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色瀑布

晨，微風吹。掛在墻體上的簕杜鵑抖摟抖摟身上的葉片，慢慢醒來。街道太窄了，只有半邊陽光漏下來，部分葉片被刷亮，另一部分稍暗。一株明明暗暗的巨大植物，縱貫一樓到八樓，整整26米啊，像粉色的瀑布凌空淌下。還沒落地，忽然想到自己不是水，而是植物，馬上停住，發(fā)呆，凝固。

凝固的粉色不說話，周圍卻漸漸喧囂起來。

手里拎著一堆塑料食品袋的中年男人。以傘拄地慢慢行走的老人。蹬著腳踏板迅速滑下去的小女孩兒。深圳市羅湖區(qū)蓮塘社區(qū)蓮塘六巷，道路有一點兒坡度。騎著電單車一腳油門沖上來的外賣小哥。牽著手走過的情侶。

抬頭望，藍天上的白云已經(jīng)結交了簕杜鵑的粉紅，白觸摸著粉，粉舔舐著白。干干凈凈的上方畫面，映照得下面的路人也都清爽、純潔，有條理。他們目不斜視，不抬頭不低頭。落在地上的花朵，紙一樣輕薄，看著鞋底踏下，一翻身躲了過去。腳步一個接一個，它們翻來翻去的，像舞蹈。

粉紅瀑布下面，并排三家店鋪，一曰百鮮果園，一曰史邁便利店，一曰愛派烘焙坊。后者閘門拉下，似好久沒有營業(yè)。附近還有沙縣小吃、美宜佳超市、鞋店、理發(fā)店、自選快餐、花店、茶店等，空氣里彌漫著一股煮飯的味道，與洶涌的人氣混合在一起，有別于他處之味。

有人特意從大老遠處跑來，向這株馳名深圳的植物表達好奇乃至敬意。結果看到，那么高、那么壯觀、那么勢不可當?shù)乃?，夾雜在這條狹窄小巷里，一點兒都不突兀，不孤傲，與路邊停靠的拉貨三輪、斜倚在墻邊的甘蔗捆以及墻體上莫名其妙長出來的一株尺余長的瘦弱植物互為犄角，攙扶著，觀照著，嘻嘻哈哈談笑著，并不在意來客的打量。它好像是這里必不可少的一枚棋子，一個組成元素，而非定于一尊的主角。圍觀者為這平靜的場景泄氣了，左看右看，不過如此，醞釀多日的激動悄悄萎縮下去。

簕杜鵑乃深圳市花，又名三角梅、九重葛、毛寶巾、葉子花等。那粉紅的瀑布，其實不是花，是變粉的葉子?；ㄕ?，葉子中間釘子帽兒大小的一個五角形的黃色花冠，近于無。沒人在乎這些，你鮮艷，你就是花。藤狀灌木，善攀爬。人們在深圳街頭看見的高高的簕杜鵑，亦非自身挺直，都是借力打力，踩著其他樹木登高。此處簕杜鵑亦然。一條粗壯的主干，加上周邊裸露的土，不足一平方米。土層始終保持潮濕。那是主人詹先生經(jīng)常澆水的緣故。

蓮塘居民詹先生蓋了一棟九層高的樓。2003年，他的母親，七十多歲的周阿婆在樓腳種下一株簕杜鵑，每日以喝剩的茶湯澆灌，以為有營養(yǎng)。忽一日，阿婆欣喜地告訴兒子，簕杜鵑一夜之間突然長大許多，自己的悉心照料終有成果。看她開心的樣子，一家人都跟著笑。老人家不知道，她種植的那一株，一段時間內(nèi)日漸枯黃。這種植物要死就從根部死，上面一露敗象，便無法挽救。怕老人失望，家人在夜晚將瀕死的簕杜鵑挖走，換上了一株更為粗壯的。他們自始至終都沒把真相告訴老人。

這一株簕杜鵑或許明了詹氏族人的苦心，以一年一層樓的速度攀長，直到八層才停下腳步。八層樓，說來輕松，長起來每一步都有故事。它的主干擴無可擴，只有把根向更深的地下扎去。好在柏油路下還有一片廣闊的土層，那里曾經(jīng)年年長出莊稼。整條街道甚至整個村落都在為它提供營養(yǎng)。其間，墻體試著把它推下去，太癢了；偶爾飛過的鳥兒，因為好奇也啄它一下，生疼??！蝴蝶一遍一遍追問它，到底爬多高，到底要爬多高。好絮叨。它扒拉開這些障礙，一刻都不肯耽擱。越長大越孤單，越高處越飄搖，站穩(wěn)成了第一要義。每爬一層，詹先生就用細鐵絲將其牽在窗戶的鐵欄桿上，使其有機會緊貼著墻面。詹先生助力，簕杜鵑用力。

墻體從拒絕到接受。一些小蟲從觀望到入住。蝴蝶從狐疑到環(huán)繞。剛開始簕杜鵑只是爬，爬，爬，并不明確為何要爬這么高。爬著爬著就想通了。

它要塑成一個標高，傳達一個價值觀，簡單的一個字：愛。簕杜鵑的基座只有一個，敦實，遒勁；離開地面后，長出三根主干，粗黑、斑駁，頗具滄桑感，各自向外擴展；上行一兩米處，八九條細干翻飛起來，細歸細，堅實有力；再往上，分叉越來越多，已經(jīng)數(shù)不清了，每一根上面都是無數(shù)的花朵。如果說簕杜鵑的根基是詹氏族人對老人的呵護，到了高處，便生發(fā)了鄰里的和睦相處，外來者與本地人的理解與包容，白領與外賣小哥的相互依存，城中村與不遠處第一高樓彼此的憐惜……純粹的、原始的價值觀終究要蓬勃迸發(fā)，落實為更多具體的生活細節(jié)。

深圳年年有臺風，有一年特別猛烈。半空中像有怪獸吼，墻外的東西紛紛掉落，掉落的東西東奔西逃。簕杜鵑和墻體緊緊摟在一起，花葉都收縮起來，裹緊里面的螞蟻和各種叫不出名字的小蟲。雨水橫過來拍擊它，一遍又一遍，簕杜鵑始終沒有掉下來。臺風過后，周阿婆踩著滿地落花，費力地抬頭看僅剩下枝條的簕杜鵑，好久好久。

第二年，又是滿墻的粉紅。

后來，由于身體原因周阿婆無法親自澆花，叮囑兒子要照顧好它。而詹先生也把自己蓋的那棟九層小樓命名為“簕杜鵑花園”。

在蓮塘六巷附近的街路行走，隨時可見簕杜鵑，有花壇里長出的，有晾在窗臺上的，有擺放在門口的。有的靜止不動，做沉思狀，有的東張西望，有的俯身下探。顏色各異，紫色、洋紅色、白色、藍色等。尤其仙湖植物園停車場，六層樓高，各層的邊緣都被簕杜鵑覆蓋，每年二月三月、九月十月，遠望浩浩湯湯。若無那一掛粉色瀑布，這些簕杜鵑無論大小，都是星散的燈火。有了這一掛粉色瀑布，它們駐留的每一個角落，每一個場地，就好像是經(jīng)過了精心布置。大家匯成一個擴音器，一起傳播、放大瀑布的聲響。

從2003年到2023年，整整20年過去。這個年齡對八層樓高的簕杜鵑來說，只是個開始。有的簕杜鵑能活一百余年，或者更長。而阿婆老了，她的兒子也會漸漸老去，周圍的鄰居、攤販、遠方來客都會一個個老去和離開。簕杜鵑的生命力遠超人類，起碼幾代人可以來到瀑布下面，親身感受到它——一個源于親情，擴為同情、共情的故事，溫和、絢爛。

終有一天，簕杜鵑也會枯萎，一片片散落下來。想到自己本來就不是第一株簕杜鵑，自然也不會是最后一株。自己身后，另一株具有八層樓志向的簕杜鵑萌發(fā)、茁壯成長，沿著自己的路程一路爬來，在臺風中搖曳，在圍觀中靜默。那一株之后，又有第三株、第四株……頗似愛的傳遞，大家循環(huán)往復，無窮匱也。這樣，它就放心了，更加恣肆地向天空伸出枝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