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漫長的午休結束,李楠在辦公室看書,她隱約聽到娟娟跟衛生所村醫金璐說話,兩人聊臭林給孩子喂肉湯的事。李楠從二樓探出窗子,只看到娟娟,李楠笑著說,你一個姑娘家,怪知道張家長李家短的!
娟娟說,要不要聽聽李楠長,李楠短呀?
李楠說,不妨說說。
娟娟說,我干嗎說那些。嘿,今天誰家的水費又沒交呀?
李楠說,今天我沒去收水費!
娟娟說,哦,咋不去收?
李楠說,我收水費的段子是不是你編的?
娟娟說,我要有那個本事就好了。我都去寫書了。
李楠說,你知道是誰編的?
娟娟說,這就好笑了。段子里的時間、地點、人物、事情經過幾大要素都清楚明白,你說是誰說的?你想賴我可賴不上!
金璐閃身走進衛生所值班室,示意娟娟拿了藥就走。
村里傳的段子是這樣的:大學生村干部李楠去建方家收水費,查了水表,記了一百方,合水費二百元,叫建方老婆交一下。建方老婆說,你算清楚,我家哪里就用了那么多水?
李楠說,怎么沒用了那么多水?你自己來看表。
建方老婆并不看表,說:我給你六十,你離我遠點兒,趕快走。
李楠說,你這是什么意思?你用了一百方水,合水費二百元,你給我六十算什么?
建方老婆說,你那個表有問題,我家怎么用得了那么多水?
李楠說,你家七八口人,七八頭牛,七八十只羊,兩個月用一百方水有什么問題,你說表有問題,我倒懷疑你家偷水呢。
這話激怒了建方老婆。建方老婆摸摸褲兜,掏出一把零鈔在手上數,嘴上說,我忙著呢,給你六十,拿了走。
李楠還要說話,建方抱著煙筒出來,說,閨女,拿了六十走吧,我家哪里就用了這么些水?你呀,當書記呢,整天這家收水費,那家收電費,別人都笑話你呢!你堂堂正正一個大學生書記,不要干這些破事。
建方說著話,他老婆早拉了李楠的手臂,拉到門邊,朝李楠手里塞了六十塊錢,說我忙著呢,就把門關上了。
李楠忍住眼淚,轉身走過公路,跑進路邊公廁失聲抽噎起來。
李楠沒想到的是建方老婆還把這事當罵街的材料,到處傳說。和善的,勸她幾句,說他們大學生村干部也不容易,為了以后考公務員加分,硬著頭皮在村里干;也有說我們這窮鄉僻壤,能指望大學生嗎?她一個小姑娘敢上門收水費也挺牛了。
建方老婆本就是好斗逞強的大嘴婆,她一說,很多人跟著起哄,都以為李楠亂開水費單子。至于大學生村干部每天東家抄水表,西家抄電表,村民早有怨言。雖說窮鄉僻壤一個農村,村委會畢竟也是一級組織,一個中樞,主官都去抄水電表,誰來抓經濟搞發展?自然惹了些是非口舌。
事主是建方老婆,事情肯定是她講出去的。李楠不好再把氣撒回她頭上,只得先忍著。可巧,娟娟說臭林給孩子喂肉湯的事,引起她對大嘴大舌的反感,于是插了句嘴,她本無惡意,卻被娟娟嗆了幾句。
李楠丟了書,怔怔地發呆,她想不明白,那個五保戶和他的雙殘老婆,怎么會想到去抱個孩子來養,還是一個來路不明,才出生幾天的嬰兒。他們兩口子(并無結婚手續)靠救濟過活,衣衫襤褸,臭不可聞,家里突然冒出個嬰兒。臭林要么撒了謊,要么就是自己也真的鬧不清孩子哪里來的。當然前一種可能性更大。臭林臭歸臭,并不傻。
黃楊洼村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張三李四家的風吹草動一天傳百家,百家之后就被別的家長里短蓋過去了。李楠后知后覺,知道臭林收養了一個孩子的時候,村民們早已接受了這個事實。
養個孩子,臭林和他那個扶墻走路、口齒不清的老婆樂壞了。他們買不起奶粉,也買不起別的營養品,甚至他們可能不知道有這類東西的存在,兩口子去村口買肉,煮出湯汁來喂一個出生才幾天的嬰兒。
李楠猛地如五雷轟頂,臭林撿到嬰兒十幾天了,如果一直是這樣喂,這十幾天嬰兒還活著嗎?剛剛金璐說他們怎么來著,拉著孩子去城里了?她顧不得回想,趕忙往臭林家走去。她在路上想臭林大名叫什么來著。走過村里的客運站,她想起來了,臭林大名叫劉智林。她加緊步子,朝臭林家走去。她想這事一定要報警,這種事不能妥協,要采取硬措施。
二
馬占遠遠地看見一輛牛車往城區走來。
他本來已到點下班,實在不耐煩再費口舌精力。但是一輛牛車走上城區公路,實在不可思議,這輛牛車闖進城,還得他馬占護送出城。
馬占騎著摩托,逆行迎上去攔下那輛車。牛和車以及車上的情形讓他大惑不解:牛瘦毛長,渾身糞泥疙疙瘩瘩,車轅黑朽,鐵扣銹蝕。牛車在馬占眼里是個新奇的玩意兒,他只是不曾想到,他抓下的這輛,實在太臟太朽爛。車里用一床舊草席蓋著不知什么東西。
趕車的男人五十來歲,胡子拉碴,坐在車里的女人有明顯的殘疾。果然,女人手腳癱軟、面目痙攣、語言不清、哇哇亂叫。馬占伸手牽住牛鼻繩,問:“要去哪里?”
男人說帶孩子去城里看病,那是一副怕人不知道他有孩子的得意表情。馬占問,孩子呢?男人扒開車上的草席,草席下蓋著一個嬰兒。嬰兒只露著臟兮兮勉強能看出嘴眼和鼻子的臉,身上被裹得嚴嚴實實。馬占喝問男人:“哪里來的小孩兒?”
男人說:“這是我兒子,病了,我們帶他去青洛區人民醫院看。”
馬占心里警覺,腦子里諸如偽裝販毒、偽裝走私軍火那些調侃玩笑的念頭霎時消失,他馬上向110指揮中心報告此事。
這里離區人民醫院還有七八公里,首先牛車不允許進入城區;第二,人命關天,即便給他放行過去,等他們到了醫院,小孩兒病情也拖嚴重了;另外,馬占也很懷疑他們是否能找到青洛區人民醫院。
“老鄉,牛車不能進城。”馬占說。
“我孩子病了,我要帶他去醫院看。保昆說的,這個病只有城里的人民醫院能看好。”
“人民醫院看病,可以坐小車嘛!”馬占說。
馬占疑心他沒聽明白自己的話,又補充說:“村子里,農村客運,面包車。”他甚至指著車流里開過來的一輛農村客運車給男人看。
男人不說話了。車里的女人只顧哇哇亂叫,嘴里說著什么。說了半天,“病了”“看病”這兩個詞,馬占勉強聽出來了。
他跟男人說:“大叔,你要去城里給孩子看病,可以坐村里的小車。”
男人堆著笑,又有點兒羞澀地說:“我還從來沒坐過小車呢。”
馬占說:“我給你找輛車,你的牛車我聯系你們村的人,讓他們來趕回去。你呢,就跟著車去醫院。”
女人哇哇亂叫,男人不置可否。
馬占看出男人有點兒順從他了,趕緊去路邊找車。
馬占沒想到當他叫停一輛過路轎車,跟司機說明情況,讓牛車上的男女下來上車的時候,女人嗚哩哇啦叫著朝馬占吐口水,不給抱孩子,男人一如既往,臉上堆笑。馬占沒管他們,攔下的第一輛車走后,他又站在路邊攔車。一輛五座轎車停了下來,副駕上的女人搖下車窗,馬占說明情況,詢問車里還能不能坐下人,幫忙把一對農村夫妻和一個生病的嬰兒送去醫院。車里人知道不是違章,松了口氣,告訴他,并請他自己看看,車里是滿的。他們說滿的時候,還有一點兒怯,他們的后座其實只坐了一個老年婦女。馬占也沒底氣動火,兩個臟兮兮又殘疾的農民,確實讓人不舒服。
馬占畢竟是交警,副駕上的女人無奈,只好下車去牛車邊幫忙。
女人看了大叫一聲,把馬占嚇了一跳。
馬占也去看了一看,掀開牛車里的破草席,突然意識到什么。他看著驚魂未定的女人,女人也看著馬占,說如果是生病的孩子,既然是警察找他們,他們有義務幫這個忙,但是這個孩子已經死了。她問馬占,你做警察的,這點都看不出嗎?這個孩子已經死了。
車上的人都下來陪馬占看孩子,孩子被幾塊破布包著,不難看出,最外層的布塊是男人或者別的什么人穿過的衣服改的。
馬占討厭自己惹了這么個麻煩。他本可以騎上摩托,一騎絕塵,回家洗澡吃飯。他打電話催促110指揮中心,又聯系了救護車,還忙不迭給女人道歉,安撫他們上路。馬占沒有和嬰兒打過交道,但那個孩子的樣子,沒死也是活不了的。
青洛區派出所所長老路帶了輔警先到,兩個輔警把男人和女人控制在警車里,把嬰兒抱上車,牛車就近找樁子拴了,留一個輔警先看著。
到了醫院,醫生從一堆破布裹子里剝出嬰兒時不禁怔住,像這樣臟的一個孩子,他們還真沒見過。
醫生例行做了會診,告知馬占和老路,孩子已經死了。醫院和老路讓男人和女人提供嬰兒的姓名、出生證明、父母姓名,男人還是滿臉堆笑,女人癱在地上嘰嘰哇哇,沒人能聽出她說什么。刑偵警察和法醫到了現場,一番詢問,孩子的身世依然無從查起,好在男人知道自己家在哪里。
三
黃楊洼村村委會主任老金掛了電話就罵娘。
智林和他雙殘老婆的情況,村委會主任老金知根知底。孩子的事,他道聽途說知道了個大概,沒怎么放在心上。這回出事了,他不能不管。
罵歸罵,事情還是要搞清楚。黃楊洼村來路不明的嬰兒,一個語言不清的殘疾女人和一個只會腆笑的老漢——就是智林,沒有別人了。他開車去了智林家,可巧大學生書記李楠先到一步,他們一起問了門,沒人答應,老金踹開門,兩人打著手機電筒,捂著鼻子在屋里看了一圈。一個快要熄的爐子上咕嘟嘟煮著一塊肥肉,老金踢了鍋,打電話叫婦女主任唐小花、內勤老甘在家等著,他開車去接了他們往城里去。
臭林家的鄰居過來圍觀,李楠才知道臭林收養的那個孩子得了重病,臭林兩口子趕著牛車送孩子去青洛區人民醫院。從他們的話里,老金和李楠聽出他們知道孩子早就死了。
“路上讓交警攔了。孩子不知死活!哪里來的孩子都說不清。”老金說著,又跟他們撒氣,說你們隔壁鄰居的就不知道勸勸嗎?他那么兩個人養個鬼的兒子。鄰居們七嘴八舌,說,你難道不知道嗎?村委會不知道嗎?你們就抄水表電表跑得勤。李楠和老金啞口無言。老金讓李楠趕快上車,去接婦女主任唐小花和老甘。
車動起來,老金瞇斜著眼,從后視鏡里看著李楠。
老金不像那些副主任不把李楠當回事兒,他對李楠倒有一種不那么純粹的疼愛之意。老金不老,五十出頭,在村里當了快二十年村主任,有一個老婆,三個兒子,七個兒媳婦(金老二開礦發了大財,前妻、現妻、小三、小四都在村里住著,老大、老三沾他光,也不守本分),至于孫子孫女,真真假假可以坐滿一間教室。老金自己有些拈花惹草的事跡因出自他老婆之口,村里沒人敢當真——至少在老金面前,是不說的。
李楠注意到老金看著自己,于是把臉轉向車窗玻璃。老金的那些花花腸子,李楠知道。
唐小花、老甘上了車,李楠沒有之前那么尷尬了。反倒是老甘和唐小花尷尬起來,他們沒想到李楠會在。
唐小花問,今天沒去收水費?問完意識到失言了,訕笑兩聲,說起了臭林的事情。
老金在電話里跟唐小花和老甘都說過了臭林的事,見了面,不免又復盤兩句。老金說,警察給我打電話,說一個穿著綠軍衣的老頭兒,趕著牛車,拉著一個下肢殘疾、語言不清的女人,和一個不滿月的嬰兒去看病。還沒到醫院,孩子已經死了。男人說自己是黃楊洼村的,問我們村是否有這樣兩個人。我一時沒理解警察要問什么,順腳走到了衛生所讓保昆聽聽,今天是他值班。保昆說,那不是臭林嗎?怎么了?我說,沒怎么,就是沒反應過來。保昆說,他們上午來衛生所看過。他看到他們來,看那孩子根本沒救了,他說他怕遭報應,不然叫臭林直接拉去埋了。臭林也不想想,不滿月的孩子喂肉汁,那能活嗎?
老甘問,后來呢?
后來保昆還是建議他們去城里看看。那會兒都快三點了,臭林說村里沒車了,央保昆開車幫他送一下,保昆那會兒正好要去城里幼兒園接孩子,他就沒管那個嬰兒的死活,自己開著空車去了城里。還說了一通道理,說要是換別人,他就帶著去了,反正去城里接孩子,車是空著的,可是智林一身臭,他那個老婆更臭,那個孩子看著又要斷氣了,怕萬一死在他車里晦氣。他就自己開著車去接孩子了。老子給他打電話,問他罪。
電話接通,保昆客客氣氣地問老金有什么事。
老金說,臭林抱的那個孩子死了!
保昆說,那還能活嗎?別說青洛區人民醫院,大羅神仙也救不了。你猜我回來的路上看到什么了 他兩口子趕著牛車去城里!這不鬧國際笑話嗎?
老金說,得了得了,你做醫生的積點兒德……一語未了,一個電話打進來,老金接了,對方亮明警察身份,先問是不是黃楊洼村委會主任金國,又問黃楊洼村有沒有叫劉智林的。老金回說,我們村有一個叫劉智林的,他老婆是嚴重的小兒麻痹。事情我已經知道了,在去的路上,半個小時就到青洛區人民醫院。對方說:“那個孩子死了。我們查孩子的身份無從查起,又等著回領導話。你知道這個孩子怎么回事嗎?”
老金說我不知道。
對方說,我們在青洛區人民醫院等你吧。
唐小花打開手機刷視頻,刷著刷著,說:“不好!有人拍了臭林兩口子趕牛車進城的視頻,發出來了!小孩兒也拍進去了。”
車里沉默了一會兒,很快老金和老甘又抱怨智林不該趕著牛車進城,動靜鬧得太大,要是坐個車進城,孩子死了就死了,誰知道的。他們隨即又進入另外一個不那么沉重的話題,就是智林活了快五十歲,活到現在,他到底有沒有坐過汽車,哪怕是農用汽車都算。老甘說我在這里是年齡最大的,比智林少說也大十歲吧,我敢打賭,智林除了今天坐過警車,可能以前真的沒坐過汽車。
老金說,你瞎扯。
老甘若有所思,掰著指頭像在算什么。老甘說,智林兄弟姐妹七個,還真沒有哪家的侄子外侄有小車的,農用汽車倒還有幾輛。
短暫的沉默之后,關于智林有沒有坐過汽車這回事,他們把范圍縮小到只要是燒油的車就算,他們得出兩個結論,智林坐過汽車,但只限于農用汽車,他沒坐過小汽車,包括但不限于私人轎車、客運面包車、客運微型車、班車、大巴車、中巴車、公交車……他們談興大起,搜腸刮肚,盡可能排除那些可以稱之為汽車,又是智林不可能坐過的汽車種類,他們認為這個結論可以佐證第二個結論,智林活了五十歲,很可能沒來過城里。
老金說,這不可能。哪有沒坐過小汽車就沒進過城的說法?他走路也能走到的。三十年前,大家伙兒不都走路來城里嗎?兩邊口袋里裝滿玉米,就能換一碗米線吃。
老甘說,這倒是,所以智林來過城里。
四
愛云接到一個自稱青洛區派出所姓唐的警察的電話,他想跟她了解關于她孩子的事。“你有一個孩子出生后不久送人了,對嗎?”
愛云沒回答,掛了電話。
半個小時后,警察出現在她家門口。
“孩子的事,我們跟村委會了解過了,我們都不想再聽,前因后果你也不必贅述,現在只問你,你把孩子送給誰了?”
愛云說“我不知道”。
“我希望你配合,你已涉嫌遺棄罪。”
“我媽送的。”愛云說。
“我這么跟你說吧,那個孩子已經死了。”
愛云早有心理準備,但還是大吃一驚。
“如果我們了解的情況都是事實,這足夠按刑事案受理了。”
“我媽說,她送給了一個城里人家,兩口子都是教師。”
“你知道你媽騙了你嗎?”
給愛云母親打去電話,愛云才承認孩子送給了黃楊洼村劉智林家。
愛云在孩子送走后第十天,才知道鄰村那對“老夫妻”的情況,男的是一個老光棍,女的有嚴重的小兒麻痹癥,不能獨立行走,語言不清。男的有幾個兄弟,有兩個日子過得一般,農民家庭,勉強吃飽穿暖;也有兩個貧窮的,衣衫襤褸,小孩六七歲還穿不上鞋。男人自己住著老房子,那是兄弟們紛紛自立門戶,留給他的;大概在七八年前,女的在父母雙亡后,被哥哥趕出家門,來到男人家里。
女人來到男人家的情形,有很多說法,一是她的父母死了,兄弟姐妹沒人愿意照管,把她裝上牛車趁夜送到了男人家。兩個村子隔著山,隔著河,女人娘家出門正好是吉天公路三公里的路標,出了吉祥村,一直走到吉天公路七公里處,正好是男人村子黃楊洼村的村口,從黃楊洼村口到男人家走村道大約還有一公里。這樣算,女人到男人家有五公里,趕牛車走吉天公路一個半小時就到了。女人被她的哥哥綁了手,堵了嘴,裝上牛車,夜里丟到男人家門口,第二天男人起床出門,發現女人,領進屋,做了兩口子。另一種說法,已說不清講述者語氣中所包含的情感,這個版本里,女人的父母沒有去世,她是被父母教唆來到男人家的。講述者說這個女人腦子倒不壞,能找到智林家,別家看到她,幾腳就踢路邊去了。語氣里有欣慰、驚嘆、佩服,抑或嘆息人世艱難。讀者啊,你大可不必去知曉講述者到底以什么心態散布種種故事,也大可不必去追究女人的身世,這里只對第二種說法略作補充,就是講述者認為她是一個人從家里出發,爬了幾公里路來到智林家。爬的路線和她哥哥們趕牛車送她來的吉天線有所不同,那是一條山路。她從家里出發,先滑下一個土坡,再爬上一道水庫大壩,過完壩,接著往高處爬過一座山,滑下山,爬過河,最后爬到智林家。這種說法很可疑,因為這段山水路溝溝坎坎也有三公里多,對于一個長年不出門的下肢殘疾女性,夜間爬山過河,基本是不現實的,而且她如何找到智林家?但這種可疑的講述卻有可能是真的,因為后來大家都這樣說。至于前一種說法,逐漸被淡忘,無人提及。這就是愛云所聽到的關于這對“夫妻”的全部信息。
那個孩子是白白送走的,愛云說,當初要知道孩子是送給那樣兩個人,她還不如親手掐死他。她動過這樣的念頭,被她哥哥和父母勸止了。她跟著警察去了醫院。
李楠和老金四人到青洛區人民醫院一看,就是智林兩口子。小孩兒已經死了,法醫正在做尸檢。
李楠沒想到愛云也在醫院里。她們曾經一起學習過茶藝,那時李楠剛畢業,高不成低不就,沒找到合適的工作,就找了一家茶藝公司學茶藝。愛云是吉祥村的,李楠是天鍋村的,兩人正好在吉天公路的兩端。二人因為是老鄉,關系很好,那時愛云才初中輟學,幾乎和李楠的大學畢業是同時的,雖然相差七歲,卻配合得十分默契,愛云做表演,李楠念旁白。她們從認識到愛云離開,雖只是短短半年,愛云卻把李楠當作姐姐一樣看待。
李楠不知道,愛云辭了茶藝師的工作回去的時候已經懷孕了。愛云離開,二人雖然偶有聯系,李楠卻看不到愛云的社交動態,她懷疑過愛云跟她說她在江蘇的話大概也是假的。存心想問問,又覺得毫無必要,二人雖是老鄉,也是萍水相逢。愛云離開,李楠又在茶藝公司待了半年,在張北海的勸說下,回區里報名了大學生村干部,分到黃楊洼村任書記。
事情一目了然,似乎已無懸念。至于為什么這個孩子會送給智林,愛云母親說,這樣的孩子還能送給誰?除了智林誰還要?對于她來說,把這個孩子當個燙手山芋丟了就萬事大吉。
民警似乎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他們面對的已經不是窮農民趕著牛車進城的交通笑料了。區派出所明確指示,事情已經從交通笑料到孩子病死,從孩子生前遭遇虐待,再到遺棄嬰兒的問題,再排查就是未成年少女未婚懷孕,抑或更嚴重的問題。
愛云離開茶藝公司,在昆明待了兩個月,到了江蘇,在一家生產電飯鍋的工廠打工,直到肚子明顯遮不住了,才離開工廠,又輾轉到了昆明,在昆明逗留半個月,回了老家。
愛云從未跟父親母親說過孩子是怎么懷上的。她只說那個人已經跑了,他告訴她的是個假名字。她是被強奸的,她還小,不知道會懷孕,也不敢跟家里說。家里心疼女兒,不想把家丑鬧大,只想把孩子盡早處理了,可是這時已經來不及了。他們每天把愛云關在家里,匆匆買了些嬰兒的衣服被褥和奶粉在家備著。孩子生下后,一家人不知所措,溺死掐死,不敢下手,謀劃送人,難免把家丑張揚了出去,孩子來路不明,也沒人敢要。某天愛云母親出門,遇到一個男人,想起來他的殘疾妹妹“嫁”在了黃楊洼村,心里有了主意,于是背著愛云把孩子送走。
老金對臭林說,臭林啊,十幾年前,白白來了個老婆,現在……老金覺得說出的話不合時宜就沒有再說。
事情清楚了,是愛云的媽媽背著愛云把孩子送走的。警察了解詳細后,李楠說她帶愛云回去,派出所想要了解什么,她們都一定配合。
李楠把愛云接到自己和張北海在城里買的婚房里。他們計劃臘月里結婚。
到家已是十點,李楠讓愛云先洗洗去睡,自己泡了一壺茶,她太累了,想喝點兒茶緩解一下疲憊。喝茶會導致失眠她是知道的……第一泡茶茶氣濃烈,她怕失眠,倒了,第二泡淡了一點兒,她卻不想喝了。十一點還差幾分鐘,她上床躺著,在迷迷糊糊中陷入恍惚,她覺得她的失眠里,有別人的失眠,恍惚中,一段一段的造像出現,那些造像生動活潑。她嗅到危險的預警,這些造像要是一直揮之不去,說不定她就瘋了。在恍惚的造像中,她爸爸看到倮狗家床底下有三袋水泥,但他不敢肯定打谷場上的水泥就是倮狗偷的。你怎么了,爸爸?我失眠了。父親回答他失眠的時候,她猛然意識到愛云已不在床上,爸爸又提到倮狗家床底下的三袋水泥,那是從她家車上偷去的。
她記得她們在會場休息。她們摘了口罩,看開幕式領導講話,茶服單薄,愛云把一件咖啡色毛衣披在肩上。活動是李楠的男朋友張北海公司的,愛云也是第一次見到張北海。現場拍照的人走過來,他讓同事給愛云拍幾張。本來是開玩笑,愛云卻大大方方迎著鏡頭,青春氣息洋溢在臉上,清純如風。后來看照片的時候,發現她這幾張照片很好看,眉眼清秀俊俏,茶服加一件咖色毛衣披肩,有一種“民國風”。他們都覺得好看。當然,她們一場茶藝表演下來,張北海公司邀請的記者給她們拍了很多照片。
愛云后來找他要照片,那時他正忙著出稿,敷衍著愛云,把他手機里拍的和工作群里傳的幾張隨手轉給她,其中也有照得好的,愛云很開心。等他忙完,開始搜集她的照片,現場拍照的是他的同事和別的媒體記者,他都想盡辦法聯系上,盡管找他們要照片的時候,因為沒有合適的說辭感到為難,但他還是找到了不少。他陸續給她發過去。用張北海的話說,照片上的愛云嫩泱泱的像一朵含苞欲開的荷花。
這些事情李楠是知道一些的,張北海對愛云的贊美她也是知道的。他說的十六歲,多好的年齡,她只當他夸愛云好看。她不知道,愛云是帶著身孕離開茶藝公司,然后不知去向的。
迷糊中,她聽到愛云的聲音,愛云說,孩子不是我遺棄的,是被我媽和哥哥抱走的。等我知道孩子丟了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好幾天。我當時身體虛弱,又淋了雨病著,孩子被我媽送走了,她說送給了一個教師家庭,他們兩口子都是老師。我不知道她騙了我。
李楠問,你知道孩子是怎么回事,對吧?
愛云說,我懷著孩子的時候去昆明找過他,也試過很多種辦法想把孩子殺死在肚子里,可是一次都沒成功。他怪我,說讓我吃藥我不吃,還怪我瞞著他把孩子懷這么大,他罵我不知羞恥,又說他不會認的。我真糊涂,是我虛榮,以為他愛我。我不該犯傻,到了江蘇都還以為他愛我。在昆明,他躲了我半個月,我只好回家。我告訴了我爸和我媽,那時候胎兒已經八個多月。我跟他們說孩子一生下來,我就會掐死。我哥哥說,如果你把孩子掐死,我就一把火把我們一家子都燒死——一起死,一個都別想跑。我爸爸看著哥哥,直打哆嗦。我媽說,你不能這樣,不能這樣。
李楠“嗯”了一聲,感覺渾身酸疼,冷汗裹身。愛云說,他說你們談了三年,你從不給他碰,他等到結婚要憋死掉。他說他愛我,他和我睡了,每次都逼我吃藥。后來我就告訴他,我不吃藥。就是他看著裝修你們這套房子的時候。是他讓我去江蘇的,那時候我還不知道這樣會懷孕。我明天去自首。
李楠說,你明天自己去吧。
五
李楠回家,不知怎么和媽媽聊起兔子來,媽媽說,哎,我跟他受夠了。叫他不要養了,就像個固執的孩子,偏要養。才入冬,一只母兔子懷孕了,生在平房上。我發現的時候全凍死了,真是可憐。母兔子把自己身上的毛扯下來給小兔子蓋,大冬天的,那點兒毛起什么作用?前幾天又生了一窩,大兔子把自己身上的毛都扯光了給小兔子,還是全凍死了,紅彤彤的,看著害怕。讓他放了去,他又不放,說養了幾個月放了吃虧的。說不動他,全由著他性子來。我要放了,他又要跟我打鬧。
李楠從昆明回天鍋村的時候,她爸爸不知道從哪里買了幾只兔子回來,說養給李楠玩。
爸爸做事,只有三天的熱情,兔子買回來了,不知道放在哪里養。沒有地方,就隨意放在平房頂上,平房頂和四沿都是水泥,兔子沒法打洞做窩,只在房頂的一堆亂木棒下棲身,太陽出來熱辣辣地毒曬,風雨來了肆無忌憚地吹打。李楠看了,覺得可憐,也不置可否。一個大人,整天不務正業,做些小孩子過家家的事情。李楠媽媽和李楠都不想再為這些沒意義的事和爸爸爭吵。天鍋村離黃楊洼不遠,每次回去,看見兔子,只做視而不見。
爸爸在旁邊聽了,說有什么可憐的?那些野物在荒郊野外,還不是凍死的,餓死的,被大獸吃了的?你也去可憐它們?
媽媽說,那些野物在野林子里打洞做窩,窩洞里生產,大型動物或者在山洞里,或者在大樹底下生產,都有個遮蔽,你這光禿禿的水泥墻,晴天毒日頭曬,霜雪天氣,不凍死才怪。再說,你買了它,你就要負責。
爸爸說,死了就死了嘛,一窩兔子值得可憐的?給它們吃了多少蘿卜菜葉和苞谷,還有什么可抱怨的?
媽媽說,我不想跟你說話。
李楠聽了,說我去看看。她上著樓梯,就有了主意。
到了平房上,看到幾只白的黑的兔子在樓頂蹦來蹦去,她開始追趕兔子。一個人捉兔子不好捉,于是拿了籃子,又叫了媽媽來,兩個人追追趕趕捉到七只兔子。李楠問爸爸怎么辦,爸爸說,你捉它干什么?李楠說,不如宰了吃。爸爸說,兔子有多少肉?吃不成的。
李楠說,七只一起宰。
爸爸說,你瞎扯。你敢宰嗎?
李楠說,你宰。
爸爸說,我不敢,我連個雞鴨都不敢殺的。
李楠罩住兔子,給張北海打電話。
張北海問,什么事?
李楠說,來了就知道了。
張北海心虛,又猜不到會是什么事,說我在談客戶呢。
李楠說,你最好趕快來。
張北海開著車去了李楠家。李楠叫他上樓到平房上,帶他到一個籃子前,說,把這堆兔子給我宰了。
張北海愣住,宰兔子?我長到今天,還沒殺過活物。
李楠說,我就知道你是個不昌盛的!
張北海說,這哪跟哪呀?
李楠說,這樣吧,你找個人來,把這些兔子買走。
張北海說,誰買兔子做什么?
李楠說,買了吃啊,買了養啊玩啊!
張北海說,誰買兔子吃啊!養了玩,誰買大兔子啊?不想養了,你把它放了就是。
李楠說,放了?七只兔子養一年起碼吃了十袋苞谷米,菜葉青草喂了多少,費了多少工時,你說放就放。
張北海說,那就養著吧。李楠說,養著有什么用,還要浪費些苞谷米。李楠仰起臉,看向遠處山上石砌的巨大標語,淚流滿面。
張北海揣摩李楠的心思,不知李楠是擔心兔子被凍死心里不舒服,還是覺得再養吃虧。
李楠說,宰了吧。寒冬臘月的,它們再生一堆小兔子,再撕自己身上的毛去蓋嗎?她恨爸爸每天荒廢時間,弄些小孩兒過家家的荒唐事情。買兔子,養兔子無可厚非,可是買之前,該想想放在哪里養,有沒有條件養,是不是該給它們搭個窩。
張北海看著李楠下樓,又拿了刀上來,怯怯地問,你認真的?他知道李楠性情剛烈,盡管在黃楊洼的工作屢遭挫折,但她卻不怕老金,也不怕那些副主任,村里傳她收水費的段子,她也沒放在心上。雖然她對黃楊洼這樣的邊遠貧窮農村沒有搞發展的思路,有些冠冕堂皇的官樣話連自己也不信,但她畢竟是大學生村干部,他們講理想,講奮斗,講比拼,李楠不過是借著收水費接近村民,和村民聊一些實際的問題,不管這工作方式對不對,也總算是一個深入群眾的切入口。
李楠說,我殺給你看。她說著話,抓起一只兔子,掐著兔子的脖子按在水泥扶欄上,菜刀端平,打算像拍蒜一樣,朝兔子腦袋拍去……李楠比畫著要拍下去,隨即又想起回家路上鎮民政所打來的電話,臭林兩口子符合國家集中供養條件,讓她盡快去鎮老年福利院給他們辦理入院手續。李楠緩緩放下手里的刀,她想這會兒還算早,去一趟鎮里還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