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途迷處

2024-08-02 00:00:00張香琳
飛天 2024年8期

張香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在《湘江文藝》《山東文學》《飛天》等刊發表小說多篇。作品入選《中國小說家代表作》等文集。出版短篇小說集《千萬別出聲》,長篇小說《鳳城傳奇》。獲中國當代小說獎、全國小說筆會短篇小說獎、黃河文學獎等。

1

高鐵出站口,隊伍“嘩”一下散開,人們同時朝著不同方向走。

穿條紋T恤和牛仔褲的年輕男人在打電話。我跟緊他,怕他丟下我。他走向我,告訴我,需要再搭輛蹦蹦車才可以到表姑父家。走吧!他說,牽起我的手。

山路彎曲,絡腮胡子大叔轉動方向盤,七扭八扭,幾乎要把我們兩個顛簸出車廂。小叔攬著我,用手拽住車架直到跳下車的那一刻。

表姑父是個年近六十歲的胖子,走路腳踝像掛著兩個秤砣。他和表姑承包了兩座小山頭養梅花鹿,到處綠油油的。我沖林場里那群高低不一的大鹿小鹿招手、吹口哨,確定它們將會成為我的朋友。因為它們望向我的目光純凈又友善。

“不怕把娃學業耽擱了嗎?”表姑父在和小叔說話。

“安全就行?!?/p>

“要不吃點什么再走?”

“不了,趕車。”

小叔離開時沒有再和我說話。該說的,路上他已嘮叨過許多遍。無非是要我聽表姑父的話,別去河邊、不亂吃東西、小心野物、多看書……最后一次他講這些時,我坐在他對面。小叔的臉側映在車窗上,和我爸很像很像,唯一的區別是他戴副眼鏡?,F在,這個和我血緣最近的人正朝著太陽落下的方向走,身體前傾。是雙肩包太過沉重的緣故。我曾偷偷打開過那個包,里面裝著小叔的畢業證、電腦、剃須刀、充電寶,還有《就業能力傾向測試》《綜合應用能力》等書,就是沒我想要的。

“面試完我去找米雷,一切順利的話我就回來接彬彬?!眮唲偸寤仡^叮囑表姑父一句,又故作微笑朝我揮手。我站在原地,不想和他說再見。

三個月前小叔大學畢業。

“公共管理,也不知道是誰發明的這專業?”我爸蹙眉,長嘆,不過他還是堅定地塞給小叔路費,好讓弟弟前往別的城市參加面試。常常是這樣,再返回時小叔就把他的瘦高身體連同雙肩包一起跌回到沙發,用靠墊捂住臉。

“輕點輕點,弄壞了沙發,房東會扣錢的?!蔽野只⒅樥f,不敢再問小叔面試的結果,他宣布戒煙,說這樣可以省下一筆開支。

“要不考研也行,頂多供你三年就有結果,兄弟,窘迫和霉運不會一直跟著我們的!”他安慰小叔。

休息日,我爸騎上摩托車去山里野釣。他有高超的釣魚技藝,我們從來都不缺魚吃。有時候他釣的魚多,就賤賣一些給魚販子賺點小錢。七月天,真是熱啊,幾小時過去,他沒有釣到半條魚。魚都在上游的水壩里?或者餌不夠新鮮?我爸抹把汗,突然看見前方河面上白花花竄下來一群魚,又一群魚。它們比賽跳躍,從我爸面前經過,鼓著小眼珠子擺動尾巴。簡直不需要釣竿,僅僅張網就能撈到許多。我爸又歡喜又驚訝,忙不迭整理漁網捕撈,沉浸其中……一聲炸雷,云朵變色,閃電下狠手把它撕開幾條大口子。烏云從天空四面圍攏而來,我爸這才下決心離開。他將滿心歡喜滿載而歸。

那場雨整整下了三個小時,山道中,泥石流直撲騎摩托車逃亡的野釣者。我爸也遭遇泥漿追趕。灰色的,又一股山洪傾瀉而下。我和小叔再見我爸時,已是七天后。這七天,他常在我夢中出現,身上衣服破成條,手里提著一串魚。他告訴我,這些魚是他去往另外一個世界的門票……

我哭著從小叔懷中醒來。

2

亞剛到達昆城那天接近傍晚。他和米雷約定在流香亭公園見面。乘涼的男男女女正在淡藍色暮光里飄來蕩去。空中有鳥飛過,黑色的翅膀。

距離八點鐘還有一刻。從東南方向升上半空的月亮金黃明亮,倒影閃在湖泊,粼粼發光。魚兒從水中躥起,膜拜月亮,重又落回蓮花葉下。有對戀人走在天橋上,背影一長一短。亞剛卸下背包,感到瞬間美好?;蛟S,好心情也來自米雷對他的態度。

米雷曾是哥哥的生意合伙人,他們共同經營“大大”炸雞店。哥哥做炸雞,用大鐵盆盛幾十個胖雞腿,左右顛簸著,給粉嫩雞腿裹上雞蛋粉。顧客上門,就用電炸鍋現炸雞腿。焦黃碩大的肉塊“嗞嗞”作響,在油鍋中滾來滾去,整條小巷都散發著麻辣香料的迷人味道。通常顧客買雞腿的同時會帶兩杯奶茶或者果汁,這就是米雷的生意了。他的簡易果汁機總能流出顏色艷麗的飲料來——用果粉勾兌的。倆人黃金搭檔。后來,米雷最早被病毒感染,他的個人行程和店鋪招牌瞬間上了當地新聞,炸雞店生意急轉而下……撐不下去的時候,米雷私下轉讓了店面,留給哥哥一張欠條后消失了。

依舊不見米雷,時間超過十分鐘。再等會兒吧?亞剛想。哥哥去世后,有段時間他靠打游戲排解苦悶。巧的是,在YY語音平臺他又偶遇了米雷。在游戲世界里,米雷出手闊綽,YY包月“黃馬甲”從沒斷過,每月花費數千元。他覺得米雷肯定發了財。不過,欠哥哥錢的事米雷始終不提。

米雷對亞剛也還保留著當年的豪爽,當他是小弟,在英雄聯盟中曾送他50多個皮膚。最貴的禮物是游戲中的稀有道具,價值一萬元左右。在網絡世界里,倆人越來越親密。這次,米雷對亞剛說,如果實在找不到工作就到昆城來,他有門路。

米雷主動提出幫忙,令亞剛欣喜。他也想當面告訴米雷,哥哥遭遇的不幸。或許,出于同情米雷會還欠哥哥的錢也未可知。

米雷撥來視頻電話。?

“在哪里?”

“流香亭,西北角……”亞剛回答。哥哥拌雞腿的動作老在他面前晃,還有矮小的米雷在旁邊配飲料的樣子。

“誒,真對不住啊亞剛,中午遇個急事,我去了東單?!泵桌茁曇粲悬c沙啞。

“米哥,今天我必須見到你?!?/p>

“那是。要不,我讓朋友過來接你?”

“不是說好的嘛,”亞剛說,“咋能到東單去?”

“別廢話!面包車,車尾號1319,好吧?我們見面談?!泵桌渍f話有點沖。在網上打游戲過程中,米雷從不這樣,被人噴時也會選擇直接屏蔽,很是文雅。今天怎么了?亞剛猜想米雷可能真遇到了什么事。

3

林場有塊草甸子。我喜歡傍晚時去那里。躺下,什么也不做。小山坡毛茸茸的,浮蕩在晚霞中,似乎每株草的草尖上都散發著余暉的色彩。山谷金黃,幾只鳥鳴叫著飛過去,后面有只落了單,正大聲叫著追趕。我覺得它可真像我。

表姑父待我不錯。每天,他吃什么我就吃什么。無非是些土豆啊、苞谷啊、面條和拌湯什么的。老年人吃得清淡,所以,我很想念我爸做的那些魚,紅燒的、酸湯的、清蒸的、麻辣的,味道都那么鮮。還有小叔。小時候,只要小叔在家,我就有騎在他脖子上買棒棒糖的可能。尤其爸媽都離世后,他更是我最親的人。

米雷的朋友自稱老李,身材偏瘦,穿件黑汗衫,頭發理得超級短,老遠就向亞剛揮手。

亞剛看了眼面包車的尾號,沒錯,1319。他躬身上了車。車窗貼了膜,夜晚的緣故,向外看一片模糊。

面包車開得飛快,一個多小時后到達目的地。東單地處熱帶北部邊緣,屬熱帶季風氣候,物產豐富。它東南與某國接壤,國境線長達九百多公里,一江連六國,有四個國家級口岸。

“你哥還好吧?”米雷擰著兩條竹竿腿來接亞剛。幾年未見,他看起來有點瘸,模樣和以前相比變化不大,窄板臉,黑,禿額頭,深眼眶。

“我哥——他病了。嗯,我才急著找工作。”亞剛搓搓手,他本想告訴米雷實情的,但話到嘴邊又拐了彎。

“是我對不住你哥,”米雷拍拍亞剛的肩膀,“還錢的事我會想辦法?!?/p>

“嗯。”亞剛點點頭,為剛才的撒謊不安??磥恚桌撞]有賴賬的意思,倒是自己小肚雞腸了。他鼻子有點酸,或許,他還有讀研的機會。

“你先吃飯,飯后老李送你去我住的地方。我還有點事,處理完就回來?!泵桌缀呛切?,從微信上給亞剛又轉了三百塊錢。這次亞剛來昆城的機票也是他買的。

“謝謝米哥!”

路邊攤蛋炒飯的味道不錯,亞剛喝了瓶啤酒,給老李也遞過去一瓶。老李擺擺手,說不喝,不能喝,這邊的交警太厲害。他怕被警察查。

老李開車速度快,語速也快。他很能侃,一路上講著當地的風俗民情和笑話?;椟S車燈射向前方柏油路。迎面駛來車輛時,老李小心會車。是個老司機,亞剛想。一棵棵棕櫚樹閃過,亞剛感到睡意濃濃襲來。

“瞌睡了?提提神!”老李扔過來一瓶水。

亞剛把雙肩包卸在后座上,擰開水灌了幾口,他打算驅逐一下困意。

不知道過了多久,亞剛被一位小眼睛陌生人拍醒。

“嗨,起來!”

“老李呢?”亞剛驚訝地發現自己在一輛越野車的后座上。包還在。

“他有返回昆城的客人,先走了!”

“我睡著了?”亞剛問陌生人。

“你說呢?比死豬睡得還沉?!痹揭败囁緳C有兩顆虎牙,笑起來挺可愛。

“這是在哪呢?”亞剛很迷惑,想不起來什么時候上的這輛越野車。

“別問了。走吧,米哥家就在前面?!?/p>

周圍漆黑,車子拐入進山的岔路走了幾分鐘。車燈幽黃,照見森林中的雪松。燈光中,一名戴頭盔的長卷發男子騎輛摩托車立在路邊。

“換乘摩托車吧!”越野車熄了火,小眼睛司機對亞剛說著,跳下車去解手。卷發男子幫亞剛打開車門。

亞剛摸出手機給米雷打電話。沒人接。再撥,忙音。

“越野車還有事要返回東單,這段山路坐摩托車比較方便?!本戆l男子肌肉壯碩,笑著說。

越野車調頭速離,兩盞尾燈在黑夜中越變越小,像紅色的眼睛。

“搞什么鬼,住的地方距城區可真夠遠!”亞剛嘟囔著,慢吞吞背好雙肩包跨上車后座。是輛125型的豪爵摩托車,馬力很大。車子轟了兩下油門,沒再走岔路,而是竄上旁邊的公路。大約二十分鐘后又從公路上駛上另一條便道,拐向崎嶇山路。

風呼呼從耳邊吹過,帶著嘯聲。亞剛拍了拍卷發男子,說:“我還想解手?!?/p>

騎手伏下身去,油門加到最大,像是沒聽見,風馳電掣。亞剛拽緊雙肩包,在這說不清是哪兒的地方,跳車摔斷腿的結果不敢想象。他抱住那人的腰,身體一陣發緊。

過了一個小時,車速慢下來。亞剛打開手機地圖,發現自己正處在東單地圖深綠色的點上。這表明他在深山林區。

半片白月亮隱入山巒,林中夜鳥驚起,“呱啦呱啦”叫著飛遠。山腳棚屋里走出一伙人,手執電筒,七道光束同時匯射在亞剛身上臉上。亞剛瞇住眼,用力遮擋。

“米雷呢?我是他弟。”

“他讓我們在這等你,說送你去個能賺錢的地方?!睘槭椎娜嘶卮稹?/p>

一股麻意從亞剛脊背竄起,緊緊抓住他頭皮,使每根頭發都豎立。他打個寒戰,摸出手機再撥米雷的號。反復的,手機聽筒傳來提示音:“對不起,你所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p>

凌晨一點,萬物入眠,野獸正出沒,眼中綠光如炬。

九人分站兩側。又有兩個年輕男子被他們從棚屋中帶出,他們身體佝僂,手腕被反綁。

亞剛后背冰涼,該怎樣使用手機撥打110?

“拿來吧!”他把手剛伸向褲兜,已有人沖上來壓住他,其中一個摸走手機,拽去他的雙肩包?!案墒裁??”亞剛嘶吼揮拳,猛踢,都落空,胳膊被數只手扯住。身后,有個堅硬東西抵上他的腰,衣服被挑破,刀尖銳利,直抵皮膚。

“跟我們走!”

獵物激烈掙扎。沒有人說話,只有粗重的呼吸聲。

是夢嗎?不,肯定不是。

4

于遲滯中不得不邁開腿。山路陡峭,盤旋向上,漸漸分不清哪里是草,哪里是路?在這個他全然不熟悉的深山,即使能從他們眼皮下逃走,也一定會迷失方向,亞剛想。在沒有任何交通工具和通訊設備的情況下,人和森林里一只亂竄的兔子沒區別。被野物撕碎的慘狀同樣令人恐懼??磥恚荒芨麄?。最少,是和人類在一起——哪怕是人類中最可怕的人。

如果不服從呢?那下一秒肯定就會死在刀口下,并且,他們可以隨便把他扔了。山崖、天坑、草叢,那里都可以是他的命歸處,遭受天葬。成群黑鳥,如霧籠罩,向他的軀體俯瞰……

此時的亞剛,無比絕望又無比清醒。今生還有寫“SOS”的機會嗎?他想到《荒島求生》,如何在絕境中生存?不,他和漢克斯遇到的對手完全不一樣。相同的,恐怕只有絕望。

陰云淹沒星星,野蕁麻的味道格外濃烈。一伙人深一腳淺一腳,不知道走了多久。面前突然出現一座絕壁,接近九十度,擋住去路。為什么坐在摩托車上的時候不選擇跳車呢?亞剛想,怕摔斷胳膊?怕摔斷腿?怎么什么都怕呢,懦夫!他真想狠狠抽自己幾巴掌??上б磺卸歼t了,他的雙手正被繩索牢牢拴住。

手電筒光束在地上晃動,帶路的人貓著腰摸到絕壁左前方,草葉被他撥弄出“嘩啦嘩啦”的聲響。隨后,他和另一個人從草叢中扛出把伸縮梯子搭在山崖上,拉動機關,梯子伸了上去。

“爬梯子!”有人用不太熟練的中文命令說:“翻過山,那邊就是工作的地方。爬過去!”

“我不去,饒了我吧!”被綁的人中,有一個猛地跪倒,拉著長聲哭泣。他看起來頂多只有十七八歲,“我保證,我讓家里人給你們打錢!”

“滾起來!快,如果你還不想在這里被挑斷腳筋的話?!?/p>

挨了幾腳幾拳,年輕人哀叫著被拖起來。

“這會兒還想跑,那你就是這森林中野獸的好點心!”有人說著解開了他們手上的繩子。

亞剛摸著手腕上勒痕,想著這句話的真實性。

走在前面的人手腳并用,攀著梯子軟綿綿向上爬。輪到亞剛,腳剛踩上梯板,腿肚子就“突突”狂跳,全身打戰。是蛋炒飯太咸了嗎?為什么會喝老李的水?你怎么會睡得那么沉?他越想越悔,每走一步腳都如同踏在海綿包上。翻過去了,周圍響起幾聲長長短短的唿哨。另一邊來人有數十個,身上都背著斜長東西,高過肩膀,手里打著手電筒。同樣是下步梯,走了一段,他們坐上一輛破舊中巴車。天微亮時,有人扔來面包和水,亞剛一口沒吃。差不多又走了五個多小時,汽車開到一片陷在溝谷底、有著高矮樓房的小鎮。街邊廣告牌上的文字彎彎曲曲,全然陌生。他們進了家酒店。這樓外宇掛藍色玻璃幕墻,不過樓內客房設施卻極簡陋:一張鐵架床,一臺大屁股電視。房間窗戶釘著木板。從縫隙中可以看見很遠,有成片平房。房頂大多鋪藍鐵皮,看不到瓦片。亞剛所在的房間門被人從外面鎖上,每天固定時間有人來送飯。

5

小叔,你到底在哪?表姑父說,一直都沒你消息,我不信。我等你來接我,學校早開學了,我的同學可能都在打聽我,他們肯定認為我輟學了。他們知道我爸出了事??赡闶呛煤玫难剑敲锤叩膫€子,那么寬的肩膀。你說,找好工作就回來接我的,可這么長時間你咋連個電話都沒有?不只是給我沒打,你給表姑父也沒打一個。為這事,他都生氣了。他以為你在逃避,把我當成包袱摔給他。盡管他也很喜歡我,但顯然他很討厭你用這種方式。他可不是傻瓜,更不愿意別人把他當傻瓜。

我知道你不是這樣的人。你是不是向米雷討回了錢,準備考研,忙得忘記了我?或者,是你找到了工作,忙到整天在天空飛來飛去,電話失去了信號?

我自言自語,每天都對梅花鹿說這些話,也不知道它們是否聽得懂?它們瞪著我,大眼睛烏黑黑的,水汪汪的。和我一樣。

三天后,亞剛被兩個看守從酒店押解到一輛綠色敞篷車上。他不知道自己身處哪里,到處都陌生:陌生的語言,陌生的面孔、陌生的環境。車子加速經過有著大片荒地的郊外,進入河谷地帶。兩扇電動大門開啟,敞篷車直接駛到一幢六層高的樓房前。一樓門廳站著幾個穿迷彩服的男人,身上背槍,也不知是真是假。他們都戴貝雷帽,像軍人又不像。亞剛木然地被那伙人推進電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還能怎么樣呢?他想。幾個人推搡著他走,拐彎,乘電梯。

電梯停到四樓,門開了。對面步行樓梯安全通道旁有個人正試圖從地上爬起來,他的左眉處正在流血,頭上一圈白繃帶血跡斑駁,看起來是舊傷。那人搖晃著,俯身趴在樓梯扶手上,不發出任何聲音??吹贸鰜恚谝а缊猿?。他旁邊還站著三個人,其中一個雞冠發型,頭發染成灰色,右手握根電棍在揮,嘴里發出用力后的喝斥聲。

那人再次被擊倒,嘴角有血。

“嗨,”亞剛身后看守沖嚼口香糖的另外兩個打手吹口哨,說,“你們可別讓老板虧本,小心他剁了你喂狗!”

“死不了!”他們嬉笑。

“這小子居然敢還手。如果讓他逃走,我就沒命了!”灰發人停了兩秒鐘,歇了歇,又繼續。

老板辦公室是間墻壁有軟包的寬大房間,裝潢如同KTV包間。

為什么要裝軟包?亞剛想。這幾天他想象過許多死法,人如果不堪折磨,應該還有一種死法——撞死。

“昨晚你們過了町畹小鎮,算是出境了。以后,你們就在這里住,也在這里工作?!?/p>

老板被他的手下稱作“黃總”。40多歲,身材微胖,留光頭,穿白襯衫灰西褲,一根動物牙齒項鏈墜在粗壯脖頸上。聽不清是哪里口音。

“不要問我這是哪里,絕對沒必要,懂嗎?”老板對亞剛說,抓起桌上的牛角梳子篦后腦勺。

“懂。不過你總要讓我明白,為什么我會來這兒?”亞剛還是沒忍住。

老板咧嘴笑,圓腦袋在肩膀上聳動,相當地優雅。他把身子向躺椅背上傾斜,叼起一支雪茄點燃,翹著手指滑開手機,說:“我給你放段語音吧!”

擴音器里清晰傳出一段話:

“那是我的小弟,打算向我討債,”是米雷的聲音,“你知道我等錢用……”

“米雷,”亞剛嘶吼,“我只是想找工作?!?/p>

“米收了我四萬五千塊,是中介費,”高鼻梁說,“這里環境不錯,如果你想做就十天發五百塊錢;不想干,現在就給家人打電話。三十萬,贖你回家。”

“我父母、哥哥,家人都離世了,只有個侄兒還未成年。”

“那更好,牽掛少。咱公司干的都是最賺錢的事,包括博彩、小貸、外匯、資金盤。養活你侄兒沒問題。只要你干得好,一年工資不低于七位數。不過,這樣的話你得先更改國籍。”

在亞剛的理解里,這意味著即使自己再偷逃回國,也會被遣返異國。從此故鄉成他鄉,這在情感上他無法接受。當然,目前他還不能斷然拒絕。

“我還有別的選擇嗎?”

“你必須聽我的?!?/p>

“為什么?”

“你說呢?”

黃總身后的黑人保鏢大跨步沖過來,兜里掏出的東西沒有任何猶豫就對準了亞剛,“叭嗒”一聲,那人扳開保險栓。

“結果不用我多說了吧!”老板像在看戲,呵呵笑出聲來。

額頭上滲出的冷汗讓亞剛瞬間清醒?!包S老板,你說了算?!彼麖难揽p中艱難擠出幾個字。

黃總揮了下手,打手收回槍。亞剛雙腿癱軟,這是他人生第一次見到真手槍,黝黑锃亮。

“跟我走,參觀公司?!秉S老板仰起厚嘴唇,臉上有嘲諷,有自得。

六樓是間大平層。約有300平米的玻璃大廳里坐滿男男女女,敲打鍵盤聲和說話聲浪潮般漫來,熱騰騰的汗味。那里擺放有幾百臺電腦,幾百個年輕人坐在電腦前,頭上戴著耳麥,雙手十指飛快翻舞。他們每個人都像魚缸里缺了氧的金魚,嘴唇正一開一合。

“你的工作和他們一樣,明白嗎?”

“干什么?”

“陪十億網民在網上打游戲、談戀愛。接下來會有人告訴你怎么才能賺到錢?!?/p>

“哦?!?/p>

“既來之則安之,別想著跑?!?/p>

“跑?我一個學生,能跑到哪里去?”亞剛自嘲,心中全是對自己的不屑。

6

園區供應飯菜,亞剛趁人不注意把根筷子塞進袖中。

“報告,我水土不服,拉肚子?!蓖砩?,他拿出筷子偷偷捅嗓子眼,一遍又一遍催吐。直到拿水杯的手也抖個不停。他需要看守了解他的身體并不是那么強壯。

經常看管他的人對他發出的嘔吐聲很不耐煩。午飯時沒人愿意和他一起吃飯,都怕他突然嘔吐。這正是亞剛想要的效果。他找了個人少的墻角,蹲下吃飯,一邊觀察周圍。

園區圍墻三米高,墻頭豎著玻璃刀片ClqptIzkkSDH9jzKd1M65WfPsmIVWyH3EkekAVlKrTo=,外加一米高鐵絲網。他發現,從他蹲的這個角度看出去,西墻處有個豁口,鐵絲網被扯開了,相比別處矮了不少。他停止咀嚼,努力回憶來時經過的路線。那座酒店,那條岔路,以及那座山,那個夜晚。

“不要一直望著它。人人都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有人從他身邊經過,壓低聲音說。

亞剛一眼就認出了他——那個在安全通道門口挨打的人,他高鼻梁黑頭發,眼光深邃,左眉骨處傷口浮腫,泛著青黃。

“你跑不了的。”

“你和他們一伙的?”

“不,我和你一樣,”王嘯說,“你看到的那個豁口是個誘餌。他們有意設計的。”

“這么惡毒?”

“我跑過兩次,差點被打殘。”

“你怎么進來的?”亞剛想知道那人的遭遇。

“我蠢,自己送上門的。沒想著能回去?!蹦侨搜凵窭镉蟹N決絕。

冷颼颼的麻直奔腳心?!盀槭裁锤嬖V我這些?”

“想警告你別拿生命開玩笑。此前鮮有人成功。并且,有人還會被關進特制水牢。你不會想品嘗那滋味吧?”

“你嘗過?”亞剛問。

王嘯搖頭。“聽你口音,西北人吧?咱們算是老鄉。和我一起來的還有倆兄弟,都是壯漢,但現在,就剩我一個?!?/p>

“你估計他們去了哪?”

“不知道。水牢或者公海船上,也可能已經從這個世界消失?!?/p>

“水牢?”

“就是平地里掘出一個水池,人關進鐵籠子,半截身子淹水中,吃喝拉撒睡都在水中解決……”

管理人員背操著手走過來,王嘯踮著瘸腿快步離開。

園區有理發室、有健身房。在這里,只有不斷創造價值才能活下去,否則就會被賣到下一家公司。而所謂的創造價值就是當狗推,在網上偽造身份,搞殺豬盤。每個人都會領到20張手機卡,扮演不同的角色去騙人。有人已經在這里待了九年,王嘯說,他在國內曾是某電視臺的主播,去年6月份出差到府谷,在機場衛生間遭人用乙醇手帕捂鼻致昏迷,清醒后已在異國他鄉。他不想干這些事,跑過兩次,都被抓回來。打他的人告訴他,無論他在國內有多少錢什么身份,在這里就是一個狗推。

在斷斷續續的接觸中,王嘯告訴亞剛,“不能蠻干,得慢慢找機會?!彼凵衩髁?,堅定。

“這些魔鬼,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在了他們手上,”亞剛詛咒說,“他們會遭報應的。”

“別說那些無用的,”王嘯打斷了他,“只要你不想干這些騙人的勾當,就有希望出去,關鍵是有些人自甘墮落?!?/p>

“我寧可死,也不留在這。你呢?”

“我被他們盯上了,”王嘯揭開胸前的衣服,讓亞剛看他最近挨打青成一片的肋骨?!拔也荒苓B累你,下次有機會你就按這個路線……”

“你能找到家人掏錢贖你嗎?”亞剛問。

“不,他們了解我在媒體干過,就是有人掏錢也不肯放我。你記住這個電話號碼和微信號。如果有拿到手機的機會,就加她微信,發這里的位置給她,會有人接應你的。記住了?!?/p>

“她是誰?”

“我愛人。不,也有可能是我家人?!?/p>

“嗯?!闭f不上為什么,亞剛對王嘯的話深信不疑。

7

透過被木條遮擋的房間窗口,依稀能看到一個藍色球形雕塑——那是金龍國際大酒店的樓頂。王嘯說過,那里是毗鄰口岸的國門。

亞剛被重新送回最初住的酒店。有人通知他,說他患有嚴重胃腸病不適合工作,如果他能讓國內的親戚轉三十萬就放了他。亞剛跪下來苦苦哀求,他需要拿回自己的手機聯系。

沒人回復他。亞剛猜測自己將會被賣到下一家公司。

酒店房間窗戶是橫移式,封窗木板之間有個拳頭大的空隙。凌晨三四點,觀察巡邏警衛睡下后,亞剛便動手拆床架上的鐵條。他用它來撬窗戶,每次時長15分鐘左右。為防止木板撬斷被守衛發現,他將一次性牙刷從中掰斷,用打火機將塑料柄兩端燒化沾到木板斷裂處黏合。兩天后,酒店窗戶上的所有木板都被亞剛撬過了。

這天凌晨三點,聽不到北側樓門守衛的腳步聲,他拆開一根根木條,把被子鋪到窗沿下,敲破窗戶玻璃弓身鉆出去。窗戶相當高,落地時腳下發出“咚”一聲。一束手電光晃動著直直照過來,來自值守南側出口的門衛。亞剛貼緊墻壁,屏住呼吸。如果能當條壁虎多好,不過,它的天敵可遠沒有人類可怕。他望向酒店的外墻,那是堵兩米高的院墻,墻外就是闊別三個月的自由空氣。過了約十分鐘,手電光熄滅了。他又堅持一會兒。定定神,猛然向出口處院墻方向跑去。一切順利,他手腳并用爬上院墻。

有人在他身后操土語大喊。不知道說什么?!皡纭币宦?,有什么東西帶著呼嘯緊擦他左臂飛過,藍色火焰在墻磚上迸然開裂。是子彈。亞剛腳一軟,跌坐在院子里。

黃總帶著兩個打手氣勢洶洶地出現了。

“你是我花錢買的私有財產,你沒有死的權利,知道嗎?我想怎么處置你就怎么處置你!”

“我……我有個侄兒寄養在親戚家,”亞剛說話結結巴巴,“我是他唯一的依靠,我不得不回去?!?/p>

“想不工作不掏錢,你就等著當豬仔。豬仔渾身都是寶?!?/p>

“老板,饒了我……我姐夫是開礦的大老板?!眮唲偖斎幻靼资裁词秦i仔,硬著頭皮撒謊。

“留根手指頭,”黃老板說,“讓我看看你的誠意。”

“放開我,我姐有錢,一定給你們?!睉K叫。魚在砧板。

血從亞剛的左手小拇指關節處汩汩冒出。一把武士刀明晃晃。黃總看著他,眼神充滿挑釁。他疼暈過去,再醒來已全身濕透,是冷汗?還是冷水?他不知道。

“把手機還給他?!秉S總示意手下。

亞剛右手顫抖著,憑借記憶撥通王嘯給他的電話號碼。

“姐——我姐夫在礦上還好吧?你先別問話,聽我把話說完。這恐怕是最后一次機會了,如果再不行,我——們一輩子都回不去了。”他發出痛苦呻吟,有意壓重“我們”兩個字。

電話那頭肯定是明白了什么。好幾秒鐘,對方沒說話,然后問:“給三十萬,怎樣保證你安全回來?”

亞剛趕緊把手機語音設置在免提上。

“我們會把你弟弟送過河,交到警方手里。”黃總說。

“老板,這么大一筆錢至少得個把月才能籌集到的。要不,你先放了我兄弟,讓他工作。我保證,就是賣房子我也一定救他?!北斫愕穆曇艉軕┣小?/p>

手機再次被看守收走檢查。這次,亞剛被調整到一棟三層別墅里工作,別墅一樓駐守著境外警衛,二樓是業務核心區域。大多數時間他只能待在三樓,這里有三百多平方米,他的任務是鋪設網線,進行網站的搭建和維護。所幸在大學選修的計算機課派上了用場。

亞剛安裝網線接口和卡位,通過測量網線的長度,他估算未來這里會放置76臺電腦。

幾天后,再次碰到王嘯時正是午飯時分??吹剿?,王嘯眼中閃過驚喜。他端著飯盒佯裝搶座,擠在他旁邊低聲問:“你,怎么樣?”

亞剛把左手伸給他看。

“算你幸運??磥硭麄兟勶L還是有所收斂?!?/p>

“什么風?”亞剛問。

“遲早會被連窩端的國際風。”

“我聯系到你家人了,她說再等等,正籌錢?!眮唲傉f。

“只要你能把定位發給她,我們的事就成功了一半?!?/p>

“調試電腦時,我找機會發?!?/p>

“記住,發出去后就把她微信刪了,必要時再聯系。我們都想辦法。”王嘯說,“這里每周星期一、三看守上夜班,四、五上白班,逢單日周末無人看守。你如果想跑,一定要知道這個?!?/p>

“你怎么什么都了解?”

“用逃跑和挨打換來的,”王嘯笑著說,“你還年輕,以后不要輕易相信陌生人?!?/p>

“包括你嗎?”

“當然?!?/p>

園區不斷有熟悉面孔消失,又不斷進來陌生人。有一段時間亞剛再沒見到王嘯,他想告訴王嘯,定位已發。他還發現和他一起進來的那兩個年輕人也消失不見,他們是進了水牢還是?亞剛焦慮不安。他把一張舊床單悄悄撕成條,挽成繩。他明白,如果自己還有被贖的可能,黃總就不會讓他死。如今,王嘯已經消失,等王嘯的女人掏錢救他?亞剛覺得那種可能性幾乎為零。再這樣等下去,怕是永遠也見不到彬彬了。經過觀察,他計劃把繩子拴在宿舍窗戶上,凌晨時先從樓外下水管滑到院子,再從院子的北邊屋頂爬上去,那里有條落水管距離豎著鐵絲網的高墻豁口不遠。只要能出到高墻外,一切都好辦。并且,這是王嘯給他提供的路線圖。晚上,亞剛看到幾個守衛聚在一起打牌,窗外大雨嘩嘩下著。凌晨三點,雨停了,亞剛拽起床單繩從五樓滑向二樓,繩子突然發出裂響,亞剛重重摔向水泥地……

“左腿骨折,肋骨骨折,需要動手術?!眮唲傇趧⊥粗行褋?,發現自己渾身泥水躺在擔架上,身旁有護士,醫生說一口流利的普通話。

“我大學剛剛畢業,還沒談過女朋友……”醫生知道亞剛在乞求什么,他說,“放心,如果沒有提前配好血型,不會有人對你下手。再說,你年齡超過二十歲,體重也不達標?!?/p>

“推進手術室吧!”醫生轉身對護士說,“先清理創面?!?/p>

亞剛沒來得及思考醫生的話是真是假,麻醉針起了效果,恍惚中他看到自己雙腿還在,身邊有兩個看守。

手術兩周后,護士遞給亞剛一副拐杖,他試著下床活動。疼,一步都走不了。亞剛丟了拐杖,癱倒在地上直喘氣。“這是你的治療費用?!备邆€子看守甩給他幾張單子。是亞剛這段時間在醫院的花銷,又是三十萬元人民幣。

“大哥,我失聯很久了,需要向家里說明一下情況?!眮唲偘竽莾蓚€看守,“你看我腿折了,根本沒法跑,把手機還我,我催我姐,她正籌錢呢!”

“這事我們得請示黃總?!?/p>

“不許打電話,只能用微信,”看守說,“否則,手機隨時收回。”他們看到亞剛確實沒有了行動能力,拄上雙拐也是一蹦一跳的。

他用手機偷偷添加王嘯給的微信號,這次使用微信的人,亞剛明顯感覺不是上次那個女人,這人打字速度忒快,瞬間就跳出一大片,并且叮囑他看完即刪。他說,如果亞剛在醫院,他能想法接應,但是會收費。

只要能回國,亞剛說,什么我都答應你。

倆人在微信上約好時間。

亞剛發現,看守他的那倆人有個特點,他們每晚凌晨兩點多睡覺,早上通常睡到九十點。醫生查房和保潔打掃衛生的時候,他們都表現得非常不耐煩,用被子抱住自己的頭罵罵咧咧。亞剛判斷他們凌晨五點的時候可能睡得最沉。

“聯系你家人趕緊打錢,一共六十萬。別想著耍花招?!笨词貋唲偟娜耍渲幸粋€皮膚黑黃,個子不高但敦實,塌鼻梁上一對圓眼睛露出斗狠的神情。他常用槍托敲亞剛的背。

8

趁著表姑父去喂梅花鹿的工夫,我打開他的手機微信,找到小叔頭像。表姑父和亞剛叔叔的微信聊天記錄還停留在三個月前。先是亞剛叔叔說他感覺面試發揮不錯,一定能拿到職位邀約書。表姑父大約打字不行,給他回復了一個大拇指。兩天后,亞剛叔叔說他到昆城了,表姑父又給他回復了一個大拇指,然后就再沒有了對話。我還想看看表姑父的通話記錄,說不定他們在電話上聊過,我不相信亞剛叔叔會忘記我。我這么大一個人呢?我總要去上學吧?我不可能在這個林場待一輩子吧?如果表姑父再不送我走,我就打算一個人走,離開這個地方。我想念我的同學。不過,也有可能小叔很快就會帶著許多好吃的和超高級玩具來接我回去。我翹起二郎腿,閉著眼睛想象他帥氣的樣子。他肯定還會帶個漂亮的女朋友回來,而這個女朋友恰恰是我五年級一班的班主任。她家是豪門,她有個任集團董事長的爹。對啊,許多電視劇里都這樣演,網絡小說里也這樣寫。以后,亞剛叔叔就能當上總裁,開百萬豪車,而且是霸道總裁……

天空飛過一架飛機,身子在云層中時隱時現,拖出兩條平行的白線。我想象亞剛叔正在飛機的肚子中,翹著二郎腿喝咖啡,西裝革履。

是啊,怎么不會呢?一切皆有可能。

亞剛用手機撥米雷的語音電話,發現米雷已經將他微信拉黑。這人渣!他再撥表姐夫的語音電話,盡量讓聲音平靜。但表姐夫明顯還是激動了。

“玩什么把戲,你把彬彬丟在這,還向我再借60萬?”

“實在沒辦法了,姐夫!”

“這么多錢?我到哪去借這么多錢?你以為我認識開金礦的??!”

“我知道。你們以后就把彬彬送到孤兒院,不要管我了,”亞剛嗚咽,“跟……跟彬彬說,我出了車禍。”

“就是給了錢,他們也不會放你!”

……

亞剛掛了電話,那兩個一高一低看守他的人正瞪著他。不,不能讓他們知道沒人管他?;沓鋈?,欠錢總比沒命強!

表姑父打算出山,蹦蹦車載著兩頭梅花鹿。他說,他要賣了它們換錢。

“帶上我。我也去。”我扯著他的衣服央求他。我知道,雖然表姑父平常說話很兇,但他拒絕不了我。

“小子,知道我到城里干什么去嗎?”

“給我買好吃的。還有,找警察。”

“唉,你這孩子凈想美事,和你小叔一樣傻?!北砉酶赣盟植诘拇笫置夷樀?,允許我坐到車廂里。

我傻嗎?才不呢!其實他和亞剛叔的通話我一字不漏都聽見了。

9

四點鐘,亞剛摸下床,先輕輕走動,后來又用拐杖晃在看守面前試探他們的反應。他倆都扯著很響的鼾。墻上鐘表的時針馬上指向五點,他拄起拐杖,擰開病房門。然后,他以他能達到的最快速度一瘸一拐貼著墻壁向前走。門衛室的人正趴在桌子上睡覺,他放下拐杖,從門衛室窗戶下方的地上爬過去。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亞剛隱約看到醫院門口停著一輛車。走近了,看清是輛黑色奇瑞車,尾號1627。亞剛沒有猶豫,喘著粗氣拉開車門跌進后座。

司機理小平頭,動作麻利,見了他沒說話,車子就箭一樣射出去。幾分鐘后駛入山林,又急速翻到山丘另一邊??癖及雮€小時,亞剛遠遠看到有輛灰色越野車擋在路上。中年司機慢慢減速,操著廣東話對他說:“下車!”

亞剛脊背猛地冷汗涔涔,又要被他們賣了嗎?

“上車,”越野車上戴黑色面套的司機沖他喊,“別猶豫,快走!”

咦,這聲音很熟悉?

不會比這境遇更糟了吧?顯然,除過上灰色越野車別無選擇。和當初一樣。

車上還有三個年輕人,都戴著面罩,沒人說話。轎車顛簸著,在一條彎曲的沙土路上疾駛。天亮時,車子駛入一座云彬密布的山林,眼前出現一條水流灰綠、渾濁的臟河。左邊河岸靠山腳的地方,有些大小不一的土堆。

“看到了嗎?那里每個土堆下面都有一段人生經歷?!彼緳C說,“可惜,他們再也回不去了?!?/p>

又是那個熟悉的聲音。

“是你!”亞剛驚喜地叫起來。

“我趴著他們的垃圾車逃出來啦!”王嘯呵呵笑,“我是誰?貓!有九條命?!?/p>

“真了不起!”亞剛嘆息。說不出為什么,他對王嘯有種天然的親近感。難道王嘯是專門做救人這種生意的?他心里迷惑。

“在這里,失聯是非常糟糕的情況,也意味著無人知曉你的生死?!蓖鯂[繼續說。

“大哥,我以為我們再也見不到家人了?!避嚿狭硗鈨蓚€人開始活躍起來,他們都很年輕。亞剛認出,其中一個曾和他同時登梯越境。

“別這么說。”王嘯說。

“你們的人不是收費嗎?”亞剛小心插上一句。這是他最擔心的。

“不,就是考驗你們離開的決心,”王嘯說,“這園區里,有人自甘淪落?!?/p>

“真的,你是誰?”亞剛簡直要跳起來。

“別問這個,你們也不用記著我,”王嘯說,“我的名字都是化名?!庇侄谡f,“回去后別提你們被綁架的事。承認偷渡就好,以免程序繁雜?!?/p>

到國門的第二天是春節,辦公人員放假。亞剛和其他人被王嘯安排在一幢二層小樓里,樓內客廳墻上懸掛著好幾幅偉人畫像,都是亞剛熟悉的。雖然每天送飯的人都是陌生面孔,但很親切。

正月初八辦完自首手續離開口岸那天,灰蒙蒙的天空飄起雪花。亞剛遇到幾個和他有過共同遭遇的人。有個頭發染成金黃色的小伙子,兩只眼睛腫成桃子,眼角一直在流血,醫護人員在幫他清創。還有個快臨盆的孕婦,十五六歲的模樣,她母親看到她先是撲上去擁抱了她,很快,又甩了她一巴掌。繼而,那母親哭著癱坐在地上。而那個小孕婦,她肚子大到已經沒辦法蹲下去安撫她的媽媽了,只是捂著嘴不停地哭,不知是為自己在網上偶遇的甜蜜愛情還是為在他鄉受盡的凌辱……

亞剛為自己和他們深深感到慶幸。

表姑父家所在的村子響起“噼里啪啦”的鞭炮聲。

還在正月,過年的喜慶氣氛仍在彌漫。亞剛叔叔穿件軍大衣,一瘸一拐地向我們走來,我跳躍著跑上前,抱住他的腿。他彎腰拍拍我肩膀,臉上肌肉左右拉扯,笑得很夸張。

“真是對不起,再沒啥能力,”晚飯時表姑父對小叔說,“我只能那么做。吃吧,兄弟,鹿肉大補?!?/p>

“打那個電話,”小叔說得很艱難,“我權當是留遺言?!彼炱鹧澒芙o我們看他腿上的傷疤,還有左手斷指處,那半截拇指光禿禿,極丑陋。一定很疼很疼吧!我攥住他的手,依偎著他,一刻也不想離開……那晚,小叔早早睡了,攤開四肢打著呼嚕。沒過多久,他又一骨碌坐起,牙齒“嗒嗒嗒”響,額頭、脖頸全是汗。

“怎么了?”表姑父給他披上衣服,揉著眼睛問他。我也醒了,掀開被子趕緊爬向小叔。

“好黑啊,四面野獸追,怎么樣都找不到彬彬……”他伸手把我拽入懷里,鼻音很重。摟住,再摟緊。

“別怕,”表姑父起身開燈,摁亮電視說,“到家了。”

法制頻道正在重播當日新聞:“3月2日,今年首批497名在某國實施跨境電信網絡詐騙的犯罪嫌疑人正被移交我方……”一群人從飛機步梯魚貫而下,男男女女。他們的腳步向前半步半步移動,手銬掩在袖口里,正被押解上警車。

我屏住呼吸,握緊拳頭,真希望傷害小叔的人盡在其中。

“跑不了的,都。”

畫面轉到穿制服的隊伍里,兩秒鐘鏡頭。有張臉閃過,高鼻梁,眉角有疤。

“是他——真的是他們?!毙∈逋蝗谎劭舫奔t,聲音顫抖。我仰頭看他,有晶瑩東西正從他臉頰滑下。是高興,感激?還是別的什么?我也說不清。我只知道,這會兒小叔的心情一定復雜極了——如我、如正抽煙的表姑父、如電視機前許許多多的人。

責任編輯 晨 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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