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識徐向前元帥,是在1947年夏,那時我擔任作戰參謀,跟隨司令員不離左右,朝夕相處,耳濡目染,從徐帥身上學到了不少好的東西。他使我感受最深的是:嚴與愛。
1947年夏末秋初的一天傍晚,我正在軍區作戰室值班,已是掌燈時分,軍區副參謀長王世英陪同徐向前副司令員來作戰值班室看文件。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徐帥。
我過去在北平上學時,從一本日文書刊上,曾讀到一篇介紹徐向前將軍的文章,給我留下的印象是:徐向前總指揮是一位武人。我想象中的徐向前總指揮,是一位勇猛善戰、指揮過千軍萬馬的統帥,是一位高大魁梧像猛將張飛式的人物。參軍后,也聽說過一些有關徐帥傳奇性的故事。
現在一見,出我意料。在我身邊的徐帥,竟是身材修長,比較瘦弱,白凈面孔,戴著一副白金絲眼鏡,恰似一介文弱書生。
徐帥一見到我,即問了我的姓名、年齡,我一一回答。徐帥聽著我滿口濃重的山東腔調,隨即學著我的山東口音說:“一聽就知道是山東老鄉?!闭f得我們都笑了,也讓我緊張的心情輕松起來。徐帥順便在值班室東面靠南窗下的那張條案邊坐了下來。我將帶玻璃罩的煤油燈撥亮,放在徐帥面前,并將一天收到的電報、文件、圖表等呈送徐帥,隨即匯報了當天的戰況??磥?,徐帥還是滿和氣的哩。
1947年10月到12月底,晉冀魯豫邊區中共中央局,在武安縣冶陶鎮召開全區土地會議期間的一天,蔣軍得到情報,派飛機來轟炸冶陶。防空警報響時,徐帥和我正在司令部作戰值班室里。我催促徐帥趕快去防空洞躲避,催之再三,徐帥巋然不動,仍若無其事地工作。直至蔣軍飛機到了頭頂上空,徐帥仍端坐不動。我著急了,拉起他向門外推,讓他快跑去防空洞。徐帥仍沉著地仰起頭,用手遮眼觀察飛機動向。飛機一個俯沖,扔下了一堆炸彈,隨著一聲呼嘯,接著是一團濃煙沖天。好在炸彈扔得不準,在距作戰值班室南面百米遠的前河灘中爆炸了。在飛機升空的瞬間,徐帥仍關懷地對我說:“你可提著電話機到墻角處躲躲。”隨后才進了胡同南口外的防空洞。
徐帥對自己要求嚴,對部屬要求同樣嚴。記得在臨汾戰役中,部隊鑒于他在長期戰爭實踐中形成的威望,在口頭上、文字上很自然地尊稱他為“徐總”。但是,這一稱呼竟使徐帥很不安。自己親自擬了電報,發所屬部隊,大意是:我們的“老總”只有“朱、彭”,稱我為“徐總”不妥,以后只能稱我為徐副司令員,切記。由此可見徐帥的謙遜。
徐帥一般是不發“火”的。但當你犯了錯誤,尤其是犯了大錯誤,徐帥是不留情面的,發起“火”來,也真厲害。記得那是1947年10月,第八縱隊和太岳、呂梁軍區部隊第二次攻打運城,總攻開始之前太岳軍區司令員劉忠打來電話,是徐帥親自接的。當電話講到炮彈調錯了口徑、上不了膛時,徐帥一下變了臉,臉色顯得十分嚴肅,當即自我承擔了責任,在電話上向劉忠說:“炮彈調錯了口徑、上不了膛,是我們的錯誤?!毙鞄浺环畔码娫挋C,即大發脾氣,拍著桌子嚴厲地說:“司令部工作作風為什么這么馬虎?!幾萬部隊圍在城下,要開始總攻了,炮彈竟上不了膛,這是多么嚴重的問題!……誰調的炮彈,犯這么大的錯誤,應該槍斃!……”
當時正是我在值班,我只有立正站著挨批評。雖然不是我的錯,我也一聲不敢言語。雖是10月天氣,我已汗流浹背。
梁軍處長一直在向徐帥檢討,承擔教育參謀不夠的責任,并一再解釋,為我開脫,說:“不是他,不是他……”
徐帥怒氣沖沖,一甩袖子,走出作戰值班室。梁軍處長仍緊跟在徐帥后面,邊走邊說:“不是他,不是他……”一起走出了大門口。
管后勤調錯炮彈的那位參謀,足足有3天不敢露面。
事情是嚴重的,幾萬人圍在城下,準備了多日,總攻就要開始了,要用炮火轟擊了,而炮彈竟上不了膛,問題實在嚴重。犯這么大錯誤,按軍法“殺頭”沒的可說,是應當的。好在是這次攻城未果,不只是因調錯炮彈的錯誤造成的,主要是胡宗南派鐘松帶其4個團,從三門峽北渡黃河,增援運城,我軍為了打援,遂將攻城部隊撤圍,開去平陸一帶打援,而使第二次攻打運城暫時停止。過了幾天,此事也就消停下來了。但司令部,尤其是作戰科,由此接受的教訓確是深刻的,徐帥的批評是十分正確中肯的。打仗是要死人的,稍有不慎馬虎一點,即可能造成難以估量的損失。一定要以此為戒,養成嚴肅、認真、細致、謹慎的好作風。
1948年元旦后,為了攻打臨汾,晉冀魯豫軍區以徐帥為首組成前方指揮所(以下簡稱“軍區前指”)。2月3日祭灶剛過,差7天就要過舊歷年了,軍區前指跟隨徐帥從河北省武安縣冶陶鎮出發,奔赴晉南策劃解放臨汾事宜。
那是1948年3月6日近午時刻,我收到份電報,記得是中共中央軍委的敵情通報。確悉臨汾守敵胡宗南第三十旅旅長尹瀛洲部即將空運西安,已有數十架運輸機在臨汾城南機場降落。我急忙將此電報呈送徐帥。
這時徐帥正在翼城城郊駐地的北場院里,在一個麥草垛邊的木躺椅上戴著眼鏡半躺著,旁邊一只方凳,上面放著文件、水杯。春日融融,環境幽靜,徐帥躺在躺椅上安安靜靜地在看文電、曬太陽。
我的到來打破了這里的平靜,急急將這份敵情通報呈上后,但見徐帥眼睛發亮,瞪得大大的,一下子從躺椅上站了起來,將電報握在手里,一甩袖子,急如星火,匆匆大步走進南屋作戰室,立即部署截留敵機,并將原定3月10日攻打臨汾的命令,提前于7日以突然手段發起戰役。
徐帥從接到敵情通報,即精神百倍、夜以繼日地部署指揮部隊作戰,完全忘卻了自己帶病的身體。不了解情況的人,看到徐帥如此兇猛,根本想不到他是有病的人。我們也感到徐帥打起仗來那股兇猛勁與平時的文靜相比,真是判若兩人。
當時徐帥抽煙,作戰緊張時抽得還挺厲害,抽的大部分是解放區的土造煙。有時部隊繳獲到的好煙,如美國制造的駱駝牌香煙,也抽過。當時作戰科只有我一人抽煙。每當前方將繳獲的好煙送給徐帥時,徐帥總是一掰兩半,把一半煙給我。這好像成了不成文的約定,每次都這樣,即使只有兩盒煙,徐帥也分給我一盒。作戰時為領導準備的夜餐,徐帥吃得很少,往往都是我們作戰科的幾個人包圓兒,徐帥看到我們搶著吃,還挺高興。
為了制定作戰方案,徐帥都親臨前線,觀察地形,了解敵情,從未講過什么。但當我為了協助徐帥制定作戰方案,需要補充了解前沿陣地敵我情況,第一次上火線時,徐帥看著我,總是千叮嚀萬囑咐要我注意安全,并且開玩笑地說:“戰地最高指揮部的作戰參謀,如果被敵人捉了去,可是不得了。”
我說:“不會的?!?/p>
徐帥嚴肅地說:“那可要做到膽大心細噢!”
晉中戰役外圍戰準備發起攻擊的那天夜里,徐帥通宵未眠。那天我值班,但見徐帥緊張地忙碌著,一聲不吭,默默地帶著我工作。徐帥自己打電話、下命令、寫報告。圍敵不成,即命令第八、十三縱隊和太岳軍區部隊撤離陣地,安全轉移之后,方坐下休息。
后來,奉中共中央軍委的命令,徐帥因病休養調離第十八兵團。第十八兵團向西北進軍,改歸第一野戰軍建制。從此我才從敬愛的徐司令員身邊離開了。
(摘自《徐向前交往紀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