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蕭瑟的北風吹過我的臉頰時,我便意識到是時候遷徙了。2064年的秋沒有隨風飛舞的楓葉、如畫的斑斕,仲秋獨屬的寧靜和詩意排云而上,只留悲寂寥。幾年前那些輝煌奪目的超級都市渺無人煙,而城市周邊的近郊卻出現了廣袤無垠的耕地。
但好在候鳥還不至于滅絕,在邊郊的田野旁或者已經枯死的枝頭上偶爾能尋到零星幾只灰色鳥類,它們將沿著東亞—澳大利亞遷飛通道一路向南,直達澳大利亞或者馬來西亞群島南部。
記憶中只有在森林里才能見到的鳥類如今因為缺乏食物飛到了鄉村,與人類共處一室。這不是個好兆頭,鳥類與人類的接觸越來越頻繁,意味著它們在自然里已經無法覓到食物,只能冒著危險來人類的地盤上尋找一線生機。
“入秋了,我們該遷徙了。”她站在田埂旁,落日的余暉照映在隨風飄蕩的樹梢,將斑駁的樹影印在她的臉龐。她一身粗布麻衣,似乎在往外拋著什么東西,我望著她瘦小的背影,不禁走過去把手搭在了她的肩上。
她“嗯”了一聲,繼續將手中的谷物向遠處撒去,“不會浪費食物的,我會少吃點兒。”
我安慰她沒事,然后刻意找了些話題,可換來的卻依然不過幾聲“嗯”。我知道她又在想十年前的“地球工程”計劃了。計劃開始以來,我和妻子因工作原因開始疏遠,后來那場工程失敗,她就這樣與我產生了難以跨越的隔閡。
“你還是沒有從那件事里走出來,可那不只是你一個人的錯。”計劃的失敗直接導致如今的極端氣候,華北一帶在最冷時竟能達到驚人的零下83℃。
她沒有說話,于是我倆就這么肩并著肩眺望著遠處朦朧的山巒。
“白額燕隼。”她突然張口,指向一只黑白相間的鳥。這只骨瘦如柴的生命停在遠處已經枯死的枝頭,正小心翼翼地望著田地里的谷物,但似乎忌憚兩旁的人類不敢靠前。“親愛的,你知道嗎,這種鳥類在六十年前還被視為無危,而前幾天有一個鳥類學家告訴我,它們的預估種群數量已不足千只。”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就這么無言地看著。
“它們以昆蟲魚類為食,現在卻不得不改吃人類的谷物。我們能看到的鳥類種類越來越多,但它們的總數卻在以驚人的速度減少。”她頓了頓,眼睛里似乎泛著淚光,“它們不僅要忍受惡劣的環境,還要避免那些饑餓人類的捕食。”
“留鳥幾乎滅絕了,因為它們沒有隨著溫度變化遷徙的習慣,只有候鳥們還吊著一口氣活著。所以想生存下去,我們就得走了。”一道粗獷的聲音從后面傳來。
我下意識轉過頭去,看見一個穿著軍裝的男人從臨時研究所的后門走出,是保衛處長。
“教授,接到亞洋遷徙指揮部指令,我奉命送您和您的妻子遷徙。”
“什么時候?”
“您收拾收拾東西,我們即刻出發。”
我愣了一下,往年臨時研究所遷徙都會提前幾天通知,今年怎么那么突然。
“那其他人呢?”
“他們隨后。”
南下的俄羅斯人聚集在珠江下游的清遠市一帶,但就算是俄羅斯人,他們的聚落也不超過長江。再往北,就算是夏天,氣溫也會低至零下十幾度,對家的眷戀卻迫使他們渴望離北邊近一點兒。
秋天來了,遷徙的最佳窗口期到了,他們和同樣戀家的北方人(按現在來算,珠江以北都算北方人)隨著北江來到了珠江下游的大小碼頭,拿著這個夏天近半數的糧食收成,渴望換取一張遷徙到澳大利亞的船票。
渡口處魚龍混雜,日韓澳俄不同口音的人們聚在一塊兒熙熙攘攘。那些身無分文的流浪漢也聚集于此,一旦覓得良機,他們會毫不猶豫地混進遷徙的輪船,但他們大多沒什么機會。
好在工程師和氣象學家對這個世界還有點兒用處,我不至于淪落到無處可去的地步。
在遷徙時代,亞洋、歐非和美洲三條遷徙路線是人類命運得以延續的最后通道,其中,亞洋遷徙路線因為破碎的地形和秋季獨有的太平洋颶風,成為最難走的路線。正當我祈禱路途平安順利時,卻發現我們并沒有停在附近的清遠碼頭,難道今年改去山塘鎮或是三水碼頭?
我沒有多想,和妻子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任憑汽車發動機轟鳴。沿途的耕地逐漸稀疏,天空也被無邊的黑吞噬,西邊的一絲暗藍頑強地向夜證明著晝的存在。這時車子拐上一條匝道,車燈隱約照映出許廣高速的字樣。長夜漫漫,不久我和妻子就昏睡了過去。
當被叫醒時,我發現我們被帶到了一個類似空軍基地的地方,各種我沒見過的大家伙安靜地停在跑道上,我推斷這應該就是亞洋遷徙指揮部了。
我從后備廂搬下行李,跟著處長向旁邊一架運輸機趕去,幾名荷槍實彈的士兵冷冷地看著我們。處長把我們的證件遞給運輸機前的一位士兵,檢查無誤后他向我們敬了個軍禮,攙扶著我們登上了飛機。
我分辨不出這架飛機是什么型號的。但機艙內還算寬敞,處長和十幾個軍人坐在我們兩旁。暗黑色的機身上嵌著幾扇窗戶,每個座位下放著一個背包,我想應該是降落傘。
飛機起飛了,我握著妻子的手,感覺她在發抖。
我從背包里拿出保溫杯遞給妻子,“喝口水吧,你好像不太舒服?”
“謝謝,我現在覺得好多了。”妻子喝了一小口水,擠出一絲微笑,然后怔怔地看著窗外。
“我們即將離開大陸上空,夫人,如果您眼神好或許能看見下面遷徙的輪船。”
處長的一番話讓我也來了興趣,探著頭在海面上找起了行駛的輪船。
“或許你們不知道,正好有一個熱帶氣旋擋在東海,另一個風力更強的臺風也正被副熱帶高壓緩緩推向東海岸,估計今年能到對岸的不到半數。”
我突然感到一陣難過,趕緊把頭扭過來。
“知道現在整個人類文明還剩下多少人嗎,五十億?三十億?不,現在還剩口氣的不到十億,要知道遷徙時代前地球人口接近百億!”
我羞愧難當,低著頭默不作聲。
“聽說夫人是個愛護自然的人,不知道您有沒有注意,四年間地球上居然滅絕了95%的動植物,而且這樣的大滅絕遠沒有結束。”
我感到一陣惱怒。我知道保衛處一直對“地球工程”的參與者耿耿于懷,但幾年的相處也算和睦,我沒想到今天他會如此無禮。
“你想說什么?”我剛想發作,沒想到一向內斂的妻子先一步說道。
“夫人心里應該清楚,這幾年里,我們不可能什么都沒發現。”
見我們沒有反應,他戲謔地說:“你們算是走運了,我們的目的地是著名的弗里曼特爾監獄。因為現代化的監獄被冰封沒法使用,所以這座20世紀的監獄在去年重新啟用,放在幾年前想進去還得支付24.4美元門票呢。”
我顯得有些不知所措,迷茫地看向妻子。
處長冷笑道:“夫人真是處心積慮,連身邊人也瞞著。”他轉過頭看著我,“教授,難道你對‘地球工程’的失敗沒有任何懷疑嗎?”
我無助地張了張嘴,“那場爆炸只是一個意外……”
為了抑制臭氧層空洞導致的全球氣溫上升,在聯合國的協調下,各大國終于在層出不窮的極端天氣威脅面前,勉為其難地坐到一起。經過漫長的會議和評估,最終由我父親等人領導的“地球工程”計劃獲得了各大國的認同。
“地球工程”將在南極洲建立龐大的工廠群,采用放射化學法,利用各種放射源核輻射離解氧分子生成臭氧,通過由納米材料制成的運輸管道將人造臭氧輸送到位于大氣層中的排放站進行排放,進而提升大氣中的臭氧含量。
十年前“地球工程”正式啟動時,作為研究員的我第一次親臨南極。站在拉斯曼谷陵,我看到通天的運輸管道沿著大地鋪展,長得一眼望不到頭,銀色的納米管道在似乎永不會落下的太陽照耀下熠熠生輝。
我和身邊的人群一樣,裹在厚厚的羽絨服里瑟瑟發抖,但內心火熱。馬上,它們將全功率運轉,將存儲庫里數千億噸臭氧運上十幾千米的臭氧層,直到臭氧濃度達到預期——如果一切順利的話。
然而,一場突如其來的爆炸摧毀了所有的憧憬和希望。在我們眺望的遠方,一朵蘑菇云緩緩升起。壓抑的沉默像南極大陸亙古不變的凜風席卷而來,過了不知道多久,消息傳來,核心廠區的分子反應爐和附屬倉庫被炸毀,上億噸氟氯化合物將直接排入臭氧層。
“地球工程”完了,人類完了。
那次事件過后的好幾年里,地球的溫度像我的人生一樣,急轉直下。我已經記不清被詢問、審查了多少次,無數同事、朋友就此消失。我也嘗試過調查真相,但是千頭萬緒實在難以進行下去。
妻子嘆了口氣,緩緩對我說道:“我知道他們遲早會知道的。親愛的,我一直在騙你……”
妻子后來說的話我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在那一瞬間,我心中那塊最柔軟的地方被擊碎了,我不可置信地望著眼前的女人,不敢相信這個與我同床共枕二十余年的女人居然將世界推向了深淵。
“……是的,為了獲得參與‘地球工程’的職位,我與你結了婚。”
難道我們的婚姻也是虛假的,她從沒有愛過我?“地球工程”的失敗奪去了我的尊嚴和地位,父母因壓力自殺讓我失去了一半的生命,妻子的背叛則奪走了我活下去的理由,我陷入了癲狂。
“不可能,這不可能!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只有人類真正害怕自然時才會懂得如何敬畏它。”
“可你毀了整個人類!”
“如果我這樣放任下去,才是毀了這個文明。”
“你毀了整個世界,告訴你吧,你愛的自然,那些美好的東西活不過兩年!”
妻子沒有暴怒,平靜地說:“你知道勺嘴鷸嗎?我的博士論文便是以它為題。那是一種淡褐色的鳥類,它沒有迷人的羽毛,嘹亮的歌聲,遠不及大熊貓那樣惹人喜愛,但早在2005年就被確認為極危。雖然它仍頑強地存活到2040年,可是種群數量始終不超過百只,我從此立志拯救這種鳥類,花費五年時間嘔心瀝血地將它們的種群數量增加到四百對。即使它的模樣不夠讓人類喜愛,但總得有人在乎它們。
“可命運似乎總是喜歡跟人開玩笑。2045年,韓國的新萬金濕地被大型填海計劃破壞,勺嘴鷸南遷的中轉站被破壞,它們再次一步步走向了滅絕。我不甘心看著耗費幾年時間拯救的生靈就此覆滅,想盡了辦法。終于,英國有一家濕地野鳥組織答應拯救它們,他們從俄羅斯的北極地區帶走了二十七個鳥蛋,在保育中心繁殖。
“起初,勺嘴鷸還能勉強地維持下去,但幾年后,保育中心就厭倦了這種毫無回報的養育,他們美其名曰放歸大自然,在一個初春將勺嘴鷸推向了終結。當親眼看見我愛護了七年的鳥類走向滅亡而自己無能為力時,這個世界就已經死了。后來‘地球工程’正式啟動,我便發誓要讓人類嘗嘗做候鳥的滋味。”
“‘地球工程’就是在拯救它們!”
“那只是在拯救你們自己!”
妻子的聲音終于不再平靜,她渾身發抖,淚水肆無忌憚地在壓抑著憤怒的臉上流淌。她深吸一口氣,稍微平復情緒后,繼續說:“你們妄圖將地球打造成一個溫室,但全球二十一度的恒溫能讓多少生物活下來?與其讓你們狂妄且自私地犧牲其他生物來滿足自己,不如先請人類赴死!”
“你說的這些自相矛盾,毫無邏輯,你是個無可救藥的瘋子!”我喃喃道。眼前這張熟悉的臉讓我感覺無比陌生,我猛然意識到,我竟然根本不了解她。
“相比之下,你現在更像個瘋子。”妻子冷漠地注視著我,我看不出她的眼神里蘊含著什么,或許有那么一絲鄙視,或是可憐?
我絕望地看著一旁的處長,“這只是她的臆想,對吧?”
處長沒有回答我,而是掏出兩副手銬,告訴我們被逮捕了。
我沒想到我能被放出來,法庭證明了我的無罪,妻子則成為眾矢之的,在輿論的壓力下被處以極刑。我反而成為社會口中被利用的可憐人。一個反人類女人的丈夫就這樣堂而皇之地走出了弗里曼特爾監獄的大門。
我恨她嗎?談不上,現在細細想來,她似乎從來沒有正式地說過愛我,就連婚禮上司儀以命令似的口吻讓她說“愛我”,也被她以巧妙的方式掠過。我似乎從沒有走進過她的內心,也從來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
幾個月的庭審期讓我虛度了澳大利亞的冬天(為了統一時間,四季成了特定的月份),研究所不出意料辭退了我,我身無分文。
春天悄然而至,大洋洲各個港口陸續有船駛離,而我幾乎食不果腹,更別說弄到一張遷徙的船票了。
好在這一系列的變故已經讓我坦然,遷徙政府本著人道的名義在帕斯市區提供了一處住所和一些食物,讓我度過可能是人生中的最后一個春天。面對未知甚至死亡我已不再感到畏懼,遺憾的是我沒法落葉歸根了。
沒想還是有人找到了我,原先保衛處的處長抱著一個黑色的木盒子來到了我的住所中。我本以為我已經忘卻了她,看見這黑檀木時終于還是哭了出來。我從小就是個感性的人,曾有人說我以后一定會被情傷得很深,現在一語成讖。
“教授,這是一張遷徙船票和一些錢,有人托我給您。”說罷處長放下骨灰盒,轉身離去。
我望著他離去的背影,猛然醒悟,激動地站起身,一旁帶著泥土的鋤頭被我撞翻在地。我追上處長,用有些顫抖的聲音問道:“是她嗎?她沒有拋棄我,她說不愛我或許只是為了讓我撇清‘地球工程’的干系,一定是這樣的!”是的,她只有這樣做才能保全我的性命,甚至讓這個社會可憐我。
“我們恨透了她,教授。”處長冷聲道,“但不得不承認,她真的很愛你。”說罷他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
她究竟愛不愛我?我不知道。但我還是忘不了她,即使全人類都恨不得親手殺了她,我依然無法讓自己恨她。
北歸的船上,海浪輕拍著船身泛起一道道漣漪,許久不見的候鳥在空中劃過,留下一道深邃的幻影。天空沒有她的痕跡,但她已經飛過。
“白額燕隼。”我輕聲道。
5.離 別
時間沖刷了往事的記憶,地球也漸漸恢復如初。昔日看似氣勢恢宏的改造地球計劃與地球本身的調節能力比起來,真如螢火與皓月爭輝一般,充滿了自大和狂妄。人類最終放棄了改造地球,幸存者們將資源集中起來,開始大規模走向深邃的宇宙。
就像被推下懸崖的雛鷹,人類通過這樣一種并不情愿的方式,竟然擺脫了對地球的依賴,踏上了搖籃之外的未知之地。
這也是你的計劃嗎,親愛的?我不知道,或許將來也不會有人知道,但你似乎從沒有離開過我身邊,你仍注視著這一切。
我放棄了登上飛船的遷徙船票,回到位于清遠市近郊的那座小屋,在小院里的枇杷樹下捧土堆起一座小土包,放了一枚勺嘴鷸胸針。遷徙年代的臨時研究所早已遷往別處,剩下的建筑被開發成了旅游勝地。外界對我們的仇恨依舊沒有消退,對此我只能淡然一笑。
多年后,我已是耄耋老人。當導游小姐帶著太空族——哦,其實像我這樣堅持留在地球上的“非太空族”沒幾個了——來拜訪我的時候,南遷的候鳥正越過我們的頭頂,飛向遠方。我告誡他們,不要當你真正害怕自然時,才懂得如何敬畏它。
小雪說文
也許很多讀者都知道一個勵志故事,老鷹會將不愿離巢的雛鷹推下懸崖,讓雛鷹在生死壓力下學會振翅高飛。雖然故事的真實性尚有爭議,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精神才是故事的核心。本文的小作者就通過“地球工程”計劃的失敗和隨之而來的全球性氣候變化,將人類置于即將末日的危機下,從主人公的遷徙開始,逐漸展開并揭示了“地球工程”計劃背后的真相。最終,人類為了生存“被迫”離開“搖籃”,走向宇宙。本文也存在一些不足,比如“地球工程”等科學細節的準確性和可行性并不嚴謹,妻子的人設也比較標簽化,但小作者巧妙地將社會意義和人文關懷與故事情節結合在一起,用角色之間的沖突以及人物關系轉折增強了故事的緊張感和吸引力。是典型的用小切面講述大故事,值得同學們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