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金,1974年出生,遼寧本溪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五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出版小說集《用眼淚,作成獅子的縱發》《長在天上的樹》《秉燭夜》,長篇小說《我的烏托邦》。自由職業者。
一
天熱,空氣近乎燙了。窗外的太陽還在燒灼,仿佛要把整個世界都點燃似的。那種干燥和灰突突的感覺,讓人很舒服,但又能怎樣?人不可能去改變太陽的行為,除非天空本身。新聞里說,這是望城有史以來最熱的一個夏天。商店里的空調都賣空了,連電風扇也被搶光了。那些買到空調,等著安裝的,也要等一個星期。一些有老人和孩子的人家,因為受不了家里的熱,去賓館住了。一個可怕的消息是,很多老人因為天熱而去世。夏延坐出租車聽司機說,殯儀館的冰柜都不夠用了。凍死人,夏延聽說過,但熱死人,他還是第一次聽說,司機說。都是有老年病,一熱,就受不了。再加上醫院人滿為患,找人都沒有床位。夏延坐在開著空調的出租車內,嘆了口氣,說,這天是咋了?夏延不喜歡空調,那種冷,讓他覺得是滲進骨頭里的。他更喜歡自然風,可是自然風也瘋了,發燒了。
午睡后,夏延從床上起來。出了一身汗,腋窩和腿腘里滿是黏稠感。他下意識摸了摸,竟然摸出來一個皴球來。他本想隨手彈飛出去,但看到被保潔阿姨收拾過的屋子,他放棄了這個隨意的動作。又捻了捻那個小小的皴球,扔進茶幾上的煙灰缸。好在林陌淵不在家,要是被她看到了,一定又是一頓嘮叨,可能還會生氣。現在,家里就夏延一個人,在空蕩蕩的炎熱中。林陌淵臨出門的時候就說,熱就開空調吧,但他不喜歡。這時候,汗水已經開始在他身上流淌起來,濕漉漉的,像個“汗人”。他舉起雙臂,向上,踮起了腳尖,被來自虛無中的繩子,吊起來,吊在炎熱之中。這個時候,他并沒有沉浸在那種被吊起來的痛苦中,而是感受著身上的汗水在流淌,流淌。保潔阿姨走后,他就脫得只剩內褲了。內褲卡在腰間,阻擋了汗水的正常流淌。汗水滲進腰間,才慢慢恢復流淌。他這個姿勢沒有保持多長時間,就覺得累了,才放下腳跟,把雙臂放下來,雙臂酸痛。看到地板上流淌下來的汗水,汪成一攤,像一攤受刑后流淌出來的尿液,讓他厭惡,同時也厭惡那個在受刑中懦弱的自己。他還是連忙拿紙巾把地板上的汗水擦干凈,把紙團扔進垃圾袋。他覺得這樣的姿勢,對自己的肌肉拉伸,很有幫助,再有就是某種來自精神上的“清潔”,由肉身的刑罰來完成。當然,這是屬于他個人的秘密,不會讓林陌淵知道。他變得憤怒,對著虛空的炎熱揮動著拳頭,但他知道那是注定失敗的挑戰。他自嘲著,仰躺在地板上,又連忙起來,地板上出現他的汗跡了。他又連忙拿過抹布把汗跡擦拭干凈,然后沖進浴室……
二
林陌淵幾次說過夏延應該注意這些細節的。這只會讓他看上去更加粗俗不堪。他當時想反駁林陌淵說,這樣我就優雅了嗎?林陌淵鄙視地看了看,說,再這樣臟,不讓你上我的床。
幾天前,林陌淵又說他,說你去看看你干的好事兒?他正看書,問,什么事兒?林陌淵說,馬桶。夏延說,馬桶怎么了?堵了嗎?林陌淵說,你自己去看看,已經說你不是一次兩次啦,也沒個記性。他知道林陌淵指的是他撒尿的時候,沒有靠近馬桶,把尿液滴落在馬桶邊上這件事兒。他表示歉意,說,下次會注意的。要不是林陌淵說這事兒,夏延真的從來都沒當回事兒。至于她說他粗俗,他當然知道,但這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了。在一起也有快一年半了。他們都是二婚。以前,掛在她嘴上的“粗俗”,讓他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林陌淵說,一個男人起碼要干凈……后面的話,她沒說。夏延也沒去想是什么。對于“粗俗”,在夏延看來,他的理解和林陌淵的理解可能不一樣。那更是對日常生活的一種不屑,但夏延也矛盾,他何嘗不是在日常生活中的。白色的真絲吊帶睡衣包裹著林陌淵的豐滿身體,從夏延跟前晃過,坐到沙發上,打開電視,看一個搞笑的節目。夏延連忙去衛生間,把馬桶擦洗了一遍。林陌淵說,用清潔劑,好好擦擦。洗手池旁邊有鋼絲球。夏延把馬桶撒上清潔劑,里里外外都用鋼絲球擦了一遍,白色的搪瓷馬桶,變得明亮了,閃著光。他喊著,領導,要不要檢查檢查啊!林陌淵在客廳里笑了,說,領導就不檢查了。把你自己也洗一洗吧,剛刷完馬桶。夏延說,晚上再洗吧。林陌淵說,剛刷完馬桶,一身味兒,你聞不到,是你鼻子有問題,你是就不知道什么是臟,我可受不了。夏延說,是的,領導。在家里,夏延喜歡開玩笑叫林陌淵領導。這樣的玩笑,并不是說夏延把自己的位置降低了,而是他覺得他愛她。盡管夏延已經脫離體制多年,他想過改一個稱呼,但又沒想好。這不,他在浴室里洗澡的時候,又開始想這件事兒了。領導,領導,領導。夫人,夫人,夫人。老婆,老婆,老婆。太太,太太,太太。淋浴的水從頭頂落下,他雙手向上捋著頭發的姿勢很像作家三島由紀夫的某張照片。來自夏延看到的攝影師細英江公的攝影集《薔薇刑》。那些三島由紀夫的照片拍得都有創意,是夏延喜歡的。他剛剛的姿勢只是其中的一張,其實在他舉起雙臂的時候,也是其中一張。那些水滴就像是一顆顆釘子。當然,這只是夏延的精神幻象。也許這個時刻,他聯想到的三島由紀夫是適合他個人的內心氣質的。他很想把那本《金閣寺》找出來,再看一遍。其實,現實生活中,他很幸福的。找了林陌淵,能干不說,還能掙錢。幾年前,他在單位里就是個科員,也沒啥錢。認識林陌淵之后,從單位辭了,在林陌淵的一個下屬分公司里當個小領導,其實就是掛個名,開一份工資。他喜歡看書寫作,常常不去上班。林陌淵在望城郊區有一家規模很大的洗潔精廠,生產各種洗化用品。按理說,他們兩人不搭界的,但一次聚會上,相遇了。林陌淵喜歡他的文采,兩人就接觸上了,賓館住過幾次,她還帶他出去旅游過。回來后,夏延就搬到林陌淵的房子去住了,開始同居生活。林陌淵大夏延三歲,看上去夏延要比林陌淵大五歲不止。她四十八歲,他四十五歲。夏延覺得他四十五歲,他的人生才剛剛開始,至于之前,那簡直不能叫人生,更是潦草的生存。也許在很多人眼中,夏延是小白臉,但他夏延不是,他臉也不白,倒是黑。林陌淵和他開玩笑說,把他扔進煤堆里都找不出來。林陌淵白,哪都白,皮膚近乎透明,像個瓷人。他們在一起,只能說是黑白配。林陌淵給他買了很多美白護膚品,還領他去美容院美白,但都不見效果。夏延都厭煩了,說,要么你給我換皮吧。要不,你就換人。林陌淵也就放棄了要把夏延變白的想法。
夏延在浴室里就聽林陌淵像叮囑孩子似的,說,腋窩,腘窩,耳朵后面,下面大腿根。夏延隔著水聲,還是聽到了。他大聲回著,知道了,領……導字沒說出來,就被水嗆了一口。他開始一寸一寸地洗著,后背夠不到的地方,只好放棄,本想吆喝林陌淵給他搓搓,想想,還是算了。那樣又不知道引出她多少話呢。浴液在身上包裹著他,讓他變成了一個泡沫人,可以聽到泡沫細碎的破滅聲,仿若整個泡沫中的肉身都隨著泡沫裂開,變成裂紋,覆蓋在皮膚上,直至更深的深處。再次舉起雙手,夏延又進入到那《薔薇刑》里三島由紀夫的幻象之中。身上的每一塊肌肉都變得緊張起來,直到身上的泡沫都沖干凈了。他甚至模仿其中的一張三島由紀夫嘴里叼著薔薇花的照片,但他嘴里叼著的是一朵虛無之花。
夏延關了淋浴,扯過浴巾,把自己擦干凈。他看到瓷磚上的毛發,有他的也有林陌淵的,還有蜷曲著的陰毛。他又打開水龍頭,沖洗干凈地面。看了看干凈明亮的浴室,又看了看馬桶,他突然感到了疲憊,仿佛來自那幻想中的《薔薇刑》。這時候,他發現鏡子蒙著水汽,他連忙伸手去抹,直到鏡子里出現他的赤裸肉身。幾年前,因為闌尾炎而留下的刀疤鑲嵌在右下腹部,像是從身體里長出來的。他下意識又模仿了兩下之前的姿勢,舉起手臂,直到舉上頭頂,像是被懸掛起來吊打似的。夏延對著鏡子里的“他”笑了笑。在“他”的笑容中,讓夏延覺得自己的肉身是空洞的,是皮囊。那皮囊上的肉,在脫落,在呈現骨骼,變成骨骸。他瑟縮著,身體跟著痙攣了一下。一只手伸到鏡子上,繼續擦拭著,他還拿了條毛巾,把鏡子擦得干干凈凈。其實,這個過程中,夏延更是在抵抗內心里的恐懼,是的,恐懼。鏡面在摩擦中發出的聲音,細細的,像重物在緩慢降落。夏延對鏡子里的“他”說,你好。夏延挺直的身體,男性的特征畢現在鏡子里,垂掛在兩腿之間,看上去那么丑陋。這讓夏延覺得自己也應該是受刑之人。再一次看了看浴室,地面上又看見一根毛發,他撿起來,在手指捻成一團,扔進垃圾袋內。他最后一次看了看馬桶,趴在地上檢查著,確定馬桶已經是干凈的之后,他才扶著馬桶站起來。剛剛的姿勢,會讓人誤以為他喝多了,在對著馬桶嘔吐污穢,或者是他想透過馬桶鉆到下水道里面去,去追隨更多的污穢,抵達地獄。
這次站起來的時候,夏延頭暈了一下,手扶墻壁,緩了一會兒。雖然開了換氣扇,但浴室內的空氣還是令他感到窒息。他還是把淋浴頭摘下來,再次沖了一遍整個馬桶。又把淋浴頭按上,打開,重新沖洗了一遍身體。在溫水中,他感覺到自己默然流下了眼淚。眼淚和水一起被沖進下水道。夏延還在想剛剛頭暈的那一下,如果因為頭暈摔倒在浴室中出現的種種可能,甚至可能是死。那么浴室是否就成了他人生中最小的“舞臺”。一個死在浴室里,赤裸著肉身的中年男人,總是會令人想入非非。其實,如果是真的,那也只能是悄無聲息的,是寂然的。他知道作為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只會是那樣。這樣的敏感,神經質,令夏延開始討厭自己。他稱這是“中年病”。
這才浴巾裹著下身,從浴室里走出來。林陌淵看的電視節目把她逗得哈哈大笑。夏延不喜歡那些低劣的電視節目,認為那種搞笑是低級的,無外乎是“梗”的設置,還有包袱什么的。要說幽默搞笑,他更覺得憨豆先生的那種,高級。還有卓別林,那才是喜劇大師。對于林陌淵的那種笑聲,時常會讓夏延起雞皮疙瘩,但他不好說什么。那也是別人的權利,還是不干涉的好。干涉了,兩人之間就可能出現分歧。出現分歧,就可能在彼此的心中出現罅隙。尤其是這種二婚在一起的,那種罅隙一旦存在,可能就再也無法彌合,甚至可能讓兩個人的關系破裂,直到分手。夏延在心里默默定義那樣的笑才是“粗俗”的。好在那樣的笑聲,隨著梗或包袱過后,也就停止了,否則,夏延覺得自己可能會“瘋”掉。還有,林陌淵那樣笑的時候,她是開心的,這也就夠了。至于夏延的喜歡和不喜歡,并不重要。
夏延裹著浴巾,從沙發后面走過去。林陌淵說,都清潔好了嗎?夏延說,歡迎領導去檢查。林陌淵說,我不喜歡你叫我“領導”,就不能換一個嗎?夏延說,換什么?我想過,但沒有一個準確的。心肝兒,寶貝兒,親愛的,你覺得好嗎?林陌淵說,肉麻了些。我說,以前,你說你喜歡,薔薇花,要不就叫你“薔薇”吧。當然,這只是屬于我們個人的私密話語。林陌淵背倚靠著沙發,把手伸過來,要拉夏延的手。夏延把手伸過來,幾乎是趴在沙發上,摟住她的脖子,在她的頸部親吻了一下,嘴里發出“薔薇”的細小呼喊。“薔薇,薔薇,薔薇。”夏延語速緩慢。林陌淵說,大點兒聲呢?直接一點兒,就像你的身體達到了臨界點那樣。夏延近乎聲嘶力竭地喊著,薔——薇——林陌淵的臉向后貼在他臉上,閉上眼睛。夏延看到她睡衣里的乳房挺立起來。她的身體朝著虛空,向上迎合了一下。夏延把手伸到她的睡衣里……林陌淵發出輕輕的呻吟。她翕動鼻子說,這洗清爽了,多好,透亮了似的。她呼吸著,仿佛要把他呼吸到身體里。夏延不明白她說的“透亮”是什么意思。他的手在她乳房上僵了一下。這個時候,林陌淵還是關心著他的清潔,讓他的手失望了。他收回手說,你看電視吧。我上閣樓找一本書。林陌淵問,什么書?夏延搬到這里來住,并沒有把自己房子里的書都搬過來,只是臨時拿幾本自己喜歡看的。其中,應該有《金閣寺》。夏延走到閣樓樓梯才說,《金閣寺》。林陌淵說,哦。誰寫的?小說嗎?夏延說,三島由紀夫的小說。林陌淵說,你喊的薔薇,讓我有一種被刺入感,帶著疼痛,但那疼痛又是令身體為之一顫的那種,像身體的臨界點,然后,花一樣開放。不同的語速,效果不一樣。我有點喜歡。“薔薇。”林陌淵自己嘴里喃喃著。我說,那以后在家里,我就叫你“薔薇”了,好不好?林陌淵說,好。夏延說,薔薇。林陌淵哎了一聲。這種近乎游戲的方式,讓林陌淵感到愉悅。她說,快點兒把書拿下來。夏延說,好的,薔薇。夏延也突然覺得這個名字好聽,同樣在呼喊之后,給他一種扎的快感。他沒想到,這完全是由細英江公的攝影集《薔薇刑》得來的名字,竟然成了兩人之間近乎密碼的語言。他站在樓梯上望著坐在沙發上的林陌淵,她的雙腿從睡衣中裸露著,甚至可以看見她敞開的衣襟里的胸部,起伏跌宕。
夏延在閣樓的書桌上,尋找著《金閣寺》。《金閣寺》壓在《白癡》《荒野偵探》《地球上最后的夜晚》《人生拼圖》《無盡的玩笑》下面。他沒有把《金閣寺》抽出來,而是重新排序后,才把《金閣寺》拿到手里。現在的排序變成了這樣:《無盡的玩笑》《人生拼圖》《地球上最后的夜晚》《荒野偵探》《白癡》。
在這重新排序后的一摞書旁邊擺著一本厚厚的平裝本的《2666》。閣樓上,夏延是不讓保潔阿姨動他書桌的。他把《金閣寺》拿到手中。之前看過,大多也忘光了。他在椅子上剛坐下來,就聽林陌淵去了衛生間,聽到她說,看看,干干凈凈的多好,透亮了都。可是,咋還有一根頭發呢?夏延沒吭聲。只聽見林陌淵小便的聲音,然后是給馬桶沖水的聲音。再之后,聽到淋浴聲。林陌淵也洗澡了。夏延下意識想到剛剛他的手在她的乳房上僵的那么一下,笑了笑自己的神經過敏。他想,林陌淵洗完澡后,應該去上班了。
夏延打開《金閣寺》。他沒有看第一頁,而是直接翻到最后一頁,在倒數第三段,他看到這樣的一段話:當我意識到時,我已遍體鱗傷,燒傷或擦傷的,在流淌著鮮血。手指也滲出了鮮血,顯然是干菜叩門受傷的。我像一匹遁逃的野獸,舔了舔自己的傷口。
最后一段的最后一句是:我心想,我要活下去!
其實,夏延本來就沒有要細致閱讀,只因為在浴室里想到而已。他的《2666》還只是閱讀到346頁。在那頁下面,他在一句話上,用鉛筆圈了一下“我是一個迷失在燒焦的森林里的巨人。”他不想在閱讀《2666》的中間把《金閣寺》插進來。電視里聒噪的笑聲,讓夏延變得煩躁。他推開書桌旁的窗戶,看了看平臺。他合上《金閣寺》,壓在《無盡的玩笑》上面。他站在窗前,點了支煙,遙望著近乎混濁的天空,仿佛要把自己懸置在那上面。這種“懸空”感,在他四十歲之后,越加強烈起來。不僅僅是“懸”,還有“空”。這“空”里面很復雜了,讓他也無法具體闡釋。是生命的,也是精神的。某一個“懸空”感,讓他感到筋疲力盡,無法落地。這時候,林陌淵洗完澡,在吹頭發,電吹風發出呼呼的聲音,仿佛要把整個空間吹出一個窟窿來。又聽見,關了電吹風的聲音。機械制造的風,歇了。林陌淵穿著拖鞋從浴室出來,走到沙發跟前,坐下來,身體壓在沙發上發出窸窣聲音。電視機里的笑聲。林陌淵說,找到了嗎?夏延說,找到了。林陌淵說,你看過嗎?夏延說,以前看過,都忘記了。哪天再看吧。林陌淵說,為什么不現在看?夏延說,我的另一本書,還沒看完呢,我不想中斷那種閱讀的氛圍和快感。林陌淵說,哦。拿下來,我翻翻。你說的作家名字叫什么?夏延說,三島由紀夫。林陌淵說,哦。我想你在叫我薔薇,剛才在浴室里,我想了想,覺得你叫出來的“薔薇”的聲音是那么迷人。夏延站在窗邊,笑了笑,把煙頭掐滅,拿起那本《金閣寺》來到樓下。看到林陌淵赤裸地躺在沙發上,像一個睡美人。電視里的無聊節目還在繼續。夏延想關了電視,或者調臺,但他不想征求林陌淵的意見。林陌淵說,書給我看看。夏延把書遞給她,她拉住夏延的手,把他拉到懷里,書掉在地板上。她在他耳邊說,叫我薔薇,叫我薔薇。夏延像招魂似的,叫著薔薇,薔薇。他親吻著她,之后,進入到林陌淵的身體……這還是他們第一次在白天做愛。即使是之前,疫情時期,被隔離在賓館里半個月,也沒有。那時候,更多是惶恐,和各種檢驗的囚禁,讓他們少了興致。林陌淵每天還要手機遙控著洗潔精廠的事情。他除了看書,發呆,就是睡覺。這些仿佛也是對時間的抵抗,直到解除封閉隔離前一天晚上,他們才……現在,莫名地,夏延興奮起來,抑或是薔薇這個游戲刺激了他,也說不定。或更是和那《薔薇刑》中的照片有關。夏延的力量更大,更深入,近乎把命都進入到林陌淵的身體里。在這個過程中,只要嘴沒有在親吻,他都會叫著,薔薇,薔薇。隨著臨界的崩潰和坍塌來臨之時,他大喊著,薔薇……薔薇……薔薇……他崩潰,他坍塌。他附在林陌淵柔軟的身上,感受著來自她身體的閃電和痙攣,她緊緊地抱著他,說著更加赤裸的話語。夏延的崩潰和坍塌,讓他仿佛看到那些鉤機正在拆遷中的房屋,又仿佛看到薔薇花開了,又敗了,花瓣落了一地。白色的。他側過身子,把林陌淵抱在懷里。林陌淵小鳥依人地依偎著他,說,花瓣落了一地,像被你給拆了。柔情蜜意了一會兒,林陌淵才說,你好好休息,我得去上班了。你要乖乖的,一會兒,再去沖個澡,熱了,就把空調開開,別怕費電。林陌淵起來,去了浴室。夏延躺在沙發上,只覺得渾身像被薔薇刺過似的,有著尖銳的疼痛。但這疼痛只是一閃,又消失了,讓他變得空無。他在空無中叼著一朵空無中的薔薇花,白色或者紅色的。整個人隨著那薔薇花的力量,懸于半空之中。他沒想到本來做過之后,身體應該是沉的,乏累的,但這次卻格外輕盈,都懸空了。是林陌淵沖澡的時候,說,你要好好洗洗。要不進來,我幫你洗。夏延聽到林陌淵的話,才從那種“懸空”的狀態中,回到了沙發上。夏延說,我累了,你先洗吧。一會兒,我再洗。林陌淵說,好吧。林陌淵洗完后,又是吹頭發。吹過頭發后,開始化妝。她很會化妝,專門學過的,把自己很優雅地呈現在人們面前。那優雅遮蓋了她身體里的瘋狂,讓夏延判若兩人。可以說這個女人的兩面,他都喜歡。要說哪個多一點兒,可能優雅端莊賢淑的那個,但也僅僅多出一點兒。
林陌淵收拾完,過來,親了親夏延說,要乖乖地在家待著。夏延嗯了一聲,從地板上,撿起《金閣寺》遮擋在私處,被林陌淵拿開,說,薔薇花落了一地……她帶著滿足后的喜悅的笑,站起來,開門走了。關門聲,把夏延扔到空蕩蕩的屋子里。他仿佛感覺到自己落入了薔薇花叢中,渾身刺疼。他在里面掙扎,在掙扎的盡頭,他看到了細英江公正在布置場景,給三島由紀夫拍照,之后把鏡頭對準了夏延。從驚悚中醒過來,電視里的搞笑還在繼續,他從節目單里找到電影《辛特勒的名單》,看起來。但身穿紅色裙子的小女孩出現的時候,夏延默默流下眼淚。《金閣寺》不知道什么時候,又掉在地上,他伸手撿起來,遮擋住私處。
夏延睡著了,猶如嬰兒,趴在三島由紀夫的身邊,被細英江公拍攝下來。
三
從浴室出來,夏延把整個衛生間,又清潔了一遍,尤其是馬桶。保潔阿姨一周來兩次,但對于衛生間,他不能等保潔阿姨來。夏延在洗馬桶的時候,不小心把卷紙落進了馬桶,他只好伸手掏出來,當然掏出來的還有別的,他手握著濕漉漉的卷紙,像一個憤怒的拳頭,讓他差點兒嘔吐出來。他連忙扔進垃圾袋中。再次站在淋浴頭下面沖洗著,把右手右臂狠狠搓擦了一番,還特意聞了聞,沒聞到異味,才放心下來。
夏延擦洗干凈,沒穿什么回到臥室,想睡一會兒。沒關的電視里,《辛德勒的名單》已經劇終了。他聽完片尾曲,又回到客廳把電視關了。臥室床上的被子、枕頭、床單都是白色的,像賓館。林陌淵說,這樣才顯得干凈。雖然這樣,但林陌淵還算不上潔癖。畢竟她偶爾還是原諒他的邋遢,沒有神經質。他躺進白色之中。再次想起他和林陌淵之間的薔薇游戲,他竟然很安然地睡著了。睡著后,仿佛就不那么熱了。睡眠在他感覺中是一種暫時的死。電影《辛德勒的名單》中的一些畫面混亂、疊加、破碎地出現他的夢中。夏延也出現在那些破碎和混亂之中,他看到自己嘴叼著薔薇花,赤裸著走在夜晚的大街上。一隊士兵迎面走來,對著他,連問都不問,就朝著他開槍。他嘴上銜著的薔薇花掉落在他的血泊之中……天空是那么低,那么低,他手舉著天空,不讓他壓在自己的尸體上。可是,天空還是壓下來。他在近乎窒息的時候,從睡夢中醒來。他扯開蓋在身上的白色床單,恨不得把它撕了,扯了。他之所以這樣,是他覺得是白色的覆蓋,讓他產生了噩夢。是的,噩夢。如果說,這就是所謂的潔凈,他寧愿不要。
這時候,夏延聽到手機響了。他從噩夢的壓抑中,來到閣樓上。手機在書桌上震動著,發出低沉的音樂聲。是夏俐的電話。他按了接聽鍵,還沒等他說話,夏俐在電話里哭了。這把夏延搞蒙了。他連忙問,怎么了?夏俐。夏俐說,曹元雍病了,腦瘤。聽到“腦瘤”兩個字,夏延的心也跟著痙攣了一下,連忙問,惡性的嗎?你是怎么知道的?夏俐說,是我一個醫生朋友告訴我的,說曹元雍去醫院看過病,他認識曹元雍,但曹元雍不認識他。夏延問,你想怎么辦?夏俐說,我不知道怎么辦,才給你打電話的。哥,我該怎么辦?你給出出主意。夏延說,看病啊!夏俐說,你也知道元雍,如果他認為不可能的事情,他絕對不會去爭取的,即使是命。夏延說,現在是元雍想隱瞞你,你如果說破的話,他可能一下子就坍塌了。他的隱瞞也許會支撐他一段時間,可如果還有救呢?這樣不是耽誤了嗎?不會是誤診吧。夏俐說,我那朋友可是二院有名的腦瘤專家,全國都有名的。夏延說,那也不排除誤診,再去上海、天津、北京的大醫院看看呢。夏俐說,我勸不動,元雍那脾氣秉性,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幫我勸勸。我目前不能捅破這層窗戶紙,我怕……夏延說,那我試試吧。我也不一定能說服他。夏俐說,現在也只能試試啦。如果元雍認定了,我們可能都無能為力。夏俐說,總不能看著他死吧。夏延說,事情如果真到了那個地步,元雍也不會接受治療的。要不你帶他去美國,說不定可以,順便散散心。他不是早就想去美國看看了嗎?我那邊有個同學,也許可以幫到你們。夏俐說,首先你能說服他去美國?可萬一到了美國,他也不配合呢?你也知道他的激進。夏延說,我先探探他的口風看看,如果不行,我們也就只能成全他了。夏俐在電話里哭得更厲害。
夏延邊對著手機說話,邊看到閣樓的晾臺上,有一只鳥在水盆里洗澡。發現夏延在看它,它也看了看夏延,抖落著羽毛上的水滴,飛走了。幾天前,那只鳥就來過,現在又來了。那個水盆是前些日子里下雨的時候,閣樓屋頂漏水,用來接水的。天晴后,他就把水盆端到晾臺上,水也沒倒。這些天,無雨。夏延就又接了盆水,放到那里,沒想到那只鳥,又來了。一只孤獨的小鳥。
夏延說,別哭啦,哭也沒用,你要學會去面對。我知道事情沒落到我頭上,這么說,對你也不起作用,可元雍畢竟是我妹夫,而且我們之間的關系,情同手足。我也不想他……你先穩住情緒,就當什么事情都沒發生過。
夏俐說,好吧,哥。
夏延的眼睛仍舊望著窗外那盆鳥洗過澡的水,他想,該再換一盆水了。
也許是聽到曹元雍的不幸消息,夏延竟然覺得天不那么熱了,而且透著寒冷。他撂了夏俐的電話。去晾臺上,看到水盆里一片羽毛在水面上漂浮著,他用手撈出來,甩了甩上面的水,放到窗臺上,然后端著水盆,去了閣樓的衛生間,把水倒了,又接了一盆清水,重新放回晾臺。他邊干著活,邊想,該如何和曹元雍說。他和曹元雍也有些日子沒見了,上次還是在去看女兒的路上,看到過曹元雍一次,但只是打了聲招呼。前妻和曹元雍在同一所大學里教書,都是副教授。至于曹元雍教什么,他沒問過。當年也是他把妹妹夏俐介紹給曹元雍的,而夏延的妻子魏姚琴,是曹元雍給介紹的。曹元雍沒有升為正教授是他的生活中存在污點,和女學生的事情,被人揭發出來。這事兒,夏延也知道,魏姚琴告訴他的,他把曹元雍約出來,去了野外,把他狠狠揍了一頓。曹元雍躺在地上,撿起碎掉的眼鏡說,哥,那都是認識夏俐之前的事了。你現在,就是把我打死,事情已經是過去式了。夏俐知道后,鬧了好一陣,但曹元雍態度好,兩人也就和好了。看到他們和好,夏延和魏姚琴都很高興。
現在,知道曹元雍“腦瘤”了,夏延感到悲傷。
幾天前,夏延在曹元雍的朋友圈看到他發的一句話:我從一道石縫中向外張望,那腐朽的肢體正在顫抖。
他當時心里咯噔一下,但那天林陌淵要帶他出去吃飯,是一家新開的山莊,他也就忘了這事情。在山莊里,林陌淵的朋友招待得很周到,他們吃到了廚師的拿手好菜玲瓏鵪鶉。其實和烤鵪鶉差不多,但味道不一樣。夏延那天還喝了點兒酒。沒想到的是,來慶祝山莊開業的人里面,竟然出現了凱爺。凱爺剃著光頭,留著一縷山羊胡,手里盤著兩個核桃。看到夏延的時候,凱爺也一愣。兩人相視一笑,并沒說話。林陌淵認識凱爺,把凱爺介紹給夏延,說,這是凱爺。指了指夏延說,我男朋友。兩人再次彼此點了點頭,凱爺把右手的兩個核桃轉移到左手,伸出右手和夏延握手。凱爺的手勁兒很大,但夏延挺住了。那一握中,透著無言的交流。凱爺眼神望著夏延,又看了看林陌淵。凱爺是誰?是曹元雍他爸,曹凱翔,算是望城當年有名的“混世魔王”。后來,金盆洗手,退出mm0GMOX6TLljmCXF9k2KZg==江湖。雖然退出了江湖,但威望還在,旗下有兩座鐵礦和一個房地產公司。其實和凱爺當年打打殺殺的日子里,還有一個人,像是凱爺的影子,叫夏巨盛。夏巨盛是誰?夏延他爸。夏俐和夏延是同父異母的兄妹。夏俐是夏巨盛在妻子病逝后,娶第二個老婆生的。有一次,因為凱爺在一次械斗中,把人給捅死了,夏巨盛頂替凱爺進了監獄,沒想到,夏巨盛死在監獄里了。凱爺金盆洗手后,干起了實業,其中的房地產公司就叫巨盛公司。凱爺幾次想讓夏延打理,夏延拒絕了,但股份上,百分之八十是在夏延和夏俐名下的。夏延受詩人舅舅的影響,只喜歡看看書,偶爾還能寫幾首詩歌。這層關系,夏延一直對林陌淵隱瞞著。在外人眼中,他只是林陌淵養的男人,其實,夏延知道自己不是。他現在的某些行為更像是在為父親贖罪。某一個時期,他甚至矛盾過,抑郁過,但還是不能從父親的陰影中走出來。凱爺叫人交給他的銀行卡,他只是藏在一個地方,從來沒動用過。偶爾,可以從夏俐的嘴里知道每年大概有幾百個進賬。曹元雍當年也不屑他爸,在他爸又找了個小媳婦后,考上大學,再沒回過那個家。畢業后,分到望城大學教書。握手后,凱爺把夏延拉到一邊,問了些元雍的事情。夏延把能知道的都告訴他了,還說把自己的妹妹介紹給元雍了,兩人已經結婚。凱爺和夏延說了幾句悄悄話,就分開了。夏延故意往水泥地上吐了口痰,林陌淵推了他一下,拿出紙巾,彎腰擦了擦,像養狗的人撿狗屎似的,然后,把沾了黏痰的紙巾扔進噴泉旁邊的水泥垃圾箱里。夏延在心里笑了笑。林陌淵緊繃著臉,撇開他,融入人群中去,和人們說說笑笑的。夏延想,剛才的“粗俗”一定刺激到了林陌淵。這也是他的抵抗。他何嘗不知道該如何優雅呢?可是,他看到過太多的“潦草”,和這些人們眼中所謂的“粗俗”。在工廠里的那些工人們,他們在機器中間,辛苦勞作,每天都筋疲力盡。潦草地生,潦草地死。如何讓他們優雅?如何讓他們體面?當然,這也許是夏延的片面和武斷。那么林陌淵們呢?這么想,讓他和林陌淵之間出現了罅隙,但他知道他是愛林陌淵的。她也愛夏延。她的行為相對于她的那個層面來說,是本能嗎?夏延會有這樣的矛盾心理,如果自己因此而改變的話,是否自己也在背叛著什么。但對于剛才的故意為之,他并不后悔。那也是一個試金石,讓他看到那些人的嘴臉,甚至包括凱爺。夏延注意到,在他把痰吐到地上的時候,凱爺的雙腳后退了下,看了眼夏延,先是錯愕,然后,笑了下。夏延的這個行為讓凱爺想起了夏巨盛,當年那個喜歡嘴里叼著牙簽的家伙,出手狠毒,手起刀落,非死即傷。
夏延看到噴泉旁邊有一個秋千,走過去,坐在上面蕩來蕩去的,眼睛注視著那些來參加山莊開業活動的人們,他腦子里蹦出四個字“衣冠禽獸”。他笑著,在秋千上蕩來蕩去。噴泉是一只水泥做的海豚雕塑,水從海豚的嘴里噴出來。在海豚身上,有一個漏點,也往出噴水,像小孩在撒尿。夏延在秋千上蕩來蕩去,從褲兜里掉出來一本小書,是波拉尼奧的《遙遠的星辰》,巴掌大小。他隨身帶著,閑時,可以拿出來看看。他從地上撿起來,閱讀著。人群那邊的喧囂聲,格外刺耳。夏延沉浸在書里面。林陌淵走過來,近乎挖苦地說,看書呢?你到底咋回事兒?剛才……夏延知道林陌淵指的是他吐痰的事情。林陌淵說,這些可都是望城有頭有臉的人,你……夏延說,我就沒頭沒臉了嗎?林陌淵說,要知道這樣,就不帶你了。夏延說,給你丟臉了嗎?我是一個粗俗的人。林陌淵說,我不想和你吵架。如果我不認為你可以拯救,我也不會……夏延笑著說,我已經無藥可救了。在你們這些人中,我就是一個粗俗的人,甚至是骯臟的人,可以了吧?夏延說著,從秋千上下來,說,你們玩吧,我先回去了。林陌淵說,還有篝火晚會呢?還有抽獎。我剛剛辦了一萬塊錢的會員卡,以后,你要是有朋友來,拿這個卡,就行。夏延說,在這些有頭有臉的人跟前,我不舒服,格格不入。林陌淵說,你要學著適應啊!你既然是我男朋友了,這些場合上的事情,就要適應,我就是要把你過去在工廠里的那些臭毛病,一點一點地給你扳過來,讓你變得和這人群里的人一樣,是上得了臺面的人,文質彬彬的,透著儒雅。其實,你具有的書生氣息,已經是你進入到這個人群中不可多得的入門證,還有我,只要你在行為小節上,再注意一些。夏延說,我哪有什么書生氣息,喜歡看書而已,我本就是一個粗人,從工人到科員,這期間,還是我前妻的關系,要不,我還在下面干活。林陌淵說,你一個粗人當初是怎么把你大學教授的前妻搞到手的呢?夏延說,這你都知道啊!那只能說她羊入虎口,后來,迷途知返,和我離婚了。他腦子里還在閃現著,林陌淵在眾人面前,彎腰用紙巾擦著他痰跡的畫面,以及那些人鄙夷的目光。他心里面有一種莫名的快感。他記得有個男人帶來的嬌小女人,看到他把痰吐在地上,那女人連忙扭過身去,惡心得差點兒嘔吐起來,但看到那男人在凱爺面前卑躬屈膝的樣子,他覺得那個小女人也不是什么東西。他心里藏著一個惡毒的字眼——容器。林陌淵說,你不愿意過去交際,就在這里看書吧。我都是這山莊的會員了,突然走開,不好。你好好看你的書吧。行為上注意一點兒,別讓我下不來臺。你也別往心里去,我要不是真心喜歡你,我也不會……夏延說,知道了。我會注意的。這時候,他又要吐唾沫,林陌淵把一包紙巾遞給他,說,吐到紙上,以后兜里備著包紙巾。夏延嗯了一聲。林陌淵問夏延,你和凱爺認識嗎?看你們的關系好像不一般,他能和你說悄悄話,這就不簡單。夏延說,凱爺是我朋友的父親,所以多說了幾句。林陌淵說,哦。異樣的目光盯著夏延看了一眼。那邊已經在喊林陌淵。林陌淵說,你真不和我過去嗎?夏延說,不了。別再讓你下不來臺,我在這里看看書。其實,在你們這些有錢人跟前,我這看書的行為也是粗俗的。林陌淵推了他一下,我喜歡你看書的樣子,可你翻頁的時候不能用舌頭舔手指,再翻書,不衛生不說,也不好看。記著,要優雅。你可以的,但你總是在逆著什么似的。你要知道,野蠻在某些時候可以成為武器,但并不是最好的武器。優雅和柔軟可能才是,還有文明。但文明不能說是武器,而是一個普及和啟蒙……你可以特立獨行,但你要足夠強大,否則,你的一切話語和行為都是徒勞的。你要先學會融入,之前的你和你的那工友們,你就真的融入了嗎?你沒。你的所作所為何嘗不是紙上談兵?你其實很抵觸我對你的某些行為的反感,但你是否理解我的良苦用心呢?那些小節何嘗不是文明的開始呢,你需要被馴化,馴化不是讓你變得像綿羊似的,而是更兇猛的野獸。在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只有野獸……林陌淵悄悄在他耳邊說,倒是有些時候,我更喜歡你的硬。她笑了,可他沒笑。他突然掏出紙巾,把痰涂在紙巾上,扔到垃圾箱內。林陌淵笑了,推了他一把,險些把他從秋千上推下去,說,你啊!你是在裝傻,你就是故意的,哼,不理你了,等我回家再收拾你,有你好看。夏延笑著說,好看就好看,誰怕誰。
林陌淵的話讓夏延愣怔,被刺中了似的。這個女人突然讓夏延刮目相看。林陌淵離開他,去和那群人玩兒的時候,夏延坐在那里想了很多,他意識到他的方式確實透著野蠻的成分,那只會讓自己更受傷。再說,那也僅僅是他個人的力量,他要有更大的力量,才可能引領什么。不是某個粗俗,野蠻的事情,就能改變他所處的現實世界。這讓他感到了自己的淺薄,之前的那些書白看了,更多是讓他變得激進,像一把匕首,像一只刺猬。林陌淵的幾句話讓他反思自己更深入了。這不禁讓夏延想起那個詩人舅舅,最后不也是郁郁寡歡而死。可舅舅的那些朋友,卻走上了和舅舅不同的道路,難道是他們背叛了舅舅嗎?應該不是。其中,某個人成了文化公司的老總,但其詩歌仍舊尖銳,讀起來振聾發聵。
那天,他們在山莊待到很晚。夜幕降臨,篝火晚會開始,整個山莊五顏六色的燈都亮了,沸騰了。林陌淵才把他拉過去,讓他參加抽獎,還真抽到一個蘋果手機。他在人群中尋找凱爺,但凱爺已經走了。他抽到蘋果手機的時候,林陌淵的虛榮心得到了滿足似的,笑了。抽獎活動結束,沒抽到獎品的人,懊喪著臉。在圍著篝火跳舞的時候,夏延是真的出了一次風頭,令所有的人刮目相看。之前,因為他的不良行為而帶來的不好印象,竟然煙消云散。
舞曲響起的時候,大家手拉手跳舞。夏延很不適應,但林陌淵抓著他的手沒讓他逃開,他也只能肢體僵硬地跟著跳起來。隨著舞曲的變化,人們開始跳起慢三、慢四。林陌淵拉著他,開始教他跳。他幾次踩到林陌淵的腳,帶著愧疚了都。但很快,他就跟上了節奏,跳得像那么回事兒了,肢體語言中透著小小的優雅了。林陌淵在他耳邊說,你可以的,我就說我沒看錯你。其他人也雙雙跳起來。有女人過來邀請夏延,夏延看了看林陌淵說,去吧,你可以的。那個女人看上去富態優雅,但文過的眉毛讓人看著很不舒服。其實,在夜晚的燈光中,也就夏延注意到這個細節而已。夏延和她跳起來,跳得很好,某個肢體語言恰到好處,都紳士了。但他知道林陌淵的眼睛,在后面盯著他。兩人跳了一會兒,女人把夏延還給林陌淵說,謝謝林姐。林姐好眼力,我咋就沒有這樣的命呢?林陌淵說,要不,讓給你。那女人說,我可不敢奪人之美。女人說著,走了,獨自在角落里扭動著身體。林陌淵說,望城一家美容院的老板,也是命苦,之前的男人吸毒,死了,后來找了一個,騙了她很多錢,跑了。現在,也是饑一頓飽一頓的。好在維攏了一些有錢人的太太們,把美容院的生意做得風生水起。上次,給你美白,就是她的店,但她當時不在。夏延說,哦。篝火燃燒得更猛烈,火苗讓整個山莊變得更加沸騰,開始放煙花了。這讓山莊的夜晚變得美麗迷人,透著喧嘩與喧鬧。林陌淵依偎著他,仰頭望著煙花在天空炸開,呈現出五顏六色的圖案。林陌淵輕聲在他耳邊說,和一個心愛的人一起看煙花,真是世界上最美的事情。更加美麗的煙花綻放在天空,人們發出贊嘆聲。在煙花落幕后,放起了迪斯科舞曲。夏延和林陌淵跳了一會兒,其他人也跟著自由舞動起來。林陌淵在夏延靠近她身體的時候,悄聲說,你跳吧,我有點兒累了,可能是要來月經了。夏延說,那我也不跳了。林陌淵說,你再跳會兒,我看這個舞曲更適合你。融入人群中去吧,跳吧。林陌淵推了他一下。那些故作矜持的人們,也開始蠢蠢欲動了,在夜晚的掩飾下,暴露出他們的本性來,像一群動物。有牛、豬、狗、蛇、刺猬、猴等。之前那個看到夏延吐痰時候險些嘔吐的小女人,是一條蛇,扭動起妖嬈的身體,仿佛換了一人似的,從之前的嬌嗔狀態中出來,開始自由釋放著,但看著還是拘謹,從某個肢體語言上,看出來她還是有所顧忌,而不敢肆無忌憚。篝火已經撤走,山莊的院子變成了一個巨大的露天舞場。林陌淵推了夏延一下,他倒退著,踏著節奏,一直倒退,舞動著胳膊,搖擺起來,眼睛注視那些人,他像一頭野獸似的,變得瘋狂起來,在自由釋放著,其中他一個跺腳的動作把大家都逗笑了。他跺下去的每一下,都像是要把大地給跺出一個窟窿似的,看上去一點兒也不粗俗,而是勇猛有力。他結束這個動作之后,開始融進人群中,身體和胯骨碰撞著對方的身體,對方也迎合著,夏延偶爾做出一個舉槍的動作,要把對方打倒在地似的。那個小女人,在和他碰撞的時候,挑逗地看了他一眼,但他沒有把目光迎上去。他從人群中舞出來,來到林陌淵跟前,伸出兩手邀請著她,加入到隊伍中來。但林陌淵說,我肚子疼,你跳吧,你跳得真好,我如果不是肚子疼,就陪你跳了。夏延再次倒退著回到舞場中間,每一個動作都恰到好處,又自由釋放,帶動起那些道貌岸然的人,也開始躁動起來。對,夏延喊著,躁起來。他一只手舉在半空中,引領大家進入狂歡。那個開美容院的女人,把高跟鞋都脫了,穿著襪子在跳。那一刻,舞曲中的他們,讓夏延覺得他和他們是平等的。在舞曲快要結束的時候,夏延再次舉起了他手中的“槍”,先是“長槍”,然后是“手槍”,一手一支,最后是“機關槍”,對著人群,對著黑夜,對著星空,掃射起來,直到舞曲結束。整個山莊的開業慶典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因為夏延舞跳得好,老板還獎勵了他一瓶紅酒,并開玩笑說,夏延是今晚的“舞王”,還讓夏延也講幾句,但夏延推卻著,把紅酒遞給林陌淵。林陌淵說,夏延還是一位詩人,可以朗誦幾句詩歌,來讓這美麗的夜晚更加難忘。夏延說,你這是把我往坑里推啊!林陌淵說,你行的。沒辦法,夏延只好接過麥克風,朗誦了幾句詩,甚至是即興的。
所有的夜晚都是黑暗的
但還有星空
所有的夜晚都是快樂的
但還有悲傷
所有的夜晚,因為你們的存在
這天空才不會墜落下來
是我們,是你們,是他們
在支撐著這個世界……
我們才是世界的主人
所有的丑惡并不能永存
只有慈悲,才是永恒
用我羸弱的聲音,告訴世界
我們,我們,我們
唯有愛才是永恒
夏延朗誦完了,放下麥克風,伴著陣陣掌聲,雷動。
結束后,夏延進入車內,林陌淵開著車,出了大山,夏延才發現自己的那本《遙遠的星辰》不見了。夏延說,回去找找吧。林陌淵說,算啦,就當你的星辰,留給山莊了吧。盡管他們并不會理解那本書,還有你的詩句,不過,我能理解你,你的舞蹈,你的詩句。親愛的,你真棒。她親了他一下,兩人開車回家。丟失了那本《遙遠的星辰》,總是讓夏延心里空落落的,整個人也變得疲憊起來。他竟然在車上睡著了,到了小區里,林陌淵沒叫醒他,讓他又睡了一會兒,才叫醒他,兩人上樓。
四
夏延再翻曹元雍的朋友圈,已經被他關閉了。就像一扇門,對這個世界關閉了。夏延嘆息了一聲,他還是不能相信夏俐說的。曹元雍長了腦瘤。為什么會如此殘酷?為什么?夏延在屋子里走動著,又坐下來,點了支煙。閣樓墻上掛著的一張埃貢·席勒的人體繪畫復制品,是他從某本雜志上撕下來,裝到相框里的。對于席勒的繪畫,夏延有種莫名的喜歡,不是情色,更是愛。掛到墻上的時候,剛開始林陌淵還表示反對,說“色情”了,但看著看著,她仿佛也看到了“愛”。他的目光從席勒的繪畫復制品移開,把煙掐滅在煙灰缸里。一縷白煙從煙灰缸里飄出來,很細,很細。對于曹元雍,他不知道怎么去面對,去面對他的“腦瘤”。是否應該讓凱爺知道呢?如果曹元雍知道是夏延把這件事情告訴凱爺的,那么曹元雍絕對會和夏延絕交的。可是,凱爺畢竟是他父親。夏延從身邊的牙簽盒里倒出來一根牙簽,叼在嘴里,沒有剔牙,而是咬在嘴角。這個下意識的行為讓夏延想起他的父親夏巨盛。如果林陌淵這個時候,看到他這樣,又會說他粗俗吧。他把牙簽拿下來,扔進煙灰缸。在那幾個尸體般的煙蒂之中。目光再次回到席勒的畫上,他突然很想林陌淵,想起他們之間的薔薇游戲,想起那種亢奮過后,從腰部開始退去,直到腳趾頭。他拿起書桌上的《2666》,仍舊沒有心情讀下去。他拿出手機,把之前丟掉的那本《遙遠的星辰》下單,買了一本。他又想起曹元雍有一段時間特別推崇伯恩哈德,他把網上能找的伯恩哈德的書,都下單了。買書對于夏延來說,是近年來少有的快樂事情。這時候,夏延長長出了口氣。他把雙腿翹到書桌上,閉上眼睛,仿佛能浮現出曹元雍的“腦瘤”,那些密密麻麻的瘤子,仿佛一張張小小的臉孔,開花般,在曹元雍的大腦里。它們沉默,沉默,在吞噬著細胞和紅血球,讓他整個大腦漸漸空白,就像他關閉的朋友圈出現的是白屏。他的感受當然不能如曹元雍,也許曹元雍可能更痛苦,但也不一定。如果曹元雍向往著極樂世界或者天堂的話,那么他也許是沒有痛苦的。此刻的夏延覺得自己也失去了方向,因為曹元雍的事情,讓他整個人也開始變得迷失了。每個人,無論什么身份,在疾病和生死面前都是脆弱的,甚至不堪一擊。這讓夏延的心情變得沉重和悲傷。如果曹元雍就這樣離開這個世界,那么夏延也會覺得孤獨。他在某種程度上更是夏延的“精神兄弟”。
夏延迷失在燒焦的森林里,而曹元雍的鬼魂在前面引路似的。他呼喊著曹元雍說,等等我,等等我,元雍,你慢點兒走,等我,等我。那前面的黑暗我們一起面對……元雍說,你別跟著我。你回去,回去,滾回去。這燒焦的森林里,險象環生。等我走出坦途,我會在那里等候你的到來。夏延說,不……不……不……你這么走了,我會孤獨,會孤單。曹元雍說,可你要活下去。或者說,為了我,活下去。我沒完成的自我凈化,也許你可以的,你是可以的……
夏延從恍惚的瞌睡中醒來,整個身體顫抖了一下,差點兒從椅子上摔倒。他手抓住桌子角,才沒有摔在地上。他撥通曹元雍的手機,對方關機。關機。關機。曹元雍已經把自己關進屬于他個人的“黑屋”中。曹元雍就這樣消失了嗎?進入了那片燒焦的森林里了嗎?應該不會。他只是暫時躲起來了,在死亡來臨之前,他也需要完成他對自己身處現實世界這么多年附在他身上的污穢進行“清潔”,是的,清潔。那么曹元雍在哪兒?在這世界的何處呢?我要到什么地方才能找到他?還是因此隨著他的消失而不聞不問呢?我……夏延啊地叫了一聲,怎么辦?怎么辦?他已經完全陷入了迷失的狀態之中。看到那天晚上因為跳舞,山莊獎勵他的紅酒在書架上,他找來開瓶器,擰開木塞,倒了半高腳杯。又把木塞塞進瓶嘴里,但無論他怎么弄,都無法恢復原樣。他索性插進去一半,就放棄了。他抿著紅酒,下樓,在冰箱里找到一袋別人送給林陌淵的牛肉干,撕開口袋,咀嚼著牛肉干,喝一口紅酒。
夏俐又來電話,說,曹元雍完全失聯了。打他手機,是關機。夏延說,我打了,關機。夏俐說,哥,你說元雍不會就這樣不聲不響,就……夏延說,憑我對他的了解,這是可能的,但也會存在意外。可這個意外是什么,我還沒有想到。我相信一定會有一個點隱藏在那里,但我想不出來。夏俐問,什么點?夏延說,精神歸宿的原點。夏俐說,什么呀?夏延說,你不懂,這是我和元雍之間的隱秘。夏俐說,我不管你們什么點不點的,我要見到曹元雍。你就告訴我,現在去哪兒能找到他。夏延說,我說過了我不知道,你別逼我。夏俐氣憤地撂了電話。夏延再次被扔進空蕩蕩的空間里。他拿過高腳杯,喝著紅酒,咀嚼著牛肉干。咀嚼。咀嚼。在牙齒的咀嚼聲中,把牛肉干細細嚼碎,他仍舊沒有看到一絲光亮。他吞咽著牛肉碎末,喝一小口紅酒,咽下去。
夏延再一次被“懸空感”包裹著。喉嚨變成一個通道,他把杯子里剩下的紅酒一口都喝下去,又拿了塊牛肉干,繼續咀嚼,咀嚼。他這種近乎機械的動作并沒有讓他的“懸空感”,因為機械的動作而消失,反倒是更加透著空無了,從他所在的空間延伸為整個世界。夏延仿佛看到一張桌子上,圍坐著一群人,他們戴著各種各樣的動物面具,只有一個人沒戴。那個人就是曹元雍,但曹元雍也是模糊的。這群人在吃吃喝喝,杯子里的紅酒像血。而夏延變成了一個懸在半空中的旁觀者,他并不是那桌旁的客人……或者說進食者。他企圖透過面具的縫隙辨認出他們的真實身份,但他不能窺見。至于那個沒戴面具的人,不是曹元雍,那是誰?一個夏延不認識的人,披著一頭長發,看上去,很有藝術氣質。
夏延再次撥打曹元雍的電話,仍舊是關機狀態。他氣憤地把手機放到書桌上,從椅子上站起來,來到晾臺上。那盆清水,盡管看上去清清的,但彎腰可見水面上落的灰土。他想,應該再換一盆清水,為那只隨時可能出現的鳥兒,準備著。遠處的天空,被烏云籠罩,好像一場暴雨即將來到這炙熱干旱的季節。暴雨沒有提前來到,而是他的淚水,從眼眶溢出,淚珠滾落。夏延站在晾臺上,下意識舉起了雙手,向上,向上,仿佛被吊了起來,接受刑罰。他嘴里莫名喊出了薔薇,薔薇,薔薇。這種狀態和之前的“懸空感”還不一樣,讓他的身體感覺到下墜,下墜。盡管有虛無中的繩子,捆綁著他的雙手,但他仍在下墜,下墜……進入更深的地底下似的,越往下墜,下面的空間越加明亮。明亮,是一個火焰燃燒的空間。不知道是墜落,還是剛才對薔薇的呼喊,讓他有了生理反應。他有了一種從晾臺欄桿翻越過去,飛翔到半空中的幻覺。
屋內的手機鈴聲響起。他怔了下,從晾臺回到屋內。是一個陌生號碼。他連忙拿起手機,說,我是夏延。你是元雍嗎?你在哪兒?對方說,我不是什么元雍,我是李志新,你還記得嗎?是你之前的工友。夏延回憶著,說,哦,是志新啊!有事兒嗎?李志新說,是這樣,我前天喝了酒,昨天開車,被查出酒駕,說什么是酒精過量,要拘留我十五天,還要被廠里開除。你之前在廠機關待過,能不能和廠長說說,別開除我。你也知道我家,全靠我在廠里上班掙錢養家。夏延說,我在的時候那個廠長,不是因為經濟問題進去了嗎?現在的廠長,我也不認識啊!李志新說,能不能幫忙想想辦法?夏延有些為難,但又不好拒絕。他想到了林陌淵,說不定她認識鋼廠的廠長也說不定。夏延說,志新,你等我五分鐘,我打個電話看看。夏延給林陌淵打電話說了事情,林陌淵還真認識也打了那廠長的電話,但人家說這是規定,只要拘留,就要被廠里除名的。夏延把話告訴李志新。李志新嘆息著說,好吧。他的嘆息幾乎帶著哭腔了。
林陌淵又來電話,說,晚上飛機,去山西開會,你和我去吧,還可以看看風景。去平遙,去大同,去五臺山。
夏延和林陌淵說了曹元雍的事情,說,我要找到曹元雍,不能陪你去了。林陌淵說,你一個人在家,要好好吃飯,乖乖地等我回來。我想你叫我“薔薇,薔薇”。如果不愿意做,我給你叫外賣。要不要找公安的朋友查查你朋友的手機定位。夏延說,關機。林陌淵說,要是一直關機,就沒有辦法了。我要開車去機場了,你要乖,我到了那邊的賓館,再聯系你。夏延說,一路順風。
這一天到底怎么了?夏延想。關于李志新的事兒,他盡力了,可以不管,但曹元雍他必須管。從夏俐那邊來說,曹元雍是他妹夫,從自己這方面說,曹元雍是自己兄弟。
剛才聽到林陌淵說去出差的時候,夏延還是覺得一陣放松,但曹元雍這事兒,還是纏繞著他,讓他不能自拔。那個被“腦瘤”的曹元雍,現在讓夏延幾乎也要“腦瘤”了都,大腦里混漿漿的,伴著陣陣頭疼,欲裂。他決定去屋外走走,眼望著遠處大塊的烏云,他又猶豫了,但他覺得,如果這樣繼續在屋子里待下去的話,他可能會窒息的。他關上晾臺的窗戶,穿上半截袖白色T恤和一件灰白色的面部短褲,黑色皮涼鞋。下樓,本想在小區轉一會兒,他還是決定到河邊走走。這座小城,因為鋼鐵廠和一些水泥廠的關閉,環境好了很多。他再看天邊的烏云,還在那邊緩慢地向城市移動。也許,真的有一場暴雨來臨。在小區門口,夏延看到了蘇皖煙,兩人都愣了愣。蘇皖煙手里拎著些東西,好像是床單。是蘇皖煙先開口說話。蘇皖煙說,你也住在這個小區嗎?夏延點了點頭,六號樓。蘇皖煙說,在這里新買的嗎?夏延說,不是,是朋友的。蘇皖煙問,女朋友的嗎?夏延點了點頭。蘇皖煙說,我也要結婚了,那人家住這個小區,十五號樓,不過,我們只是在這里辦婚禮,婚后,我們就要去南方生活。他在南方找到了一份工資不錯的工作,我也過去。夏延本想問問她的他,但他沒問,沒這個必要。夏延看了看蘇皖煙,她明顯比之前好看了些,皮膚也變得細嫩白皙了很多。蘇皖煙說,聽夏俐說你辭職了。夏延嗯了一聲。蘇皖煙說,你這是要去哪兒?夏延說,去河邊轉轉。蘇皖煙說,辭職后,再沒做什么嗎?夏延說,沒。蘇皖煙說,當年,是我媽……夏延說,都過去了。蘇皖煙說,看樣子要下雨了,你沒拿把傘。夏延說,沒事兒,下雨了,我就跑回來。蘇皖煙說,你近兩年的胃病沒再犯吧?夏延愣了下,說,沒。他還記得那次胃犯病,出血,住進醫院,是蘇皖煙照顧他的。蘇皖煙還想說什么,但沒說,只說了,再見。夏延說,再見。蘇皖煙朝著他揮了揮手。
蘇皖煙刷了門卡,進了小區,回頭看了看門外的夏延,夏延也正看著她。兩人怔怔,沒再說什么。這時候蘇皖煙手里的東西掉在了地上,她彎腰撿著。夏延離開了小區大門。蘇皖煙是夏延和魏姚琴離婚后處的第一個女朋友,沒想到蘇皖煙她媽嫌棄夏延,說他只是個小職員,沒什么出息,生生就把兩人給拆散了。對于蘇皖煙,夏延一點兒都不怪她,但令夏延惋惜的是,他們在一起的兩年中,蘇皖煙懷過他一個孩子,被蘇皖煙她媽知道了,逼著蘇皖煙去醫院給做掉了。這事兒,令夏延不能原諒蘇皖煙,更不能原諒蘇皖煙她媽。兩人,就此分了。
離開小區,剛過馬路,快遞電話打過來說,你買的東西到了,給你放哪兒,還是你下來取。夏延意識到那是自己下單買的《遙遠的星辰》到貨。他手機網上看了看,果然。而他買的伯恩哈德還在天津,沒有發貨。夏延說,我就在小區對面,你等我過去,給我。他再次從地下通道里回到小區門口,接過他的快遞,拆開。那小開本的,巴掌大小的《遙遠的星辰》,拿在手里很是舒服。他謝過快遞員,轉身,又從地下通道過去,向著河邊走去。有一本書在身上,讓他變得踏實了很多。在河邊待著,也不會無聊。他出了地下通道,再次撥打著曹元雍的電話,仍舊關機。他想罵一句,但忍住了。地下通道里透著陰暗潮濕,反倒比外面馬路上的涼爽很多。一個撿垃圾的老人,從他身邊走過,他把快遞包裝的紙盒遞給老人。老人說,年輕人,天可能要下雨了,趕快回吧。夏延笑了笑,看了眼老人,沒說什么。他目光落在地下通道的白墻上,水漬形成的猙獰圖案,令他感到驚悚,仿佛那位撿垃圾的老人,正朝著那些猙獰的圖案中走去。好端端的白色墻上,還被人踩上腳印,或寫了一些污言穢語。看著和那些水漬形成的圖案一樣,透著陰森。夏延連忙快步走出地下通道。
天上的烏云更沉了。夏延還是朝著河邊走去。到了河邊,沒想到的是,河水已經干涸,裸露的河床和石頭,給他一種死亡的幻覺,仿佛一條河“死”了。他找了個地方坐下來,因為河水的干涸,讓他沒了閱讀的興致。也抑或是那種關于“死”的幻覺,讓他覺得手里的書籍變得毫無意義。他望著赤裸的河床發呆,同時想起曹元雍,他嘴里喃喃著,元雍啊!你到底在哪兒?你去了哪兒?如果你真的……你也該和我告別吧。你之前總是說,在這座城市里,如果非要告別的話,唯有我一人,現在,你……還是你已經被疾病折磨得忘記了曾說過的話。
污穢的干涸的河床!
如果河水復活?
這是可能的。夏延相信。
那一刻,在夏延身上,河水流淌著,在半空中,洗滌他。他在河邊發呆到天黑,黑暗成為河水,在河床上流淌著。一條黑暗的河流,同樣可以支撐著他和他的城市,可是,那曹元雍,又在什么地方,他是否也和夏延一樣,感受到了這黑暗河流的存在,還是他感受得比夏延更加深刻……
這黑暗,讓夏延在心里有些想念出差的林陌淵,想念他們之間的薔薇游戲。如果不是曹元雍的事情,他現在可能和林陌淵已經在異鄉的賓館中,呼吸著彼此,他呼喊著,薔薇,薔薇。而她在接受著他的身體,直到薔薇綻放。和林陌淵在一起后,他覺得自己開始長大,并成熟起來,已經不是之前那個莽撞的男人,也不再是那個意氣用事的男人……夏延開始客觀地去看待他所處的世界和現實,同時也開始懂得文明和柔軟,比堅硬和蠻橫更能改變生活。現在,在夏延心中的曹元雍,還像夏延之前那樣,企圖用一種野蠻的力量去觸碰世界,但結果也只能是遍體鱗傷。這次被“腦瘤”的曹元雍是否會意識到這些呢?是否開始警醒,還是一如既往地堅持著。夏延不知道。從曹元雍目前消失的狀態來看,他還是之前的那個他。他在逃避這個世界,而不是融入到人群中。同時,他也在逃避夏延。他是孤獨的,他在默默消化著自己的孤獨和對死亡的恐懼。夏延能理解曹元雍,他處在一條黑暗的河流中,隨著河流之死,整個人也隨之消弭于這世界。
眼望著黑暗中的赤裸的河床,夏延沒有答案,同時也不能給自我消逝的曹元雍答案。夏延和曹元雍一樣,都處在一種迷失的狀態之中。作為曹元雍妻子的夏俐對于他來說,可能是肉身的慰藉,而在精神上,她不彌補他的空虛。其實,在夏延心中存在著一個隱秘,但他對誰都沒說過,是關于曹元雍的。雖然沒有得到證實,但夏延認為就是那么回事兒。這也是凱爺一直對他們兄妹照顧的原因之一。
對于夏延來說,他在等曹元雍能親口對他說出真相。這次如果不是知道曹元雍被“腦瘤”了,夏延幾乎忘記了這件事情。他坐在河邊,點了支煙,《遙遠的星辰》在短褲兜里,他拿出來,借著暗淡的光線,上面的字跡是模糊的。模糊或者混沌,何嘗不是一種人生狀態呢?他抽著煙,感受到河床嗚咽,一群恍惚的人影從河床上朝著他走過來,像浩浩蕩蕩的一支隊伍。
夏延嚇得連忙站起來,逃離河邊。
五
回到自己的房子,是夏延在路邊臨時的想法。多久沒回來了,當他攔了輛出租車,回到小區的時候。盡管黑暗籠罩,每家每戶的窗戶都亮起了燈,他還是覺得陌生。是一種粗糙的生疏感。他坐電梯,發現自己的電梯卡失效了。他只好從電梯里退出來,走步梯。七樓這個高度對于他的體力來說,還可以。但走到五樓的時候,他還是有些氣喘,停下來,歇了一會兒。聲控燈下的樓道是幽暗的,可以看到住戶們堆在里面的雜物。一只老鼠在幽暗中竄動,嚇了他一跳,連忙躲開,伸腳踢了一下,那老鼠靈活地躲開,已經跑到了樓下。他繼續上樓,到了門口,讓他覺得真是好久好久沒回來了。他掏出鑰匙,扭動著,開門。一股灰塵的氣味,嗆鼻。他在找著燈的開關,按了一下,屋子在燈亮的時候,晃動了一下似的。夏延還是換了拖鞋,面對著屋子里曾經熟悉的一切,他卻猶如一個陌生人。他在椅子上坐下,又站起來,去打開窗戶。悶熱的屋子,都有了霉味兒。尤其是下水道里反上來的氣味,惡臭刺鼻。他去衛生間,用水沖了沖。隨手抹了一把洗手池的邊沿,手上是一層灰,差不多有兩毫米厚。他在心里估算著,卸下淋浴頭,開始沖洗著整個衛生間、地面、洗手池,還有馬桶,甚至墻壁,他也用水沖過。馬桶里倒了洗潔劑,是林陌淵廠里生產的。上次回來的時候,拿了一瓶。他脫了白T恤,想找個地方掛起來,但看到那都是灰塵,他最后只好沖洗了一個衣服掛,擦干了,掛上他的T恤,在墻上的釘子上。他赤裸上身,開始用刷子刷著馬桶,還有地面。清理完衛生間,他又拿著拖把,去了廚房和書房。所有裸露出來的地面,都被他擦了一遍,然后是灶臺、吸油煙機。用專用的洗潔精。他又回到書房,把書桌擦拭干凈,這才坐下來,歇息。隨手點了支煙,嘆息了一口,仿佛是對整個屋子的愧疚。他望著書架上的書,擺放在那里,漠然地望著他,好像被他冷落后,它們生氣了。這時候,只覺得肚子里嘰里咕嚕了,他餓了,才想起來,沒吃晚飯。他去廚房,在柜櫥里找到一縷掛面,燒開水,煮熟后,拌點兒醬油,吃了。醬油的味道,有點不對,可能也過期了。也許因為他的清掃,這屋子里再次恢復了人氣。他已經汗水淋漓,插上熱水器,想沖個澡。
這時候,林陌淵來電話,問夏延,你做什么呢?
夏延說,我回我的房子待一會兒。
林陌淵問,咋想著回去了呢?
夏延說,你不在家,我突然覺得那房子是不屬于我的。我就回來看看,清掃了一下,待一會兒,我就回那邊去。房子還要人住啊,否則就像死了似的。
林陌淵說,你那個朋友找到了嗎?
夏延說,沒,還是關機。
林陌淵說,想你了,你要是在我身邊就好了。如果明天還找不到你朋友的話,你就坐飛機來吧,我給你訂機票。你一會兒回那邊的時候,告訴我。我想你,你還是來吧。這邊的經銷商,要帶我去玩兒,你不在,我會覺得無聊。
夏延說,明天看看,如果我可以的話,我就告訴你,你給我訂機票。
林陌淵說,好,叫我一聲薔薇。
夏延叫著,薔薇。
林陌淵說,我要視頻你。
夏延說,光膀子呢?
林陌淵說,那我更要看看啦。
夏延無奈,說,好吧。你撥過來。
視頻連接上了,只見視頻里的林陌淵穿著白色真絲睡衣,在賓館房間里,像個天使。而夏延光著膀子,坐在書桌前,身前和身后都是書架。
林陌淵說,你那里,我也好久沒去了,還記得我第一次去嗎?那屋子都是單身男人的味兒。
夏延說,單身男人是什么味兒?
林陌淵笑著說,臭味兒,還有滿屋子的煙味兒,下水道的味兒,灰塵的味兒。你這好久沒回去了,男人的臭味兒應該沒有了,但其他的味兒,應該更重了。
夏延笑著說,我回來后,男人的臭味兒,又有了。
林陌淵說,第一次,去你那兒,我就給你打掃屋子,擦灰抹地的。你現在可好多了,已經不那么臭了,看上去也不那么透著混沌,埋汰,而是變得清爽很多。
夏延說,還不是你的功勞,你收留了一個浪子。
林陌淵說,你可不是浪子。
夏延說,在精神上,我是。
林陌淵說,你待一會兒,就回去吧。你那兒,床單什么的,都是灰,也沒法睡。回家后,別忘了洗澡。
夏延說,你又不在家。
林陌淵說,你要養成洗澡的習慣,我不在家,你也要……你的頭發有點兒長了,去剪剪吧。
夏延說,荒蕪。
林陌淵問,什么荒蕪?
夏延說,你不在身邊,我感覺到荒蕪。
林陌淵說,薔薇,在的。
她在視頻里嬌滴滴的,眼睛多情地望著夏延。
林陌淵說,如果明天,你那朋友沒事兒,你就過來。
夏延說,明天定。
林陌淵說,和你在一起后,我都變懶了,總想賴在你身邊。這次,要不是必須來,我就推掉了。
燈光幽暗的賓館房間內,林陌淵看上去像一個天使,中年天使。
兩人在手機屏幕上親了親對方,才關了視頻。
林陌淵說,回家后,告訴我一聲。
夏延回了個“嗯”。
林陌淵回說,你最后沒叫我“薔薇”。你叫一聲,用語音。
夏延用語音叫了一聲“薔薇”。他的聲音聽上去,有些疲憊,嘶啞,連他自己都覺得陌生,仿佛是另外一個人的聲音。他自己又聽了一遍自己的語音,仿佛來自虛空,來自蠻荒,來自百孔千瘡的世界。那“薔薇”兩個字帶著尖刺的鋒芒,隨時都可能刺破什么似的。他又連著給林陌淵發了近十個“薔薇”的語音。他坐在書桌旁,有了生理反應。林陌淵回了句,乖,你這是要我命呢,你個壞人!夏延沒回。
也許是剛才的打掃,讓他脊背酸痛,他站起來,再次舉起雙手,拉伸一下。他又想到了《薔薇刑》里面三島由紀夫的樣子,他踮起腳尖,再次在書房中,用意念把自己的雙手捆綁并懸掛起來。他再次想起曹元雍,踮起的腳尖落在地板上,手慢慢從半空中落下來,傾斜著倚靠在椅子上。如果說,這屋子里還有什么的話,那就是那些書里面的魂靈。和魏姚琴離婚后,魏姚琴把房子留給他。這也要感謝魏姚琴。
在這屬于夏延自己的空間里,他還是放松的。去沖了個澡,浴巾找不到了,他用毛巾擦干了,赤裸著身體,在屋子里走來走去。林陌淵提到第一次到這里來的事情,那天是他們做愛后,林陌淵實在看不下去,屋內的凌亂和邋遢,就幫他打掃起來。但林陌淵打掃到一半,就被一個電話叫走了。聽電話里好像是一個孩子的聲音在說,一個男人要跳樓什么的。林陌淵讓孩子打電話,叫110。她撂了電話,離開了。當時的夏延總覺得兩人也僅僅是一次露水之歡。他再沒主動聯系林陌淵,沒想到,過了半個月之后,林陌淵找上門來。至于當時林陌淵離開的具體原因,他沒問。倒是林陌淵坦誠地告訴他,那個男人是她前男友,抑郁癥。夏延問,了斷了嗎?林陌淵說,早都斷了。那之后,夏延才決定和她在一起,直到現在。
屋子里是寂靜的,夏延仿佛看到之前這屋子里曾經居住和來過的女人。魏姚琴、蘇皖煙、林陌淵。當然,在魏姚琴和蘇皖煙之間,也有過一兩個他記不太清的飄忽的女人。
衛生間下水道里,又翻涌出陣陣惡臭。這事兒,魏姚琴、蘇皖煙、林陌淵都說過,但他找了工人來修,也沒解決。那團團的惡臭,充溢著整個房間。他找了條舊毛巾把其中的一個下水道口堵住,臭味兒好像少了不少,他把衛生間的門關上。他感到自己的澡,白洗了。他想,回那邊后再沖一個吧。他又點了支煙,撥打了曹元雍的手機,仍舊關機。他想,看來曹元雍是完全屏蔽了這個世界和人。抑或已經……他不愿意這樣去想。他在書架前瀏覽著,想帶走一本書,可拿哪本呢?再說,那邊的《2666》還沒看完,還有他想再次閱讀的《金閣寺》。這些因為夏延的離開而荒蕪了的書、少了他的個人氣息的書,發出陣陣嘆息。這種狀態,也許只有喜歡書的人才能理解吧。他最后,還是拿了一本《毀滅者亞巴頓》。他穿上衣服,拿著書,熄了燈,要往出走。在熄燈的那一刻,他感到整個屋子,再次歸于陵寢般的靜寂和黑暗。他看了眼手表,已經晚上九點多了。他想起之前打掃的那些垃圾,還在垃圾袋中,他又開燈,拎起垃圾袋,再關燈,關門,掏出鑰匙,反鎖了。他耳朵貼在門上,仿佛聽到了里面自由的喧鬧聲。從樓道里走下去,又走了一會兒,才攔到出租車。《毀滅者亞巴頓》是一本沉甸甸的精裝書。他上車后,給林陌淵發了信息說,上車,回家。他點開自己之前的語音“薔薇,薔薇,薔薇……”司機問,這是啥?夏延笑著說,沒啥。
夜晚的城市,已經沒有了喧鬧,車輛稀少,行人稀少。司機牢騷著,簡直死城一般。夏延沒吭聲。
夏延剛到家里,林陌淵發信息問,到家了嗎?
夏延說,剛到。我沖個澡后,和你說。
林陌淵說,到時候,視頻我。
夏延沖著澡,整個房子里,除了浴室內水流的聲音,再沒有別的聲音了。他嘗試著蜷縮在水中,先是蹲下來,那蜷縮讓他的腿很不舒服,他只好站起來,舉起雙臂,再次用意念捆綁起手腕,懸掛于虛無中。水流像一根根鞭子,落在他身上……
夏延洗完,又把浴室清洗了一番,才走出來,邊走邊擦著頭發上的水。望了一眼,臥室里白色的被子和床單,他想,晚上睡沙發。一個人,他有點兒恐懼那種白色。之前,這屋子里,還有林陌淵養過的一只貓,但在夏延住進來半個月后,意外走丟了。他們在小區里找個遍,還在各個樓門口墻上,貼上尋貓啟事,上面也寫了看到或送回者,酬金三千,但至今無果。幾次,林陌淵和夏延在樓口看到,貼在墻上的尋貓啟事已經灰白,字跡模糊,都心里一陣顫然。夏延安慰著林陌淵說,也許那貓成了野貓也不錯。林陌淵說,希望那樣吧,否則的話,早就餓死了,畢竟家養了四五年。
夏延和林陌淵視頻了半個小時,這半個小時里發生的事情,是他們生平以來第一次。她在賓館幽暗的燈光下。夏延在沙發上。他呼喊著,薔薇,薔薇。她在視頻里發出呻吟。他們超越了時空,鑲嵌到了一起。語言和肢體語言。林陌淵近乎瘋狂地顫動著臀部,而夏延……
夏延說,薔薇,薔薇。
林陌淵說,我愛你,我愛你。
終于結束了,兩人依依不舍地關了視頻。
夏延找了條涼被,躺在沙發上,回憶著剛剛和林陌淵發生的事情,讓他覺得那不是兩個人,更像是兩個鬼魂。他甚至想到下午在小區門口遇到的蘇皖煙,她終于要結婚了,而且,結婚之后,要去南方。他猶豫要不要請蘇皖煙吃個飯什么的,但又想,還是算了。那樣只會牽扯出之前的甜蜜和冷漠,甚至是殘酷來。隨著時間流逝,那曾經發生過的都將被淹沒和洗滌,蕩然無存,也說不定。
夏延覺得渾身疼,他想,我病了。在剛剛和林陌淵的行為中,他們仿佛置身在薔薇花叢中,在被薔薇刺疼中,達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亢奮。所以,現在他的意識里,讓他覺得是自己病了。也許,這已經不是薔薇游戲,而真的是薔薇刑,但那是不同于細英江公的攝影,也和三島由紀夫無關,僅僅是屬于林陌淵和夏延之間的薔薇刑。
臨睡前,夏俐打來電話,說,哥,你睡了嗎?我在醫院,孩子肺炎。我下午找了一個“大師”,透過曹元雍的一件衣服,他感知到曹元雍現在可能在望城北部廢棄礦山中的那座寺廟中。我記得,那寺廟是凱爺出錢修的,是為了安撫那些多年來在礦上死去的鬼魂。“大師”說,元雍可能在那里。我要照顧孩子,如果元雍真有那么一天,我也就只有孩子了。哥,你明天帶我去看看,看看他能不能回家或者去醫院。按他的性格,我知道,都不可能。他只是在等死。但你去了,和他說說話,看看他還有什么交代的。我們雖然這些年生活在一起,但他在這個家里總讓我覺得是一個陌生人。哥,我苦。要不是有了孩子,我也許就和他離婚了。孩子要打針了,我不和你說了。孩子小,血管不好找,扎了好幾下,都沒找到。我的心都要碎了……拜托哥了。
手機里,夏延聽到夏俐說,剛才那個護士不行,扎了好幾針,都沒找到血管。您是老護士了,您給好好扎。看看,還是老護士,一下,就找到血管了。
夏延按了手機。他想起了自己的女兒,他和魏姚琴的女孩。他好久沒看到她了,她也不打個電話。一定是魏姚琴在她面前說了夏延的壞話。也說不定。讓女兒對他有恨了。他想打個電話過去,一看,太晚了。明天吧,他想。
夜里,雨終于來了,電閃雷鳴,很是熱鬧了一番。夏延醒過一次,去閣樓上,看了看,屋頂還是有幾處漏點、滲水。他找了幾個盆,放在地面上。書桌上方,也有。他在書桌上,也放個盆,把書歸攏到一起,抱在懷里,回到樓下,放到沙發邊,他才躺到沙發上繼續睡覺。
夏延夢見了父親夏巨盛。父親仰躺在河面上,尸體般,但他很快動了起來,復活般,他開始在水里游泳。游了一會兒,才回到岸邊。岸邊野草叢生,金色的光線照射在金色的草木上。他拿出一塊香皂,在身上擦蹭著,慢慢把自己變成了一個被白色泡沫包裹著人……他一頭扎進水中,水花濺起,再沒出來。河水在金色的光線中,變成了紅色,之后變成了黑色。河邊的草叢里,隱藏著一個人,在窺看著。是凱爺。是凱爺。他從草叢后面,走出來,收拾著夏巨盛的衣物,都扔到了滾滾流淌著的河水中去。他彎腰,伸手,撩了把水,洗了洗手,把嘴里叼著的煙頭,吐到草叢中。先是煙,慢慢是火,草叢燒起來,蔓延的火焰,在河岸上,奔跑。睡夢中,夏延還等在那里,他告訴自己,不要醒,不要醒,父親會回來的。果然,父親在凱爺消失后,從河水中站立起來,激動地喊著,終于干凈了……終于干凈了。河水是大地上的一條縫隙,讓我看了平生不能看到的光亮,那是神……延兒,要活下去。活下去,才是重要的,不要復仇。你要做一個干凈的人,就不能復仇,你要慈悲……記住,別光腳,要穿鞋。
夏延在夢中,醒來。整個人淚流滿面,透著悲慟的語調對著空無的黑暗說,要穿鞋,別光腳。
六
第二天早上,夏延睡到八點多才醒來。他看到林陌淵發來的幾條私信,還有她打過來的一個電話。他手機靜音,都沒聽到。林陌淵的語音里說,她沒睡好,夢中看到一個大大的薔薇園,她和夏延在里面走著,身上被薔薇刺過,閃著明亮的血珠,像新鮮的果實。夏延還摘了一朵薔薇花,給她別在頭發上,那竟然是一朵白色的薔薇花。她說,不吉利的,像個喪婦。她想摘下來,但夏延阻止了她,說,好看的。他也摘了一朵,是紅色的,叼在嘴里。我們繼續在薔薇園中走著,一些戴著動物面具的人,在薔薇花叢外面望著我們。他們議論紛紛,迎接著一個從半空中滑落下來的死人。那光腳的死人,在腳趾接觸到地面后,竟然復活了。他在那些戴著動物面具的人們的嘲笑聲中,獨自走出了薔薇園,朝著遠處的山坡走去。你要和他一起走,但我阻止了你,你還生我氣了。我把頭發上的白薔薇摘下來,扔到地上,踩了踩,緊緊地抱住你,我呼喚著你,進入我的身體……后來,我就睡著了。打你電話,你也沒接,嚇壞我了。你醒來的時候,給我回信。我愛你。
夏延回話說,才起來。要睡的時候,夏俐來電話說,曹元雍可能在廢棄礦山中的寺廟中。后來,睡著了,夢見我爸了。我爸在河水中洗澡,還告訴我,不要光腳,要穿鞋。我也不清楚什么意思。對了,車庫里的越野吉普車鑰匙在哪兒?我想用一下,去山里。那路,只有吉普可以。夏延說完,看到林陌淵沒有立即回話,他去洗澡,沖了杯蛋白粉喝。回到客廳,看到林陌淵回話說,車鑰匙在臥室床頭的柜子抽屜里。注意安全,那邊的路不好。如果你辦完事兒,我希望你過來。我們也好久沒在外面旅游了。夏延說,你說我穿什么去廟里?林陌淵說,不是給你買了亞麻面料的藏青色休閑西裝嗎?那面料,也涼快,搭那雙戶外鞋,也不錯,要不是上山,就搭皮鞋。如果,你來,那身不舒服的話,再買一套戶外的。你如果辦完事兒,直接開車去機場。我現在給你訂票。夏延說,還不確定呢?林陌淵說,不行我再退了,我怕到時候沒票。夏延說,你總是這么周到。林陌淵說,也不看看,誰老婆。夏延聽到“老婆”二字,心想,是時候,給林陌淵一個名分啦!其實,他知道林陌淵隨口說出的那句話是有問題的,他夏延老婆,就該周到細致?再說,夏延是一個潦草粗糙的男人,要不是遇到林陌淵,可能更加……盡管他知道之前的他不是自己想要的樣子。
兩人又說了幾句,夏延在臥室找到了吉普車鑰匙。他看了眼床上的白色,他愣了一下,轉身出屋。他突然沒了那種恐懼,而是欣然接受了。近乎攝人魂魄的白,讓他想抱著林陌淵融入到那白色的潔凈之中。
夏延給夏俐打電話問了孩子怎么樣了?夏俐說,好很多,現在睡著了,還有點兒發燒。你這是要去找曹元雍嗎?夏延說,如果他在那里的話,我會盡力說服他,回來或去醫院。夏俐說,謝謝哥。夏延問,錢夠用嗎?不行,從我這兒拿些。夏俐說,夠。林陌淵沒在你身邊嗎?夏延說,去山西出差了。夏俐說,看上去,她是一個能和你過日子的女人,你不要再像之前那樣,要好好對人家。夏延說,我之前咋啦?你是說蘇皖煙嗎?那不怪我,是她媽。對了,昨天,我看到蘇皖煙了,她要結婚了,辦完婚禮之后,去南方生活。夏俐說,哦,那也算是個不錯的結局。我是站在女性的一邊,而不是站在男人一邊。你們這些男人……夏延說,你對。夏俐說,我沒什么說的了,求上天保佑元雍吧!見到后,你給我個信兒。孩子醒了,我要去看看了,掛了。夏延說,別掛,那個寺廟叫什么名字?我記得凱爺出資修了一座,緊跟著,又有好幾座寺廟,在那里……夏俐說,佑航寺。
因為夜里下過雨,空氣清爽很多,整個城市看上去,也潔凈很多。出了城,道路就開始變得泥濘了。夏延開著車,一路向北。十二歲的時候,父親和凱爺都在那邊的礦上工作。他和曹元雍騎車來過,還在父親的班組喝過那種鹽汽水。沒想到,幾年時間,集體經濟就不行了,礦山被凱爺承包下來。望城的很多人,對礦山都垂涎三尺。這其中,也就免不了江湖上的事兒。作為凱爺影子的夏巨盛,總是在凱爺最關鍵的時刻出現,并力挽狂瀾。夏延甚至在父親的身上看到過槍。那是露天鐵礦,只要挖開地面,就是礦石,每天開采的礦石,運到山下,就是幾十萬。北部的礦山,挖得整個山體都裸露出來,看上去像梯田似的。隨著礦石少了,這里也開始被棄用。剛開始可見滿山的荒涼,山石裸露,后來,開始栽樹,這里倒有了不一樣的風景。好像是什么高人給凱爺算過命,說要在這山頂上修一座寺廟,可保平安。凱爺就投資開始修建寺廟,當然也從寺廟經濟上考慮過。那段時間,夏巨盛和凱爺的關系好像陷入了一種緊張狀態,幾次要退出的,可凱爺不同意。直到后來,凱爺出事兒,父親就頂替凱爺進去吃牢飯。在夏延和曹元雍去監獄探監的時候,凱爺給買了父親愛吃的奶油蛋糕,由曹元雍帶著。夏延和曹元雍是看著父親吃完蛋糕的。那是一個單獨的探視房間。當然,凱爺之前是打過電話的。在曹元雍和夏延下午從監獄回到家的時候,就聽說夏巨盛死了,死于中毒。夏延仿佛明白了什么。父親的死很快就被掩蓋過去。夏延幾次想探個究竟,但都找不到答案。那時候,凱爺已經退出了那個江湖,開始經營實業。這么多年過去,夏延不是沒想過復仇,可是他……即使那次在林陌淵朋友的山莊開業慶典上,他看到了凱爺,同時也看到了凱爺的兩個保鏢緊跟左右。隨著時間推移,他的仇恨淡了,但復仇之心沒死。要不是昨天晚上父親在夢中和他說不要復仇,要慈悲,他可能還不會如此平靜。這么多年來,夏延還是第一次如此平靜,仿佛來自靈魂深處。他終于放下了仇恨,只是父親說的,別光腳,穿鞋。他沒明白是什么意思。
山路更加崎嶇和泥濘,但四驅動的吉普車,可以對付。沒想到進山后的路反倒好了,是瀝青的。夏延把車開到佑航寺門口,在寬大的停車場,找了個位置停下來。從停車場看去,還有幾處正在維修施工中。十幾年過去,這里的樹木都長高了,看不出當年的頹敗和荒涼。有幾棵高大的柏樹是從外地移植過來的,看上去有幾十年的樹齡,價格不菲。其中一棵,沒活,樹干枯死了,看上去反倒更有意味,近乎從死到成神,甚至樹上被拴滿紅色的布條。夏延盯著枯樹看了一會兒,一個中年婦女走過來,問,先生想祈福嗎?她手里拎著一把紅布條,上面有各種祈福需要。夏延玩笑地問,有能祛除疾病的嗎?中年婦女從里面抽出來一條上面寫著,祛除百病,佑保平安。夏延問,多少錢?中年婦女說,隨緣。您也可以寫上,您為之祈福人的名字。夏延笑了笑,說,還是算了。他聽到中年婦女嘟囔了句難聽的話,但他沒在乎。中年婦女又喊他,先生要開光的話,我可以找人幫你,五十塊錢,里面的一百塊錢。夏延擺了擺手,嘴里喃喃著,開什么光?給什么開光?
夏延是第一次來,沒想到里面金碧輝煌的,各種佛像透著威嚴,令他有了敬畏。他只是看了看,沒有跪下去。他想,如果曹元雍在這里的話,也算是尋個清靜之地吧,而不是……
寺廟的院子很大。夏延走了一會兒,才看到一個和尚,他問,曹元雍在這里嗎?那和尚搖了搖頭,說,不認識什么曹元雍。他又問了一個和尚,還說不知道。夏延有些沉不住氣了,開始在廟里叫嚷起來,大聲喊著,曹元雍,你給我出來。曹元雍,你給我出來。還是沒有人應答。來上香的香客們,被他打擾著,用眼睛瞪著他。夏延想,也許夏俐請的“大師”就是個騙子,也說不定。沒想到,從角落里出來一個小和尚,他來到夏延跟前,雙手合十,說,施主請跟我來。小和尚把夏延引到一個更偏僻的角落的一所房子前面。小和尚說,施主要找的人,在里面。施主自己進去吧,我就不打擾了。
夏延喊著,曹元雍,曹元雍,你躲在這里嗎?
夏延推開門,又揭開一道布簾,只見屋內拉了窗簾,無光,只有一根蠟燭,點燃著。在蠟燭的微光中,他看到曹元雍躺在一張單人床上,身上蓋著一條毯子。他看到曹元雍瘦成一副骨骼,躺在那里。夏延放低了聲音,說,元雍,你真躲在這里啊!看來,夏俐找的“大師”還挺厲害。燭光閃爍,跳動在曹元雍臉上,面無表情,近乎一種平靜。他剃了光頭。一尊小銅佛端坐在桌子上,前面的香爐里插著三炷香,燃著,遮蔽了屋里來自曹元雍身上腐爛的氣味。
夏延拿過椅子,坐在曹元雍身邊,說,你啊!這是……
曹元雍說,你終于來了。
他說話的語速很慢,好像一快,整個人都會因用力過猛,而坍塌似的。
夏延說,什么叫終于啊?
曹元雍說,哪有什么大師?是我叮囑過那人的。我知道夏俐會去找他。
夏延說,為什么不和我說?
曹元雍嘆了口氣,沉默了一會兒,像是在積攢力量。
曹元雍說,和你說什么?說我的病嗎?相信,你已經知道了情況,否則,你也不會來到這里……
夏延說,回家吧,夏俐和孩子還等著你呢。孩子生病了,肺炎,住院了。
曹元雍搖了搖頭。
夏延說,要不去醫院,你總要選一個吧?不能在這里等死吧。
曹元雍笑了,點了點頭。燭光在他臉上顫動著,他閉著眼睛。
夏延說,看來,你已經決定了,是不是。
曹元雍點了點頭。他的面容近乎枯槁,讓夏延想到廟門前的那棵枯樹。
曹元雍說,讓我做我自己的主吧,我不能決定我的生,但我要決定我的死。我已經看到了我生命的末端,那里面是光明的,是無數塵埃的顆粒組成的,讓有形變得無形。你看我是不是已經脫相了。這就是將進入到無形中去……
夏延說,你說的這些,我不懂,我還是希望你能撐住了。
曹元雍說,為什么要撐住呢?順勢而為不好嗎?這么多年來,我們都逆勢,我們又得到了什么呢?當然,這么說不是讓你認輸,跪下,而是在順勢中,看到縫隙,看到光。對于我,現在,死就是我的光,而對于你,活下去就是你的光……
曹元雍無力的聲音,又停下來,在攢聚著力量。
曹元雍說,我盡力了,到這清靜之地,我覺得整個人也干凈了很多。盡管我不信,但我還是感覺到某一種存在……我信我自己。我即將進入寂滅,是結束,更是開始。
夏延望著枯槁的曹元雍,哽咽地看著他。
曹元雍說,你也是我等待的,唯一的一個人。我對我的生,盡力了。真的,盡……力……了……
夏延本想再安慰曹元雍幾句,想想也是無用的。他問,那你還有什么交代嗎?
曹元雍說,孩子和夏俐你幫著照看吧。夏俐你勸勸她,找個對她好的男人嫁了。我的那些藏書,夏俐不要的話,你就幫我收留著。至于以后,你怎么處理,那是你的事情了。還有,我死后,不要葬禮,不要墳墓,骨灰就撒在這山上吧。至于我爸,別告訴他,我會被他玷污的,或者說之前的我已經被玷污了,現在,我要干凈地走。
夏延說,我記下了。
曹元雍說,如果還有什么的話,你把那套伯恩哈德的書,和我一起火化了。
夏延說,我正好買了一套,送給你吧。
這時候的夏延,眼圈里盈著淚水,忍著沒有掉下來。他很想抽支煙,但沒抽。他掏出手機,給夏俐發了個“在”。隨手,拍了下曹元雍枯槁地躺在床上的樣子。這張照片,他沒發。
過了一會兒,曹元雍說,夏延,你變了很多,你看你穿衣都不一樣了。
夏延說,這是林陌淵的功勞。
曹元雍哦了一聲,喉嚨里在倒氣兒。他伸出枯槁的手,夏延也把手伸過去,抓住他的冰涼的手。
曹元雍有氣無力地說,對不起,當年夏叔叔的事兒,我也不知道我爸在蛋糕里做了手腳,我知道后,就和我爸決裂了。那個房地產公司,你……你還是……接手吧。有林陌淵幫你,你可以的。你不能再這樣沉淪下去了,那樣,你只能成為一個弱者。這世界是弱者的地獄,你沒看清嗎?對于夏叔叔的事兒,我再說一句,對不起。
曹元雍掙扎著要起來。
夏延說,我沒怪你。
曹元雍凝視著虛空,走進了他的死。
夏延緊握著曹元雍的手,感受到了輕盈。夏延輕輕地松開曹元雍的手,放回到他的身邊。
燭光閃爍了一下,又一下,卻沒有熄滅。曹元雍看上去是那么平靜,仿佛從來就沒有什么“腦瘤”,他像睡覺似的,睡了。夏延只是陪在他身邊,等待他的醒來。
夏延想到曹元雍的那句,這世界是弱者的地獄!他又聯想起父親在夢里和他說過的話,別光腳,穿鞋。
夏延的眼淚終于無法控制,從眼眶里涌流出來,淚眼中顫動的燭光如水。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