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龍河濤聲

1

“還是出事了！”

江河浪嘶吼著飆出一句話，猛地甩開膀子，扔下背上的割草機電瓶，攥著來不及掛掉的手機如坦克一般碾軋式沖上河堤，跨上摩托車朝辰龍集方向疾馳而去。

一群目瞪口呆的記者木樁一樣立在河堤內側的草坡上，不明就里。這是市委宣傳部組織的中央媒體“幸福河湖·水美辰州”大型采訪活動，今天下午安排的是采訪河道護堤工。剛才，依據護堤工割草走位方向，經過一番簡單的演示和排練，攝像機位、出鏡記者等都做好了準備。

一切均已就緒，這位身著舊軍服、褲腿和球鞋裹滿草屑和泥漿的護堤工，接了個電話，沒說上兩句就吼罵出一句臟話，如受傷的野獸一般殺氣騰騰地走了，與剛才配合采訪時的大方得體判若兩人。

之前在辰州市河道管理局座談時，不是介紹說這位轉業(yè)軍人是位“民間藝術家”——護堤工里詩詞繪畫造詣最高的，藝術界里割草割得最好的……現在這是弄的哪一出？

場面有些尷尬，就像這濕熱少雨的天氣一樣沉悶難耐。

這年的夏天，和往常許多個年頭都不一樣，沒有臺風，雨水遲遲未至，糾纏了兩個多月的暑氣郁積在辰龍河上空久久不散，罩得整個辰龍集一帶濕熱、沉悶。

河堤上，江河浪拼命轉動著摩托車把手加速，雙眼赤紅，鼻孔呼哧呼哧作響，額上的汗珠隨著青筋一起抖跳……此刻，他已顧不上一句話沒留下就跑了是多么失禮，當然更沒時間去想之前領導說的這次采訪的重要性云云。

在江河浪的世界里，女兒江花超越一切。剛才電話那頭一個陌生的男孩子聲音說：“江花在銀鑫KTV出事了，血都流到裙子上了……”他一下就爆了，什么也顧不上，他只想馬上出現在女兒身邊，廢了那個害女兒的人。

江花是個苦孩子，四歲多就沒了媽。江河浪又當爹又當媽，將女兒養(yǎng)大，培養(yǎng)成才，其間付出的努力與辛苦，只有他自己知道。江花今年高考考了全市文科狀元，全省也是第三名，早早就被滬申大學錄取了，這可是辰龍集有史以來頭一回。

按說，人逢喜事精神爽，可面對這么大的喜事，江河浪也只在心底暗爽了一小會兒。過往人生中經歷過的許多大事、喜事，最終都以悲劇收場，將他摧殘成一個徹底的悲觀主義者，讓他每逢喜事便心慌。

高考成績出來后，江花就像歡騰的喜鵲一樣，放飛了自我。因為考了狀元，一下成了名人，不斷有記者來采訪，有家長來取經，有企業(yè)來贊助，高中母校也要求去參加些活動……

江河浪對這些活動極度抵觸，總覺得冥冥中有不好的事會發(fā)生，懷疑這，擔心那。他的懷疑和擔心也是有根據的，高考后孩子出去玩一個不小心樂極生悲的例子電視新聞里隔三岔五就有，出交通事故的，失足落水的，酗酒鬧事的，被同學迷奸的……如此種種，而且此類事件中吃虧受傷害的多數都是女孩子。

他不好明著說不要孩子出門，只好拐彎抹角扯點兒理由設點兒障礙，想將女兒困在家里。然而年輕人自然有年輕人的快樂，特別是朝六晚十地苦讀了多年，一朝得解放，怎么困得住呢？

好在江花是個懂分寸、有主見的孩子，知道父親的心思，干什么、去哪里都事先向父親報備、說明情況，而且過程中也會抽空發(fā)回短信說明自己的位置，天黑之前必定回家，在外吃飯絕不沾酒。

即便這樣，江河浪的精神還是繃得越來越緊，提心吊膽地到了九月，離開學的日子越來越近，這莫名的情緒依然沒有好轉。

今天中午回家吃飯時，江花提出下午要和同學去唱歌，以后各自上大學、工作后再見一面就難了。江河浪雖然不愿意讓女兒出門，但是孩子說的也有道理，他雖然固執(zhí)，但并非不通情理。而且，上午他已向管理段領導請好假，在堤上值完今天這個下午班，明天就赴上海送女兒去滬申大學報到。那就讓孩子去玩玩吧。

所以剛才猛然聽到電話那頭男孩子驚慌失措的聲音通過女兒的手機傳過來，說什么KTV……血……裙子……這些詞一下就讓江河浪的耳膜和心臟撕裂了。那一刻，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去殺死害女兒的人，不管對方是誰，作為父親他要自己動手，不等法律宣判。

由于印染紡織業(yè)發(fā)達，外來人口不斷涌入，辰龍集這二十多年發(fā)展迅猛，從一個小集鎮(zhèn)迅速膨脹為常住人口接近十八萬的小城市。靠近工業(yè)園的北城區(qū)外來人口和流動人口比較多，夜總會、酒吧、KTV、電影院等娛樂場所都集中在北城區(qū)。

江河浪并不知道銀鑫KTV的具體方位，但他知道北城區(qū)有條著名的酒吧、KTV一條街，在北江路上。

等江河浪殺氣騰騰地趕到時，KTV服務生說吐血暈倒的女孩子被同學送上救護車去醫(yī)院了。

江河浪身體里充盈的怒氣瞬間就泄掉了，原來不是自己想的那樣，女兒不是被人侵害了，是吐血暈倒，但這也并不值得慶幸，他一下又變得慌亂與無助了：是酒被灌多了還是別的什么……他疲憊地抬起手臂，用滿是草屑的臟袖套擦了把汗，又急著趕去醫(yī)院。

醫(yī)院里，江河浪木然地看著昏迷不醒的女兒插著氧氣管，被護士推進推出做著各種檢查。那群孩子圍在身邊嘰嘰喳喳地給他解釋著什么，說明著什么，他完全聽不見。

醫(yī)院藍黑色的玻璃幕墻外，西沉的落日向灰藍的天空發(fā)散著慘白的光。

明天，注定不能去滬申大學了嗎？江河浪驀然想起，一個多月前，江花拿著錄取通知書給他看時，他心里的第一反應居然是疑問：真的能去名牌大學上學？

2

這年夏末秋初的那些早晨，在江河浪的記憶里，都是一樣的，就像循環(huán)播放的電影片頭。

東方天際剛露出一絲曙光，月亮還掛在西邊天際，江河浪就已起床，準備去院子里沖掉黏糊糊的汗液殘留。走過東廂房時，他走進去看了看床上的女兒。

曚昽的晨光經過堂屋門廳映到房中，江花的臉顯得更加干黃，幾縷枯草一樣的劉海兒無力地垂在額下，沒能遮住她疲倦的病容。

江花在床上躺了40多天了，一個健康富有朝氣的閨女，現在成了一朵枯萎的花。

如果不得這怪病，江花現在已經是滬申大學校園中一名意氣風發(fā)的大一學生了。高考前后還活蹦亂跳的女孩子，毫無征兆地就患下了這怪病，吃不下東西，咯血又便血，動不動就暈厥，人日益消瘦，沒幾天就連站立都困難，只好躺在床上。長沙、武漢、上海的幾家大醫(yī)院都跑遍了，做了很多檢查，只說免疫系統(tǒng)出了問題，卻沒能確診真正的病癥和查出真正的病因。

看著女兒身子越來越弱，收到了名牌大學的通知書也沒法去報到，江河浪只好辦了出院手續(xù)，把女兒接回家，希望他的朋友章先生能用中醫(yī)治好這怪病。

章先生來看過，回去又查了書和資料，說這是一種罕見的病，叫血壅熱毒癥，據古醫(yī)書記載，明朝時曾在長江中下游一帶大面積暴發(fā)過，之后幾百年再沒人患過，不知怎的突然附到了江花的身上。

聽章先生這么說，江河浪急得眼淚如決堤的洪水肆意洶涌。章先生卻朝他一擺手，捋著灰白的胡須說：“這病并非不治之癥，只是……只是藥引難找。”

“是什么？我一定下死力去找。”江河浪看到了一絲希望，連忙說。

“不是什么稀罕物，就是金絲血鱔，也就是你們叫的泥咕龍。古醫(yī)書載：金絲血鱔，性寒涼、祛濕熱，益血填髓，取三寸長金絲血鱔三條，切成段塊，入鍋澆一斤燒酒燜，爛熟后加少許食鹽蘸醋食之，治風熱內擾血分、腸風下血及久咳不愈。”章先生捋著胡須，連連搖頭，喟然嘆息，“唉，要是前些年這血鱔倒是很好找的，秋天一到它們就從洞庭湖洄游到沅水的大小河汊子里打窩準備過冬，只是現在……不好找了。”

確實不好找，江河浪記得到今天大概出船上河40多天了，結果每天都空手而歸。

天又亮了些，還是那么悶熱。沖完涼，江河浪看了眼東廂房，搖了搖頭，嘆了口氣，從院墻上取下船槳，拎著昨天買好的豬雜碎，關好門，朝辰龍河邊走去。

早晨的河面，還有朦朧的霧氣。站在小船上，幾絲若有若無的河風鉆進了空蕩蕩的背心，吹干了滑膩的汗液，江河浪隱隱覺得有一些冷。

金絲血鱔，就是泥咕龍，章先生為什么一定要叫這東西金絲血鱔呢？以前背著竹床在河堤上乘涼時，聽老輩兒人講泥咕龍是東海龍王的孫子，因上岸與凡人產生了私情而觸犯天條，被玉皇大帝剝了龍皮、抽了龍骨，成了一條無皮無骨的血龍。為躲避寒冷，這血龍每到秋季就會躲到洞庭湖畔一條小河的泥沙里。從此，這條小河就被叫作辰龍河，血龍也被當地人叫作泥咕龍。

有了泥咕龍的護佑，辰龍河畔多少年來都是風調雨順，河中魚蝦肥美，兩岸稻谷飄香。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好像是那些來印染廠下單的外地客商要吃稀罕物，又好像是騰龍印染廠招待重要客人的小食堂率先推出“血龍藥膳”后，曾經被河畔漁民敬畏的血鱔就成了盤中之餐。

有膽大妄為之徒居然開始在河里下簍子（一種竹篾編成的捕捉細長魚類的工具），捕捉泥咕龍賣給飯店、餐館和印染廠小食堂。后來覺得下簍子捕捉得太慢、太少了，有人干脆趁著夜色背著電瓶到河灘的泥里用電槍打，河里的泥咕龍也就越來越少。江河浪前些年也是其中的一員，女兒讀書的費用，不少都是靠泥咕龍換來的。

沒有了泥咕龍的保佑，辰龍河變得越來越臟、越來越臭了，河里魚蝦絕跡，兩岸稻田荒蕪。不過，也沒人在意這些了，人們都去印染廠、織造廠打工或者搞副業(yè)去了，這些比打魚和種田的營生賺錢多了。

40多天來，每天都空手而回，江河浪覺得腦子里很模糊，大約七八年沒見過泥咕龍，他已想不起章先生說的這個血鱔具體是個什么樣子，越是努力地想，越是想不起來。“這泥咕龍要是讓我看見，我一定認得出它。”他沒頭沒腦地嘀咕了一句。

船劃到了昨天下簍子的地方，他俯下身，將昨天下的簍子一個又一個地提上來，但里面什么都沒有，空空的，空得讓人產生里面本來就什么也沒有的錯覺，江河浪在心里咒罵簍子里的豬雜碎不知又被什么畜生吃了。

提最后一個簍子的時候，正好有一陣江風吹過，江河浪的手突然抖了起來。一條，哪怕只有一小條！他在心里祈禱，然后念了幾聲“阿彌陀佛”，抖抖索索地伸下手。

有了，終于有了！簍子里有東西在動，他感覺到了。

提上來拔開塞子一看，里面只是一只小龍蝦。

江河浪突然憤怒了，額上的青筋突突地跳著，他倒出了那只龍蝦，是那只龍蝦摧毀了他的希望，他要撕了那龍蝦，他要把那偷吃豬雜碎的龍蝦碎尸萬段！當他抓起龍蝦準備撕的時候，龍蝦卻狠狠地夾住了他，于是他猛地一口咬了下去，龍蝦被撕咬為兩截，一股腥臭撲鼻而來，讓還沒吃早飯的他干嘔半天。

“泥咕龍，都跑哪里去了？”江河浪氣憤地將簍子狠狠地砸在河里，呆呆地立在船頭，幾乎絕望。下簍子都40多天了，豬雜碎恐怕也用了上百斤，卻什么都沒有，河里的泥咕龍仿佛絕種了。

河水很渾濁，一個又一個旋渦卷著泛黃的泡沫和雜物向下游涌去。為了捕泥咕龍，救女兒的命，江河浪在這腥臭難聞的河上漂了一個多月，上下幾十里，連泥咕龍的影兒也沒見到……

發(fā)完呆，江河浪又無奈地將扔在河里的簍子撈上來，重新裝上豬雜碎。

“血龍啊，你要報應就報應到我身上吧，我女兒還小，還有很多世事未經呢，你就發(fā)發(fā)慈悲救救這孩子吧……救了江花的命，我天天給你們送豬雜碎。”江河浪趴在船舷上嘶鳴般地對著渾濁的河水哀求著。

辰龍河并無回應，一河發(fā)臭的黑水，載著漂浮的各色垃圾，一如既往地轉著泛黃的泡沫打著漩兒向南流去。江河浪佝僂的身子在河水里連影子也看不見。

3

辰龍河，河如其名，二百多里的水道被拉扯得九曲回腸，如游龍般自湘西南向湘東北蜿蜒而上，掛在了沅水奔向洞庭湖之前的最后一個彎上。

千百年來，在辰龍河匯入沅水的這一大片沖積平原上，人們傍水而居、依水而興，繁衍生息，成就了辰龍集這方小有名氣的魚米之鄉(xiāng)。

江河浪是辰龍河畔的兩大名人之一。他出名，倒不是因為有什么過人之處，他的出名在于他的“怪”，算得上是“怪名遠揚”。他退伍回來時，正值全國上下發(fā)展工商業(yè)搞活經濟，辰龍河一帶是傳統(tǒng)的印染之鄉(xiāng)，各家印染作坊訂單不斷，江家的印染作坊因為江河浪的奶奶技藝過人，名氣最大，訂單最多，他兒時的伙伴高正峰此時正跟著奶奶學藝。江河浪卻出乎意料地沒有繼承家業(yè)，而是通過招工去河道局堤防管理段做了一名合同制的護堤工。護堤工的工作主要是給堤防除草清障、驅趕牛羊、巡查隱患，工作實行“兩班倒”，時間相對自由。按說，靠水為生的漁民后代，有這樣一份安穩(wěn)的工作，就應該好好求點兒上進，趁著年輕跟著河道局的技術員們扛扛儀器、學學測量技術，指不定將來也能做工程師呢。可他呢，心氣倒也高，卻用錯了地方，不想當工程師，而是去追求藝術，想當藝術家。他首先把自己的名字改了，“江水生”改成“江河浪”，說“水生”這個名字太土氣，聽起來跟“閏土”一個味道；“江河浪”就不同了，既有“一條大河波浪寬”的韻味，也有“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的豪邁。其實工作之余搞點兒藝術也行，比如寫個字，畫個畫，既能陶冶情操，學深了學精了還是個特長，在單位也多個用武之地。他呢，自己在家閉門造車，又不精練一行，寫寫畫畫不算，還去倒騰篆刻、根雕、園藝盆景，結果沒一樣弄出名堂，藝不精，人卻越來越怪。

父母早逝，好在奶奶有技藝，給江河浪置下了一棟帶獨立小院的大瓦房，房子四面砌青磚，中間一間大堂屋，兩側各兩間廂房。四房一廳帶院子，這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的婚戀市場是很受追捧的。可江河浪回來沒幾年，就折騰得滿院子的花草、樹根、怪石，又將西邊兩間廂房打通做畫室和書房，剩下兩間房，奶奶住一間，他自己住一間。

命運似乎早已安排好了某些事情。那幾年，江河浪時常送奶奶去辰龍集“濟世堂”治療眼疾，坐堂中醫(yī)章先生不僅醫(yī)術了得，還是丹青圣手。治療間隙，江河浪常向章先生請教、切磋書畫技藝，一來二往，二人竟成了朋友。偶然一次，剛從財會中等專科學校畢業(yè)的章先生的妹妹章之惠看到在哥哥辦公室寫字的年輕男子，字如人一樣英朗，芳心暗許。無論章先生和家里長輩怎么反對，章之惠就是非江河浪不嫁。

婚后，學財會出身、在辰龍集工商所上班的章之惠，精打細算之余，還將家里家外都收拾得清清爽爽，院子里的石頭、花草、盆景和書房里的筆墨紙硯、大小刻刀、操作臺，都分門別類擺置齊整，日子逐漸走向了正軌。

成了家，興許是因為有女人照顧生活和料理家務，江河浪的藝術事業(yè)竟也大有起色，每個月都有書法或者篆刻作品在報刊上發(fā)表，有些還得了獎，接著又加入了全國硬筆書法協(xié)會、省篆刻藝術協(xié)會之類的組織。不過，有新開業(yè)的商家來請他題寫招牌，有裝修辦公場所的老板來買根雕盆景，他都一概拒絕，說他的藝術不是用錢能衡量的。雖然還是“怪氣”未脫，但他這辰龍河“民間藝術家”的名聲倒是響起來了。名聲響了，他在追求藝術的路上就更停不下來了，不顧章之惠的反對，又發(fā)展出攝影這種特別耗錢的時髦愛好。

一年后，江花降生到人世。孩子的到來，并沒有讓江河浪產生任何改變，他依然兩耳不聞窗外事，每天在大堤上割草巡查回來后，就沉醉在自己的藝術世界里，越來越不諳世事。

那幾年，大大小小的印染廠、貨運公司像春雨后的竹筍，在辰龍河東岸一個又一個冒出來。江河浪的奶奶此時已經故去，老人家最得意的弟子高正峰繼承了她的技藝，白手起家，從一家小作坊起步，只三四年的工夫就開起了當地最大的印染廠。當地人要么去廠里打工，要么依托這些廠子跑運輸送貨，要么抓住大量外來人口聚集的商機開起了餐館、旅社……總之是魚有魚路、蝦有蝦道，那些曾經打魚和種田的辰龍河鄉(xiāng)鄰們，扔下漁網和農具后，都發(fā)起來了。

章之惠每天在工商所里忙得焦頭爛額，辦理著各種企業(yè)注冊手續(xù)。看到曾經的街坊鄰居都富了起來，對比之下，自家不進就是退，因此也免不了數落丈夫“錯過了大把發(fā)家致富的好機會”，江河浪卻一臉麻木地關在房里研墨鋪紙、寫寫畫畫，或者拿石頭敲打雕琢。終于有一天，章之惠在機構改革中買斷了工齡和崗位，給女兒留了一筆錢就從辰龍河畔消失了。有人說是跟高正峰跑了，他們在省城見過，有人說是去了香港做大生意。

人仿佛都是有賤性的，章之惠消失了，江河浪卻正常了，為了供女兒江花上學，他放下了“民間藝術家”的孤傲，每天清早都下河去捕魚，堤防段倒班不當值的上午或下午，就去碼頭卸貨扛包。在辰龍河的滋養(yǎng)下，江花一天一天長大了，不僅長得水靈秀氣，而且讀書勤奮用功，從小學到高中，永遠是學校前三名。因為跟人跑路的老婆、漂亮用功的女兒，一代怪人江河浪就更出名了，竟像他的大舅哥章先生一樣在辰龍河一帶家喻戶曉。

章先生是辰龍河一帶著名的中醫(yī)。章先生說這人有救，這人就有救了；章先生說他想吃點兒什么就吃點兒什么吧，那么就得趕快準備后事。章先生的醫(yī)術據說得自道家真?zhèn)鳎?0年前一道士到辰龍河農場討飯，年方13歲的章先生瞞著家里大人把中午留下準備晚上吃的半條青魚給了道士，道士很感動，給章先生身患癆病的奶奶開了個方子，章先生的父母半信半疑地照著方子煎了藥，老人家的癆病竟日見好轉。半年后，道士來把章先生領去了回龍山上的道觀。章先生22歲下山回來后，便開始行醫(yī)看病，基本都能藥到病除，逐漸聞名于鄉(xiāng)里。后來又在辰龍集老街中心地帶買了房，改建成了中醫(yī)診所，掛牌“濟世堂”，正式坐堂問診，治好了不少疑難雜癥，名聲漸顯。全國各地慕名到辰龍集“濟世堂”找章先生求醫(yī)者越來越多。40多歲后，章先生在頜下留了一抹長須，更顯得仙風道骨，有了“神醫(yī)”的稱號，聞名于鄉(xiāng)里。

章先生當年雖然與江河浪趣味相投，在這么個小城里也算引為知己，但朋友歸朋友，妹妹要嫁給江河浪他是堅決反對的。可惜他的反對沒有起作用，就像后來對妹妹拋家棄女行為的反對一樣，都不起作用。

江花從醫(yī)院回來后，章先生每天都來給外甥女把脈、開藥，可病卻老不見好轉。江花的臉色一天比一天差。

章先生也很著急，每次見到江河浪都急切地問：“捕到了嗎？”

江河浪一臉的沮喪，章先生也很失望：“不可能啊，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總是捕不到呢？都一個多月了。”

4

沮喪地回到家，江河浪看著女兒蠟黃的臉和床邊痰盂里帶血色的痰，心里一陣陣堵得慌。

天大亮時，章先生來了，給江花把了脈。“還比較穩(wěn)定，沒什么變化。”停頓了一下，他又扭頭問江河浪，“看你苦著臉，還是沒捕到嗎？”

江河浪木然地搖了搖頭，淚水在眼眶中打轉。

“這可怎么辦呢？這病近一兩年在附近發(fā)了好幾例了，非要那藥引不可。”章先生一臉愁容道，“現在這東西好像是不太好捕了，不過只要三兩條就夠了，做藥引也要不了許多，只是用它做幾個藥丸就行。因為沒有這血鱔，我也多年沒做這藥丸了……老江，你說我們這河里還有血鱔嗎？”

江河浪抬起頭說：“很多年沒見那東西了，不過隔壁的衛(wèi)林說他去年撈到過一條，還在騰龍印染廠的小食堂里賣了個好價錢。”

“這么說應該還是有的，再等等，你多跑一些偏一點兒的水域，多下些簍子，總能捕到的。只要有了藥引，花兒的病就好治了。”章先生嘆息著捋了捋頜下的胡須，“只要你能捕到那東西做藥引，病就好治了。我先用些藥將病情穩(wěn)住，你要搞快些，早點兒捕到，病就好治些，拖久了也不好說了。”

“爸爸，我的病沒救了，是嗎？”看父親送走章先生回屋，江花躺在床上問。

江河浪眼睛一瞪，“誰說的？能治，治得好。怎么會治不好呢？有了藥引病就能治好，你舅伯說了，只要有藥引，你的病就好治了。”

“可是河里已經沒有泥咕龍了，這么多天你一條也沒捕到，泥咕龍都被捕絕種了，捕光了。”江花嘶啞著聲音說道，“我知道的，河里什么也沒有了。”

江河浪給女兒掖了掖被子，“怎么會沒有呢？還有的。你不要胡思亂想，保養(yǎng)身子要緊。你感覺好些了嗎？”

江花艱難地翻了個身，有氣無力道：“還是老樣子，咯血。”

看著幾個月前還水靈靈的閨女變成了這個鬼樣子，江河浪覺得心被刀子剜的一樣疼，他抹了抹渾濁的淚水，“放心，孩子，明天，明天就可以捕到泥咕龍了，爸爸求了菩薩，菩薩答應的。”

第二天也是下午的班，江河浪依然早早就起了床。他今天的感覺很不一樣，有一種莫名的感覺，很怪異的感覺，看不到也摸不著。

在平日，此時天邊應該已經有魚肚白了，今天天色卻很暗淡。在院子里沖涼時，江河浪抬頭看了看，大片大片的烏云正層層疊疊地在昏暗的天穹下聚攏。他覺得這就像一幅融入抽象派理念的水墨畫，如果不是要給女兒救命，他一定會就著這突現的靈感沖到畫室，完成一幅融會中西技藝的絕妙畫作。

拎著豬雜碎拿著船槳出門的時候，江河浪聽到集上的狗都吠了起來，他呵斥了一聲，可狗們依然跟在他后面賣力地叫著。他連作畫的靈感都沒時間去理會，就更沒時間去理會這些畜生，他想早點兒到河里去看看昨天下的簍子，他認為那充溢心頭的怪異的感覺就是告訴他今天會有收獲。

應該有的。江河浪在心里說。以前每天早晨醒來他都有一種心跳停止的絕望，但今天不同，今天他心里充滿了希望。

到河邊的時候，江河浪甚至哼起了小曲，他慢悠悠地劃著小船，慢悠悠地提起簍子。簍子快要出水的時候，他忽然又感到忐忑不安，心頭一緊，打了個冷戰(zhàn)。

簍子里依然什么也沒有。但江河浪感到自己并沒像以前那樣有失望的情緒，他甚至覺得簍子本來就應該是空的，要是捕到了泥咕龍才是奇怪的事。提起最后一個簍子的時候，他竟然笑了起來：“哈哈，還是沒有，還是沒有，嘿嘿嘿。”

下船的時候，江河浪又抬頭看了看天，整片天穹都被烏暗的云朵遮蔽著。天色越來越暗，云層的翻滾居然清晰可見，仿佛有些不知名的能量正在那些變形、掙扎的云層間蘊積。

他沒理會這幅更加絕妙的抽象水墨畫，照例順道去菜市場買豬雜碎，又稱了半斤鹵豬頭肉，還買了一斤白酒和一點兒花生米，微笑著回家了。

集上的熟人看見他古怪的笑容，先是很奇怪，接著就問：“老江改善生活啊？難得啊，姑娘病好了？”

江河浪呵呵一笑：“是啊，改善生活啊，江花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

進屋的時候，門還虛掩著，說明江花還沒起來。江河浪朝東廂喊道：“江花，江花，好些了嗎？準備起來吃飯，今天買了點兒肉，改善生活呢。”江花也沒答應。他就徑直去后屋將花生米炒了，再去房間一看，江花不在。也許上廁所去了，他想。

他來到堂屋坐下，倒了一碗酒，就喝了起來。他甚至想江花回來的時候，讓她也喝點兒。一個人自斟自飲，幾口酒下肚，身心俱疲的江河浪竟然暈乎乎地睡著了。

醒來時，江河浪聽見身邊很嘈雜，有很多人在身邊七嘴八舌地說著什么，他用力抬起沉得厲害的頭，發(fā)現很多鄰居都圍著自己，他猛地搖了搖頭，終于聽清了他們在說什么，他們說江花跳江了。

“老江，江花跳江了，江花跳江了啊！”隔壁的衛(wèi)林扯著嗓子喊，“你還在家里喝酒睡大覺？”

江河浪眼睛一翻，抹了把嘴角的涎水。“誰跳江了？你才跳江呢，江花不會跳江的。”他拿起酒瓶子，將沒喝完的酒猛地一下全倒進嘴里，忽然紅著臉大吼一聲，“江花不會跳江的！”

江河浪沖出人群，朝江邊跑去，眼淚嘩嘩地直往外涌。

嗚嗚……風聲呼嘯，層層烏云堆疊在辰龍河上空，云間隱有雷聲轟隆，似乎是天地在痛苦地呻吟，然后落下一滴雨水，混進了江河浪臉上的淚水。

天空第一滴雨水落下時，江花的尸體被打撈到碼頭上來了，她在漁網中，被打撈時涌進網中的各色垃圾和浮沫包圍覆蓋著。

清醒過來的江河浪，發(fā)瘋似的沖過去，跪在那里撕扯漁網，扔棄垃圾。

烏云越來越厚，一道閃電劈了下來，“咔嚓”一聲雷響，大雨終于嘩啦啦地下起來了。不一會兒工夫，默然圍立在旁的幾位鄰居感到了濃重的寒意，都很意外，心想往年的秋雨總要淅淅瀝瀝下個三四場，才能盡袪暑意，今年雨水怎么如此之涼。

大雨很快沖掉了黏附在江花身上的穢物，那張水泡過的臉不再蠟黃，變得蒼白，好似大病初愈睡著了一樣。在漁網上撕扯得滿手鮮血的江河浪，雙眼木然無神地望著地上的女兒，頹然往后一仰，變跪立為癱坐，久久無聲。半晌，他緩緩地低下頭，勾著身子，腦袋深深地埋了下去，雙肩不停地顫抖著，終于發(fā)出了悲慟欲絕的嗚咽。

漫天的大雨敲打在河面上，潑灑在碼頭上。不知過了多久，幾位鄰居抬來一扇門板準備將江花運回去時，江河浪終于抬起了深深埋入雙膝之間的腦袋，從蹲坐的地上爬起來，蒼白的臉上，烏紫的嘴唇啟了多次都沒能張開，也不知道要說什么，就一頭栽倒了。

又一道閃電從層疊的烏云和漫天的大雨里掠過，剎那間，天地之間又響起一聲悶雷，聲音并不如何響亮，卻震得辰龍河風浪大作，震得碼頭砰砰作響。

5

清晨的陽光溫柔地穿透薄霧，映照在碼頭上，空氣中彌漫著河風送來的陣陣腥臭。人們開始忙碌起來，有的在卸貨，有的在裝貨，還有的在準備出船。這忙碌的氛圍并沒有持續(xù)太久，很快就被打破了。

“看那些標語！”突然，有人大喊了一聲。碼頭上的人們聞言紛紛四處張望，只見河邊的樹上、碼頭的倉庫墻上，或橫拉或懸掛，出現了很多紅布條幅，上面用白字寫著“水是生命之源、生產之要、生態(tài)之基”“辰龍九曲一世情，共同愛護四季清”“辰龍河水人人護，不扔垃圾不排污，后世子孫才有福”等標語。

人們都愣住了，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就在這時，江河浪騎著一輛摩托，載著高音喇叭從人群中穿過，大聲宣講著水污染危害、水污染防治等常識。他錄制的音頻里，聲音激昂而有力。

一開始，不少人圍著看熱鬧。有人問江河浪：“你這樣做是為了什么？”他們以為他是代表河道局在搞“世界水日”“中國水周”之類的宣傳活動，會有紀念品發(fā)放。然而，江河浪只是笑了笑，說沒有紀念品，奉勸人們從身邊的小事做起，愛惜水資源，抵制水污染，保護水環(huán)境。

沒幾天，看熱鬧的人就覺得沒意思了，不少人還覺得江河浪有精神病。這個人怎么這么固執(zhí)？他失去了女兒，卻還要出來整這些幺蛾子！真是讓人難以理解。

江河浪看著自己的努力逐漸被人忽視，心中不禁泛起一陣蒼涼。然而，他沒有放棄，他知道他的使命還沒有完成。他需要讓更多的人了解水污染的危害和水資源的重要性，他需要讓人們從身邊的小事做起，真正地愛水、惜水、節(jié)水。他繼續(xù)在碼頭上、河堤邊掛橫幅，繼續(xù)在街頭巷尾宣講水情。他堅信自己的行動能夠改變人們的思想觀念。雖然現在人們不理解他，甚至嘲笑他，但他相信，只要他堅持下去，總有一天人們會看到他的努力和誠意，會理解他的良苦用心。

前年辦完江花的喪事后，江河浪常常習慣性地拎著船槳去河邊，打算下河去尋泥咕龍做藥引給女兒救命。走到河邊，聞到那腥臭的河風，他才想起，女兒已經去了，泥咕龍也絕種了，不用尋了。

“水，根本原因還是這河里的水壞了，所以魚蝦才會絕種，河邊的人才會得病。”在前年那個逐漸轉冷的深秋早晨，江河浪站在船頭正不知何去何從，腳下渾濁的河水依然一個又一個旋渦卷著泛黃的泡沫和雜物向下游涌去，他突然感到混沌的腦袋中一片清明，仿佛打通了某個卡口找到了某個目標。是的，是水污染造成的，這些年在河道局他耳濡目染地學了一些關于水的知識，特別是每年3月的“世界水日”“中國水周”期間，都跟著到處去宣傳水法和水情常識，知道水污染的巨大危害。而且，章先生也提到過，近兩三年來，辰龍河兩岸出了數百例惡癥、怪癥、癌癥，得病的男女老少都有，遭厄運的也不止江花一人，不少人都是水污染的受害者。

“當年，辰龍河的水那個清啊，捧起來就喝，特別是下過雨后，河汊子里到處都是亂竄的魚。”江河浪在喃喃自語的回憶中，握緊拳頭，在心里下了一個決心：要把污染趕出辰龍河，要把辰龍河治好，回到當年可以下河游泳、可以捧起來就喝的樣子。

江河浪自覺這一生引以為傲的無非三樣，一是曾經當過一名威武的解放軍戰(zhàn)士，二是開發(fā)了藝術天分，創(chuàng)作了一些藝術作品，三是養(yǎng)了個聰慧用功又爭氣的女兒。如今女兒去了，他也沒心思倒騰那些藝術了。人活著總要有點兒精氣神，今后，他要像當年作為解放軍戰(zhàn)士扛槍保衛(wèi)祖國一樣，去打倒水污染，保衛(wèi)辰龍河，不能讓河畔的子孫后代連下河游泳、摸魚的樂趣都沒了。

就這樣，辰龍河畔著名“怪人”和非著名“藝術家”江河浪，毅然投入到辰龍河水環(huán)境保護的事業(yè)中。

“打倒水污染，保衛(wèi)辰龍河”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要打贏這場仗，實現目標，就要在戰(zhàn)略上喚醒和發(fā)展盟友，孤立和打擊敵人。新的人生目標讓經歷喪女之痛的江河浪恢復了軍人本色，他制定了明、暗兩條線的斗爭策略，明面上采取各種方法讓沿河生活的人們正視水污染的危害，主動同污染水的行為作斗爭；暗地里加強對印染廠和造紙廠非法排污證據的搜集，反映到政府部門，推動政府加強水環(huán)境整治。

“魯迅先生說得對，看客都是麻木的。”自覺曲高和寡，江河浪也就不再執(zhí)著于喚醒群眾的護水意識了。講一萬句不如身體力行一回，他拿著前幾年為藝術創(chuàng)作買的數碼相機，游弋于辰龍工業(yè)園的圍墻外、河邊和灘涂上，拍了不少照片，那些照片有工廠肆意排污的管道，有變得臟黑臭的河面，有得了重癥的病人……又寫了很多建議材料，找了一些家里有重癥病人的家屬聯(lián)名簽字，送到有關部門提請正視辰龍河嚴重的污染，盡快采取各種措施加強水環(huán)境治理……結果他成了重點防范對象，一些部門大院的門衛(wèi)遠遠看見他來了就提前關門。

找有關部門提建議沒起到作用，他又去網上發(fā)帖子舉報，因為有圖有真相，倒是也引起了一些關注，來了一些媒體采訪和拍攝。但從來也沒見有相關的監(jiān)督報道發(fā)出來，記者們都來電致歉。不過，他倒因此結識了不少記者朋友和關注環(huán)保的網友，組建和加入了一些保護環(huán)境的QQ群，大家都為他鼓勁。

明、暗兩條線都沒起到作用，這場“辰龍河保衛(wèi)戰(zhàn)”看來像一場無法勝利的持久戰(zhàn)。從此，有空的時候，他就獨自一人搖著小船去河里撈垃圾，一個人的力量也許有限，但有人做總比沒人做好。

6

一場大暴雨過后，天空異常明凈，氣溫也降了少許。但時令畢竟才剛剛立秋，離真正的秋天還有些日子，天氣依然有些悶熱。

辰龍河上，一反常態(tài)地安寧平靜，沒有了往年此時小貨輪往來穿梭運送布料的熱鬧繁忙景象。辰龍集碼頭貨物轉運場上，卻比往年更加擁擠，大量因為工業(yè)園倉庫爆倉而積壓在貨場的一摞摞坯布，塞滿了幾家印染廠在此臨時搭建的簡易倉庫，后面來的簡易倉庫也塞不下，就只能在外面碼成垛子，蓋上油氈布。

小轎車和面包車停滿了碼頭邊的小停車場。現在正是用布高峰，各大制衣公司要趕元旦、春節(jié)前的“牛市”，就像巧婦們等著米下鍋一樣，急等著布料供應商的布開工。布料供應商更焦急，辰龍河一帶的7家大小印染廠突然全部停產整頓，他們也只能每天派人來印染廠催著等著，希望能搶在復工的第一時間，將自家堆積的坯布搬進廠、送進缸。

夏末晌午的太陽，曬得車內像烤箱，讓那些焦慮的布料廠提貨商、跟單員們沒法躺在車里休息，紛紛鉆出來溜到樹蔭下，與樹下那些百無聊賴等活兒的搬運工們“斗地主”、聊閑篇。

他們的話題，從猜想這次“排污整改風暴”要刮多久，幾家印染廠、造紙廠哪家先復工，逐漸轉移到這次“停產事件”的始作俑者——現在正在河中央搖著木板船撈垃圾的那個“怪人”身上。這個叫江河浪的“怪人”，聽說曾經也是個叛逆青年，改名字，不好好上班，追求不曉得什么名堂的“藝術”，娶了個漂亮老婆早年跟人跑了，有個漂亮女兒兩年前也死了。女兒死了他就發(fā)了瘋，逢人就說，印染廠污染了辰龍河里的水、污染了辰龍河邊的土，他的女兒是被印染廠毒死的，要人們正視水污染的危害，要人們不往河里拋撒垃圾，要人們主動與那些工廠的排污行為作斗爭……后來又把在工業(yè)園偷拍的照片發(fā)到網上舉報，跑到省城和北京上訪，終于折騰得整個辰龍集開發(fā)區(qū)工業(yè)園里的大小廠子都停產了。

碼頭上這些等候印染廠開工的各色人等，雖然可憐這個“瘋子”的遭遇，但更多的是對這個“瘋子”偏激和執(zhí)拗行為的怨憤：你老婆跑了，女兒死了，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你不能鬧得大家都沒飯吃啊。這一停產，往小了說是砸了工業(yè)園里上千工人和碼頭上一百多個搬運工的飯碗，往大了說是剪斷了整個產業(yè)鏈，上下游的紡織、布料、制衣等行業(yè)都受到了沖擊，不知要波及多少人的飯碗。

不僅如此，印染廠停產整頓，對辰龍集這座小城的原住民們影響也很大，工業(yè)園里的工人們都回鄉(xiāng)或者去別的地方打工，小城的人流量銳減，商城、餐館、旅社都沒了生意，變得冷冷清清。認識或不認識的人看到這個著名的“瘋子”江河浪，也都沒什么好臉色。

這兩年，江河浪已經習慣周圍的人拿他當“瘋子”看，人們沒有切身體會到水污染帶來的徹骨之痛，為了眼前的一點兒利益，都成了魯迅先生筆下麻木的看客乃至幫兇。當然，他也知道，如果不是這一生最引以為傲的女兒突然離去，他也不會想到去呼吁治理辰龍河，去身體力行保護辰龍河。

前幾天臺風帶來的暴雨，讓河里水位猛漲，又沖進來不少岸邊的垃圾。河面上，江河浪正在吃力地打撈著一塊浮木，掛在腰間的手機又響了，他一哆嗦，剛兜起來的那半截木頭，“咕咚”一聲又栽進了河里。

最近這四五個月，每當手機鈴聲冷不丁地響起，江河浪就會猛地一個激靈，手腳顫抖打哆嗦。這是長期半夜被驚醒產生的條件反射。自從5月份水利部水環(huán)境整治調查組進駐辰龍集后，他就連續(xù)接到了匿名的恐嚇電話，每天半夜輪番打他的手機和座機，早的凌晨一點多，晚的三四點。電話里，要么是怪叫，要么說“瘋子去死吧，我要弄死你”。那段時間，真有點兒崩潰，只好一到晚上就關手機、拔座機線。這樣依然沒消停，那些人又半夜來砸他的門、砸窗戶玻璃、砸房頂的瓦。他報了警，但警方調查并沒有結果。他卻像條件反射一樣，落下了聽到手機鈴響就激靈哆嗦的毛病。

今天這個電話倒不是恐嚇騷擾電話，是章先生打來的，讓他趕緊上岸回來一趟，有要緊的事。

這兩年，章先生成了江河浪“辰龍河保衛(wèi)戰(zhàn)”中最強有力的后盾。但章先生并不贊同他的一些做法：“你一個人在河上打轉轉撈點兒垃圾，與愚公移山有何異？這滿河的臭水和垃圾，有工廠排的，有居民下水道沖出來的，一個人要清到何年何月？”

江河浪梗著脖子說：“愚公移山最后成功了。”

“那畢竟是神話！我們做事不能只憑一腔熱血，要講時機和策略。”章先生揮了揮手，平復下激動的心情，耐心勸道：“老江，我知道你有些心灰意冷了，覺得群眾不理解你，政府又不作為。群眾的意識不是短期能培養(yǎng)出來的，政府作為也需要一個時機，現在水污染是全國各地發(fā)展中都面臨的問題，所以中央才要講科學發(fā)展、綠色發(fā)展。”

章先生是市里的人大代表，他堅信政府不會坐視這么嚴重的水污染不管，一直勸江河浪要走正規(guī)渠道申訴，在國家法律法規(guī)內辦事，特別是不要越級上訪，讓地方有關部門陷入被動。這次如果不是章先生抓住時機奔走呼吁，江河浪手頭的圖片和材料再如何扎實，“排污整改風暴”恐怕也不會刮到辰龍河畔，那7家印染廠和3家造紙廠恐怕也不會停產整頓。

今年全國“兩會”后，全國人大環(huán)資委下來調研，章先生通過市人大的一位領導，將江河浪關于整治辰龍河水污染的材料遞了上去。5月中旬，由水利部牽頭的國家部委調查組就下來核實了，并向省政府遞交了一份報告。省、市、區(qū)三級政府第一時間行動，關停了辰龍河沿線所有的印染廠和造紙廠，等待排污技改達標驗收才能復工。

掛了電話，江河浪趕緊泊船上岸，迎著西南角樹蔭下那些戲謔中帶著不友善的眼神，像曾經在部隊操場訓練正步那樣昂首挺胸地穿過碼頭。在他身后，留下了兩道筆直的濕腳印，每個腳印之間的距離都是那樣的平均，腳印形成的線條，如同直直地畫出來一般。

7

“哧哧哧……”車輪與沙石摩擦碾出來的沉悶聲音，在曠寂的夜里，沿著辰龍河右岸灘涂清晰地傳到了清溪汊口南側的這片草叢中。

“來了！”江河浪猛地警覺，對方沒開車燈，遠處只有幾團模糊的黑影，聽聲音來的應該是翻斗卡車或者垃圾車等載重量較大的車輛。他輕輕拍了拍幾乎是趴在旁邊的章先生，輕聲說道：“就說你受不了這份罪吧，才五個小時你就撐不住了。當年在部隊我們訓練潛伏偵察時，經常一晚上匍匐在一個位置都不動。”

“好了，別說話了，總算沒白等，你趕快打開攝像機和錄音筆，做好取證準備。他們沒開車燈，看來是輕車熟路，沒少干這缺德事。”章先生撐起雙肘，抬頭看著遠處緩緩移動的模糊黑影，壓低聲音吩咐。

陣陣涼風徐徐而來，天上一鉤彎月，數點星光，草間偶有秋蟲鳴叫。如果此時在河邊漫步，這將是一個美妙的秋夜。

江河浪和章先生兩個大老爺們兒顯然不是來漫步的，他們潛伏在這里是來蹲守取證。數日前臺風過境，暴雨傾盆，青溪匯入辰龍河的汊口處水位猛漲猛落，將汊口旁邊這片齊腰深的秋草掃得東倒西歪，還留下不少退水時落下的垃圾和枯枝敗葉，成了那些貪婪的大黑蚊子橫行的樂園。潛伏此間，滋味可不美妙。但想到騰龍印染廠的膽大妄為和即將要攝錄到的重要證據，他們心里的緊張與興奮，還是大大蓋過了身體的不適，感覺自己就像電影里深入敵營的英雄。

白天在河上接到章先生的電話，聽說有“要緊的事”，江河浪趕緊上岸，去了章先生的中醫(yī)診所“濟世堂”。“濟世堂”位于辰龍集老街中心地段，四層小樓分為問診室、藥房、會議室、住院部和理療部。毗鄰小城最繁華的人民廣場和騰龍商城，隔著一個路口對面是他兒子章梓潤開的飯店“回龍飯莊”。

晌午時分也沒什么人看病，坐堂的章先生給徒弟們交代了幾句，就帶江河浪徑直往四樓的小會議室去。

“看你這滿頭的汗，又在河上打轉轉撈垃圾？”章先生一邊上著樓梯，一邊扭頭開著玩笑，“我如果是報社記者，就要采訪報道你，標題就叫作《治水愚公》。”

“今天輪休，早上起來不自覺就到河上去了。”江河浪抹了把額頭上的汗，也玩笑著應了一句，“工業(yè)園里的那些放污水的廠都停產了，我感覺革命干勁更足了。”

“行！老江，你有干勁就好！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關上會議室的門，章先生馬上壓低聲音，“剛才梓潤跟我說，中午無意間在他飯店一間包房聽到幾位客人說，騰龍廠準備把廠子賣了，為了賣個好價錢，他們這幾天都在連夜往河里傾倒積壓在廠里的染料廢泥。”

“那趕緊舉報啊！他們這是頂風作案！”江河浪騰地一下站了起來。

章先生敲了敲桌子：“你別激動，這都是捕風捉影、道聽途說的，雖然我們知道事情八成是真的，但是沒有證據你怎么舉報？我們現在要坐實證據！”

江河浪冷靜了下來，與章先生商定，他下午繼續(xù)回河上清漂，沿途搜索，找出騰龍印染廠非法傾倒廢泥的點，然后晚上去蹲守取證。

沒費多大工夫，江河浪就發(fā)現了在河道右岸，快到青溪汊口的灘涂上有大型車的車輪印，把船劃過去下到水里一摸，河底沙石上全是濃稠的黑泥。這下完全鎖定，只等著晚上取證。

江河浪回去和章先生說了河邊的發(fā)現，又借了章梓潤的小攝像機，計劃入夜了就去蹲守取證。年過半百的章先生卻提出也要一起去，勸不住、拗不過，江河浪只好帶著這位有些書生氣的“先生哥”一起，趁著夜色隱入了青溪汊口南邊的草叢中。

運氣還真不錯，蹲守的第一夜就將有收獲，也算沒白被這草地的濕氣沖、蚊子叮。

車輪碾軋灘涂的聲音越來越重，三大一小四團模糊的黑影也越來越近。看樣子是三輛大車運污泥，后面一輛面包車估計是載著看場子的人。

終于，在一片低沉的發(fā)動機轟鳴聲中，三輛自卸式垃圾運輸車在灘涂上來了個大回旋，將車尾對著河邊，開始緩緩倒車。面包車上下來三個人，開始打著手勢指揮。

“嘎——嘶——”垃圾車車廂升舉向后翻時發(fā)出的聲音，是那樣的突兀和刺耳，刺得人心驚。

感覺到身邊的章先生身子一抖，江河浪再次伸出手在章先生背上輕輕拍了下，暗示穩(wěn)住，同時握緊了之前已經打開的攝像機。

其實江河浪也暗自心驚，計算有誤！下午發(fā)現了上次的污泥傾倒點后，他判斷后面這次應該會順著上次的點往下游一點傾倒，這樣潛伏的點到預判的傾倒點之間大約是100米，既方便取證也不易被發(fā)現。誰知道這三輛垃圾車一方向盤打過來，卻停在了上次傾倒點的上游，最近的那輛離他們潛伏的地方不到15米，如果這輛車彎再轉大點兒，為了不葬身車輪之下他們就只有起身逃跑了，那樣不僅功虧一簣，還打草驚蛇，下次再想抓到證據就難了。不過這樣也好，這么近的距離，攝像機雖然因為沒開燈拍得不太清晰，但也拍出了輪廓，再遠點兒的話只能拍到幾團模糊的黑影，特別是距離如此近，這些人要是開口說話就可以清晰地錄下來。

“咔——啪——”又是連著兩道聲音響起。江河浪詫異地抬頭看著前方。三輛垃圾車傾倒完污泥后已經開走，等著留下的三個人上面包車開走后，他就可以去堤外玉米地里取出摩托車，和章先生拿著證據撤離“前線”了。結果留下的這三人并沒有要上面包車的意思，那兩道聲響，正是其中一人“咔”的一聲打著打火機，然后被另一人“啪”的一聲快速打掉發(fā)出來的。

打掉打火機那人顯然是三人的頭目，只聽他低聲怒斥道：“一會兒不抽你會死啊？咱們這干的什么買賣心里沒有數？一再跟你們說要小心低調，不說有暗訪的，就是晚上有人從河堤上路過，這點火光一閃我們就暴露了，那還拿得到錢嗎？”

另一人彎腰摸索了幾下，撿起打火機嘟囔道：“夜這么深了，鬼影都沒一個……”

“少跟老子啰唆！”頭目顯然不耐煩了，在拿打火機那人后腦勺扇了一巴掌，然后轉頭對第三人道，“大頭，趕緊聯(lián)系叫推土機過來，把這幾攤泥推下河，今天就完工了。”

大頭打電話去了，頭目顯然還不解氣，又扇了下拿打火機那人的后腦勺，繼續(xù)教訓：“小不忍則亂大謀，雖然拖泥巴今天是最后一趟，但還要等明天的臺風來了，下幾天暴雨后，洪水把這些泥巴都沖走，才算完工。高老板可是說了，他不管方法過程，只要處理得沒有痕跡就會給錢，等拿到錢你就是抱著煙抽死老子都不管……”

很快，推土機沿著灘涂開來了。頭目低聲罵罵咧咧帶著另外兩人上了面包車，啟動了發(fā)動機，依然沒有開燈，也沒有走，顯然是在等推土機完成最后的“作業(yè)”。

推土機“哐哐哐”地開過來，大概是因為面包車擋在中間，沒有按垃圾車離去時的軌跡轉彎，而是轉了一個大彎。看樣子正要從江河浪和章先生潛伏的點上碾過去。

15米、10米、8米、5米……推土機履帶碾著枯草和敗葉，越來越近了，雙肘和肚皮下潮濕的草地傳來的顫動清晰可感。江河浪大驚，是被發(fā)現了，他們要殺人滅口，還是純屬巧合，推土機只是無意中轉了個大彎？來不及考慮了，不能再猶豫和心存僥幸，他猛地拉起章先生，轉身就跑。

躍起的那一刻，江河浪的腦袋飛速運轉。不能往堤上跑，從草地沖上大堤，再翻過堤防去玉米地里取出摩托車，根本來不及。而且這些人正擋在南邊的灘涂上，只有往這些人的反方向跑，走青溪汊口的水路。下午來踩點時，在汊口的那個老渡口看到泊著一條小木船，但愿那船還在。

事發(fā)突然，面包車上的三人接到推土機司機的示警再追出來時，江河浪拽著章先生已沖到了渡口。

謝天謝地，船還在！

跳上船，解開纜繩，船順著青溪汊口湍急的水流很快漂到了辰龍河中央。那三人追著在汊口的草叢里轉了大半個圈，只能回到灘涂上望船興嘆。沒多久，推土機也完成了推泥入河的“作業(yè)”。便見那三人上車，面包車和推土機很快變成兩團模糊的影子消失在黑暗中。

天上的星光漸斂，那枚彎月鉆入了云層，光線黯淡，更顯得河面水霧迷離。水霧中風聲漸起，看樣子還有三四個小時臺風中心就要掃過來了。

木船上的江河浪和章先生二人，這時才徹底放松下來。雖然船上沒有槳，不能劃，只能任其漂蕩，但離天亮也就兩三個小時了。等天亮上岸，拿著攝錄的證據去舉報，到時不管是頂風作案的印染廠老板，還是那些膽大妄為的棄污幫兇，都難逃法律制裁，倆人這趟也算沒白忙活。

突然，一陣“突突突”的馬達聲從河道下游碼頭方向傳來，刺激著木船上二人的耳膜。

“是快艇！看來還是那三個人來找我們。”江河浪一臉焦慮。雖然年近五旬，但軍人出身的他可不怕那三塊料，大不了一頭扎進水里潛到遠處找個地方再上岸，只是章先生這么文弱的一個人，怎能讓他涉險！

章先生此時反倒冷靜了：“善者不來，你趕快把攝像機的卡和錄音筆用防水的東西包好，自己跳水先走，保存好證據。我名聲在外，他們不敢把我怎樣。”

“我的先生哥，你不了解這些亡命徒啊，他們只認錢不認人，根本不管你是誰。再說這一時間身上也沒有防水的東西啊……”

江河浪話還沒說完，快艇已掀著水浪從夜色里沖了過來，圍著小木船轉了個圈，停下后，有人用強光手電照向小木船。逆著光看過去，艇上幾人都蒙著面罩，為首的高聲喊話：“我不管你們是什么人，記者也好，執(zhí)法隊的也好，只要把手中的攝像機扔到水里，人跳進水里泡一泡，把拍到的錄到的東西都毀了，就放過你們，我們不傷人性命。”

章先生拍腿而起，指著艇上的人道：“你們是什么人？這么囂張！我是市人大代表，你們現在去投案自首還可以從輕發(fā)落……”

艇上為首那人顯然不愿聽章先生啰唆，只見他手一揮，旁邊的人關了手電，快艇再次啟動，往上游駛去，拉開一段距離后，很快一個回旋，調轉船頭，劈開水面快速地朝小木船沖來。

一切來得太突然！還沒來得及反應，江河浪在聽到“砰”的一聲巨響時，整個人就從被撞斷的小木船的碎片中橫飛了出去，前一刻他看到一片船舷飛到自己面前，后一刻就感覺到左臉頰一陣劇痛，口腔里傳來一股鮮血特有的腥甜，左邊的牙好像都斷了，同時聽到章先生在痛呼“我的腿”，然后就落水了。

裹在云層中的那枚彎月，掙扎了幾次，終于沖了出來，高懸在天際，淡淡的月光灑了下來。河面上，快艇已經遠遁，木船的碎片在隨波蕩漾，遮蔽了河底涌動的暗流，看起來一切仿佛都歸于平靜。

8

灰白的云團越聚越多，直接吞噬了慘淡昏黃的日頭，又有雪片自天上飄落。風借云勢，呼嘯而至，將地面薄薄的積雪卷到空中胡亂竄動。來自空中和地上顏色不同的雪花在風里飛舞糾纏，迷了行路人的眼，裹了行路人的腿。

辰龍河的冬天，很少這么寒冷。元旦剛過，就斷斷續(xù)續(xù)下了兩日的雪，才止了一天，眼看要放晴，突然又開始下。偏偏這雪下得又不似北方那樣氣勢磅礴、灑脫干脆，倒如這河畔四月的春雨那樣纏綿得令人惱。

江河浪有些惱火地抬手拂去額上和眉毛上的雪花，咕噥了兩句“今年這冬天也太冷了些”，順勢往右手上呵了口熱氣，將拎著的牛奶和水果換了只手，朝人民醫(yī)院踽踽行去。章先生今天一早從上海致遠醫(yī)院轉院回來了，在辰州人民醫(yī)院繼續(xù)治療，他得第一時間趕過去看這位“戰(zhàn)友”。

幾場雪一下，整個辰州市都籠罩在寒氣之中，人民醫(yī)院前的通衢大道，在雪水的浸染下顯得越發(fā)濕黑、陰冷。江河浪感到就像四個月前那天凌晨撞船落水后，抱著昏迷的章先生竭盡全力向岸邊游去時，緊緊纏裹在身周的那種令人窒息的濕黑與陰冷。

那天掉入河里后，江河浪顧不得左臉頰和口腔里的劇痛，在水里吐出口中的血沫和斷齒殘渣，怕快艇還沒走，不敢露頭，憑著入水那一刻的方位感，奮力朝章先生發(fā)出慘呼的方向潛過去。

“這些人，真敢下狠手啊！可不能讓他們把章先生害了，但愿先生哥沒事！”江河浪正在心里默默祈禱著，就感到膝蓋觸碰到一團軟物，應該是人的身體。不幸中的萬幸，第一時間找到了！他連忙伸過手，準確地扣住章先生的皮帶，一把拎了過來。不過，人沒什么反應，估計已經昏迷了。

江河浪大急，顧不得河面上是什么情況，是否還有危險，一把拉過章先生從腋下?lián)穑〕隽怂妗＠杳髑暗暮用嫔弦黄岷冢焱У鸟R達聲已經遠去。他大概辨認了方向，摟緊了章先生，分開河面，使出渾身解數順流而下，朝東岸的碼頭游去。

一上岸，江河浪就將章先生翻過來，用膝蓋頂住他的肚子，反復按壓，逼出了他嗆進腹中和胸腔的水。章先生悠悠醒來，才說了句“我的腿斷了”，就又痛昏了過去。

正好碼頭貨場早起的守夜人聽到動靜跑來看情況，江河浪趕緊喊他撥打了120。凌晨道路暢通，救護車很快就到了。

將章先生抬進救護車后，明晃晃的燈光下，江河浪霍然看見，章先生的右腿膝蓋那里皮開肉綻，里面斷裂處骨茬森然，鮮血不停地滲出……那一刻，他又感到了和女兒去世時一樣的心肺撕裂之痛。

章先生傷勢嚴重，很快就送到了上海致遠醫(yī)院，手術做了整整三個小時，才勉強保住髕骨碎裂的右腿。又躺了三個多月才能移動，今天早上就轉回來了。

江河浪斷了7顆牙齒，全部都換了。相比于章先生，他這點兒傷真不算什么。身上的傷雖然基本痊愈了，心中的傷，卻怎么也無法愈合。他和章先生差點兒葬身河底，就是因為他們追查非法傾倒污泥的事。結果他們命都丟了半條，要查的事不說圓滿，連個差強人意的結果也沒有。

既怨天，也怨命。當時意識到快艇來者不善，在章先生提醒下，江河浪剛將攝像機里的存儲卡取出，與錄音筆一起捏在手上，正盤算著藏哪里才安全，就撞船了。那一下真是猝不及防，猛烈的撞擊下，人飛了，手上的存儲卡和錄音筆也飛了。想著拍攝的直接證據沒了，但河邊的污泥還在，那可是實實在在的物證，因此看著章先生上了去上海的救護車后，江河浪也顧不得處理臉上和嘴里的傷，就直接去環(huán)保執(zhí)法大隊報案。此時臺風已經登陸，大隊工作人員都赴一線抗擊臺風去了，等到下午喊回一個技術員和他一起去取樣時，河邊已是一片汪洋，傾倒污泥的那片灘涂已被狂風暴雨帶來的滔滔洪流淹沒。

而警方抓住撞船的三名歹徒后，三人一口咬定是有人偷了他們的錢跑到了河上，所以他們才半夜三更駕快艇去追，結果因為快艇的航行燈壞了，河面光線不好，不小心撞了木船。由于缺乏其他直接證據，只能以過失致人重傷罪進行批捕，幾個月后法院宣判，刑期最多也不會超過三年。

“頂風作案、非法傾倒污泥的黑心老板，逍遙法外！心狠手辣、殺人害命的狡猾幫兇，也差不多算逍遙法外！沒有天理啊。”病房里，江河浪忍不住又說起了事件的后續(xù)，且猶自憤懣不已，渾然忘了前兩次去上海看章先生時已經說過這些，也忘了章先生現在還是個躺在病床上的重傷病人。

“要戰(zhàn)斗就會有犧牲嘛！”章先生腿傷雖未愈，人卻恢復了著名中醫(yī)的平和本色，微笑著說道，“你之前不也跟我說過，‘辰龍河保衛(wèi)戰(zhàn)’是一場持久戰(zhàn)嗎？打仗嘛，總有輸贏的，但最終的勝利肯定是屬于我們的。”

接過江河浪遞過來的水杯，喝了一口，章先生繼續(xù)說道：“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啊，老江，結果也沒你想的那么糟糕，我們確實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但造成的社會影響也大啊，這幾個月媒體一直都在報道我們，報道你一名退伍軍人護河的決心與堅守，報道我一名中醫(yī)為護河付出的代價，這形成的社會影響本身就是一種收獲——收獲了人心啊。而且更重要的是，政府現在也下定決心整治辰龍河水環(huán)境，月底就要召開的全市‘兩會’，聽說‘化工產業(yè)升級改造’和‘三水共治’都列入了政府工作報告，將成為今年十大實事之一，這里面未必沒有你我的功勞啊。之前市政府就工作報告召開的民間代表人士征求意見座談會，不是也邀請你參加了嗎，也發(fā)函到上海征求過我的意見。”

“是啊，江叔，也不能說完全沒有天理，公道自在人心。你們這次付出的代價，尤其是我爸，確實大了點兒，也沒得到想要的結果，但也不是完全沒有收獲啊，騰龍廠不是也沒賣出去嗎？而且因為這次的傷害事件，很多有識之士都特別敬佩你們，敬佩你們的身體力行。”插話的是章先生的兒子章梓潤，他剛辦完繳費手續(xù)進來，搓著凍得有些僵的手接著說道，“雖然我這段時間都在上海忙著我爸的治療，但是通過各種方式聯(lián)系我，表示要聲援你們的人可不少，我那個戶外登山隊的領隊路昭，正在替我組織一個叫‘辰龍河綠色之友’的民間護水組織，已經有律師、記者、醫(yī)生、教師等各行各業(yè)的朋友響應加入，年后我就去有關部門登記注冊，并申請參與監(jiān)督工業(yè)園所有工廠的排污技改，到時請你們兩位‘護河大俠’做顧問。”

“虎父無犬子！梓潤啊，還是你們年輕人有辦法，你做了一件我沒能力做到的事，‘辰龍河保衛(wèi)戰(zhàn)’，不僅是一場持久戰(zhàn)，也是一場人民的戰(zhàn)爭，人人都來保護這條河，它就不會再被污染侵害！”江河浪對著章梓潤豎起了大拇指，抿了抿嘴，濕潤了一下因激動而干渴的雙唇，扭過頭對病床上的章先生說，“先生哥，本來是我來看你的，結果卻成了你來安慰我，我會振作精神的，‘辰龍河保衛(wèi)戰(zhàn)’，已經過了游擊戰(zhàn)和阻擊戰(zhàn)階段，進入決戰(zhàn)期了。”

9

辰龍河這一年的春天，比往年要來得稍晚一些，但終究還是來了。

元旦前后那幾場斷斷續(xù)續(xù)的小雪下完了，人們以為不會再下雪。結果農歷新年前夕，竟又來了一場往年難得一見的紛紛灑灑的大雪，連下數日，天空中的雪云從洞庭湖直接籠罩到了鳳凰山，讓此間所有的田園河川都籠罩在茫茫白雪之中。

然而年頭一翻過去，春節(jié)過完，日頭一出，辰龍河上的薄冰隨即片片破碎，隨著河水一起一伏，天地間頓時就沒了厲寒之意。

剛過完元宵節(jié)，江河浪隨章梓潤召集的幾位護水志愿者，隨省里下來的“辰龍河化工企業(yè)技改回頭看督導小組”去了趟工業(yè)園，發(fā)現所謂的技改都是空話，沒有一家企業(yè)和廠子在行動。座談會上，那些老板們對著督查組大倒苦水：停產后資金沒法回籠，根本沒錢上馬污水和污泥處理設備，國家扶植的配套項目資金要求又太高……

旁聽的江河浪心知肚明，這些老板們在等待著大公司收購。這樣也好，雖然沒有技改，但也沒有開工，那就沒有污染排出，這對辰龍河水污染治理來說，倒是件好事。

督導組向市、區(qū)兩級通報情況后，市政府高度重視，將辰龍工業(yè)園的印染企業(yè)改造升級和辰龍河水環(huán)境治理，作為全市“化工產業(yè)升級改造”和“三水共治”兩大重點工程的試點。辰龍集經濟開發(fā)區(qū)管委會表態(tài)，將牽頭組織有實力的大企業(yè)入駐工業(yè)園，徹底淘汰一批落后低端印染產能，培育綠色標桿示范企業(yè)；同時結合全市“三水共治”工程，在開發(fā)區(qū)推行“河長制”，每條河渠溝塘水系都確立一名轄區(qū)行政負責人擔任“河長”，同時聘請一些民間護水人士擔任“民間河長”，形成寸寸水面有人管、日日強化治理的長效機制，從源頭抓起，真正做到標本兼治。

轉眼間到了四月，正是一年中春光最好的時節(jié)。辰龍河兩岸草木蔥蘢，生機盎然。站在船頭，新上任辰龍河“民間河長”的江河浪，從河水中看到自己的倒影，一絲欣喜涌上心頭。他已記不清有多久沒從河里看到任何影子了，那些泛著泡沫的渾黃河水，這些年來一直像惡魔一樣噬咬著他的心。看來近10個月沒有規(guī)模性的工業(yè)污染，河水也在明媚的春色中恢復了些許昔日容顏。雖然只是水色變亮了，水里還是散發(fā)著腥臭之氣，但他已經很欣喜了，這就是勝利的征兆啊。

經章先生鼓勵和舉薦，“民間河長”現在成為江河浪的新身份。他照常在休息的時候去巡河、清漂，現在有了新身份，干起來更加得心應手。他還依托章梓潤的“辰龍河綠色之友”俱樂部，每個周末都組織志愿者巡查河道、河道保潔，同時志愿者中有專長的人士還通過河道沿線走訪調查，對進一步加強辰龍河水環(huán)境治理與修復提出建議，報給開發(fā)區(qū)河長辦。

工業(yè)園的印染廠一直在停產。一晃到了轉年的八月份，具有港資背景的福和集團入駐工業(yè)園，將園內大小印染廠全部收購，成立了新綠印染工藝有限公司，表示將淘汰全部原有落后印染產能，引進德國的節(jié)能減排生產設備，采用先進的全封閉自動長車軋染流水生產線，配備液氨后整理設備，降低排放，同時建設污水處理站和上馬中水回用設備、污泥制磚設備，以無害化、資源化、產業(yè)化的綠色清潔生產方式，打造辰龍河畔第一家綠色生態(tài)標準印染示范企業(yè)。

“1.不向河道內排放各種生活廢水、工業(yè)污水，不向河道拋撒生產生活垃圾、漂浮物；2.不私自侵占河道或河岸亂搭建、亂堆物品……”正在建設中的濱河文體公園臨河一側，一塊藍底白字的河長公示牌醒目而立，正面印著辰龍河基本信息，“河長”和“民間河長”的姓名、職責、電話等，反面則是由江河浪起草、經河長們集體商定的《辰龍河護河公約》10條內容。

除了濱河文體公園項目在汛末動工興建，辰龍河畔加快推進水污染治理、水生態(tài)修復和水資源保護的“三水共治”工作進入高潮。在監(jiān)督整改工業(yè)污染的同時，市政府和開發(fā)區(qū)管委會以“河長制”為抓手，對河道黑臭水體、溝塘黑臭水體、農村居住集中區(qū)的生活污水進行綜合治理，開展了以濱河文體公園為代表的岸線修復、河渠清淤、雨污分流等一系列工程建設，讓老百姓逐漸體會到了水“清”起來、“流”起來、“活”起來的好處。

愛水、護水的共識逐漸在辰龍河畔形成，看到河里水里有什么不對頭的地方，馬上就對著河邊豎著的河長公示牌找“河長”。某一天，天剛蒙蒙亮，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就催來了：“喂，你是江河長嗎？我們沙河汊口這片河面上出現一大片綠色的東西，你快來看看！”江河浪馬上趕到現場，拿出隨身攜帶的空飲料瓶，將綠色漂浮物采樣裝瓶送檢，同時聯(lián)系河長辦，采取水面清除措施，減少對村民生產生活的危害。排查和檢測得出結論：綠色漂浮物是一種“藍藻”，來自辰龍河支流大沙河上游。江河浪下班后又趕到村里跟村民解釋，及時排除村民的顧慮。

江河浪現在隨身帶著充電寶，經常接到各種不期而至的反映河里水里問題的電話，必須保證手機和他的人一樣隨時保持“滿電”狀態(tài)。數年前因騷擾電話產生的“鈴聲哆嗦癥”，早已不治自愈。

現在，他很樂意接到這些電話，這是人們對他這個“民間河長”的最好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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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條河流要有‘河長’了。”

新建成的濱河文體公園廣播喇叭里，國家主席新年賀詞中這句鏗鏘有力的話語，直擊江河浪的心窩。那句親切的“河長”，讓他這個已有四年“工齡”的“民間河長”欣喜激動得熱淚縱橫。

這是最高領導人對全國全面推行“河長制”的最高指示。在江河浪聽來，這也是對自己的肯定，對他七年來在辰龍河上堅守的最高褒獎。

又是一年春風至。

和煦的陽光下，辰龍河畔草木蔥蘢，春和景明。青青的河堤上，一群人在那里搖著升降桿，舉著話筒、錄音筆，拎著攝像機和照相機……好不熱鬧！

原來是全國河長辦組織的“行走水鄉(xiāng)訪河長”中央媒體采訪團，來“河長制”先行地區(qū)采訪，記者們正圍著有傳奇色彩的辰龍河“民間河長”江河浪采訪。面對各種長槍短炮，他侃侃而談，從容不迫，昨天在“濟世堂”章先生擔憂的“看見話筒就緊張”并沒有出現。

采訪結束后，突然聽到陣陣蛙鳴，穿插在遠處傳來的布谷鳥叫聲中，好一曲山水田園綠色交響。

江河浪瞬間覺得心境清明，已經消失很多年的詩情自心底噴涌而出。他連忙緊走幾步，招著手喊住了記者們：“剛才聽見這消失了十多年的青蛙叫聲，我心里突然冒出了一首詩，可以說給各位記者老師聽嗎？”

數日后，電視臺新聞頻道“新聞直播間”欄目播出了一則新聞特寫：《河長喚醒的“鄉(xiāng)愁”》。節(jié)目一開始，隨著鏡頭里辰龍河的畫面緩緩推進，熒屏上出現了一首詩——

春暮谷雨后，日照水波前。

林花春紅謝，堤上柳如煙。

氣清山川近，銜泥燕飛遠。

蛙聲何處起？遙望新河畔。

主持人接著娓娓道來：時隔10多年，位于洞庭湖南岸的小支流辰龍河畔重新響起了蛙鳴聲，這讓“民間河長”江河浪難掩心頭激動，于記者采訪期間現場賦詩一首。他說，蛙聲回來了，兒時記憶里“下水可游、捧水可喝、游魚可見”的那條河也快回來了……一條干凈歡暢的故鄉(xiāng)河，承載著人們美麗的“鄉(xiāng)愁”。喚醒“鄉(xiāng)愁”，許許多多像江河浪一樣的“河長”們正在努力。

正播著新聞的電視機前面，春日明媚的陽光透過“濟世堂”四樓東側會議室的玻璃窗，映照在桌上展開的宣紙上。

紙上墨跡淋漓，七個遒勁的大字躍然其上——辰龍河畔起濤聲。

陳松平，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湖北省優(yōu)秀中青年文藝人才庫作家，獲文藝楚天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