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封信開始……

一

1979年2月，我還不滿19歲，在一場邊境作戰(zhàn)中，被炸傷左腳，緊急送往野戰(zhàn)醫(yī)院。

在進行一番細致檢查后，醫(yī)生嚴肅地告訴我，我的左足前掌粉碎性骨折，就算治好了，也會落下殘疾，以后走路會跛腳。那時，我心里極其難過：我這么年輕，今后還要結(jié)婚生子，現(xiàn)在竟然成了殘廢，誰會看上我啊？

養(yǎng)傷期間，護士不是給我們帶來鼓舞人心的戰(zhàn)報，就是送來香甜可口的水果。一天，她們送來了一沓從后方寄來的慰問信。

分到我手里的，是一個特大的信封。我激動地拆開，一只紅領巾疊成的小鳥掉了出來，里面還夾了一張方格作業(yè)紙，字體清新又別致：

尊敬的傷病員叔叔：

你們好！老師說紅領巾是你們的鮮血染紅的，我特意買了一條新的送給您，這也叫物歸原主吧？愿你們早日康復。

敬禮！

山東乳山二年級小學生譚俢睿

1979年2月28日

在野戰(zhàn)醫(yī)院，我想不到有什么可送給這位小朋友的。思來想去，便取出枕頭下僅剩的二三十張信紙，寫了一封簡短的回信：

譚俢睿同學，感謝你的來信，感謝你的紅領巾，我一定安心休養(yǎng)，爭取早日重返戰(zhàn)場。送上幾張信箋，供你寫作業(yè)使用，祝你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蘇劍

1979年3月8日

我以為事情會就此結(jié)束。沒想到，幾個月后，我傷愈歸隊，回到部隊當新聞報道員，竟還收到了從醫(yī)院轉(zhuǎn)來的信，又是譚俢睿寄來的。那封信很短：“蘇叔叔，你的傷好多了吧？寄上一張?zhí)羌垼改闵钐鹛鸬摹Ｄ闼偷男偶埳希≈涞陌艘换照拢液孟矚g，舍不得用呢。”

我給譚俢睿回了幾句祝福的話，并將畫報上的一張日歷折頁塞進了信封。

二

由于我的身體狀況不適合繼續(xù)留在部隊，不久后我便退伍了，在山東省安丘縣廣播電臺任編輯。

1988年7月，某雜志報道了我“從將軍夢轉(zhuǎn)到作家夢”的經(jīng)歷。在那個信箋飄飄的年代，我收到了不少讀者來信，驚喜的是，我又看到了那個熟悉的名字——譚俢睿。

“蘇叔叔，曾給你去信，被部隊退回，我還以為咱們從此失去聯(lián)系了呢。沒想到你當了編輯，還成了作家，我非常崇拜你！你的傷不礙事吧？我現(xiàn)在考上高中了，當上了語文課代表……”她在信中寫道。

我找來一本寫作書，并在扉頁上寫了一句鼓勵的話，寄給了譚俢睿，算是給她回信。

1992年，一個記者朋友寫了一篇關于我的報告文學，其中，“失戀成為他的動力”一節(jié)被本省知名雜志刊登，并引起了較大反響。我又收到了不少讀者來信，其中女大學生的來信就達300多封。一封來自吉林師范學院中文系的信，引起了我的注意，因為那清秀的字體似曾相識。

我拆開信，里面掉出一張女大學生的合影，還有一紙精煉流暢的行文：“蘇老師，你沒想到吧，13年前的小姑娘，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大學生了，而且受你影響，選擇了中文系……”

這一次，我不知道該如何給譚俢睿回信，就暫時擱置了。

不久后，我被調(diào)到某省報濰坊記者站，在整理工作信件時，又翻到了那封未回復的信。彼時，我已經(jīng)有了女朋友，于是我給譚俢睿寄去了我們的一張合影。不久，她寄來了兩個黃色塑料編織的保溫杯套，附信說：“捧起水杯，想到遠方的溫暖，祝你們幸福！”

我的女朋友是一家企業(yè)報的編輯，我們也算志趣相投，已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不過，因為一些原因，我倆還是分開了。隨后，我又被調(diào)到報社副刊部當編輯。不到半年的時間里，我編發(fā)的作品中有17篇被文摘類報刊選載，我也被省委宣傳部評為優(yōu)秀編輯。

2001年9月，我收到一篇反映人生經(jīng)歷的稿件，文字流暢，情節(jié)起伏，可讀性頗強，就是篇幅太長，不適合報紙副刊刊發(fā)。我覺得退稿可惜，便推薦給了一家雜志社。幾天后，雜志社編輯部給我打電話，說推薦的稿件不錯，但作者使用的是化名，沒法寄發(fā)稿酬。

我根據(jù)來稿信件上留下的聯(lián)系方式，嘗試與對方聯(lián)系，接電話的是一位女同志，聲音脆亮。我問她的真實姓名，對方一直不肯說，還反問我的真實姓名，我很奇怪，不太情愿地回答了她。沒想到，對方竟問我：“你還好嗎，傷沒事了吧？”

我的大腦高速運轉(zhuǎn)，警惕地問：“你是誰？”

“哈哈哈……”對方毫不掩飾地笑了，“你猜呢？”

我想到了譚俢睿，但覺得又不太可能。這也太巧了吧？

在我沉默的空當，對方又咯咯地笑了：“可別猜遠了，蘇老師，想想飄揚的紅領巾吧。”

“怎么會是你？”事情來得有些突兀，我仍然不太相信。

“為什么不能是我呢？”譚俢睿收起笑聲，鄭重地說，“我來濟南已經(jīng)4年了。”

我抑制住激動的心情，隨口說：“這個世界太小了，沒想到你我在濟南會師了。這樣吧，今天晚上我請你吃頓飯，有時間嗎？”

“你請，我當然有了！”

吃飯時，我們談到了她的那篇文章。她說，文章反映了她大學畢業(yè)后從威海到濟南的謀生經(jīng)歷；我說，我看到了一個頑強追求的靈魂。我們又聊起了各自的生活，不知不覺，時間過去了兩三個小時。

待我去結(jié)賬時，服務員表示已經(jīng)有人結(jié)過了。我回到座位上責怪她，她卻說：“你幫我推薦了文章，就權(quán)當預支稿費吧。”

三

那次分別之后，我心里產(chǎn)生了一種莫名的感覺，很想與譚俢睿見面，與她交談。但我不知道她的心意如何，畢竟我比她大10歲，還身有殘疾。我決定試探一下。

我故意幾天不聯(lián)系譚俢睿，然后請了創(chuàng)作假，躲在山東沂山一個文學創(chuàng)作園里。我想，如果她有意，我不聯(lián)系她，她就一定會去單位找我，進而得知我在這里。

在沂山獨自煎熬了5天，譚俢睿沒有來找我，我認為她對我無意，便準備打道回府了。沒想到，第六天，譚俢睿竟敲響了我的房門。我剛打開門，還沒開口，她就說：“你躲什么呀，是自傲，還是自卑？自傲？你不過是個‘寫手’，沒什么了不起。自卑？殘疾又不低人一等，況且你是為了國家、為了大家負傷，這還是驕傲的資本呢！”

就這幾句話，將我徹底征服了。

我欣賞譚俢睿的開朗，更欣賞她的開明。我問她是怎樣找到我的，她輕笑道：“這比高考簡單多了。我去了你單位，得知你請了創(chuàng)作假，便又到了省作協(xié)創(chuàng)作部，一查名單，就知道你在這里了。”

那一次見面，我們之間多了一些心靈的撞擊和感應。

2002年春，我騎著自行車從山坡陡道下行時忽然滑倒，摔在了路沿石上，左側(cè)鎖骨、胸肋疼痛難忍。路過的一個好心人過來，問我家里有什么人，好送我去醫(yī)院。我常年一個人在濟南生活，父母兄妹都在濰坊，遠水解不了近渴，我撥通了譚俢睿的電話。

接到電話后，譚俢睿迅速打車趕來，并以家人名義將我送到了就近的榮軍醫(yī)院。

我的鎖骨和胸肋骨斷裂了4根，痛得只能趴在床上。身體上的疼痛還不是最難受的，最要命的就是“方便問題不方便”。起初，我狠狠憋著，不好意思讓譚俢睿幫忙。但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為難，一臉壞笑地拼命給我喂水，直到我實在堅持不住了，才斜睨著我，得意地說：“如果你能夠超越凡人，可以不請求我的幫忙。”

我還能強裝嗎？只好屈從：“我真不是神仙，還是請你伸出援手吧。”

住院3個月期間，譚俢睿一直陪著我。

感情就像流水，只要如此天時、地利、人和，自然水到渠成。住院期間，我們終于定下了終身。

但譚修睿的母親反對我們在一起，一是我比她女兒大10歲，二是覺得我腿上有殘疾。譚修睿并沒有和母親爭辯，而是將我的作品剪報集和榮軍證給母親看。她母親從小就接受紅色教育，仔細翻閱資料后，同意了這門婚事，并祝福女兒幸福。

當年建軍節(jié)，我們就結(jié)婚了。

譚俢睿原在一家研究所工作，婚后遇單位縮減編制，她被分到了郊區(qū)一所學校。為了更好地照顧我，她主動辭掉了工作。2003年，我們的女兒出生。

四

時間過得很快。2020年7月，我退休在家，原以為能補償這么多年對譚俢睿的虧欠了，沒想到，2021年的一次體檢又讓我跌進低谷：癌癥。

得知我的病情后，譚俢睿每日在濟南各大醫(yī)院間奔走，我也在病痛的折磨下，寢食難安。

就在我精神深陷苦海，想拼命求生時，譚俢睿給我?guī)砹艘粋€令人振奮的消息：日本一家醫(yī)院能夠治療我的病。

就在擔心高昂的出國治療費用時，譚俢睿拿出了一張銀行卡，告訴我，她將我們的房子抵押了，卡里面有100萬元。

房子是我們夫妻經(jīng)過多年奮斗才買下來的，我勸譚俢睿不要這么做，她卻說：“你在，房子才有意義，除此之外，一切都無足輕重。”

哪有人不想延長自己的生命？可是也不能為了自己而不顧他人。我顧慮重重地反對道：“女兒9月就上大學了，錢都用來給我治病了，她的學費怎么辦？”

哪知，女兒在屋外聽著我們的對話，此時進來說：“爸爸，你安心治病吧！人言道父愛如山，你就是我心中的大山，有你在，我心中才有依靠，學習才有動力。你放心，我會省吃儉用，勤工儉學，完成自己的學業(yè)的。”

女兒的話讓我感動，也增強了我求生的信念。

在日本的治療很順利，我的病情也穩(wěn)定下來。

術(shù)后恢復期間，因為我喜歡吃包子，譚俢睿便每天給我蒸包子。一天晚上，我在廚房看見鍋里還有剩下的包子，便拿了一個，但掰開后，一股刺鼻的怪味直沖鼻腔，和我平時吃的味道完全不一樣。

為了弄清真相，我趁譚俢睿散步時，悄悄跟蹤她。那天，只見她撐著雨傘，走到一個菜店門前，在幾個紙箱前忙碌起來，我仔細觀望，發(fā)現(xiàn)她在撿紙箱里的菜葉子。

我想到了刺鼻的包子餡。難怪每次包包子時，譚俢睿都神秘兮兮的，關著廚房門不讓我進去；每次吃包子時，總是單獨給我裝一盤。原來，她竟一直在做著兩種包子……

我實在忍不住了，從暗處走了出來，對譚俢睿說：“我們雖然困難，也不至于這樣吧？”

雨霧里，譚俢睿晶亮的眼睛就像漁火，她對我說：“能省一分是一分，我們現(xiàn)在需要錢！”

靠著譚俢睿的悉心照顧，我的病情逐漸好轉(zhuǎn)，癌魔徹底敗退了，小家庭恢復了寧靜。

為了讓我的晚年生活豐富起來，譚俢睿激勵我學習視頻拍攝、剪輯和制作。如今，我在不同的短視頻平臺發(fā)表過不少作品，有的播放量還達到了幾十萬呢！

整理手記

蘇劍是我的父親——這是關于我父母的愛情故事。

從小到大就聽父親說了不少他和媽媽的故事，初聽只覺得有點離奇，但當我有時間用心去整理時，卻被深深打動了。

在我眼里，爸爸是一個性格堅強而又心胸寬闊的人，但有些大男子主義，媽媽也有自己性格執(zhí)拗的一面，所以兩個人在日常生活中難免要發(fā)生沖突。當媽媽生氣時，爸爸往往用自己的機智巧妙轉(zhuǎn)移話題。過后，媽媽情緒緩和了，就會冷靜地和爸爸認真討論、交換意見，他倆有一套和諧相處的方法。他們相互包容、謙讓、理解，甚至讓我有些羨慕。

再看父母的故事，對于有大愛、敢擔當?shù)娜藖碚f，愛情是神圣的，其中有些曲折和波瀾，也不足為奇。

在母親心中，父親是一個為國家犧牲奉獻的英雄，值得她與之共度一生。母親對父親的感情，不只是愛，還有敬佩和敬仰。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口述者為退役軍人，整理者為南開大學學生）

點評

讀完本文，我看到了一個大膽選擇、勇敢追愛的女孩，也看到了一個努力上進、理性智慧的大男孩，他們用自己曲折的故事詮釋了什么是靈魂伴侶，讓我們看到了美麗愛情的模樣。

心理學家斯滕伯格在他的愛情三角理論中提出，愛情是由親密、激情、承諾三個基本元素構(gòu)成，而完美愛情則是三個元素缺一不可。

因為各種原因，男主人公在愛情面前曾有些退縮，遠沒有女主人公充滿勇氣與執(zhí)著。而他們的婚姻，雖然“兩個人在日常生活中難免要發(fā)生沖突”，但好在“他倆有一套和諧相處的方法”。尤其令人感動的是女主人公在婚后的持久付出，賣房救夫，為省錢自己吃爛菜葉包子……這既是愛情中承諾的力量，又體現(xiàn)了她敢于擔當、善良負責的個人品質(zhì)。

愛情終歸需要維持和經(jīng)營的，所以，也提幾點建議供讀者參考。第一，要和伴侶保持深度交流，不要藏著掖著，要主動分享內(nèi)心感受，一起探討生活，增加彼此的親密感；第二，要通過一起探索、嘗試或挑戰(zhàn)的方式，為感情保鮮增值，維持彼此生活中的激情；第三，要一起設定長遠目標，共同規(guī)劃未來，使得感情更加穩(wěn)定，承諾更有分量；第四，要保持這三個元素的平衡，追求激情的同時，不要忽略親密關系和承諾的重要性。

——心理咨詢師、軍嫂楚涯

實習編輯/劉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