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夏衍在報告文學《包身工》一文中通過多樣的敘述語言集中體現新聞特性。數字對比再現包身工們惡劣的生存環境和微薄的薪資待遇,體現客觀性;稱呼準確描繪包身工們遭受野蠻壓榨和殘忍迫害的畫面,展現真實性;詞語移用融通主觀評判,營造耐人尋味的藝術氛圍的同時表達對帝國主義及其幫兇的嚴厲批判,增強可讀性。
關鍵詞:敘述語言;新聞特性;客觀性;真實性;可讀性
夏衍的《包身工》作為一篇優秀的報告文學,融通客觀敘述和主觀評判,既有濃厚的新聞性,又有生動的文學性。以往研究多從文學性切入,關注其文學手法的使用,筆者擬從敘述語言著手,把握其新聞特性。通觀全文,包身工沒有發出過一聲完整的呼喊,被肆意踢踹時沒有求饒,被克扣飯食時沒有反抗,和外頭工人匯聚時沒有訴苦。作者筆下唯有她們晨起時的嘆氣,燒飯時的咳嗽,被打時的呻吟和黑暗中的嘆息。被忽略的語言描寫“絕不是夏衍先生的疏漏”,細致品讀多樣的敘述語言,探究其背后的深層內涵,有助于我們跨越時空限制,去傾聽包身工的吶喊。
一、數字對比體現新聞采寫的客觀性
《包身工》一文中有大量的數據資料,這來源于作者深入一線的經歷和細致耐心的搜集。這些無可辯駁的數字向我們展示了包身工惡劣的生存環境和微薄的薪資待遇。兩粥一飯的定食盡顯飲食的匱乏,當初承諾的魚肉葷腥、美味佳肴只是花言巧語描繪的幻象,實質卻連果腹這一基本生存要求都無法切實滿足;十二小時的時長昭示工作的艱辛,在工廠不間斷的勞作,稍有懈怠就會迎來毒罵和毆打,人生安全無法得到有效保障;每天三角八的工錢揭示收入的微薄,做著男工所做的繁重工作,工資卻不到男工的三分之一,可謂將自己的勞動力賤賣。夏衍擔心這些血淋淋的數字無法準確再現包身工的境遇,又進一步通過一連串的數字對比向我們展現她們遭受的非人折磨。七尺闊、十二尺深的工房——一個蜂房式的格子鋪里卻生活著十六七個包身工,狹小的空間和龐大的人數形成鮮明的對比,人均占有面積不足2平方米,很難想象他們在這逼仄的天地能夠從事什么活動,哪怕躺下來睡覺都需要在翻身時小心注意,稍有不慎恐怕就會壓到身邊的其他人。二十元大洋的包身費何其苛刻,兩年來她們做工的收入卻是二百三十塊,預先支取的僅為實際收入的百分之八,剩下的都被帶工老板收入囊中,無怪乎后者可以放債、買田、起屋,還能兼營各類店鋪,而包身工卻只能穿著破舊的衣物,盼望三年的期限早日到來。福臨路的東洋廠在光緒二十八年創立第一間工廠,錠子不到兩萬,然而三十年后,“他們已經有了六個紗廠,五個布廠,二十五萬錠子,三千張布機和一千二百萬資本”,短暫的發展時間和飛躍膨脹的資本又一次構成對比,東洋紗廠的“經營有方”背后依托的卻是中國奴隸的血汗。
夏衍在回顧創作經歷時曾言:“我寫的時候力求真實,一點也沒有虛構和夸張。他們的勞動強度,他們的勞動和生活條件,當時的工資制度,我都盡可能地作了實事求是的調查。”[1]文中的數字,無論是約數還是確數,都是文本客觀性的有力佐證。作者身處灰暗地帶,冷靜地觀察和記錄,在對比中將包身工這個龐雜群體惡劣的住宿條件、惡劣的工作環境和寥寥無幾的薪資一一展現在讀者眼前,符合新聞采寫紀實的特點。冷冰冰的數字排除了虛構的可能,不會給讀者先入為主的主觀印象,不摻雜作者的思想情感,不涉及文學的想象夸張,只是客觀呈現他深入實地,暗中考察所得的結果,卻更具沖擊力和影響力。細究一組組對立的數據,我們不難感知其背后所隱藏的包身工悲慘的際遇、凄苦的生活、無聲的吶喊、虔誠的期盼,令人心驚,惹人同情。
二、稱呼準確反映新聞敘事的真實性
《包身工》一文有許多對于包身工的稱呼,包括作者的客觀陳述和帶工老板帶有侮辱性的責罵,如機器、奴隸、豬玀、懶蟲、死娼妓等。這些稱呼并不是作者的憑空捏造,而是貼在包身工身上的真實標簽,與他們的日常生活狀態密切相關。筆者擬選取出現次數較多、具有代表性的其中兩個來進行分析。
夏衍在文中四次提到包身工是血肉鑄造的“機器”,而且是廉價的、不需要維護的,集中體現在關于她們上工的描寫中。因為身體是屬于帶工老板的,一旦按下啟動鍵,即使害了重病,也沒有暫時休息的可能,只得在棍棒交加中勉力支撐,以避免遭受更多慘無人道的毆打。她們被拘禁在工房里與世界隔絕,唯有前往工廠的路上有和外頭工人接觸的機會,但或由于雙方存在認識層面的隔閡,或由于遭受重重壓迫和磨難,這些年輕的小姑娘們不輕易和人講話,有的根本不吭聲,有的還會用憎惡的眼光看待探聽情況的外頭工人。喪失了表達的欲望,她們沉默地過著工廠——工房兩點一線的機械生活。與此同時,她們還必須馬不停蹄地工作,沒有片刻喘息,小福子因為沒有將整好的爛紗及時裝起,不僅遭了拿莫溫的毒打,還頂了兩個小時的皮帶盤心子。在這樣的高壓之下,即使做夜班也無人打瞌睡。她們仿佛不知疲倦,又似乎“刀槍不入”,真無愧“機器”這一稱呼。
“豬玀”是帶工老板對包身工的辱罵,是上海方言中罵人的詞匯,就是“豬”的意思。起床時,已近成人期的女孩們“半裸體地起來開門,拎著褲子爭奪馬桶”,稍不注意就會演變成“公然在男人面前換衣服”,她們身為女子的害羞忸怩,作為人的自尊自重,在日復一日的折磨中消失殆盡,只留下生物的本能,遲鈍而蒙昧。吃粥時,她們所食之物里面只有較少的秈米、鍋焦和碎米,較多的是鄉下人用來喂豬的豆腐渣;進食時,她們“歪著頭用舌舔著淋漓在碗邊外的粥汁,四散地蹲伏或者站立在路上和門口”,舉止粗俗,毫不顧及形象。她們確實過著如豬玀一樣的生活,被圈養起來,吃的是最粗糲的食物。
夏衍用準確的稱呼形象描繪了包身工真實的生活現狀,“當時的底層人民就是在這樣的重重壓迫之下不見天日地生活著,文中這些名稱的使用準確貼近事實地體現了其敘事語言的準確性。”[2]透過這些稱呼,我們可以看到特殊的時代背景之下,處于社會最底層的這一群小姑娘們受到的野蠻壓榨和殘忍迫害。她們被異化為攫取錢財的工具,人工飼養的生物,那各色稱謂并不是心血來潮的綽號,也不是詼諧幽默的雅號,而是烙印著她們日常遭際的稱呼,字字戳心,飽含血淚,與新聞敘事的真實性相契合,準確傳達出作者的所見所聞,所感所想。
三、詞語移用增強新聞報道的可讀性
《包身工》一文中,夏衍通過使用詞語移用這一冷峻幽默的筆法,為受煎熬的包身工發聲。褒詞貶用巧妙轉換詞語的情感色彩,在客觀的陳述中留給讀者深入思考的空間,閃耀著報告文學理性的光輝和戰斗的鋒芒。老板到小菜場去收集一些被蔬菜主人扔在地上,因干癟殘破而無人問津的菜葉來作為粥菜,這樣的舉動已經是難得的“慈祥”,這樣的食物已然是不可多得的“佳肴”,作者對于嚴酷無情、蠻橫悍唳的帶工老板的諷刺,對于忍饑挨餓、身無長物的包身工的同情在這兩個反語的使用中自然地流露出來。上工時交出的打印子的簿子,是小姑娘們“貢獻”勞動力的憑證;拿出錢財賄賂工頭,是包身工“羨慕”不來的額外負擔;被老板肆意虐打,使不記得名字的女工成為百千個奴隸的“榜樣”。她們身不由己的勞作成為滋養貪欲的溫床,為紡織廠的壯大做出不可磨滅的貢獻;拿出血汗換取的錢財來保障人身安全,擺脫各類嚴酷刑罰,這是她們無法實現的奢望;偷寄家信卻沒有等到父母親人的到來,反而招致老板的辱罵和迫害,成為勸阻同伴奮起反抗的典型。只因她們沒有可以前來評理的朋友,就只能在塵埃中沉淪,作者對帝國主義及其幫兇的嚴厲批判可見一斑。
夏衍為了充分發揮報告文學這一戰斗文體的存在價值,在行文過程中不放過任何一個能傳遞愛恨態度和揭示本質矛盾的詞語,在直觀的報道文字中插入反復思索之后帶有深刻意蘊的詞匯,以達到讓讀者每一遍閱讀都想有更睿智探究的目的。這樣的書寫模式使得《包身工》擺脫了干癟無味,強硬灌輸大道理的窘境,變得含蓄而不失犀利,精辟而免于粗暴,吸引閱讀者字斟句酌,主動去思索作者的創作意圖和文字背后的真情摯意。詞語移用在雄辯的事實報道之外,賦予文本以強烈的感染力和巨大的藝術張力,帶著作者沉痛的聲討和嚴正的警告,以及讀者豐富的理解和主觀的感想,讓反帝反封建的主題自然而不生硬地凸顯出來。
四、總結
夏衍用他安章宅句的嫻熟技法,深入一線的調查實際,以精雕細琢的敘述語言,客觀理性而真實動人地講述了處于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包身工凄慘的生活遭際。他用詳實的數字對比,貼切的稱呼語匯,精妙的詞語移用,將包身工們惡劣的生存環境和微薄的薪資待遇,遭受的野蠻壓榨和殘忍迫害一一展現出來,把新聞性融入細致的場面描寫,表達出對這一群社會最底層勞動人民的深切同情,對帝國主義及其走狗的嚴厲批判。《包身工》一文在一百年前的當時激發了無數中國民眾的悲憤之情,讓他們為推翻這一慘無人道的制度而努力拼搏,也讓一百年后的我們繼續在長鳴的警鐘中奮進,珍惜這得來不易的幸福生活,也時刻保持居安思危的緊迫感,為新的發展貢獻自己的力量。
注釋:
[1]程季華主編.夏衍電影文集[M].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2000:824.
[2]陶敏.從敘述方式來看《包身工》的新聞性[J].名作欣賞,2023(9):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