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姑

霍彥珊，遼寧盤錦人，長春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碩士，中國中小學(xué)創(chuàng)意寫作聯(lián)盟理事，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吉林省科普創(chuàng)作協(xié)會會員。曾獲研究生“國家獎學(xué)金”，出版小說集《燕云賦》，小說、文學(xué)評論作品散見《芒種》《電影文學(xué)》《博覽群書》等刊物。

過了夏至，天地開闊起來，尤其是午時。滋生出暑季難耐的熱意。楊樹葉子日漸濃綠，蚊蠅時不時攀附著人體的溝壑，伺機(jī)窺探出腐朽的間隙，企圖尋求一個永久安生之所。

在陣陣超度聲中，男人掐滅手里的煙卷，將一疊紙錢扔進(jìn)面前的火盆。炭火中立刻升騰起猛烈嗆人的煙，混合著香燭的味道，在靈堂中縹緲地纏繞。火光映照中，男人額前的汗開始向下滾落，在臉上印下密匝的爬痕。

這樣的時節(jié)里，三姑的尸身無法長久地停留，不得不送去火化，然后埋葬。即便可以停放，也不會有太多前來吊唁的后輩，三姑沒有子女。我的二姑夫是當(dāng)?shù)貥O有威望的人，將三姑的喪儀辦得很隆重。燒七、誦經(jīng)、超拔，仿佛世間的人做了這些程序，死者就一定得以往生。三姑的命不好，但幸好有這樣一個姐和姐夫，人們說。

我的三姑是在五月里死去的。種植水稻的田地剛開始灌溉，孕育起細(xì)小的秧苗，鮮花正熱烈地盛放。在這之前，我總以為三姑會在一個布滿霜雪的日子離開，因?yàn)槲易詈髱状我娝际窃谙轮笱┑亩铡Ｋ榭s在炕頭的角落里，渾濁的眼睛投射出駭人的青白。她佝僂著，瘦弱得不成樣子，卻緊抓著身下灰黃的被褥，如同一個抵抗不安的魂靈，有著什么未盡的堅(jiān)持。

河壩上老白楊的葉子逐層地脫落，直到最上面的幾片黃葉也簌簌地飄下來。恍惚間，人們頭頂?shù)奶熳兂闪丝斩吹钠矫妗|北的凜冬悄然而至，農(nóng)閑的村民無事可忙，便張羅著過年。伴隨著凌晨的雞鳴聲響起，土地上厚密的白霜鋪展，幾個要好的親戚同鄰居便湊起來，喝酒、打牌、暢飲、閑談。三姑就是在這樣的機(jī)緣下，赫然地闖進(jìn)并停留在我的記憶里。

兩年前的晚上，天空下著小雪，北風(fēng)下炊煙張揚(yáng)鋪陳，似色厲內(nèi)荏的女人。家宴上喝了酒的三姑抽煙、咳嗽著，看起來異常的歡快。

“我有過很多很多……”三姑很熱絡(luò)，她的話極不連綴，是碎的和密的，隨著話音越來越短促，有些字含混不清。

“念想！”她突然大喊，擲地有聲，緊接著是低訴，“我當(dāng)初要是……”三姑手中的酒杯隨著她身子晃動，酒灑在桌子上，匯聚成一小攤淡黃色。她胳膊肘處的紅色秋衣被酒水浸濕，成為一處熾烈的紅，有些登不上大雅之堂的赤誠。

十二月下旬的東北夜，寒冷而靜謐。碩大的玻璃窗反射著屋里明黃色的燈，晶瑩透亮。伴隨著時不時響起的鞭炮聲，讓人生出想要永久逃遁的心思。大家喧嚷著，談?wù)撈鹱约旱恼煞蚝妥优Ｈ玫那榫w很快便無人接應(yīng)，她舉起的酒杯無從落下，眉眼里顯出飄忽的神色。

“別喝多了，一會兒又撒潑。”二姑開口說話，語音輕飄飄的，一邊自顧自地夾菜，像是在說著一件極不耐煩的事。

我的二姑是一個高大豐腴的婦人，她的娘家與婆家是世交，丈夫和兒女事業(yè)上都很成功，所以她舉手投足間便自然帶有指點(diǎn)的意味。三姑神情失落，眼睛低垂，聽到二姑的話，眼皮瞠起，又瞬間低垂，似不擅爭辯的惶然。

三姑的娘家和二姑的娘家是一家，我早就該知道。可是每當(dāng)我真切地面對這種關(guān)系時，還是會有恍惚和錯亂。人們安靜地注視著互不言語的姐妹，三姑和二姑的關(guān)系并不好，村里人都知道。很快，僵持了一瞬的沉默被三姑尖刻的笑聲刺破，她突然向二姑夫笑道：“姐夫你記不記得，那時候我們是同桌呢，你是我哥呀！”

三姑不常笑，偶爾笑起來，帶著天真的孩子氣，因?yàn)樾β暫兔娌康鸟薨櫜⒉粎f(xié)調(diào)，所以便有點(diǎn)兒滑稽的意味。

二姑的臉上顯出淡淡的冷色，二姑夫沉默著，帶著官場常見的歉意的微笑。三姑剛剛煥發(fā)的神采便就此萎靡了，她直直地望向別處，笑在臉上舒展得有些遲鈍，顯出難看的面色。

北風(fēng)裹挾著雪和稻草的碎屑，從天降落到地上卻并不融化，白色的冰晶與煤渣、灰塵混合，在地上形成細(xì)密的一層，像是橘子皮長出的青白色霉菌。三姑沖到外面去嘔吐，滿地的穢物，散發(fā)著泔水的酸腐味。夜風(fēng)夾雜著她的哭聲和笑聲，有些莫名的陰森。這時已然是東北的初冬，人很容易生出一種因冷而感到的痛覺。

三姑其實(shí)不是我嫡親的三姑，而是我的表姑。我對于三姑的了解原本是很有限的，大概知道她姓寫，叫寫云華。不過，東北的鄉(xiāng)村至今不喜歡用完整的姓名來稱呼女人，他們沿襲著父系氏族的古老傳統(tǒng)，喊著前院的老嫂子，某個家族的二嬸或婆子。所以三姑的名字被淡忘，延續(xù)著鄉(xiāng)野里的叫法：寫三兒。這里的三要帶一點(diǎn)兒化的尾音，透著打發(fā)和隨意，如同每一個尋常的莊戶人家的婦人。

再次見到三姑的時候，是另一年的春節(jié)了。正月里的燈籠在風(fēng)里顫巍巍地晃動，投射出一抹邪獰的紅影。三姑正站在門廊下，縮著頭，仿佛生來就很矮小的樣子。太陽在她身上鋪展著強(qiáng)烈的金色，將她原本細(xì)長白凈的下頜染成枯黃。不過她的眼眶周圍卻很白，白得有些過，乍一看像是青灰眉筆留下的影，又有點(diǎn)兒像表現(xiàn)主義畫作中夕陽里的骷髏。

三姑握起我的手，手指骨節(jié)處的繭摩擦著我的手背，她說：“有人給我算過，說我命里該有一個閨女……”

三姑說話時，眼瞼下細(xì)密的斑會隨著五官的牽動挪移變化，可以想見她年輕時的光彩。

在過去的歲月里，人們是常常信命的。姑娘家把自己的幸與不幸寄托于婚姻，走進(jìn)婚姻的人則把希望托付于來生。某個游方的術(shù)士說，三姑人中深長，子女宮飽滿，必然嫁得良人，兒女雙全。可據(jù)我所知所見，三姑的婚姻卻很不幸。她沒有子女，丈夫待她不好，如今孑然一身，滿身病痛，又很貧窮。當(dāng)然，貧窮是主要的不幸。

三姑的幼年應(yīng)該過得很美滿。父親是小鎮(zhèn)的領(lǐng)導(dǎo)，她很伶俐，又生得美貌。在所有的年代里，女子但凡將美麗與聰慧占據(jù)了一個，命運(yùn)總不會太差。然而，時間久了，這樣的女人便不免會生出驕矜和執(zhí)拗，認(rèn)定自己理應(yīng)偏得些什么，這將走向命運(yùn)的別面，慘遭幸運(yùn)的反噬。我心底生出倉促的嗟嘆，我美艷的三姑竟也因此萎落為這樣一個不幸的婦人。

留存在道路中間的雪，被車轍陷害，失去了原本的潔白顏色，與行人鞋底帶來的灰塵摻雜，變成臟亂的泥。三姑的話不多，但是很柔軟，總是絮絮叨叨的。她衰老又久病的身體在劣質(zhì)香水的遮掩下，散發(fā)出一股難聞的味道，具有無可躲避的真實(shí)性。

“別笑話三姑……”她突然抱住我。房檐下的冰凌開始融化，稍不小心就會滴進(jìn)頸窩，觸及肌膚的一霎，讓人生出冰冷的驚嚇。我的三姑與二姑夫差一點(diǎn)兒走進(jìn)婚姻，這是三姑親口跟我說的。

“為什么沒有走進(jìn)婚姻呢？”我問。

“吵架了。”她笑。

我既有哄騙的意味，也存著窺探的心思追問，“那為什么吵架呢？”

她還是笑，笑得很坦率和真誠，“因?yàn)橐患侣铩！?/p>

“是什么事啊？”我是一個不道德的晚輩，在我極力地問詢中，三姑沉默了，沉默著收斂了笑，做出努力回憶的樣子。

“因?yàn)椤f我不好，他說娶我不過是想要一個可以依仗的岳家。我說那你娶我二姐不是一樣？他就娶了我二姐了。”

窗外沒有風(fēng)，雪后傍晚的太陽，變成腌透了的鴨蛋黃的顏色，有些流動的水靈和透亮，但迅速地隱沒于西邊的林野。三姑呆呆地望著我，安靜中顯出無比真誠可愛的樣子。我不敢相信，卻并不完全懷疑。五六點(diǎn)鐘的村路不斷升騰著燃燒的草木的炊煙。白色的煙霧向上流動，柴火味流竄在屋舍周圍，伴隨著屋頂?shù)姆e雪，生出一股叫人迷離的冷寂。

“他就娶了我二姐了……”三姑喃喃地重復(fù)著這句話，嘿嘿地笑著。笑著笑著，三姑的眼里閃爍起明亮的水光。

三姑仰起脖頸，歪頭，斜睨著天際，恰似孩童遇到磕碰后生出的委屈和執(zhí)拗。

“天冷了，家雀兒都凍死了！咳咳咳……我這輩子手腳總是冰涼，但我不怕冷，要是死在冬天，嘿嘿，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我驚異于三姑竟說出如此經(jīng)典的“紅樓讖語”。積年的痛苦已經(jīng)將她打磨成一個粗糲的農(nóng)家婦人。在三姑平靜的講述中，有一股痛在醞釀，似脹痛和悶熱的發(fā)酵。沉默使人透不過氣來。或許沒有人知道當(dāng)年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只是在二姑父的改娶和掩飾中，三姑義無反顧地選擇了自己的命運(yùn)。三姑從故事中養(yǎng)成了對生死的輕蔑，演化為現(xiàn)實(shí)世界里近乎悲慘的對峙。我急于逃離她的故事，便倉促地回應(yīng)：“三姑進(jìn)屋吧，天晚了。”

成年后的世界和以前總不大一樣，記憶里親友的面容不經(jīng)意間便會模糊，像是蜷曲的楊樹葉子，灰暗破碎得太過，因而不貼合記憶。后來我聽村里人說，那時的三姑已經(jīng)癡傻了。她和往常一樣喜歡喝酒，終于在一個尋常的冬夜因中風(fēng)跌倒，損傷了腦子。她精神時常錯亂，說話顛三倒四，大家都說“寫三兒快了”。

快了，是快死去的意思。我的三姑，她并不懼怕死亡，或許也不盡明白死亡了，她只是重復(fù)著：“我不恨他，我讓給她嘛。”

我相信，我的三姑曾有過愛人，我的二姑是不夠道德的，而我的姑父無論娶誰，都會有很好的岳丈提攜，做一個馴順的婿與一方得體的官。盡管，三姑所敘說的話都被當(dāng)做了小腦萎縮后的胡言。

今年的聚餐沒有三姑。親戚將奶奶家的圓桌圍得和往常一樣緊湊，人們飲酒、說笑，同舊日一樣熱鬧。穿戴貴重的二姑一如我記憶里的寡言，二姑夫的臉上永遠(yuǎn)帶有他含蓄的微笑。人們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三姑本沒有后代，這一病，也消耗了許多她原本的至親。終于她故去了，除了一場盛大的法事，甚至不足以成為人們的談資。村口處，時不時響起的鞭炮聲震動著人們的耳膜。二姑父修了村里的路，建了跳舞的廣場，對老無所依的村民都極盡照顧。他為人寬厚，處事大度，似乎永不狹隘，也從無私心。

雪又開始下了，輕飄飄地落在車轍和腳印上，鋪陳出潔白的新路。送走了客人的堂屋瞬間變得闊大，闊大中有種凄然的混亂。桌上的酒杯殘留著小小的紅暈，像一枚熾烈的吻痕。我把水杯放進(jìn)水槽，熱水很快就把那一小塊亮色沖掉。杯子光潔如新，絲毫沒有從前的印記。

“二姑和二姑夫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啊？”

“你姑和你姑父兩家的老一輩就有來往，一個有兒，一個有女，十有八九兩家會結(jié)成親家。”

“二姑沒有三姑漂亮，怎么二姑夫就娶了二姑呀？”

“你二姑是云盤臉，旺夫命。”

“這不準(zhǔn)啊，不是說我三姑也是兒女雙全的面相嗎？”

“七歲那年你二姑招了邪，總醫(yī)不好，寫三兒說把命借給她姐。小孩說話靈光，這一借就把運(yùn)氣借走了，所以你三姑的命就這樣苦。”

奶奶很迷信，面對姻緣的玄妙和際遇的無常，喜歡以命運(yùn)作為托詞。或許現(xiàn)實(shí)本就是大家口耳相傳所臆想的順理成章的悲歡。我隱隱地生出一種悲哀，終究在所有熱鬧和歡慶的日子里，我的三姑已經(jīng)永久地失去了吐露的資格。

雞和狗以打鳴和吠聲驅(qū)遣著自己的無聊，以此填補(bǔ)著漫長歲月里無盡的空白。村口處的白楊樹親密地排成排，彼此并行卻永不相交。男人們依舊高談闊論國家大事，女人們在講究著看不慣的人情往來。

“閃閃回來了呀！”尖細(xì)的女人聲，拖著長長的尾音，黏膩膩，寒噤噤地從身后傳來。一個穿著黑色棉衣的女人，花白的發(fā)絲被包裹在綠格子方巾里，在風(fēng)中一抖一抖地顫動。

“嗯，回來了。”我不熟悉她的面容，只好簡單地回應(yīng)。她有些訕訕的，或許是失落，大概因?yàn)槲覍λ龥]有用特別親密的稱呼。

“我是你三姑啊！”她看著我，熱切地補(bǔ)了一句。

“三姑啊！”我做出恍然的樣子。

東北雪后的天地，有一種無法走出的寒涼。她蹣跚著挪動，走開，終于變成了一個小而黑的圓點(diǎn)，像是手寫文字時因筆跡潦草而留下的沒有空心的句號。我猛然驚醒，是一個午睡的夢魘。

而我的三姑的確是故去了。我走出門，想讓正午的太陽沖散剛剛驚起的冷汗。老家的院子，是新修葺的。大塊的磚面與水泥拼接而成，整潔、闊亮，不過相比于小時候的紅磚泥地，有一種慘淡的白。在盛夏的樹蔭里，正帶出凜冽的光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