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若男咬一口菜夾饃,仿佛吞下了整個世界。她慢慢地把各種滋味咀嚼。菜香滑進肚腸,也溜過面前的綠植縫隙,在忙碌的馬路上穿行。綠植茂密而且潮濕,顯然環(huán)衛(wèi)工剛剛灑過水。
摸口袋,若男才意識到手機已經(jīng)沒有了。昨天,媽媽高高地揚手,又重重地落下,手機碎屏四下迸濺。媽媽用腳拼命踩踏那些碎渣,企圖踩進地縫里去。她肯定瘋了,若男想。
慢慢咀嚼,她有的是時間。
剛才是酸菜,現(xiàn)在吃到的是辣菜。若男嘶出辣氣的時候,一只狗踅到她面前,耷拉著頭,伸著舌頭望著她。
“你什么時候來的?”她摸著狗的頭問。
狗嘴里流下涎水,羞怯地不住點頭。
若男掰塊兒饃托在掌心。狗湊過來,叼進嘴里,一口咽下。又把掉在地上的菜渣舔干凈。
“可憐的孩子?!比裟朽洁炝艘痪洹?/p>
狗的一只耳朵不見了,臉上有血跡,一條腿蜷著不能著地。狗對流血一點兒不在意,專注地看著菜夾饃。
若男把饃塊兒仔細地喂進狗的嘴里,吩咐它慢慢吃。
“喵嗚!”
貓叫聲嚇了若男一跳。
一只黃黑色的貓弓著腰,毛發(fā)豎立,尾巴高翹,向狗橫沖過來。狗恐慌地跳到了一邊去。
貓齜著尖利的牙齒又橫過去幾步,狗極速躲進綠植。
貓放下尾巴,頭在若男小腿上蹭,圓溜溜的眼睛瞪著她的手。
若男扯出一根青菜,在貓頭上逗弄,貓一下叼住吞進嘴里。若男又用手托給它一塊兒饃,她感覺到貓牙在她掌心快速地劃過,饃塊兒眨眼間消失了。
她看清了,貓是白貓,身上黃的是土,黑的是泥。
“洗凈了肯定雪絨絨的?!彼粥洁炝艘痪?,“漂亮的小家伙?!?/p>
狗伸著舌頭,羨慕又緊張地看著若男喂貓。
若男聽見一聲明亮的口哨從馬路那邊傳過來。她站起來,向吹口哨的少年招招手。
“郝帥,我沒有吃早點?!彼?。
郝帥吹聲口哨折身走了。
若男蹲下對貓和狗說:“別打架啊,等等啦?!?/p>
不一會兒,郝帥拿著個肉夾饃隔著綠植遞給若男,“還有豆腐腦。”
綠植外的郝帥看不見貓和狗。
若男把肉夾饃掰成兩半分給貓和狗,然后走出來對郝帥說:“去網(wǎng)吧?!?/p>
古城炫酷網(wǎng)吧的皮門簾沒精打采地懸垂著,右邊常用手掀的部位爛了一個洞,里面的棉絮哆哆嗦嗦探出來,黑黢黢的。洞后面的門把手锃亮,好像一只賊眼。
網(wǎng)吧里燈光并不很亮,若男看見有人趴在游戲機前,呼嚕聲扯得如風(fēng)扇一般,也有剛剛坐上電腦桌的新來的客人。
郝帥走到網(wǎng)吧深處,找了臺看起來比較新的電腦。他讓若男坐下,自己去充卡。回來,他熟練地打開機器。
“你想玩什么?紅警?英雄聯(lián)盟?失落的方舟?”
“我沒玩過。”若男不好意思地說。
“真low?!?/p>
網(wǎng)吧里人越來越多,亂糟糟的。煙草的味道亂竄,有人脫了鞋,有人帶著吃食,氣味混雜得沒有一點兒頭緒,兩個碩大的換氣扇也不起作用。
若男有些頭暈,她慢慢睡著了。
晚上十點醒來的時候,若男感到強烈的饑餓,蓋在她身上的郝帥的夾克掉落,把地板砸得脆生生響。她環(huán)顧網(wǎng)吧,人又少了。
“你肚子叫了。”
“我也聽見你的了?!比裟心樇t了一下。
“你待著,我去弄吃的。”
“我想回家?!比裟幸酒饋?。她想起自己藏在綠植里的書包,夜露不打濕,灑水車也會把它打濕。
“扛住,過了今晚,你就自由了。”
二
若男身上蓋著郝帥的夾克,她迷迷糊糊中被班主任搖醒,已是第二天凌晨了。她被班主任領(lǐng)到了辦公室。
辦公室隔成若干個空間,有的老師從隔間伸頭看若男,有的看完又埋下頭去,有的站起來準(zhǔn)備到教室去看早自習(xí)。
“你跑,你跑!”媽媽說。若男媽媽揮動手臂左右開弓。若男不說話,脖子挺得直直的。
“你帶她回去,還是你出去?”班主任問。
“交給你了?!眿寢屘吡艘荒_椅子,仿佛那是若男的腿。
班主任冷冷地看著若男媽媽走出辦公室,沒入已經(jīng)透出曦光的、黎明前的黑暗。
“你想吃什么?”班主任問。
若男搖搖頭,她覺得桌子在搖晃,辦公室在搖晃,班主任淺淺掩住白皙脖子的短發(fā)也在搖晃。
這時,她開始流眼淚。班主任給她遞了紙巾。
班主任出去給若男買了早餐,豆?jié){、油條、雞蛋,還有兩個油糕。
“你咋知道我喜歡吃油糕?”若男已經(jīng)停止了抽噎。
“一天一塊兒,甜嘴,還不發(fā)胖?!?/p>
“老師你不化妝也很好看?!?/p>
“你傻還是我傻?”班主任一口豆?jié){噴出來。
老師們陸陸續(xù)續(xù)進了辦公室。
上課鈴響了。若男遲疑地望著班主任水汪汪的眼睛。
“去吧,用同桌的書?!?/p>
若男腳步輕快起來。
上午第一節(jié)語文、第二節(jié)英語,還有兩節(jié)是物理和化學(xué)。
后兩節(jié)課若男睡著了。睡著之前她隱約看見班主任在教室窗外閃過,還對她翹了一下嘴角,但她還是睡著了。
若男拿起手機給郝帥打了個電話,跟他說自己已經(jīng)回學(xué)校上課了。
班主任在網(wǎng)吧搖醒她的時候郝帥也驚醒了,他嗖地彈跳起來,雙手握緊了拳頭。
聽見若男怯怯地叫了聲老師,郝帥扭頭跑出了網(wǎng)吧,邊跑邊說會給她打電話。
若男給郝帥打電話,告訴他不化妝的班主任很好看,還說:“你不要扛了,去上技校吧。”
三
放學(xué)鈴聲敲破了若男的夢,同學(xué)們蜂群一樣擠過教室門,住校的沖向食堂,不住校的往家奔去。若男悄悄擦掉嘴角流下的口水,揉揉惺忪的眼。她現(xiàn)在又覺得餓,好像老師買的豆?jié){、油條、雞蛋和油糕,都被深沉的夢吞噬一空。嘴里酸酸的,涎水快速而洶涌地充滿口腔。
她打了一份土豆絲,買了一份紅燒肉。又記起什么,匆匆返回教室,從課桌里摸出一盒煙,她把煙扔進垃圾筐,把紅燒肉裝進去。
煙是她從郝帥手里奪來的。
“呦,這么有錢??!”有人沖若男說。
是劉莎莎。劉莎莎成績靠前,坐在前排,和坐后排角落的若男本應(yīng)隔著千山萬水。
劉莎莎有個圈子,她們吃飯在一起,出去玩也在一起。她們幾次約若男去游樂場,若男都沒去。
若男把煙盒揣進褲兜。
“給姐來一根兒。”其實劉莎莎比若男小三個月,若男在班主任那看過花名冊。
若男朝垃圾筐努努嘴。
“還騙人?”劉莎莎的跟班張蕊搡了若男一把。
若男把垃圾筐里的煙撿出來,放在課桌上。張蕊一把抓在手里。
“走?!睆埲镒裟小?/p>
到了操場邊的廁所,外面有人把住廁所門口,若男被劉莎莎和張蕊前后夾住。
“抽?!眲⑸f。張蕊點著煙,塞進若男嘴里。若男吐了。張蕊撿起來,再次塞進去。
若男被煙味嗆得咳嗽起來。外面有口哨聲,意思是說有人走過,不用擔(dān)心。
若男也聽見了,和她熟悉的口哨聲不一樣,她把煙吐到張蕊身上。
劉莎莎一腿掃倒了她。若男想爬起來,拳腳便雨點般落在她的身上頭上。若男看見自己衣服上有雜亂的鞋印子,她抱住頭,蜷縮成一團。
門口的口哨聲又響了。劉莎莎和張蕊幾個人迅速閃出了廁所。
一個上廁所的女孩進來,看見正從地上爬起來的若男。
“摔倒了?”女孩問。
若男搖搖頭,又點點頭,拍打身上的灰土。
“你鼻子流血了?!迸⒔o她遞過來紙。
若男擦鼻子,一紙的血,殷紅殷紅的。她團了兩個紙團塞住鼻孔,把臟了的紙扔進廁所。
下午放學(xué)的時候,若男找到張蕊,想和她談?wù)劇?/p>
“她打破過你的頭,你為什么要跟她好?”
“要你管?”
“我知道她問你要錢。我給你錢,你跟她散了?!?/p>
“你窮得連飯都買不起,還給我錢?”張蕊哈哈大笑起來。
手機被砸了,媽媽給的伙食費有限,張蕊說得千真萬確。
劉莎莎過來了,帶著張蕊幾個人走了。若男洗凈了臉上的血跡,去找班主任。辦公室空蕩蕩的,老師們有的下班走了,有的在校門口維持秩序。
四
若男朝那叢綠植趕去,鉆進那個角落后,她被嚇了一跳。
郝帥抱著書包坐在那里。
“別說,找東西可真累人。我找過咱們走過的所有的路?!焙聨浶θ轁M面,眼睛有些惺忪,顯然他在這里剛剛睡過一覺。
“你呀!”若男坐下來。郝帥去摸她臉上的傷痕。
“我給你變個魔術(shù)?!?/p>
若男掏出煙盒。郝帥把煙盒一巴掌打落在地上。
“不讓我抽,你卻抽!”
若男撿起煙盒?!巴敉敉簟?,單耳狗一瘸一拐地跑過來,看到郝帥在,便遠遠站住了。若男讓狗過來,瘸狗一點一點挪過來。若男從煙盒里捏出一塊兒紅燒肉扔給它。瘸狗快速地吞進嘴里,急切的吞咽讓那只耳朵上下跳躍著。
“真丑?!焙聨浺踩舆^去一塊兒肉。
“我再變一個?!比裟小斑鬟鬟鳌钡貙W(xué)貓叫。一只貓飛奔而來。狗懂事地躲開了。
貓蹭了蹭若男的腿,又去蹭郝帥的腿。
“花貓你好?!焙聨浾泻舻馈?/p>
“是白貓?!比裟屑m正。
若男倒出剩下的紅燒肉,貓急急地吃起來。
天色很快暗下來。手機里不停有鈴聲,還有短信提示音。
“在找你?!比裟姓f。
郝帥把手機塞進褲兜。手機還是響,他狠狠按住電源鍵,關(guān)機。
“家里人會擔(dān)心的。”
“煩死了?!?/p>
“你應(yīng)該回去?!?/p>
“不?!必埲プ汾s瘸狗了。郝帥又說,“爸爸說,像你這樣,流落街頭都不會有人可憐你。”郝帥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路燈在上面亮著。
“媽媽呢?”
“爸爸和媽媽約法三章,在他博士讀完后如果媽媽沒有考取研究生,他們就分手。如果媽媽三十歲前沒有拿到博士文憑,他們不要孩子。爸爸說不般配的出雙入對是丟人。”
“第三個約定呢?”
“他們幾乎獲得了想要的一切,除了我。我是他們驕傲人生的意外?!焙聨浘玖艘话丫G植葉子扔在貓面前,“哪家主人這么殘忍,遺棄了它?”
“動物和人一樣?!?/p>
郝帥背著書包帶若男去他的住處。
“一斤書本能賣多少錢?”若男問。
幾輛車從后面沖過來,郝帥一把將若男拽到自己身前。
“不許賣!用錢我給?!焙聨浾f。那幾輛車疾速跑遠了,郝帥還死死拽著若男的胳膊。
“昨晚買吃的你沒拿手機,我就知道你也……”若男撇嘴。
“不關(guān)你的事?!焙聨洂琅饋?。
郝帥和若男在一個夜攤前坐下,要了兩份米線。郝帥又買了一串鹵鵪鶉蛋,下到若男碗里。
他們拐了兩條街,鉆進一個僻靜巷子。一排衰敗的房屋默默站立在昏暗路燈稀疏的遠光里。
“這里拆了一半撂下了。”
恰巧一陣風(fēng)吹過,地上的垃圾和窗戶上掉掛著的已經(jīng)爛成條索的窗簾窸窣作響,若男顫抖了一下。
郝帥推開其中一間屋子的門,門框掉下一些塵土。
郝帥手里多了只手電,在手電的光的照射下,若男看見半屋子的磚塊兒,另半邊有張沙發(fā),一條腿下墊著磚。
“不會塌吧?”若男一邁步,磚頭亂響。
“上面樓層拆得差不多了。聽說是拆遷安置不滿意,戶主鬧得厲害?!?/p>
“那他們住哪里?”
“反正不是網(wǎng)吧。”
郝帥把書包放在沙發(fā)一頭,手電豎立在磚堆上。他們坐下來。
若男看見郝帥的臉在手電光里顯得慘白,露出層層疊疊的陰影。
“扛住,他們會來求你的,這個我有經(jīng)驗。”郝帥搖晃著自己的手機,那是父母為了解他的行蹤做出的妥協(xié)。他開機,回了其中一條信息,又關(guān)機。
有很長時間他們坐在沙發(fā)上,都不說話。
風(fēng)越來越大,把門窗拍得咔咔作響。若男似乎要倒下去,眼中郝帥的身影越來越高大,像山一樣占據(jù)了整個屋子。這令她想起遠在南方打工的父親。媽媽說:“初三了,考不上好高中,我打不死你,你爸也要打死你?!?/p>
郝帥從屋角扯出一個箱子,打開,端出一個船模。
“這是巡洋艦。穿云破霧,踏波遠航。”
若男在電視里見過巡洋艦,在郝帥打的游戲里也見過,但她還是被眼前的巡洋艦?zāi)P驼鸷沉恕?/p>
“真漂亮!”她摸著巡洋艦,數(shù)著一根根細如毛發(fā)的鐵絲粘連起來的圍欄。
“我整整做了一個月。”郝帥說。
“你爸媽遲早會承認你是對的?!比裟休p柔地撫摸著甲板兩側(cè)雄赳赳的炮彈發(fā)射管,發(fā)射管上的炮衣褶皺清晰逼真。
“我從小喜歡組裝東西,聽說有學(xué)校開設(shè)了這個專業(yè)。我爸說,要想過他那樣的生活,就得上名牌大學(xué),考研究生?!?/p>
“和我媽一樣。她說像爸爸不讀書就得當(dāng)工人,改不了打工的命,可我偏偏學(xué)不進去?!?/p>
“咱們兩家不一樣,一個冷戰(zhàn),一個熱戰(zhàn)。我爸用他的方式指桑罵槐、含沙射影,你媽就知道打人?!焙聨洺裟衅财沧欤绻砟槨?/p>
郝帥放下巡洋艦,又捧出一個花園模型。這是一座有著亭臺樓閣的蘇州園林,只有巡洋艦三分之一大,卻小橋流水,圓門泮池,一樣不缺,仔細看,花枝上還有蜜蜂嗡嗡、蝴蝶翩翩。它令這間破舊屋子突然間金碧輝煌,光彩熠熠。
五
天大亮,雨一直在下,若男背上書包去學(xué)校,遠遠望見校門籠罩在蒙蒙煙雨中。她用傘遮住臉往前走,直到和另一把傘碰上。
“媽!”若男驚叫。
“你死到哪兒去了?”媽媽合了傘,一下一下抽打過來。
傘掉落地上,若男站在雨里。她看見媽媽眼圈浮腫,眼白上布滿血絲。
傘攜帶著雨水,硬硬的像木棒。媽媽的脖子也都紅透了。
門衛(wèi)舉著防衛(wèi)叉沖過來?!安辉S打人!”他緊緊捏著叉柄,盯住打?qū)W生的女人。
“她是我媽媽,是我逃學(xué)……”若男擋在兩人中間。
若男撿起地上的傘,撐開在媽媽頭上,說:“我不跑了,你回去吧,我保證。”
“把她關(guān)進去!”對門衛(wèi)說,推開若男的傘又吼道,“我一小時后給老師打電話,你要是不在,我剝了你的皮。我就不信,我辭職守著還看不住你!”
若男走進教室,班主任正怔怔地坐在她的座位上。若男張了張嘴,班主任拍拍她的肩,說:“先上課?!比缓笞吡?。
若男看見班主任眼圈是黑的,眼白和媽媽的一樣,布滿血絲。
放學(xué),若男沒有去班主任那兒,她背著書包走出校門,朝家的方向走。雨已經(jīng)停了,路面的水積在低洼處,一攤一攤地朝她眨眼。
她又一次被擋住了。
是劉莎莎和張蕊幾個人,她們向她伸著手。
若男把手探進兜里,半天沒有拿出錢來。
“敢賴賬!”有人喊。張蕊嘻嘻笑著,手里拿著電話左邊低一下,右邊高一下,退后幾步又靠前幾步。她在錄像。
若男手還是沒從兜里拿出來,臉上已經(jīng)挨了一耳光,接著是幾腳,她跌坐在泥水里。
她想爬起來。一個矯健的身影撲過來,一腳把劉莎莎踹了出去。張蕊幾個女孩子向人影撲上去。
“郝帥!”若男喊。
郝帥掄拳把幾個人打倒在地。
“揍他!”劉莎莎喊。
郝帥沖著劉莎莎又是一腳,若男看見劉莎莎的鼻血流了下來。
若男撲到劉莎莎身上,緊緊護住她,沖郝帥喊:“別打了!”
若男又被叫了家長。
劉莎莎在班主任面前哭得梨花帶雨,用紙一張接一張地擦眼淚、擤鼻涕,嘴里不停嚷著:“我考了年級第三,還要挨打?”
“你的臉怎么爛的?”媽媽問若男,若男不說話。
“她自己摔的。”劉莎莎說。
“沒有問你。”班主任說。
“誰打的你?”媽媽還在急切地問若男。
若男哭了,并向劉莎莎道歉:“對不起。”
“她偷我的錢,還帶校外的人打我。”話一落地,劉莎莎又大哭起來。
“是這樣嗎?”班主任微仰著頭問若男。
“張蕊可以作證?!辈坏热裟谢卮?,劉莎莎搶著說。
“對不起!”若男向班主任鞠躬。
媽媽手舉到半空。
“我給你說過好多次了,打罵解決不了問題?!卑嘀魅螌θ裟袐寢屨f。
若男媽媽的手收回來,打了自己一耳光,清脆響亮。
“沒一個好東西,都該給處分。”辦公室有老師說。
“要處分就處分我吧,是我辭職晚了。我命好苦啊!”若男媽媽用雙手護住若男,摩挲著若男腫脹的臉頰,轉(zhuǎn)身給班主任鞠躬。若男看見媽媽的淚珠砸在地板上,濺開一朵朵小花。
“每人寫一份檢查,說明具體情況?!卑嘀魅螝夂吆叩卣f。
受到處分的是郝帥。劉莎莎的父母搞清楚了打傷劉莎莎的人是另一所學(xué)校的初三學(xué)生。他們找到學(xué)校,要郝帥賠償醫(yī)藥費。
“我沒問爸爸要錢。” 破房子里,郝帥說,“我賣了那艘巡洋艦?zāi)P?。?/p>
若男心里一震,問郝帥:“處分影響考大學(xué)嗎?”
“我又沒想上大學(xué)?!焙聨浀哪_輕松搭在沙發(fā)前的磚頭上。
若男看見郝帥眼睛里也布滿了血絲,她不知道它和媽媽、班主任眼中的血絲差別在哪里。
“我想到一個主意,給你開個手工店,我做助手?!比裟泄首髋d奮。
郝帥哈哈大笑起來,房子都搖動了:“傻瓜,每個人生來不同,你不能走我的路?!焙聨浿棺⌒?,扳住若男肩頭說。
六
主題班會是在周五的最后一節(jié)課召開的。
班會的主題是“奮斗的青春”。教室里的桌椅圍成一圈,班長站在最中間。液晶屏上播放著勵志的短片,音樂激昂。
班長通報了最近班級各項統(tǒng)計情況,對部分同學(xué)提出表揚。學(xué)習(xí)委員比較了中考??汲煽冊谌昙壍呐琶兓岢隽思磳Q戰(zhàn)中考的目標(biāo)和落實措施。
這些內(nèi)容進行完,班長說:“而今,青春正在我們手中,我們不能容忍青春白白流逝,不能在不及格中虛度光陰,更不能在自暴自棄里浪費生命,老師期待我們勇爭第一,家長要求我們出人頭地,親戚朋友盼望著我們金榜題名。那就讓我們在青春中奮發(fā)吧——書寫一卷永不退縮的人生。”
ve02Mh+sjhINGl+ey+BrFQ== 下面是自由演講時間。
有同學(xué)站起來高聲演講,有同學(xué)講起史鐵生的故事……
若男覺得渾身燥熱,她眼前徐徐展開一幅畫,就像郝帥那精美的城市花園。她記得有篇課文,主人公在桌上刻了一個“早”字。她去摸自己的書本,摸出來一把轉(zhuǎn)筆刀,懊惱地扔進課桌里。
若男摸出修正帶,在課桌角粘貼,貼歪了,又撕去。她重新貼了兩排修正帶,規(guī)規(guī)矩矩寫下兩個字:不晚。
“史鐵生用他奮斗的筆桿寫出了人生的絢彩華章。”那位同學(xué)以高昂的聲音結(jié)束了激動人心的演講。若男和同學(xué)們使勁兒鼓掌。
若男朝班主任坐著的方向看,班主任也正看著她。班主任點點頭。若男舉手向班長示意。
“我有一位朋友,”她站起來,緩慢低沉地說,“他學(xué)習(xí)成績很差,經(jīng)??嫉箶?shù)第一第二,沒有人瞧得起他。但他想,生活總會給他一條路,讓他活下去。他會做船模,做漂亮的迪斯尼樂園模型,他做的蘇州花園是我見過的最美麗的微縮景觀。他期望用自己優(yōu)秀的手工作品說服同學(xué)和老師??墒?,他的學(xué)習(xí)成績一塌糊涂,拖班級后腿,他一直被安排坐在教室的角落里,每次考試公布成績,他都灰溜溜地逃出校園?!?/p>
“他的父母是大學(xué)教授,他們期望兒子能繼承他們的衣缽,過體面的受人尊敬的生活。可是他們的兒子,我的朋友一心盼望能上一所有手工制作專業(yè)的技校,發(fā)揮自己的特長。他和父母冷戰(zhàn),也期望靠自己精美的手工作品能讓父母回心轉(zhuǎn)意,支持他走下去??墒恰?/p>
“可是,他是一個受到處分的小混混!”劉莎莎在座位上惡狠狠地大聲說。
“他是一個想自食其力的勞動者,他是你完全不會理解的正人君子!”若男回敬道。
“看看我臉上的傷口,它還沒有愈合!他是個流氓,叫郝帥?!眲⑸瘮傞_雙臂,目光巡視一圈教室,然后挑釁地盯在若男的雙眼之間。
若男推開桌子,跳到劉莎莎面前,揮手打了劉莎莎一嘴巴。
兩人廝打起來。桌椅噼里啪啦亂響。
張蕊從后腰摸出手機。
七
中考在即,義務(wù)教育將在中考之后完結(jié)。從此,有的同學(xué)上普通高中,有的上職業(yè)中學(xué),有的要走上社會。
這是人生的第一次分野。
班主任在處理學(xué)生打架事件過程中,向?qū)W校提出辭去班主任。
若男聽說班主任辭去班主任的理由有這么兩條:自己要處理的事務(wù)太多,精力實在有限,難以細致照顧到每個學(xué)生;學(xué)生打架事件在校園里造成惡劣影響,自己管理出現(xiàn)問題,難辭其咎。
學(xué)校說已經(jīng)給予劉莎莎留校察看處分,班主任所列理由不成立,申請不予批準(zhǔn)。
班主任退而求其次,給來做思想工作的校領(lǐng)導(dǎo)提出可以繼續(xù)做班主任的條件:不能再以學(xué)習(xí)成績判斷學(xué)生的好壞,對學(xué)生的評價標(biāo)準(zhǔn)必須多元化。
若男在即將拆除的房子里收拾東西,告訴了郝帥這些事情。那時,她已經(jīng)看過班主任給她推薦的書籍,準(zhǔn)備中考的同時,也開始搜集寵物飼養(yǎng)的知識,那是她為自己做的職業(yè)生涯規(guī)劃。
“你先動的手,怎么會處理劉莎莎?”郝帥問。
“有張蕊的錄像。張蕊主動拿出了那些錄像。錄像里都是劉莎莎打人的鏡頭,打我的,打別人的,逼著別人給錢的?!?/p>
“有我嗎?”郝帥很感興趣。
“有,你打她,我護她,你的拳腳落在我身上。錄像里那些被欺凌者的臉部都被刻意打上了馬賽克,只有劉莎莎的臉清晰無比。張蕊說,她受夠了,早就等著公開錄像這一天。鏡頭里只能看到你的手腳,沒有你的臉?!?/p>
“對不起?!焙聨浳兆∪裟械氖帧?/p>
“一堆破爛。還有什么要收拾的?”若男抽出手,環(huán)顧小屋。
房子里確實沒東西收拾,這更像一種告別。
“這個送給你?!焙聨浥醭龀鞘谢▓@模型。
若男把城市花園模型小心翼翼地放進帶來的新箱子說:“不,我要更精美的。真不需要我去給你爸媽做工作嗎?”
“不用啦。”郝帥自嘲地咧嘴笑了,他輕撫著花蕊上振翅欲飛的蜜蜂,然后合上箱蓋,“它們累了也要回家的。”
陽光明晃晃地透進來,照在郝帥的臉上。若男覺著這張臉精致又俊朗,和城市花園模型一樣美。
“你常打什么游戲?”若男突然想起什么,問郝帥。
“失落的方舟。”
“哦,是它。怎么樣?”
“這是一款完全開放的游戲,玩家可以模擬體驗到諸如釣魚、采礦、伐木、狩獵、考古的樂趣。進入副本可以采集到更高級的資源,還可以體驗更多的角色,比如詩人、騎士、督軍,比如在陸上旅行,在海中冒險??傊?,有無數(shù)種可能,看你自己怎么把握。”
“有無數(shù)種可能……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