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 湖

一種鳥，有許多別名。如珠頸斑鳩，別名鴣雕、鴣鳥、花脖斑鳩、中斑、花斑鳩、珍珠鳩、斑頸鳩、珠頸鴿，我們還叫它野鴿子或果鴿或花斑鴿。一條河，也有繁多的意趣或雅致的別名。溪源發浙江開化古田山，因山故名古田溪；出茗川，別稱溯溪；入德興占才王村，又名王村河；經新建村，稱銀港河；至新崗山，與體泉水匯合，注入玉坦河，始稱樂安河。海口盆地一馬平川，樂安河浩浩蕩蕩，奔流跌宕百公里，注入饒河，被鄱陽湖收納。約十公里長的河段，為什么被稱作銀港河呢？不明其意。

銀港河的中游，就在柳湖。去過很多次柳湖，河環繞，四面環山，一座古老的公路石橋與外面的世界相通。古樸、略顯雜亂的村子坐北朝南，被兩條低矮的山梁擠壓在一塊半弧形的洲地上。

第一次去柳湖，是在哪一年呢？不記得了。我坐了一天的公交車，到了柳湖，已是傍晚。土公路顛簸，顛得身子疲軟。村子的屋舍大多是徽派建筑，白墻黑瓦，四角飛檐。巷子很窄很深，卻可以望到底。有的男人抱著碗倚著門柱吃飯，和對門抱碗吃飯的人聊天。有的男人裸著上身，從井里打水上來，蓋著頭沖下去，撥浪鼓一樣搖頭，甩頭發。巷子彌漫著濃濃的辣椒味兒，我忍不住嗆鼻。街是一條老街，筆直、悠長，街邊坐著搖蒲扇的老人。孩童在嬉鬧。我來回走了兩趟。他們注視我。他們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他們。我像一個游蕩者，背著牛仔包，穿著一雙“回力”鞋，頭發遮住了衣領和耳朵。對一個游蕩的闖入者，他們有理由警惕。那些年，我常去贛東北僻遠的鄉鎮漫游，走遍了德興、廣豐、鉛山、上饒縣的偏遠山區。在街上來回走，我是想找旅社，洗個澡，住一夜。可我沒有找到旅社，在一個山坡上，我看到了一所中學。學校已放暑假，只有一個四十多歲的人守校。他看守門房。我跟他商量，問能不能讓我在學生宿舍過一夜。

看守門房的人說：“學校經常被翻墻的人行竊，留陌生人過夜是萬萬不行的，萬一東西丟失了，找誰負責？”我從背包里翻出一張《江西青年報》，給他看，指著副刊的一篇文章，說：“這篇文章是我寫的。”他接過報紙，看看報紙又抬眼看看我，說：“報紙給我看，是什么意思呢？”我說：“寫文章的人就喜歡來陌生的地方走走。”他拎起篾殼的開水瓶，給我泡茶，問：“你從哪里來？”“上饒。”我說。“這么遠啊。你來干什么？”他問。“不干什么。就想到各地看看。”我說。“沒什么看的，各地都一樣。”他說。“不一樣。你這個地方房子很美。”我說。“你還沒吃飯吧？”他說。“還沒呢。街上有餐館，我等下去。”我說。

他領著我進了學校，打開食堂的門，點起灶火，給我煮面，說：“樓上有一間值班室，鋪了床，你睡吧。夜里很涼的，還得蓋被子。”我很快吃完面，上了樓。校園里有一條狗，見有人上樓就狂吠，汪汪汪汪。村里幾十條狗就狂吠了。狗是會起哄的，越起哄越狂叫。它們叫得不明就里。

夜里，我哪里也沒走。村子里為數不多的窗口映出燈光，恍恍惚惚。夜很白，月色朗照，棗香彌漫。和看守門房的人聊了一盞茶的時間，我倒頭就睡，酣睡如泥。也許是因為太困乏了，也許是因為夜涼如水。靜夜如謎，吟蟲唧唧。第二天，天蒙蒙亮，在早餐店吃完早餐，我就走了。

早餐是一碗羹和米糕。羹用咸菜、香菇、黃豆芽、肉絲、炒熟的早米粉、豆腐絲和不多的面條一起煮，濃稠。客人還可以自己拌鮮剁椒、霉豆腐。我第一次吃羹。吃了就喜歡上這種熱熱的軟軟的稠稠的食物。米糕是用米漿燙在平鍋上，切塊，卷菜吃。別地似乎沒有這樣的食物，我再也沒有吃過。2021年8月，我來德興市郊暫居，有一次去彩虹橋菜市場買菜，看到一家“占才早餐店”，店主在燙米糕，我就進店坐下來。早餐店不足20平方米，有一個石臼、一個大飯甑、一口大平底鍋、一個蒸鍋、兩張條桌、一張方桌。開店的是一對夫妻，男人打麻糍、燙米糕，女人煮羹、煮豆漿。

我去“占才早餐店”吃了七八次，和他們相熟了。他們是占才人，陪讀來到市區。店主說：“羹只有占才才有，調兩勺醋下去更好吃。”占才與柳湖相近，吃食和習俗也是差不多的。店主卻不這樣認為，說：“隔河隔千里。只有占才的羹和蒸菜，才是最地道的。占才人離家千里，心心念念想著一碗羹、一碗蒸菜。”

我嘗試做羹，做蒸菜。做出來的羹、蒸菜，我自己都不吃。食料是一樣的，火候控不好。祖明數次取笑我：“你就是一個眼高手低的人。”我啞然失笑。他取笑我，是有理由的。

柳湖的紅燒河魚，無疑是德興最好吃的。燒法很簡單，魚下鍋前用鹽末抹一下，大火熱油兩面煎，噴料酒或燒酒，添老抽，辣椒末、姜、蒜下鍋，添少量水煮沸，撮一撮薄荷下去，上鍋。魚煎得黃黃，湯汁浸了魚肉，筷子剝魚，肉離骨而不糜，十分鮮美。每次去柳湖，必吃的便是紅燒河魚。魚是小鲇魚、黃顙、溪石斑、白鰷、馬口、翹嘴鲌、軍魚。至于吃哪種魚，我們自選。

魚好吃，是因為柳湖的水質好。柳湖人風趣地說：“銀港河沒有任何污染，除了鳥糞和童子尿。”我贊同，因為河里有軍魚。軍魚即光倒刺鲃。光倒刺鲃體形似長筒，尾扁頭寬，吻鈍，腹白，鱗具微紅熒光，眼眶上緣具金黃色熒光，雜食性強，尤喜動物內臟，生活在清澈、潔凈、湍急的河流中。

2023年4月8日上午，與祖明、永忠、曉輝、三嫂、灶盛等諸友，去高山小村四十八畝坦（方言稱坦為段）。四十八畝坦是古田山的一部分。過了占才，至茗川，祖明對三嫂說：“快停下來，快停下來。”他被溯溪和古樟樹驚住了。

溯溪約五十米寬，水流咆哮，白花翻滾。古樟旁逸斜出，樹冠蓋了公路，蓋了半截河面。對岸的數戶人煙掩藏在竹林和古樹之中。我看到三個村人：搬肥料的中年男人，摘菜回家的婦人，坐在樹下摸著拐杖的老男人。路上，我們走走停停。在富戶，我忍不住下河。水翻越河石，閃蕩著金色的光。那是被水浸泡了的太陽之光，一漾一漾，恍如夢境，令人迷幻。河每隔千余米，筑一道河壩，壩水泄下來，有了一道白瀑。當地人以種茶為業。茗川、古田等村，歸蘇莊鎮管轄，河道禁漁多年。河里有非常多的軍魚和老虎魚。老虎魚是當地人的稱呼，實則是中華沙塘鱧，在贛東北罕見，瀕臨滅絕。

晚上在蘇莊鎮草龍飯店吃飯。這是灶盛安排的。他說當地人推薦草龍飯店。這是一家夫妻店，店主徐廷兵端菜、收銀，他妻子洗菜、燒菜。小鎮井然有序，干凈、通暢。店主是一個憨厚友善的人，帶我逛竹器店。吃了飯下來，祖明說：“這是我五年來，吃得最滿意的一餐。滿意，是因為食材地道、風味合口、價格公道。”我從店主的魚缸里，撈光了老虎魚，帶回德興放生。我舍不得這么珍稀的魚入人之口。牙齒是最惡的刀斧。問店主：“你這個餐館為什么取名草龍呢？店名與菜品不匹配啊。”“年年正月抬龍燈，蘇莊人抬草龍燈。我以燈俗取名。”店主說。我羞然，自覺無知，訕訕地說：“蘇莊適合人居。”

三里不同音，五里不同調。鄉諺說的是山區人。茗川和古田人酷愛種茶，占才和柳湖人酷愛讀書。這是一條河的演變。雖多次去柳湖，但我不知道這個山腳下的洲地小村叫柳湖。在地圖上，在外人的稱謂中，它叫新建。5月6日，我又去了一次。在公路邊“柳湖土菜館”吃午飯，問店主：“柳湖有什么來歷嗎？”“這里就叫柳湖，新建是后來改的名。”店主說。“為什么叫柳湖呢？”我問。“以前，這里有三十六個小湖、七十二口水井。楊柳依依。宋代就叫柳湖，一直沿用下來。”店主說。“河為什么叫銀港河呢？”我問。“那就不知道了。”店主說。

我匆匆吃完飯，就去村里四處轉轉。我找湖，找柳樹。誰把柳湖改名為新建呢？柳湖人怨這個人。我也怨這個人。唐乾符元年（874年），金紫光祿大夫程維屯兵九都（現新崗山）剿匪，其子程盛遷居井塢建村，名柳湖，俗稱十都。程氏后人晴耕雨讀，人才輩出。唐代，程勛、程維，中進士；宋代，程如式、程舟、程醇、程玘、程夢蘇、程禧、程龍斗，中進士；元代，程希偃，中進士。南宋教育家程端蒙也是柳湖人，師承朱熹，編著《性理字訓》（一稱《小學字訓》），與鄰鄉的海口人董銖，合作蒙學學則，世稱《程董二先生學則》。朱熹在跋言稱：“凡為庠序之師者，能以是而率其徒，則所謂成人有德，小子有造者，將復見于今日矣。”海口董氏乃江南望族，是南方董族之源的一支。董銖講學九都，建盤澗書院，影響深遠。現盤澗書院已無跡可尋，令人扼腕。

沒有湖，柳樹倒有幾棵。據老人說，河邊有非常多的柳樹，后來被其他樹取代。銀港河依村東而過，河面寬約五十米，古樹占據河岸。古樹有榆木、三角楓、水青岡、苦櫧、香樟、椿、大葉女貞、糙葉樹、楓香樹。還有幾種樹，我不認識。入村的公路石橋下，有一道水壩，水從壩頂沖瀉下去，魚在壩底跳躍。魚蹦跶起來，想翻越河壩。跳起來又落回水里，極少數的魚才能跳過河壩。它們一直在跳，總會有一次跳過河壩的。河水在壩底潰敗，激蕩出翻滾的水花，沖向下游。不遠處的河灣，向東拐去，河床變得平坦、狹窄，水安靜下來。三個男人在低洼處，握著魚竿釣魚。河邊的田疇有老枯的油菜還沒有收割。兩個婦人在小塊茶園摘茶。

在壩底下，我差不多站了一個多小時，看魚翻越水壩。水里時不時翻著銀光。天下著蒙蒙雨，河面鋪上一層細珠。港就是河，銀港就是銀色的河。河里有太多的魚，河光就成了銀色。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在門前菜地給四季豆插豆扦。他細致地扶起豆苗，用一根稻草綁在豆扦上。他的菜地用四面石墻圍著，墻頭還用花缽栽種了野百合、薔薇、鳶尾、菖蒲、絡石。絡石正在開花，從墻頭垂下來，細細密密的碎花垂出一面花墻。他說河里軍魚多，在早上或傍晚，一群群地游，銀光閃閃。樹上有赤腹松鼠出沒。一只赤腹松鼠追逐另一只赤腹松鼠，從樹底追到樹梢。一個穿藍色裙子的姑娘，站在林子里看赤腹松鼠追逐。雨后，陽光淡淡，河面蕩起漣漪。光反射，樹冠也蕩起光的漣漪，忽閃忽閃。墨綠的樹葉，銀白的水光。村邊的農田大多種上瓜果、時蔬。插下去的豆扦，有的發了新葉。

一條街把村子切為兩半。開理發店的姑娘蹺著腿睡覺，早餐館擺著一籠饅頭，四個婦人在超市門口剝小竹筍。在街上走動的人不多。與我第一次來這里相仿。那個賣羹的小吃店不見了。那個賣羹的婦人，也該年過八十了。柳湖，已沒有湖，銀港河仍在。千百年來，河一直依山邊繞過村前。時間可以改變很多事物，但有些事物始終無法改變。

傅菲，江西廣信人，獲三毛散文獎、百花文學獎、方志敏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