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吃面的日子便是好日子。家鄉有“北國江南,江南北國”的美稱,在我們眼里,米飯可以就著咸菜吃,而吃面條要有一種儀式感。
夏天來臨時,父親會在院子里種滿荊芥。荊芥可以驅蚊,而它與面條搭配更是絕配。只有父親發工資的時候,家里才會高高興興地做上一鍋荊芥手搟面。用母親的話說,就是從那碗面中窺見了生活的盼頭。
通常是某個傍晚,父親滿臉笑意地回來,然后從口袋里掏出錢,再遞給母親。那時我們家的房子還欠著錢,母親通常會留一大部分用來還債,然后說:“總不能發了工資,生活毫無改善吧。”于是,父親便會順著說:“那明天吃手搟面吧。”
第二天天剛亮,父親就連忙去集市上買大骨頭。那時的集市5點多就開市了,去晚了便只有別人挑剩下的。
午飯過后,母親開始用煤爐熬骨頭湯,熬到湯底變成奶白色,熬到肉從骨頭上脫落,熬到肉香飄滿整個院子。那幾個小時好像很漫長,又好像很短暫,我們一起等待一件美好的事情。
一碗手搟面不僅需要好湯底,還需要時間。若是一碗清湯面,父親便會用從集市上買的袋裝面條對付,幾分鐘速成。如果讓他搟面,他肯定不愿意,覺得浪費時間和精力,用他的話說,“沒那閑功夫”。
然而,若是大骨湯面,父親便會自告奮勇,親自下廚——他害怕面的口感不好而糟蹋了湯,一定要親力親為。等太陽快下山時,父親便開始和面。那些零散的面在父親的手里變成面團,再被搟面杖搟開,切成一條條細細的絲線,然后抖落在桌子上。
母親在水龍頭旁洗荊芥,那是手搟面的靈魂。我在院子里剝蒜,老話說“吃面不吃蒜,味道減一半”。全家一起行動,可以讓這碗面的味道達到最佳。
接著,父親在沸騰的骨頭湯里放入手搟面。不一會兒,面條熟了,再放入荊芥點綴。
我們對著落日余暉,在院子那個破舊的小桌上,開啟了吃面的儀式。從種下荊芥的那一刻起,到面條被夾進碗中的這一刻,是我們期望的長度。
大海碗里濃郁的湯汁、勁道的面條、清香的荊芥,以及吃了一碗又一碗而顧不上擦汗的我們,成了夏日里一段有味道的記憶。
吃完面后,我們癱坐在椅子上,肚子已經裝不下任何東西,但是心里還在期待著父親下一次發工資,以及那掐了頭的荊芥能快速長出新葉。
那時我們家并不富裕,因此這種骨湯做底的荊芥手搟面不能日日都吃。我以為這便是世上最好吃的面條,也許很多人發了工資后吃的第一頓飯,也如我們家一樣是一碗手搟面。
去外地上學后我才發現,更多人慶祝的方式根本不是親手做一碗面條,而是一頓煎、炸、燒烤或觥籌交錯。這世上最出名的面也不是手搟面,天南海北,面的種類有好多,比如蘭州拉面、重慶小面、四川擔擔面、蔥油面……
我逐漸認為最好吃的飯菜是在飯店里、街攤邊,以后若是一家人在一起慶祝,再也不要花那么多時間和精力去做一頓飯,一定要去飯店享受美食,何必花那么多功夫呢?
后來,有一次朋友喊我去她家吃飯。到她家,我看見她媽媽正在院子里侍弄著爐子上的瓦罐。她說肥西的老母雞是最出名的,叫我來吃雞湯面——雞是自家親戚養的,湯是小火慢燉的,面條也是自己搟的,比在外面吃著強。
據說一大早她媽媽便開始殺雞、洗雞,只為了今晚這頓雞湯面。看著是一碗面條,實際卻是一整天的心血。我想起小時候父親說的“這面值得費功夫”。看來有時值得費功夫的不只是面,還有想永遠走下去的友情。
這碗雞湯面,讓我想到了小時候的荊芥手搟面。那是一家人合力做出的一頓飯,也是一家人對生活的盼頭。從清晨第一縷陽光到黃昏最后一抹晚霞,我們滿懷一天的期待,只為了大快朵頤的十分鐘。小時候的快樂是多么簡單啊,僅僅一碗面,我們便會懷抱好久的希望,又會在心里留下那么久的余味。
現在我們吃過很多美味,卻再也記不清那些味道。就像我們認識了很多人,卻沒有幾個真正的朋友。只因那時的我們在一件事情上下了太多功夫,所以結果就成了精雕細琢的藝術品。
有人3分鐘泡面,有人3小時煲湯。當我們花心思去做一件事情時,美好其實已經在路上。此刻,我仿佛又置身于小院中,在一方破舊的桌子前,一個大海碗里是熱氣騰騰的荊芥手搟面。它仿佛在告訴我,唯有慢慢來的事情才會被放在心上,唯有費盡心思等來的事情才會被經久銘記。
名師點評
生活的儀式感,從“我”小時候的一碗荊芥手搟面開始:從種下荊芥,到父親發工資后早起趕集,買來大骨頭,母親細火慢燉一整天,再到父親親自下廚搟面,母親洗荊芥,“我”剝蒜,全家行動,完成一碗面。雖然這碗面后來被“我”漸漸淡忘,但是朋友家的雞湯面使“我”憶起往昔,才知小時候的幸福是多么簡單、快樂。文章結尾點題,表明美好的事情值得慢慢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