蜘 蛛

很少有人知道我是北斗島上的銅雕守護人。

這是湖中島，原本長滿了蘆葦，現在成了景區。對岸的銀城是在一座座礦山、冶煉廠上長出來的，冶鑄過銅工業的輝煌。數年前，因銅礦資源枯竭，礦山紛紛倒閉，銀城開始產業轉型，就在荒島上建起銅街、銅塔、銅神廣場、青銅藝術館、青銅時代大酒店，聚集起銅匠和雕塑家，制作銅工藝品和街頭雕塑，迎候游客觀光鐘鳴鼎食的青銅文化——真不知它是礦山的前世還是今生。島上的街頭巷尾立著眾多人物雕塑，有傳說的銅精靈、古代的冶銅人、執劍而舞的青銅武士、舉爵而飲的唐代詩人，那些人仿佛是從夢境里走出來的。而我是個瘦小的男人，跟它們沒有血緣關系。我所要做的是：晚上，用自行車載著兩只水桶、毛刷、抹布和洗滌液若干，游走街上清洗那些銅鑄人物，讓它們在月光下光潔起來。白天，蒙頭大睡或者做做夢，像一個游手好閑的人。其實，我是在礦山下崗后，才來到島上做這份工作的。我是島上的環衛工之一，只是不像別的同事那樣清掃路面、綠化帶和高樓大廈，而是清潔銅人和銅動物。

這天傍晚，我躺在銅雕園的草地上，被暖暖的日光照得睡著了，正夢見曾經的礦山上聳立的井架，卻被鳥的叫聲喚醒了。我把腦瓜丟在礦山的紅磚小樓里，沉浸在生銹的鐵扶梯、貼著小廣告的墻壁中，睜眼卻看見不遠處玻璃幕墻的樓房，就像孩子們搭起的積木，一時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我循聲尋鳥，看見銅鑄的動物向我聚攏過來。銅雕園里有會跑會飛的動物雕塑，那躍起前蹄的奔馬、拋起長鼻的大象、伸長脖子的長頸鹿、尾屏綻放的孔雀，那都是我熟悉的——我不知給它們洗過多少次澡。我沒有尋到鳥，可耳邊的鳥叫聲仍倔強地響著。我醒過神來，發現那鳥叫聲是我的手機鈴聲。我不喜歡跟人打交道，除了親人的電話其他的從不接聽。我瞥了瞥來電顯示，是妻子打來的。我接聽電話，妻子的聲音傳了過來，仿佛她就是藏在手機里的鳥。

“你在哪？”

“銅雕園。”

“你們物業公司的頭頭兒來電話了，想讓你做銅塔外壁的亮化工程，另付工錢，問你干不干。”

“銅塔外壁亮化？”

“是啊。”

“他們能付多少錢？”

“兩萬。”

我暈了暈，“唔”了聲掛斷電話。

北斗島的銅塔高聳在銅神廣場的湖邊，高九層，是島上的最高建筑。在島上，我只喜歡跟銅雕園里的動物在一起，最不愿意去的地兒就是銅塔。我無所事事時，愛把北斗島跟礦山相比，比如銅塔和井架哪個更高，銅街和井下巷道哪個更長，島上的燈火和礦工帽上的礦燈哪個更亮……我小時候熱愛礦山，卻覺得礦上沒有動物園是個遺憾。島上沒有礦山那樣的醫院、學校和郵電所，卻有動物園——即便那些動物是銅鑄的，也讓我非常喜愛。而銅塔雖然有罐車般的電梯，可它太高，而且塔腳下的浮島遠沒有井架下的山嶺堅實。

我坐在草地上，嚼著草根左思右想：我沒有恐高癥，以前在礦山做過電工，爬過電線桿，卻見過工友被電擊得掛在高壓線上，就像碩大的風箏。

我若不害怕高空作業，早就去供電公司做架線工了。我不想讓腳離開地面，只想安安穩穩地過一輩子。可妻子熱愛鈔票，開雜貨店的她就像下蛋的母雞，總沒完沒了地嘮叨，說要繳在銀城購新房的分期貸款了，說要給遠在他鄉上大學的兒子卡上打生活費了——總提醒我要努力賺錢，我又怎能輕易拒絕那些紅艷艷的鈔票呢？我想著想著，像誤入銅匠風箱的老鼠。

薄暮降下來，我起身往回走，心里已拿定主意，不想為了鈔票去高塔上歷險。我對自己說：“我只是匍匐在草叢里的螞蟻，不是鳥。”我走著走著，懷里灌滿了西風。

街上，燈火含苞欲放，轎車快速滑行。我走到青銅時代大酒店時，看見前面一個女子匆匆走過。她穿著風衣，背影修長，應該是來島上觀光的游客。我看著看著，心臟忽地像被一聲尖銳的呼哨驚起的水鳥撲騰起來。我想喊出一個久違的名字，卻硬生生地閉住了嘴。眼前，北斗島搖晃起來，所有事物不真實起來——湖水聲隨著暮色而來，唱起了搖籃曲。

風衣女人是高小璐嗎？

我一生下來就認識高小璐了。當年的黃昏，她穿著小裙子，領著我們從幼兒園走出，游蕩在礦區的街上，搖搖擺擺，像一群放養歸來的鴨子。她比我大一歲，是我們的孩子頭兒。她喜歡唱歌跳舞，每每六一兒童節就會搽紅小臉，在礦工俱樂部的舞臺上跳《葵花朵朵向太陽》。她眼珠一轉就會冒出主意來，曾領著我們去山野燒荒草，去機修車間偷滑輪，去附近山村教鴨子邁正步，干過不少壞事。

也許礦上的人還記得六歲的高小璐帶著一群孩子去銀城尋訪動物園的事。那次，我們從黃昏出發，走過礦區的長街，鉆出山隘，沿著柏油馬路，向大山外走去。天越來越黑，我們越走越慢，累得像東歪西扭的軟腿鴨。高小璐一直走在前面，先是領著我們興高采烈地唱兒歌，然后講起古老的神話給我們鼓勁，最后嗓子像燈火一樣啞了。天完全黑了，我們站在夜風里，一個接一個哭了起來，哭得月亮都鉆了出來。幸好，沒過多久，一輛大卡車奔駛而來，車上跳下一群礦工把我們找了回去。我至今仍記得那夜，盞盞礦燈與天上的星星一起閃亮著。

高小璐野性、膽大，可能跟她沒有父親有關。她的父親是礦上的采掘工，在她三歲時就在井下掌子面坍塌事故中永遠留在井下跟礦石為伴了。她的母親在礦山服務社的理發店上班，那兒有一面面明亮的大鏡子，是男性礦工愛去的地兒。他們進去時蓬頭垢面，出來時容光煥發，就像喝了一場酒。因而，她的母親很不討礦工家屬們的喜歡，她們說那個理發師傅是狐貍精。

我喜歡高小璐，那時我腿很軟，常常摔跤，一跌倒就會借著她的手爬起來。她伸出手時很不耐煩，笑我不像是男孩子。

我爸是礦山的工程師，家里有好多厚厚的書，那跟我應該沒有關系，可高小璐覺得我的近視眼、矮個子、愛哭鼻子，就是那些厚書造成的。她的手是綿軟的，有著夾竹桃的香味。我握住她的手，就像握住了一陣風。

后來，我們漸漸長大了。

我常往高小璐家樓下跑，仰著臉喊：“高小璐！高小璐——”她在我的喊聲里越長越高，越長越好看。我跟著她去銀城公園溜冰，去舞廳跳舞，去街頭唱卡拉OK，成了她的小尾巴。

她對新生事物充滿好奇，一接觸新環境就能如魚得水，就會爆出肆無忌憚的笑聲。而我只傻傻地站在一邊，仿佛站在岸邊看她在水面上滑翔。我越來越焦灼，不再滿足于握住她的手，一有機會就想碰觸她別的部位，真想把頭扎進她的胸脯去捉住一對鴿子。她對我并不吝嗇，卻把親密行為嚴格控制在唇齒之間。

礦工家屬們并不看好我和高小璐的愛情，她們說我：“你一個斯斯文文的孩子，怎么跟她混在一起呢？你跟她在一起會學壞的！”她們說她：“那個沒家教的女子，就跟狐貍精似的，有啥好的？她就是個野女子，總會飛出礦山的！”

果然，她技校一畢業就去了南方。她曾邀我同行，可我不想去陌生的地方，只想在礦上做一個合格的電工。她笑我懦弱，笑我是個沒有斷奶的孩子。

她終于不辭而別了，只給我留下一封信，信上只寫了幾個大字“你不是男人”，后面跟著數個感嘆號，就像從礦山炸藥庫偷出的雷管似的。

再后來，我零零星星聽到過她的消息，有人說她從事有失名譽的職業發達了，開起了轎車；有人說她組建了大篷車歌舞團，在四處演出；有人說她做了紅塵領袖，開起了夜總會……那些傳聞我都信——我相信她會隨著南方的季風而舞，任何招搖的生活對她來說都不意外。

天漸漸黑去，青銅時代大酒店前，數只鴿子跳在臺階上啄食著米粒。我站在酒店小廣場上，抽著煙，東張西望，盼著風衣女子再次出現。我的心怦怦亂跳，卻又覺得自己看錯人了——人海茫茫，總有些人長得相似。我遲遲不愿邁腳離開，在心里喊：“高小璐！高小璐——”

不知過了多久，風衣女子又從酒店出來了。我細細地瞧著她的臉，認出她真的就是高小璐，可拿不準她是不是認出了我。我想上前跟她打個招呼，可身子不自覺地往后縮去。高小璐把目光從遠處收回，凝在我的身上，愣了愣，徑直走向我。我慌忙迎上去，細腿有點兒發軟。她笑了，笑得眼角的魚尾紋擠了出來。

她撲閃著長睫毛說：“你還是老樣子，沒怎么變哦。”

我舌頭有些短，“你……也沒變。”

她大笑，像以前一樣伸手抓住我的肩晃起來，像是要把笑聲傳染給我。

我不得不搖晃起身子，仿佛是被湖水拍打著的并不堅實的堤岸。

我倆從酒店廣場走到湖邊，卻沒有走進回憶。湖面一望無際，不時掠過水鳥。湖里沒有魚，可湖邊卻有一個老人在釣魚，他能釣到什么呢？走到湖畔棧橋時，我已得知高小璐已經結婚，而且結了數次婚，現在的丈夫是個外籍男人。她的手仍然那么白，我很想摸摸她的手。她身上飄來軟軟的氣息，我很想抱抱她——她把我擱淺二十多年的愛欲喚出來了。

我倆靠在棧橋的欄桿上，隔著半米的距離，仿佛隔著一汪時光的水，說話就像垂釣似的。我問她回銀城做什么，是參加又一個礦工師傅的葬禮，還是赴舊相識的兒女喜宴？她笑著搖搖頭。我又問她來島上做什么，是因為以前的礦山人去樓空，返鄉的她只好到島上住宿，還是來島上旅游度假的？她說她是來島上考察項目，想把青銅藝術館的小劇場租下來，做成3D影院、歌舞表演什么的。我相信她的話，她的確是能制造海市蜃樓的人。她沒有問我在島上做什么，也許她早就知道我的生活狀況，也許在她眼里我波瀾不驚的生活沒什么可問的。

湖水蕩起漣漪，漸漸的，我和高小璐沉默了。

忽而，她抬起眼斜睨著我，“你說，如果當年我留在礦山，跟你結婚了，現在會是什么樣兒？”

我訝異地看著她，沒法將她跟操勞人間煙火的婦人融為一體。

她咯咯地笑，似乎覺得這種設想很好玩，“其實，就算我留在礦山，你媽也不會讓你跟我結婚的。”

我想起當年我媽訓斥我的聲音：“你莫要跟高小璐混在一起！她那種家庭出身的孩子，懂事早，放得開，你離她遠點兒！”

我垂下頭，心知自己以前對她無比迷戀，卻沒想過跟她過日子的愿景。

她收回放在欄桿上的手，抱在胸前，眼神飄向遠處，“我曉得你從小就是個循規蹈矩的老實孩子，如果國營礦山沒有倒閉，你會成為像你父親那樣的人，看看報紙，看看電視新聞聯播，安安穩穩過一輩子的。可礦山還是關閉了。”

我聽出她的話里有著嘆息，心里生出羞意，來自小腹的溫熱氣息一點點散去。

她停了停繼續說：“我真是覺得奇怪，你為什么喜歡一成不變的生活，就像一個害怕把火車開出軌的司機似的，你就是個被父母溺愛壞了、長不大的孩子！你這輩子活在溫水煮青蛙里，不覺得活得不值嗎？我不曉得你是天性懦弱，還是對生活缺乏激情。你沒有人扶著，就不會走路嗎？你就不能活出一回自己，干出一件冒險的事嗎？”

我看向湖水，驀然覺得她的歸來給了我一面逼視自己生活的鏡子，恍惚聽見湖水里的她又在笑：“你不是個男人——”我隱忍著，捏得手有些疼，心里有只動物在咆哮。

她灼灼地盯著我，“你曉得我當年為什么一心想離開礦山嗎？”

我“唔”了聲，心知礦上人早就對她的出走有個定論，說她跟她那理發師母親一樣，是個水性楊花的人，一到春天就會四處飄散的。

她揚揚頭，有些傷感地說：“我三歲時父親就出礦難走了……你曉得嗎，我總覺得礦山是一口大井，地表下的礦井是井，地面上的大山也是井！我不想在井里過一輩子！”

我瞪大眼睛看著她，從沒想到大大咧咧的她也有隱痛。

她嘆了口氣，“這么多年飄來蕩去，我想明白了，其實人逃來逃去，不是在井里就是在島上。”

我張張嘴想問什么，她笑笑，“不說啦！時間不早了，你早點兒回去吧……我想一個人在湖邊待一會兒。”

我抬頭瞥瞥北斗島，猶豫地看了她一眼，轉身走去。

絲絲縷縷的夜色已經把整座島籠罩了，我在路上想起我忘記告訴高小璐，島上有座銅鑄的動物園。

回到雜貨店時，天已經黑透了。昏黃的燈光下，妻子坐在店前小竹椅上，揀著韭菜的枯葉。

這個店鋪是由大廈的門洞隔出來的，門臉窄，卻有些深，前面柜臺上擺放著煙酒飲料，后面窗簾隔間里放著一張折疊床和從舊貨市場淘來的桌椅——這就是我租居在島上的家了。

我站在柜臺后不說話，盡量把身子隱入幽暗的店鋪里。妻子瞥瞥我，說：“你要是真不愿意做那銅塔亮化工程，就回絕了吧。錢呢，可以慢慢地掙，踏踏實實地掙。”

我不置可否地“唔唔”著。

妻子并不在意我的態度，話題又荒雜地蔓生開來，說起礦山舊同事的事：“你聽說了吧，你師傅家的二小子，借了高利貸，被逼債逼得不知躲到哪兒去了……對了，礦上子弟學校的王老師辭職了，開了個培訓班，很來錢呢！”

我的眼前出現了一團團蠓蟲的影子，看見夜氣直往店鋪里鉆。妻子兀自喋喋不休，我相信有些人是靠說話來喂飽自己的。

對面的飲品店燈火雪亮，一個年少的女子在小口小口地吮吸著奶茶，面前的手機屏幕始終亮著。我曉得她是導游，除了搖著小旗子領著游客在島上穿行外，就坐在飲品店里喝茶吃甜點，在手機上追劇。她跟我兒子年紀相仿，身影有些飄忽。

我把目光投向遠處，看見對面青銅世家別墅的樓梯間，一個男孩兒在不停地跺響腳步聲，讓聲控燈一會兒熄去一會兒亮起。我雖然沒有聽見他的笑聲，卻知道他正沉溺于固執的快樂里。

這座島上有太多的生面孔，有衣冠楚楚的生意人、行色匆匆的打工者，有制銅為生的銅匠、走馬觀花的游客，他們來來往往，倏忽而來，倏忽而去，就像浮在湖面上的影子。我愛看著他們，想象他們的故事。

當然，我偶爾也會想象自己在島上的另一番生活，那時另一個自己就會從我的皮囊里遁出來，游走在北斗島上。“那個我”可能是度假的游客，曾走南闖北，去云南看過大象，去漠北看過丹頂鶴；“那個我”可能是雕塑家，在工作室蓮花狀的吊燈下，用刀雕刻歷史名人雕塑泥稿，再由島上的銅工藝廠鑄造出來，矗立在一些城市的廣場上，接受當地市民的膜拜；“那個我”也可能是江洋大盜，在酒吧里跟一些好看的女子約會，在夜晚竊去青銅藝術館的鎮館之寶——青銅鼎，從此過上幸福的生活。“那個我”身份多變，轉瞬即逝，讓我在想象中享受肉體和精神之歡。我習慣于隱入夜晚，看別人的故事燈火般亮起，在別人的故事里虛幻地活一回。

妻子還在嘮叨，又說起銀城要把礦山當作工業遺產保護起來的事。我原本想跟她說我偶遇高小璐了，可支支吾吾沒說出來。妻子當年是礦山廣播站的廣播員，通過大喇叭向全礦人播報過礦山新聞，現在只能對我一個人廣播了。她以前很苗條很驕傲，對高小璐不屑一顧，現在肯定不希望保養良好的高小璐看見自己發胖的模樣——有時今昔對比是難堪的。

妻子嫁給我時是個白天鵝般的女子，而我是礦上的電工班班長。我倆在家屬區兩居室里安了窩，白天各上各的班，黃昏就騎著摩托車在礦區兜風，夜晚做做造人運動，那種日子就像融化在云朵上。那時的妻子有些傻白甜，心里不裝事兒。她知道我和高小璐的關系，卻不耿耿于懷，偶爾還會把礦上流傳的高小璐軼事說給我聽。可這么多年過去了，她的心和臉一樣長起了細密的皺紋，腦瓜里藏起了計算器，變得斤斤計較了。

妻子擇完韭菜，話頭又繞了回來，“那個，銅塔外壁亮化的活兒，你到底干不干？我得給你們物業公司的頭頭兒一個準信兒啊。”

我抬頭眺向遠處的銅塔，眼前閃過高小璐的臉，一股久違的熱流沖了上來，脫口而出：“干！那活兒我干！”

妻子驚訝地看了我一眼，顯然不信平日生怕樹葉砸中頭的我，竟然會爽快地答應了。

“你真的要接那活兒？”

“嗯。”

妻子定定地看著我，“你要想清楚了，家里是缺錢，可不差那兩萬。富有富過，窮就窮過。”

我認真地點點頭，心想自己是該干一件男人干的事了。

妻子笑了，她對錢還是感情深厚的，我可以想象得出她把一沓鈔票抱在懷里的模樣——她喜歡用橡皮筋扎起一沓沓鈔票數著玩。

妻子很高興，奢侈地買來半只鹵鴨、半斤白酒犒賞我。我以前有些貪酒，一沾酒就愛唱“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自打兒子上高中后，我就被迫戒酒了。我有滋有味地喝起酒來，酒香把我的鼻子喚醒了。

妻子在跟兒子微信視頻聊天，臉上笑得花盛開。兒子是她的希望，她笑得很滿足。我伸過頭看了看，那小子在給他媽做鬼臉，可看見我就嚴肅起來了——他在他媽面前是個陽光男孩兒，卻學著用男人的態度對待我了。我倏地想起我的父親，當年他總戴著眼鏡、夾著人造革的黑皮包出入礦機關大樓，現在他退休了，仍舊是那種雄赳赳氣昂昂的模樣。我把頭縮回來，專心喝酒，卻忍著沒把自己灌醉。

這夜的月亮很圓很亮，仿佛被湖水洗過。

銅雕園里人影稀少，只有長頸鹿前兩個青年男女把嘴巴粘在一起。我帶著酒意擦洗起銅動物，擦著洗著，就把它們弄醒了。

孔雀在開屏，銅綠色的尾屏上睜開一圈圈魚卵般的眼睛。我正擦拭著那些眼睛，忽然聽到身后有女子的聲音傳來，回頭看見高小璐不知什么時候走了過來。她是怎么知道島上有銅鑄的動物園的呢？也許月光是最好的護膚品，她臉上沒了小細紋，更白凈更滑溜了。

一股氣息就像鰻魚一樣從鼻孔鉆進身體，我比黃昏偶遇時更慌張，手上的水珠滴滴答答地落下。我雖然能坦然地做著銅雕清潔工，可被高小璐窺見還是有些難為情。曾經的礦山工友下崗后，有人開起五金店，有人成了私營企業的技術主管，有人賺了錢去澳洲陪袋鼠玩了，混得多少有些人模人樣了，而我還是環衛工。我想我在高小璐眼里，快變成銅猴了。

高小璐的眼睛很亮，像露珠滾動。

我沒說話。

高小璐開口了：“我早就曉得你在島上做清潔工。”

“是啊。很可笑吧？除了做清潔工，我還能做什么？”

“其實，人就是個活法，做清潔工沒什么不好。”

“你不用安慰我……你不是說過，我不是個男人嘛，我做不到頂天立地哦。”

“那只是我年輕時說的氣話，你還真記住了。”

我苦笑。

她默默地看著我，“我恨過你，恨你太戀家，恨你沒擔當！當年你為什么不肯跟我一起走？我傍晚時跟你說的那些話，是想泄泄氣，是想刺激你……那也是我這么多年一孤單難過時，就想對你說的話。”

我嘆口氣，“你說的對！如果有來世，我或許會選擇另一種生活。”

她輕輕地笑了，“其實，像你這樣心安、樸素地生活，未必不好。我蹦來蹦去，不也就活成這個樣子嘛！”

我真誠地說：“你現在生活優渥，不為錢所累，風風光光，讓人羨慕啊。”

她嘎嘎地笑了，笑出了曾經的率真和放肆，讓我想起了當年礦區街上的鴨子。

“扯犢子！我只是看上去光鮮而已！你曉得我以前做過什么嗎？曉得我現在心煩什么嗎？我就像開弓的箭，只有這樣過了。比方說我要在這座島上投資項目，只是不想像雪球那樣融化掉，只是不想讓自己沉下去！”

我想趁機問問她的過往，她卻轉過話題，“不過話說回來，你真的膽小……你還記得我過二十歲生日那天晚上嗎？”

我的臉暗暗地紅了，我當然記得。

那天晚上，我和她躲在她的房間里喝啤酒，為她慶生。我處心積慮地勸酒，一杯又一杯，終于把她灌得臉色緋紅地躺在了床上。我親了親她的嘴，掀開她的裙子，卻膽怯地停下了。我猶豫許久，想以酒壯膽，就又狠狠地飲下一杯酒。可那杯酒喝下去，我就迷迷怔怔地醉去，暈暈乎乎地睡著了。

等我醒來，天已亮了。她眼睛不眨地盯著我，咯咯地笑著。我發現自己脫掉了半只襪子、半截襯衫，仰臥在沙發上，樣子很狼狽。

幸好，她的母親像傳聞中那樣，一宿未歸。

我看著二十年后的高小璐不好意思地笑笑。

她仍像當年那樣促狹地盯著我，“其實，那天晚上我根本沒醉，就你那小酒量還想把我灌醉？是你太膽小了！”

我像被踩住了尾巴，有些疼，傻傻地站著。

她用手搖搖我的肩，轉身走去，身影隨著清脆的皮鞋聲漸漸消失了。

我恍惚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只狐貍在銅雕園里閃過。

我回到雜貨店，妻子已經睡去。我洗洗上床后，真的做起夢來，夢見高高的云層里伸出一只手，我走在銅塔上，仰望著，向上攀著，想抓住那只手，可走到塔頂那只手還高高在上。

我仍往上走，仿佛能走到云端似的，可一腳踩空，晃晃悠悠地從塔頂掉了下來。我沒有驚慌地叫起來，沒有即將摔得粉身碎骨的感覺，只是仰面看著那只手，還有云層后露出的女子笑臉。

我也許長了翅膀，也許背著降落傘，飄飄然很愜意。可我的夢還是被尖叫聲驚醒了，那不是來自我，也不是來自云端的女子，而是來自我身邊的妻子。

妻子喊叫著坐起來，汗涔涔的。

我坐起身，看著她，“怎么啦？”

妻子喘著粗氣，“我做了噩夢，夢見你從銅塔上摔下來。”

我一愣，以為她窺破了我的夢境。

妻子一把抓住我的手，急急地說：“那個銅塔亮化活兒，你還是不做了吧……我夢見你在高空作業時掉下來了。”

我拍拍她的手，“沒事沒事！夢是反的，我以前在礦上是六級電工呢！”

妻子喘勻氣息，滑進被窩睡去。我卻清醒了，聽見水槽里滴滴答答的漏水聲。我很想起床出去透透氣，卻蜷著身子不敢動，怕驚擾妻子的睡眠。

北斗島的夜是容易失眠的。

銅塔外壁亮化工程，就是給塔身安裝一圈圈燈珠，讓它在夜空中璀璨起來，在湖面投下一個銅塔的倒影。

在上塔之前，我圍著塔身轉了三圈，貌似在勘察項目環境，計劃如何連接燈珠，其實是在心里默默地祈禱。

我仰頭看著塔頂，發現它比我想象中的塔還要高。它是一座寶塔形的觀光塔，銅鑄的塔身在日光下金光閃閃。它跟礦山的井架的確不一樣，是向著天空生長的，而井架是直入地下的。我繞著它走，腳步虔誠，越走越慢。

銅塔前漸漸圍來一堆人，妻子和高小璐在人群中見面了。為了觀看我的盛大演出，妻子關掉雜貨店，早早地跟著我來了。高小璐是我電話邀來觀戰的，我想讓她看到另一個我。她倆見面并不尷尬，就像昨天剛分別似的。

妻子笑，“小璐，回來了？”

高小璐也笑，“是啊，剛回來。”

妻子傻傻地問：“對了，我一直想問你，你為什么流浪遠方，是為了夢中的橄欖樹嗎？”

高小璐放肆地大笑，“為個錘子！”

我忽然想起多年前，她倆在礦工俱樂部的舞臺上合唱過流行歌曲《橄欖樹》。

圍觀的人三三兩兩地閑看著，與我期望的陣容——強大的觀眾方陣差距太大。可我還是激動、忐忑、心慌——也許這是我一生攀上的最高高度了。

銅塔的鐘聲“當當”響起，我坐著觀光電梯抵達塔頂，翻過窗戶和欄桿，被吊繩、吊板懸掛在塔身上。我低頭尋向人群中的妻子和高小璐，只看見一堆黑壓壓的人頭，就像此起彼伏的葫蘆。從空中俯視北斗島，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那些建筑的峽谷、隱秘的迷宮都敞開著，仿佛整座島在大湖里浮了起來。島上的車輛、人流和塵埃離我越來越遠，而銀城卻在我眼里出現了，那小城就是一座更大的島。我有些暈眩，趕忙穩穩身子，仰頭看向天空。日光過于熱烈，一朵云彩從我頭頂緩緩飄過，我張張嘴，喊聲莫名其妙地從嗓子里冒了出來：“高小璐！高小璐——”我忽然想起幼時未遂的動物園之行。其實，那次是我鼓動高小璐，帶著我們去銀城尋訪動物園的。我的小書包里放著一本厚厚的書，書里有著斑馬、大象、老虎、獅子的圖片。我是懷著與動物約會的心情出發的，也許那本厚書太重了，也許是我的腿太軟了，我走著走著，就把腦瓜里好看的動物走丟了，就漸漸掉隊了。我看著前面高小璐和同學們的背影越來越遠，急得邊哭邊喊：“高小璐，等等我——”可夜色中前行的伙伴沒有回頭，仿佛我的哭聲被海綿般的夜氣吸去了。幸好，他們越走越慢，終于停了下來。我跌跌撞撞地趕上隊伍，一把抓住高小璐的手，一屁股坐在地上。我的哭聲響亮起來，把伙伴們都惹哭了。我們抹著眼淚，卻抹不去滿眼的夜色，直到一輛卡車駛來，用礦燈照亮來時的路——從那以后，我就害怕迷路，不敢再冒險外出了。

銅塔塔身很滑，我閉上眼把那段往事用力地驅開，開始布設起電線和燈珠來。就在那時，我聽見塔下孩子們歡快的喊聲傳來：“蜘蛛俠！蜘蛛俠——”我不用向下看，就知道那些孩子是老師帶來春游的——也許多年后，他們中會有人想起，少時曾在高高的銅塔上，看見過一只動物的標本，但那不是會飛的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