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多年前,電腦尚未普及,報社有個崗位叫錄入,負責把手寫稿輸入到電腦上,用的都是五筆輸入法。
我們報社那時就有錄入室,其中有個錄入員叫湯河。湯河打字時虎虎生風,鍵盤啪啪作響,笑聲朗朗不絕,自帶胸腔共鳴,是個討人喜歡的姑娘。
湯河和我一樣,都住在大雁塔附近的后村。后村是西安城的城中村,我們報社不少年輕人圖房租便宜,租住于此。
不知道為什么,當時,報社里好些上了年紀的已婚婦女特別喜歡做媒。大概是她們自己的婚姻很幸福,看不得別人鰥寡孤獨,所以要出把力,搭把手,引領單身小年輕走上通往幸福婚姻的正途。
她們總認為我和湯河是老鄉,有意撮合我倆。我知道后不免有些心慌意亂,趕緊解釋,首先聲明本人堅持“兔子不吃窩邊草”的原則,對象堅決不在本單位找。然后解釋湯河也真不是我老鄉,我是淳化的,她是藍田的,隔得遠;淳化饸饹粗,藍田饸饹黑,并不一樣……我東拉西扯了一河灘,大姐們就笑了,說:“那也不影響你倆談戀愛嘛。你倆要真結婚了,我們都來吃你倆待客的饸饹。”
我趕緊作揖,讓她們千萬不敢亂點鴛鴦譜。那個湯河呀,借我幾個膽子,我都不敢和她處對象。為啥?因為,聽說短短一年多,湯河和六七個男同事都有過不同深淺的“愛情嘗試”,我心里害怕。
湯河最早和攝影記者小靳談過。小靳頭發是自來卷,又留個大鬢角,再配上他的大眼睛和大長腿,確實是個美男子。談了沒幾天,他倆就不談了,好聯好斷,好聚好散。為啥散攤子,兩人你不說,我不說,口風都緊。兩人也沒翻臉交惡,樓梯上,電梯里,碰到了該打招呼還打招呼。從這一點來說,這兩人還都算質樸純良有風度。
湯河緊接著談的還是攝影部的人,宋濤。我、花花子、丁眉這幾個人,仗著和湯河是后村“老鄉”,打趣湯河,說她兩次涉入同一條河流,不是輕車熟路,就是必有所圖,肯定是為了拍不花錢的照片。湯河捂住嘴笑,說:“緣分來了,誰還管它一條河兩條河,褲腿一挽,遵從內心,只管進去就是了。”
談了沒幾天,又出了變數—宋濤和前女友舊情復燃了,只能麻煩湯河出局。宋濤和前女友也是有素質的人,多少有些愧疚,把湯河約到一家上檔次的西餐廳吃飯,面對面,眼望著眼,說“對不起”。
湯河后來跟我們講這件事時,說讓她意難平的是,那兩人在她對面坐著,也不避人,全程手拉手,就像有人把他們的手銬住了一般。說著說著,湯河七竅生煙,淚如雨下。
對于宋濤和前女友手拉手的行為,被深深刺痛的湯河憤憤不平道:“不要臉!公共場合就憋不住了,不能等我走了再慢慢拉嗎?”
我們都勸湯河想開點兒,不要難過。湯河第一句說她不難過了,第二句說她看上了馬東。
馬東是跑體育口兒的記者,戴個黑框眼鏡,嘴唇老起干皮皮,外貌普普通通的一個人,不知道哪一點被湯河給相中了。
我們勸湯河,說人家馬東好像已經有女朋友了。湯河說,只要沒有結婚,從法律上講就可以自由競爭。
大家覺得害怕,編了個謊嚇唬她,說最近體檢報告出來了,馬東身體可不好。
湯河也害怕了。沉思一陣,說她覺得夜班編輯大老劉其實也不錯,個子高、皮膚好、說話幽默。又說大老劉對她絕對有意思,有事沒事端個罐頭瓶子,嬉皮笑臉找她討茶葉喝,都喝了她大半罐的茉莉花茶了。
我們暗暗搖頭,心想,看來湯河還是沒嘗夠愛情的傷和苦啊。花花子是個直腸子,掰著指頭給湯河說她將談戀愛的四個忌諱都犯了:一是吃窩邊草,搞辦公室戀情;二是大張旗鼓,太高調;三是倉促上馬,無準備;四是猴子掰苞谷,見一個愛一個,愛一個丟一個。“這么瞎搞怎么搞得成?成不了你就成了笑話,女孩子家家的,形象塌了,以后更不好找了。”花花子說到激動處,恨不得一指頭點到湯河的額頭上,戳一個血窟窿讓她醒醒。
我聽了花花子這幾句,暗自點頭,覺得說到點子上了。湯河聽了,心里多半也是認同的,就是面子上過不去,臉上紅紅的,燒起來了。
那次我們是在后村的一家烤肉攤子上說的這些閑話。烤肉配啤酒,湯河猛灌了自己一杯,情緒頓時也上來了,打了一個響嗝,開始說她的一堆道理,訴她一肚子的苦。先說她年紀也不小了,家里老催她,舅也催,姨也催,說再不找自己就剩下了,就沒人要了。又說她每天從后村到報社,兩點一線,生活圈子小,認識的人少,不在報社找去哪里找?又說我們做記者的在外面跑,見了大世面,自然眼光高,而她只是個小小的錄入員,長相一般,家境一般,也沒有啥大本事,拿報社最低的工資,能在報社這個小池子里找個小魚小蝦當男朋友就謝天謝地了。說到傷心處,她掉起眼淚來,說老天爺不長眼,自己認認真真對待每一份感情,為啥偏偏就要被命運捉弄,情路坎坷,遇不到一個良人。
一席話說得眾人心里都不好受起來,特別是花花子。她說,自己說別人吃窩邊草,其實她也和攝影部一個叫寶寶的小伙子談過。誰知道,寶寶瞞著她,天天晚上騎摩托車接別的女生下夜班。后來發生車禍,摩托車撞上了電線桿子才東窗事發。花花子受了傷害,不相信愛情了。丁眉和她關系好,見不得她難過,把她接到后村一起住。
花花子見湯河流淚,也觸到了自己的心事,猛地自提一杯,喝干后朝湯河一亮杯底。
湯河見狀,一抹眼淚,也陪了一杯,然后態度堅決地說,她要將愛情進行到底,爭取今年之內找個人嫁了,不然等她失業了,兩手空空,那可咋辦呀。
說到失業,倒也不是湯河杞人憂天。隨著電腦的迅速普及,記者人人一個筆記本電腦,都打電子稿,沒有人手寫了,報社的錄入崗位慢慢變得可有可無。裁撤這個部門是遲早的事。湯河如今在報社越來越閑,不談戀愛,你讓她做什么呀。
果不其然,湯河的感情世界里,仍然是你方唱罷我登場,夜班編輯大老劉、報評組的張云、廣告部的小波哥……
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
報社里愛做媒的大姐們也覺得報社實在沒有合適湯河的人了,要給湯河介紹報社以外的優質男性。可是湯河偏偏說外面社會上的人不知根不知底的,她害怕,還是報社的男生好,善良膽小不世故,單純質樸不油滑。湯河到底又跟發行部的宋大眼談了一陣子。
當年年底,錄入部被裁撤了。這是意料之中的事。報社領導問湯河愿不愿意去發行部。去了發行部就是送報紙,風吹日曬的。湯河不愿意,便辭職了,離開西安,去了昆明。湯河的哥嫂在那里,可去投奔。算下來,湯河在報社待了一年半,與七個男同事各談一場,無一開花結果。
此后,我再沒見過湯河,斷了聯系。
一晃10多年過去了。大約是2014年,花花子北漂歸來,我和花花子在大雁塔附近吃“懷舊飯”,不免說起湯河,花花子說她與湯河也早已斷了聯系。
花花子回憶起在后村居住時的一段往事。那是春寒料峭時節,湯河第二天要去約會,和誰記不清了。湯河把花花子叫到她租住的屋子,讓花花子給她參謀,看看穿什么衣服合適,還請教了些化妝上的事。
據花花子描述,她打開湯河的衣柜,倒吸一口涼氣,實在找不出一件像樣的衣服,難倒了她這個審美高參。后來只好將就地挑出一件綠毛衣打底,花花子又拿來自己的一件外套借給湯河,讓她搭配起來穿。湯河喜得跳起腳來。
湯河又覺得她那件綠毛衣雖說是穿在里面,但是起了那么多的毛球疙瘩,密密麻麻的,到底不美氣,便拿了一把剪刀在燈下認認真真地剪起來。“咔嚓,咔嚓”,毛球紛紛落下,像落下一地的種子。湯河一邊剪毛球,一邊小聲地哼著歌,心情很好的樣子。
花花子說,這些年了,她一直都忘不了湯河剪毛球的那一幕。“咔嚓,咔嚓”,每一剪都剪到了人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