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市區有一片巨大的墓地,叫作拉雪茲神父公墓,那里有三十多萬座墳墓。
沒有一絲陰霾與消沉,風很柔軟,人走在其中,感到巴黎變得溫和了起來。
雖說這也是一個景點,但在相比之下這里人跡稀少,即使是在某個名人祭日,粉絲蜂擁而至的時候,也比不上盧浮宮或是凱旋門百分之一的熱鬧。
相比于埋葬的是被稱為塑造了法國民族性偉人的先賢祠,這里沉睡的名人就更為雅俗共賞了。如今也埋葬在這兒的巴爾扎克稱之為“一個按影子、亡靈、死者的尺度縮小了的微型巴黎,一個除了虛榮之外無任何偉大可言的人類眼中的巴黎”。這里沉睡著的有莫里哀、拉封丹、巴爾扎克、普魯斯特、王爾德、德拉克洛瓦、畢沙羅……
我去那里的本意是想看看他們的墓志銘,不過不知道是為什么,這里的墓碑只寫最簡單的信息,其余不著一字。
有的家族墓不是墓碑,而是一個一層甚至兩層樓高的小亭子。哪怕是名人也僅有肖像雕塑或代表作的雕刻來展示出他們最后的面孔,沒有墓志銘可讀。說實在的,雖然這些名人是拉雪茲神父公墓出名的原因,不過除了一座光禿禿的墓碑,其實看不到太多的東西。
然而當我晃到了墓園的一個角落里之后,卻發現了些有趣的東西。那是一片集體的紀念性雕塑,有的是為了紀念在巴黎公社運動中被集體槍殺的人們,有的是為了紀念被德國迫害的猶太兒童,他們的石碑上刻著:“你的記憶是他們唯一的葬3tal8PubiZR9/a8zg2hPmQ==禮。”還有為在二戰中戰斗的法國或是在法國戰斗過的別國士兵所建的雕塑群,我印象深刻的一句話是:“他們承受痛苦也承載了希望,請你也為你的自由戰斗。”
不過讓我產生好奇的,是這些關于二戰對猶太人迫害的紀念碑透出了一絲微妙的、復雜的情緒。首先讓我困惑的是一個反復出現的詞——déporté。意思是驅逐。那些石碑上反復提到,有很多猶太人被驅逐出境。這讓我挺好奇的,為什么不是“被抓走”或者“逃離”,而是驅逐呢?
有一個石碑上刻了歪歪扭扭的一行字,寫著“我們是900個法國人”,下面寫著1944年900個法國人從法國被送往立陶宛和愛沙尼亞,一年后只有22個人回來。
后來我才發現,其實“驅逐”說得還是委婉了。法國北部曾被德國人大規模地占領過,不過即使是在沒有完全被占領的南部,法國政府都曾大規模將猶太人遣送至德國納粹集中營。1995年,當時的法國總統首次公開承認,法國曾協助納粹德國將猶太人運往納粹集中營,“犯下了不可彌補的錯誤”。2009年法國最高行政法院在裁決中表示,法國維希政府在沒有受到德國占領軍脅迫的情況下,驅逐猶太人,應該對這種“允許并協助把反猶迫害活動的受害者驅逐出法國”的行為造成的傷害負責。這并不是被人逼迫的“平庸之惡”,而是有主觀意識的行為。
在一個石碑上寫著一句話,意思是“所有人都探索了自己和他人的深淵”。這對我來說確實是一個全新的歷史,在歐洲我所看到的大部分紀念館,都是以受害者的面目出現,很少有人站出來說,我們承受了痛苦,我們戰斗過,但同時我們也是幫兇。這樣的承認本身已經意味著共同的記憶,而就如石碑上所寫的那樣:“記憶是他們唯一的葬禮”。
我看過一位教授講述主權與人權的關系。他說:“對內爭人權,對外爭主權才是有意義的,主權是為了維護國民的人權。因為爭主權是為了防止其他國家侵害本國人民,但如果國民受到來自國內的傷害比國外更甚,那就失去了爭主權的立足點。”有了主權,才不會出現德國人在歐洲各地建集中營這樣的事。
但是光有主權并不足夠,因為法國政府可以主動發起反猶運動,自己在境內建集中營,他們甚至不需要德國人的指導,他們可以自主自覺,充分發揮主觀能動性地建起集中營。
不過不論如何,承認這段歷史已經意味了很多。共同的記憶是責任,也是權利,如果連記憶都不被允許,那么不單是放棄了這個權利,而且是放棄了正義本身。
(摘自《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