
6月的燕園草長鶯飛。新結構經濟學研究院坐落在北京大學古色古香的朗潤園里,林毅夫先生的辦公室就在院落縱深處。對于林毅夫先生來說,這是一個忙碌的下午。剛開完萬眾樓的“戰略性新興產業融合集群發展課題”開題會,林毅夫先生就匆忙趕來接受《財經》采訪。近期,林毅夫與其他學者合著的《新質生產力:中國創新發展的著力點與內在邏輯》一書出版。書中強調,全力發展新質生產力已成為推動中國社會經濟高質量發展的重要動力。
作為北京大學新結構經濟學研究院、南南合作發展學院院長、國家發展研究院名譽院長,英國科學院外籍院士、發展中國家科學院院士,林毅夫始終將學術視野聚焦于中國經濟發展與經濟體制改革。他以馬克思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為指導,總結中國和其他發展中國家發展轉型成敗經驗提出的新結構經濟學,主張發展中國家和地區應實事求是從自身要素稟賦和其結構的現實出發,發展具有比較優勢的產業,在“有效市場”和“有為政府”的共同作用下,推動經濟結構的轉型升級和經濟社會的發展。
這一次,我們談論的話題是新質生產力。去年7月以來,中共中央總書記、國家主席習近平在四川、黑龍江、浙江、廣西等地考察調研時,提出要整合科技創新資源,抓住新一輪科技革命和產業變革的機遇,引領發展戰略性新興產業和未來產業,加快形成新質生產力。去年12月中旬的中央經濟工作會議上,又提出要以科技創新推動產業創新,特別是以顛覆性技術和前沿技術催生新產業、新模式、新動能,發展新質生產力。今年5月,習近平在《求是》雜志發文,提出新質生產力的主要考慮是:生產力是人類社會發展的根本動力,也是一切社會變遷和政治變革的終極原因。
林毅夫在北京大學獲得政治經濟學碩士學位,在美國芝加哥大學取得經濟學博士,回國前在美國耶魯大學經濟發展中心作博士后研究。他曾任國務院參事,全國工商聯專職副主席,世界銀行高級副行長、首席經濟學家。現任第十四屆全國政協常委、經濟委員會副主任。作為同時擁有國際視野與從政經驗的經濟學家,林毅夫向《財經》指出,每一次科技革命都將帶來巨大的產業變革,蒸汽機、電力、計算機與信息技術之后,我們現今正進入第四次工業革命。相對于原來的技術和產業,每一輪技術革命和產業變革所釋放的生產力都是“新質生產力”。
當下,關于“新質生產力”眾說紛紜,甚有流于表面之虞。但林毅夫廓清,新質生產力的本質是技術革命和產業變革帶來的社會生產力水平提高,相對于原來的技術和產業必然有高科技、高質量、高效能的特征。發展新質生產力必然要有作為技術革命載體的新興產業和未來產業,然而不能不顧物質條件,一哄而上,也不能忽視、放棄傳統產業,搞一種模式。新質生產力的要義是技術革命,新興產業和未來產業是其必然要有的載體,然而傳統產業也可以通過采用革命性的新技術實現高端化、智能化、綠色化,成為新質生產力的載體。其實,即使現在的新興產業、未來產業,到本世紀中葉,中國建設成為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時,這些產業也會成為當時的成熟的、主導的產業,屆時也很可能會有新的技術革命而有那時的新興產業和未來產業,那時的主導產業也需要新技術來發展新模式、新動能。
第三次工業革命,我們趕上了發達國家。但如果我們在第四次工業革命時落后了,可能又會拉開差距
《財經》:生產力迭代是人類發展的內生引擎。新一輪科技革命和產業變革與我國加快轉變經濟發展方式形成了歷史性交匯。自2023年7月習近平總書記在四川首次提出“新質生產力”后,“新質生產力”已成為熱詞。您怎么看新質生產力的基本內涵與戰略意義?
林毅夫:我很高興能跟大家一起探討新質生產力的話題。自18世紀的工業革命之后,人類社會發展,確實是一個科學技術日新月異,新質生產力不斷涌現,促進社會不斷進步的過程。18世紀工業革命之前,中國的發展成就在世界領先,那時人類處于農業社會時期。一些經濟史學家的研究發現,當時西歐國家每年人均GDP(國內生產總值)增速只有0.05%,要1400年,人均GDP、人的物質擁有量才能翻一番。和平時期,人口增速快,糧食就不足,帶來社會動亂和國與國之間爭奪生存空間的戰爭;社會動亂和戰爭后,人口減少,糧食有了余裕,人口增速加快,又出現了瓶頸,糧食不足、戰爭,處于如此循環往復的馬爾薩斯陷阱。西方社會是這樣的,中國古代社會改朝換代也與此有關。
發端于西歐的工業革命之后,科學技術日新月異,經濟發展一日千里。按照經濟史學家的研究,西歐北美等工業革命先行國家人均GDP增速突然躍升了20倍,從每年只有0.05%增加到1%,人類物質擁有量翻倍的時間,從1400年減少到70年,人均預期壽命也延長了。傳統農業社會,人類的預期壽命不到35歲,工業革命后隨著物質增加、生活改善,預期壽命慢慢從35歲、40歲、50歲、60歲,延長到70歲、80歲。這都是科技革命帶來產業變革、生產力水平提高的結果。當時,世界上其他地區的國家沒有抓住這個機遇,出現了大分流,我國和非洲、中南美洲、亞洲許多其他國家一樣成了西方工業化國家的殖民地、半殖民地。
開端于18世紀50年代的第一次工業革命是以蒸汽機的發明和運用為代表,接著在19世紀70年代開始了以電氣化為代表的第二次工業革命,其后在20世紀四五十年代開始了以計算機信息技術為代表的第三次工業革命,每次工業革命間隔的時間在不斷縮小。實現第一次工業革命的國家,人均GDP的增長速度比工業革命前增加了20倍,100多年后這些國家引領了第二次、第三次工業革命,人均GDP增長速度翻了一番到2%。每一次科技革命都帶來了新的產業和舊產業的新技術改造。我們現在正進入以大數據、人工智能、基因工程、生命科學為代表的第四次工業革命。和前幾次工業革命一樣,會有新興產業和未來產業的涌現和傳統產業的技術換道革新,推動“新質生產力”的大發展。
《財經》:發展新質生產力,對于中國經濟意味著什么?錯失新質生產力會怎樣?
林毅夫:抓住第四次工業革命的機遇,讓新質生產力不斷涌現,關系到兩個大局的統籌。
第一個大局是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戰略全局,這要求我國到本世紀中葉建設成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作為現代化強國必須有生產力水平領先于全世界的實體經濟作為支撐,那時的主導產業會是涌現于當前第四次工業革命的新興產業和未來產業。我國在第一次工業革命、第二次工業革命落后于西方發達國家,經過新中國成立以來75年的不懈努力,尤其是在十八大以后在新發展理念、新發展格局的指引下,我國在第三次工業革命的絕大多數產業上追趕上了發達國家。我國必須抓住方興未艾的第四次工業革命,在新興產業和未來產業的發展上我國和發達國家站在同一條起跑線的戰略機遇期,成為這些產業的領先國家,這樣新中國才能在2049年成立100周年時成為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才能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戰略全局的目標。
第二個大局是我國正面臨著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加速演進所帶來的各種風高浪急,甚至是驚濤駭浪的考驗,各種外部打壓隨時加速出現。雖然在第四次工業革命之前的鋼鐵、造船、計算機、信息技術等不少產業中國已處于世界領先,但是,光刻機、基礎芯片相對落后,面臨被“脫鉤斷鏈”,威脅到我國在第四次工業革命的一些新興產業和未來產業的發展。在第四次工業革命的新興產業、未來產業,我們若不發展好,我國可能再次落后。我們只有勇立潮頭面對挑戰,在第四次工業革命的新興產業和未來產業上,領先于或與西方發達國家并駕齊驅才能避免被“卡脖子”的被動局面的不斷出現。應對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加速演進所帶來的風高浪急、驚濤駭浪的挑戰,要求我國發展好、布局好第四次工業革命的戰略性新興產業和未來產業的同時,利用好新的數據技術、新的人工智能技術、新的綠色技術改造好我國的傳統產業,以新興產業和未來產業的技術改造傳統產業,以傳統產業的物質基礎支撐新興產業、未來產業,二者相輔相成,才能駕馭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這是我學習總書記一系列論述的一點心得體會。
《財經》:新質生產力的范疇,目前有爭議。一方面認為,新質生產力是指人工智能、量子計算等前沿科技領域,是新興行業或未來產業。另一方面的觀點則認為,部分傳統產業經過技術改造后可以成為新興產業,建議國家政策不要過于強調產業的劃分。您怎么看?
林毅夫:新技術要以產業為依托和載體。總書記強調,要引領發展戰略性新興產業和超前布局未來產業,加快形成新質生產力。新產業必然是新質生產力的載體,但傳統產業也同樣可以是新生質生產力的載體。蒸汽機帶來火車、輪船等新產業,但蒸汽機也被用來改造原來的紡織廠設備,讓工廠里的水力動力變成蒸汽動力。電氣化技術固然帶來了電燈、電器、電機等新產業,但也被用于替代傳統工廠里的蒸汽機、內燃機等。同樣的情形也體現在第三次工業革命,計算機技術創造出科研用、商用大型計算機,個人用桌上、手提計算機和手機等新興產業,但也用于改善機床、汽車、輪船等各種設備的控制,并廣泛應用于工業、商業、服務業的各種活動。大數據、人工智能、基因工程的科技革命帶來了新興產業和未來產業,同時也可以用來改造傳統農業、制造業,以提質增效,這些傳統產業也同時會對新興產業和未來產業的發展提供必要的配套。特斯拉在美國發展新能源汽車十多年,年產不到3萬輛,差點破產,2019年到上海來投資,第二年就生產48萬輛,使得特斯拉成為市場估值高達6000億美元的全球第一大汽車企業,其奧秘就在于我國傳統產業的配套能力強。所以,抓住新一輪技術革命的機遇發展新興產業、未來產業時,對我國配套齊全的傳統產業為載體的技術變革不能厚此薄彼,必須齊頭并進,我國才能在第四次工業革命上勝出。
了解新質生產力的本質、決定因素、發展動力對我國統籌兩個大局至關重要。中國是擁有5000年輝煌文明的國家,有研究發現在15世紀、16世紀之前,我們領先于全世界1000多年,但是因為錯失了第一次工業革命的機遇,我國突然就落后了。第二次工業革命也沒能趕上。但新中國成立后,尤其改革開放以后,中國經濟快速發展,第三次工業革命的各個產業我們基本追趕上了。計算機的生產、應用以及信息技術的普及發展,我國在許多方面領先于全世界。中國4G、5G網絡的鋪設是全世界覆蓋面最廣的,相關專利最多,6G技術的研發也處在全球前列就是例證。第三次工業革命時期,我們趕上了發達國家,使得我國現在比歷史上任何時期都更接近、更有信心實現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如果我們在第四次工業革命時落后了,可能又會拉開與世界先進國家的差距。
當下,第四次工業革命浪潮涌現,我們與發達國家站在同一條起跑線上,并且有四個方面的獨特優勢:一、中國擁有14億人口,人才跟人口成正比,我們有豐富的各方面科技人才的優勢;二、中國擁有超大規模的國內市場,最新的技術可以在各類場景快速應用,快速達到規模經濟的優勢;三、中國擁有最齊全的產業配套,能夠迅速、較低成本地將概念變成產品的優勢。四、中國擁有制度優勢,我們能夠充分發揮有效市場、有為政府兩只手的作用,緊緊抓住第四次工業革命的機遇。當然,目前新興產業的數量還是少數,未來產業只見端倪,絕大多數產業還是傳統產業,但是,傳統產業也是中國就業和經濟發展的基礎,我們要用產業數字化、人工智能、綠色技術來提升傳統產業,使其也成為新質生產力的載體。傳統產業不能說就是落后產業,傳統產業可以采用革命性的科技來改造,實現高端化、高質化、高效化。
隨著科技的不斷革命,任何產業都會從未來變成新興,從新興變成傳統,但是,只要其產品還有市場需求,對其生產還符合當地要素稟賦結構所決定的比較優勢,這樣的產業都應該不斷依靠新技術來提質增效,提高競爭力,這是企業持久發展的重要路徑,也是任何產業永葆新質的內在要求。
最重要的還是實事求是、因地制宜、發揮各地的比較優勢,有些地方還要充分利用自身的后來者優勢
《財經》:新興產業和未來產業是發展新質生產力的主陣地,但發展新質生產力更亟待統籌推進傳統產業轉型升級。如何統籌好發展傳統產業與新興產業、未來產業的關系?
林毅夫:新質生產力必然以產業為載體。由于它牽涉第四次工業革命,所以會出現一些新興產業和未來產業,比如人工智能、機器人、無人機、生命科學產業等等。但是產業只是載體,新質生產力最核心的本質是技術變革帶來的生產力水平提高,必然要求是高科技、高質量、高效能,傳統產業也是新質生產力的重要載體。比如一家傳統產業的工廠,用大數據、人工智能技術、綠色能源進行改造,增加了產出,降低了成本,提高了質量,增強了在國內外市場的競爭力,同樣體現了高科技、高質量、高效能、高端化。
我們要完整準確全面地理解新質生產力,確實要像總書記強調的,牢牢把握高質量發展這個首要任務,因地制宜發展新質生產力。發展新質生產力不是忽視、放棄傳統產業,要防止一哄而上、泡沫化,也不要搞一種模式。這就要區分哪些是未來產業,哪些是新興產業,哪些是傳統產業的提質增效?這個度怎么把握?最重要的還是實事求是,根據現有的產業基礎,因地制宜發揮各地要素稟賦的比較優勢,有些地方還要充分利用后來者優勢。

新結構經濟學根據一個產業的技術和世界前沿的差距、是否符合比較優勢、是否是技術革命涌現的新產業等三個標準把中國現有的產業分成五大類型:追趕型產業、領先型產業、轉進型產業、新興型產業和戰略型產業。首先,追趕型產業。我們有,發達國家也有,我們還在追趕,在傳統制造業上不少方面還處于這個階段。比如,一些裝備制造業、材料產業,發達國家在前三次工業革命期間始終領先,生產力水平保持在世界前沿,我們還在追趕,芯片制造和光刻機就是這類產業的代表。第二類,領先型產業。二戰前就有電視機、空調機了,這是第二次工業革命電氣時代的產物,現在我們的家電產業已經處于世界領先。第三類,轉進型產業。過去中國領先,但后來由于資本積累、要素稟賦結構變化、比較優勢轉變而失掉了比較優勢,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發展起來的勞動密集型加工業,鞋、箱包、紡織等就是例子,企業必須轉向附加價值高的微笑曲線兩端的品牌、產品設計和市場渠道管理,加工部分必須用機器換人來降低成本以燙平微笑曲線或轉移到工資水平低的內陸或國外去創造第二春;另外,還有一些產業,技術路線換道,原來的產品失掉了市場,例如,數碼相機的出現使得彩色膠卷失掉了市場,日本的富士膠片公司面對危機依托原有的技術優勢,進軍生物醫藥、化妝品、高性能材料等領域,將膠卷生產中的膠原蛋白技術運用到化妝品中,利用超薄涂抹技術開發偏光板保護膜,用于液晶電視機和智能手機就是例子。第四類,新興型產業。這類產業是第四次工業革命帶來的新產業,我們和發達國家站在同一條起跑線上,在一些以人力資本投入為主的短研發周期的新興產業上,比如,人工智能、生命科學等新產業,中國人多,人才多,并且擁有巨大的國內市場,新發明、新創造出來的產品或技術在國內可以馬上獲得很大的市場,并可以利用我國產業配套齊全的優勢快速將概念變成產品;另外還有一些是要素稟賦結構和比較優勢變化,使得一些地方得以進入到一些過去沒有比較優勢而未發展的產業,這些產業在國內國際市場已經成熟,但是對當地來說是新的產業,許多在我國東部的成熟產業,在西部則是新興型產業。第五類,戰略型產業。這類產業有些是第三次工業革命的產業,有些則是第四次工業的新興型產業或未來產業,戰略型產業的特點是研發周期特別長,需要十年甚至二十年,由于研發周期長需要大量的金融和物質資本的投入,發達國家從工業革命以來,資本長期積累,資本在要素稟賦中相對豐富,在需要大量資本投入的產業和技術上具有比較優勢,我國尚不具有比較優勢,但是,這類產業關系到我國的國家安全、經濟安全,為了避免被“卡脖子”,需要自己來發展的產業。
對于追趕型產業,我國除了利用后來者優勢來追趕之外,有些則可以借助革命性新技術來進行換道超車。例如,以內燃機為動力的汽車產業,我國十年前還處于追趕階段,現在轉為新能源+人工智能的無人駕駛,我國的汽車產業從追趕型產業變成了領先型產業。
對于領先型產業,我們必須不斷利用新技術賦能,依靠新質生產力的不斷提升來保持產業的地位,也要關注技術革命,防止像日本、韓國、德國的汽車產業被后來者換道超車。
對于轉進型產業,有能力的企業可以進入附加值高的微笑曲線兩端,經營品牌、開發新產品、掌握市場渠道,像李寧、安踏等運動產品那樣,或利用互聯網、短視頻來構建新的業態,像希音、Temu等。生產環節的企業則要考慮利用人工智能、自動化技術來降低生產成本以燙平微笑曲線,或轉移到工資成本較低的我國中西部地區以及“一帶一路”沿線國家來創造第二春。
對于第四次工業革命所帶來的短研發周期新興型產業,我國的發達地區,擁有資本、人才、產業配套的優勢,可以在有效市場和有為政府的共同作用下,為企業家創造大有作為的環境來抓住新技術革命的機遇,發展新興產業、布局未來產業;對于還處于相對落后的中西部地區,同樣要在有效市場和有為政府的共同作用下為企業家抓住產業轉移的機遇,發展符合當地要素稟賦結構所決定的比較優勢的新產業,并使用數字化、人工智能、綠色技術等來提質增效,使產業高端化成為新質生產力的載體。

對于戰略型產業,關系到國家安全或經濟安全,雖然不符合比較優勢,我國也必須自己發展。這類產業有些屬于新興產業,研發周期長,我國需要和發達國家競爭;有些屬于未來產業,我們現在必須布局;另有一些屬于第三次工業革命的產業,發達國家已經發展了幾十年,在世界領先,我們還在追趕。這些產業需要有國家的支持才能發展起來,有些則需要運用新型舉國體制來發展。
怎么防止一哄而起、泡沫化?最重要的是實事求是,按各地的產業基礎和要素稟賦結構所決定的比較優勢來選擇適合當地發展的產業。現在我國85%的產業仍屬于傳統制造業,大多數還處于追趕階段。我國人均GDP是1.27萬美元,而德國4萬多美元,韓國、日本3萬多美元,美國8萬美元,就是因為我們絕大多數產業的生產力水平還低于這些發達國家,還在追趕。各地應該按照自己的比較優勢,盡可能利用后來者優勢,以引進、消化、吸收來進行再創新,或者用革命性技術來換道超車。多數新興產業則需要有大量的資本和人力資本投入,適合在北京、上海、深圳、廣州、武漢、南京、長沙、西安、成都等大學、人力資本、前端產業集中的發達地區來發展;太陽能、風能、數據儲存等則需要有合適的地理條件,像太陽能產業適合在人煙稀少的西部沙漠、荒漠地區發展。未來產業的布局則需要國家支持,條件合適的地方可以和相關企業、科研院所、國家實驗室合作。
各地在發展作為新質生產力載體的產業上最重要的還是要堅持實事求是的原則,按照各地現有產業的基礎、資本、人力資本和自然資源的條件所決定的比較優勢來布局,通過有效市場、有為政府的共同作用,把這些產業做大做強。
《財經》:可是很多地方政府很難實事求是,都認為自己有能力做新興產業和未來產業。
林毅夫:這里就要認清新質生產力的內涵。新質生產力同時具備高科技、高效能和高質量。靠政府的補貼扶持有可能達到高科技的標準,但是,高效能呢?沒有高效能就不可持續,到最后一定是一哄而散。沒有高質量,不能滿足人民日益增加的美好生活的期望,就不會有市場、有競爭力。新質生產力以產業為載體,但要求必須是高科技、高質量、高效能。傳統產業經由數字化、人工智能化、綠色化等革命性技術的改造,同樣可以具備高科技、高效能,高質量,同樣是發展了新質生產力。
《財經》:您剛才提到,戰略型產業需要國家實驗室支持,這涉及創新的核心問題。站在國際視角上,中國下一步創新怎么做?怎么看待機遇與挑戰?
林毅夫:在第四次工業革命中我國不僅和發達國家站在同一條起跑線上,而且還擁有不少優勢。比如我國擁有14億人口,人才數量大,理工教育跟世界水平差距不大,有的還領先,每年在科學、技術、工程、數學的畢業生超過500萬人,另外我國的企業家和有企業家精神的人也多,這是人才優勢。當然,發達國家的收入水平和生活水平比較高,很多發展中國家的高科技人才移民到發達國家,我們要保持開放態度,做好自己的工作,創造最好的研究環境,利用最好的產業配套能力和市場應用前景,把像特斯拉這樣的企業吸引過來。特斯拉在美國發展了十幾年,技術不斷創新,但美國產業配套不行,特斯拉在美國每年生產不到3萬輛汽車,科技投入多,生產少,負債累累,差點破產。我們用開放的態度,歡迎特斯拉來投資,2019年在上海浦東設立工廠,一年建成,第二年生產48萬輛車,特斯拉變成全球規模最大的電動汽車生產企業,幫助特斯拉使其市值達到6000億美元,成為全球市值最高的汽車廠。
我們要用這種開放態度,歡迎國外新興產業到中國來投資設廠。我們也要歡迎海外人才來中國工作,現在發達國家的科研投入每年大概占GDP的2.5%-3%之間,中國的比重也處于相同的水平,中國按購買力平價計算是世界最大經濟體,每年能夠提供的科研經費在世界上是最多。這些年,中國每年申請的專利、每年在國際主要科技期刊發表的論文都是最多的,我們可以筑巢引鳳,把世界上其他優秀的人才吸引到中國,幫助我們抓住第四次科技革命的機會,讓新質生產力不斷伴隨新興產業涌現,把未來產業不斷轉化為新興產業,同時也讓傳統產業煥發新質生產力的青春。
發展新質生產力,要有適合的生產關系。要探索分配制度,同時也牽涉金融制度的創新安排,傳統產業需要的金融跟新興產業不一樣
《財經》:大家說新質生產力主要是“三新”,除了“新制造”,還有“新模式”“新服務”。但是新服務和新業態,可能面臨壟斷市場。它們的空間您認為大嗎?怎么發揮出力量?
林毅夫:新的東西,先讓它出現。如果不讓它出現,永遠不會存在。比如現在互聯網平臺的規模經濟很突出,確實有先入者的優勢,如果處于壟斷狀態,利潤高漲,就會吸引競爭對手入局去做類似功能的服務,淘寶最開始一統天下,后來出現了功能類似、模式略有不同的京東、拼多多,市場占有份額被不斷蠶食。其次,我們要給新進入者創造合適的金融、法治、知識產權保護的環境,鼓勵競爭,來防止壟斷。第三,數字技術、人工智能等確實有先發優勢,優勢積累一段時間,可能會呈現壟斷。如果確實是壟斷,就要用規制來打破,找到監督新技術的手段,保證競爭。有些新興產業可能利用大數據殺熟,對此則需要有監管,來保證消費者的利益。總的來說,需要鼓勵企業家發展新制造、新模式、新服務,等發展以后,再根據其特性來制定必要的法規以促進競爭、保護消費者,這樣才能夠抓住技術革命帶來的發展機遇,讓新質生產力不斷服務于提高生活質量與發展質量來滿足人們不斷增長的美好生活的期望。
《財經》:目前很多企業、行業都熱衷于炒概念或者蹭熱點,可能想吸引更多的政府的政策支持,言必稱“新質”。您如何看待政府在引領行業中發揮的政策性作用,同時防止政府對新質生產力的大包大攬?培育新質生產力,有效市場和有為政府如何結合?
林毅夫:這是一個辯證的問題。新質生產力得靠產業為載體來實現革命性技術所帶來的新質生產力,推動生產力水平的提高,一定要有企業家來抓住這個機會,這要靠市場的激勵。然而,市場失靈在技術創新和產業升級的過程中普遍存在,企業家要將新質生產力的機會從潛在變成實在,需要政府幫助企業家克服市場失靈。例如,需要有基礎科研的突破才能產生革命性技術,否則革命性技術的開發就是無源之水,政府需要解決基礎科學的瓶頸;基礎科研突破后,還需要有能夠利用基礎科研的新知識來開發新產品的科技和企業人才,政府必須未雨綢繆,在投資基礎科研時也投資于科技人才的教育和支持相關企業的發展。華為的5G技術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華為的5G全球領先,華為5G技術的基礎科研突破來自一位土耳其數學家的論文,土耳其為什么不能發展5G呢?因為沒有培養出相應的技術開發的人才和企業。數學、科學、工程、技術的人才教育,都是政府要做的事。還有硬件方面,中國5G通訊全球領先,就是因為中國政府在4G、5G基站的鋪設領先世界。平臺經濟發展好,也跟4G、5G網絡的普及有關,通訊和交通基礎設施的完善,給業態的創新提供了必要的條件。總的來講,市場有效以政府有為為前提,政府有為以市場有效為目標,這是相輔相成的。面對新一輪技術革命和產業變革,要作為新質生產力載體的新產業、新業態、新服務在我國源源不斷地涌現,就需要有效市場和有為政府的合力。
各地都在致力于發展新質生產力,如何才能避免流于口號化或泡沫化,這就要把握好新質生產力的標準。第一,發展的產業是不是成為新技術的載體;第二,是不是提高了效率,提高效率才能盈利,才能持續;第三,是不是提高了質量,只有高質量的產品才能有持續不斷的市場需求。滿足上述三個條件的是新興產業和傳統產業的技術改造,另外有一些未來產業,正在開發新的高技術,產品還不能量產,未能賺錢,需要培育。像華為這樣的行業領先型企業為了維持領先會有能力和意愿投入。絕大多數的未來產業則主要靠科研院所、國家實驗室來進行技術攻關,攻關獲得突破后,科創人員或具有發展科創企業才能的企業家一般靠風險基金來將新技術發展成適銷對路的新產業,我國的造車新勢力就是典型的例子。地方政府對這類產業可以提供引導基金、稅收優惠、廠房等來支持其發展。
《財經》:如果有些地方一開始看不清楚,看清楚后已經形成了大量的浪費。
林毅夫:大部分地方政府官員有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意愿,在新一輪科技革命、產業變革的當頭不愿意落后的心情可以理解,不過NZJJ3Ch0MKJa6/jw/qdQRXLq7MSIcenGxKoJeMcBFZ8=經濟要發展好,還是要實事求是,結合當地產業基礎和稟賦條件的比較優勢,才能選準能夠作為當地新質生產力載體的新興產業和傳統產業的技術革新。前面談到的五種產業的劃分,可以作為參考,以避免在發展新質生產力時不作為或亂作為而喪失了發展的機遇或形成了大量的浪費。
《財經》:有經濟學家建議培育新質生產力,采取免稅減稅政策而不是補貼,這是個好辦法嗎?
林毅夫:企業投入生產,有市場、有收入、有盈利以后,免稅減稅才有效果。如果企業還沒開始生產,或是產量還很小,營收還入不敷出,對企業免稅減稅的激勵作用不大。此時像新能源汽車早期對消費者免稅,可以鼓勵大家購買新能源汽車,幫助企業的生產較快地達到規模經濟,比對生產企業減稅免稅更有效果。如果是傳統產業的技術改造,則可以針對它的技術投入,進行抵扣稅制度。我想不能一刀切,需要實事求是,根據發展新質生產力的技術特性和每種產業的發展階段的特性,才能設計出合適的政策措施。
《財經》:發展新質生產力,要通過深化改革打破阻礙。比如,深化經濟體制、科技體制、要素市場化配置等改革,打通束縛新質生產力發展的堵點、卡點,創新生產要素配置方式。您如何看新質生產力與全面深化改革的關系?
林毅夫: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上層建筑反作用于經濟基礎。經濟基礎由生產力和生產力所決定的生產關系組成。因此,新質生產力必然帶來一些生產關系的變革,這涉及對各種生產資料的所有制形式、研發者勞動者管理者在生產中的地位和相互的關系以及收入分配的安排。華為的發展就是個例子,華為是第三次工業革命里的先進新質生產力的典型代表,并以此為基礎抓住了第四次工業革命的機遇,短時間里讓中國的信息技術領先全球。我們可以看到華為的生產關系的變革,全員持股調動每位員工的積極性,每個員工都是公司的所有者,任正非持有的股權的比重只有0.73%,員工在勞動分配上是干好干壞不一樣,多勞多貢獻多得。
發展新質生產力,要有與其相適應的生產關系,要探索合適的所有制安排和分配制度,同時也要有和其適應的上層結構的相關制度安排,例如金融制度安排。在新一輪科技革命和產業變革方興未艾之際,追趕型、領先型、換道超車型產業中的企業可以利用自有資金、銀行融資、股市、債市和政府的技改稅收優惠來加大技術的升級換代;擁有發展新興產業所需的人力資本、自然條件和產業基礎的地方,也可以利用政府的引導資金、風險資本來支持創新性、成長性企業的發展;未來產業的超前布局則更多地需要有財政支持的科研院所、國家實驗室、大學科研資金的投入;在互聯網、信息、數字平臺等產業處于世界領先的企業也可以利用其技術的積累和雄厚的資金投入能力來布局未來產業,避免被換道超車,以在第四次工業革命中保持世界領先的地位。
另外,第四次工業革命的新興產業和未來產業是大量研發投入所取得的成果,技術研發成功后需要完善的知識產權的保護,企業才有積極性進行昂貴的研發,因此,我國也需要加強專利制度的立法和執法。新質生產力的研發有賴于具有創新精神的高科技人才,我國也要改變應試教育的制度加強創新型拔尖人才的自主培育,同時創造條件鼓勵我國在海外工作的科技人才回國工作和吸引外國科技人才到我國來工作。
總的來講,在第四次工業革命上我國和發達國家站在同一條起跑線上,若能深化經濟體制、科技體制、要素市場化配置等改革,打通束縛新質生產力發展的堵點、卡點,在生產關系的所有制形式、分配制度等以及支持企業投資、生產、運營的金融、專利、教育等相關體制上進行適應于新質生產力發展所需的制度創新,那么我國可以充分利用我國人口多、人才多、超大國內市場規模、齊全的產業配套以及有效市場和有為政府相結合的制度優勢,在第四次工業革命上勝出,為統籌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戰略全局和駕馭百年未有之大變局提供堅強的物質基礎,在新時代以中國式現代化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在2049年新中國成立100周年時把中國建設成為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的目標一定能夠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