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州詞（外一題）

蓮衣飽受快餐侵虐的腸胃隱約疼起來，急需一碗手搟面的安慰。

蓮衣申請回家吃晚飯。當她拖著疲憊的身體到家，洗碗槽里沒顧上清洗的鍋碗，竟然長出綠色的小茸毛。蓮衣干嘔了幾聲，瞬間失去做飯的欲望。

蓮衣喝杯藕粉，沖個澡，感覺四散的精氣神又折回來了。她換上輕便的小白鞋下樓，在門口的小超市，挑上幾樣婆婆喜歡的水果。

蓮衣踏進婆婆病房。鄰床老太太孤單地吃著病號飯，幽怨地長嘆，這年頭啊兒女根本就指望不上。婆婆撣了撣衣襟，起身把空碗筷丟進垃圾桶，沒搭腔。

丈夫辦完住院手續后把婆婆托付給蓮衣，匆忙回單位?？墒?，誰不忙呢？兒子寄養在鄉下父母家，蓮衣忙完工作，每次想和兒子視頻，看著夜半黯淡的星辰，她知道兒子已進入夢鄉，便忍住撥電話的沖動。蓮衣曾向兒子許諾，只要她閑下來就接他回家，陪他去游樂場，但終究都食言了。

蓮衣剛洗好水果，急促的電話鈴響起。同事們的說笑聲傳過來，夾雜著嘈雜的猜拳聲。是啊！象征大漢盛世的大漢賦文化沉浸式體驗館將要開館，熬夜加班布置館冊畫像到漰潰的日子終將過去，是應該要喜悅的，甚至是值得痛飲相賀的。同事們要聚餐，讓蓮衣去看管館內物件。

蓮衣本想找個大夫開點藥，最近一吃飯就胃疼，又怕回館遲到，便找主治大夫問過婆婆的治療情況，給婆婆灌滿開水壺，坐上出租車匆匆到漢賦館。

最后一抹夕陽，墜入裊裊遠煙。清冷的暮色，懶洋洋地斜灑在館外，落在館前微涼的大理石地板上，四周寂靜。

一聲鳥鳴掠過，蓮衣心中莫名一驚。推門而入，大廳里空蕩蕩的，清風亂翻一地的書畫冊頁，墻上懸掛的大漢王朝江山圖微微晃動。蓮衣心緒雜亂。曾經詩酒年華仗劍天涯的夢想，終究是變成了眼前的雞零狗碎，一縷憂傷和委屈，在空曠的大廳里滋生。

蓮衣起身，按下鏡面墻壁上的開關，多彩的壁燈和電子技術虛擬出漢朝的各種場景。隨著一聲高亢之音轟然呈現，鏗鏘豪邁的《涼州詞》樂曲在大廳里回蕩：黃河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四周的影像場景不斷變化，邊塞蒼茫壯闊的大漠，風沙呼嘯中的西域駝隊，順著祁連山路，到大漢邊疆，和大漢子民換布帛易食物，臉上洋溢著滿足的微笑。

畫面陡然轉換，匈奴大軍長驅而來燒殺搶掠，大漢邊塞子民四處逃亡，連年戰亂不能安穩度日。邊疆漢軍出戰迎敵卻不堪重創，屢次被匈奴大軍擊斃，邊塞軍情緊急上報朝廷。

長安街頭燈火輝煌，少年將軍霍去病帶著漢天子的囑托，向河西走廊出發。

巍峨的祁連雪山下，沉浸在時光隧道中的蓮衣，在燈光閃耀間，在戰鼓聲中，變身少年將軍霍去病，她披上戰袍從歷史的云煙中策馬奔騰而來，率大漢兵馬奔赴河西走廊。

山河寂寥，馬蹄嘚嘚，千里馳騁，萬里縱橫，少年將軍裹挾著長安宮里微暖的風，踏上河西走廊這條通往西域各國的咽喉之路。他們揮刀斬敵，驅匈奴，平河西，所到之處敵軍望塵而逃。

塞上的疾風卷著礫石而過，經過三次艱苦的拼搏之戰，少年將軍以他出奇多變的戰術，打通漢王朝通向西域諸國的交通要道。大漠孤煙下，河西走廊終于掛上大漢的馬燈，與沙地明月一起，庇護著邊塞子民安度生活。

為揚大漢之威，朝廷設河西四郡，四郡之一名武威，又稱涼州，河西走廊歸入中央版圖。至此，邊疆變得安寧平和。英勇的少年將軍，開啟了通往大漢子民的幸福之路。

可惜，天妒英才，少年將軍不幸英年早逝。烽煙消失，蓮衣看到清瘦的祁連月，寂靜地掛在河西走廊的城頭。心底的悲愴之氣涌向喉嚨，一股血腥味襲來，蓮衣哽咽，雙手撫上眉眼。

同事們嬉笑著走進體驗館，蓮衣從千年的云煙中落荒逃出。

出得門來，踩著細碎的石子路前行?？彰５奶斓亻g，新修的大漢賦仿古一條街夜市已開張，燈明如晝，吹拉彈唱聲擁抱著各種小吃，著漢服的小販們賣力地吆喝著。幾處亭臺，有人輕歌曼舞。

而身后，體驗館朱紅色的高脊飛檐上，溢彩的霓虹燈在流動。時空交錯，仿若穿越千年涼州，夢回大漢盛世。

撥開時光的塵煙，各自走過山河明月，在同一片天空下，終于，蓮衣和少年將軍在這個夜色相遇，他們彼此凝視對方的生活。

蓮衣看到少年熾熱的眼眸里，遠古的人間煙火，正鮮活在涼州街頭的夜市中。英勇者孤獨的生命，為人們一粥一飯的安暖而含笑不屈。

有溫熱的東西從心底升起，蓮衣有了饑餓感，想吃人間美味，吹人間的風，看天上的月。

蓮衣在攤位間穿梭，找到一處麻辣味濃郁的糊辣羊羔肉，吃得滿頭大汗，吃得全身毛孔舒服慰帖。

西涼樂

木晨住進山中民居，為新作品找靈感。

山坡上，布滿疏密相間的泉眼，細小的清泉汩汩流出。

旋轉、起跳、騰空，再一次跌倒，新編排的舞蹈又卡在最后一個動作上。木晨很煩躁，索性躺在泉邊聽風，看鳥雀戲水。

黑黃色的沙塵暴從天邊翻滾而來時，木晨有一瞬間的失神，而后飛快爬起身，向山腳處的石窟跑去。

石窟是西涼樂研學基地，滋養著本地許多民間藝術家，其中最有名的當屬木晨。她創作出很多西涼樂新作品，通過樂舞和外界文化交流，得到過觀眾的認可，也獲得過大獎。

木芯也有極好的舞蹈天賦，這一點完全得益于木晨良好的基因。木晨說，木芯，你來當領舞吧，西涼樂會走得更遠。但木芯的心思全在那個跳舞的男孩身上。木晨也曾深愛過一個人，在一起六年，突然有一天，他就再沒有露過面，離開得那么決絕。這讓木晨對男孩持久的愛意沒有信心，但又無法挽留，只能神色郁郁地看著嵌入愛情的木芯隨著男孩遠去。

嗆人的沙塵瞬間撲面入喉，木晨眼前發黑，只覺腳下一空，天地陷入一片混沌，眼前唯余木芯的笑臉，如初夏的晨露，清新而靈動，可惜，離家的時候，她都緊抿著唇角，生怕稍有親近木晨就不肯放她遠去。

木芯是從手機視頻號上，刷到家鄉鋪天蓋地刮起特大沙塵暴。她心中嘀咕，往常這個山清水明的季節，就不再會有沙塵啊，真是反常呢。她給木晨打電話，沒人接聽。她又給男孩打電話，也沒人接聽。

木芯知道男孩忙。她跟男孩來到水鄉后，公考一年沒有結果，便開設一個舞蹈培訓班。男孩的舞蹈動作更適合表演，隨他學習舞蹈的人多，事業漸入佳境。

木芯學習的地方小眾舞蹈專業，少有人喜歡，她變成打雜的人。眼瞅著男孩每天忙碌著教學，沉浸在藝術中無暇顧及她，培訓班上的漂亮女孩們又暗香盈袖，木芯看到男孩的舞姿越來越妖嬈。

他們微信聊天框開始長時間沉默，夜深人靜，木芯獨自望著曾經的聊天記錄發呆。木芯覺得自己正在走木晨的老路，這讓她不安，隱隱還有幾分委屈。她不想聽男孩解釋，疲憊地躲在出租小屋，懷念著那些聊天到半夜不曾舍得道別的時光。

直至一個冷雨蕭瑟的夜晚，木芯跳起木晨愛跳的那段舞，她忽然聽到遠方木晨的心聲，感受到木晨的寂寞。木芯憶起童年生活，木晨上班、做飯、陪她學習玩樂，全身心寵愛著她?？墒?，只要木晨一跳那段舞，就會情緒失控。那時，她不知道那段舞木晨跳的是寂寞，是留戀，是對那份愛的不甘心。木晨明明跳舞那么好，卻一生困在自己的那片山水中，這讓木芯驚醒。

木芯知道該回家了，她坐在回程的火車上，望著站臺上送別的男孩，那是曾經生命中的春光，和江南水鄉一起，慢慢在她的視線里消失。

當木芯踏著木晨的足跡，穿過山坡上的清泉，去石窟用心揣摩西涼樂舞蹈動作時，覺得木晨就在身邊，笑盈盈地卡著腰，對她說：木芯，若人的靈魂沒有歸宿，生命是沒有意義的。

木芯覺得自已正在愛上這座城，因為心中想念的人。

當年，這座石窟一經山民們發現后，就引起考古學家們的極大興趣，經過多方研究得出結論：石壁上的女子樂舞圖，是融合中原舊樂和西域舞衍生的西涼樂。而傳承創新西涼樂的是個美好的女子，只要她跳起舞，這兒的山水草木就聞到了春天的味道，立刻都活潑起來。木芯站在洞窟前這樣向游客介紹。

這個故事里，木芯不知道的是，教授后來也到過西涼城。教授喜歡到各地去采風，尋訪地方文化，大凡搞研究的都有這樣的雅興吧。他和木芯在火車上相識，兩人一路談得投機。教授教養良好，滿足了木芯心目中對父親的想象。

木芯對教授講述精靈女子木晨的故事。教授看著灑脫通透的木芯說，以前，我會笑木晨風塵癡愛，時光老來，我卻很羨慕她。

教授又問，木晨是誰呢？

木芯調皮地答，終有一日，你來到西涼城，路過大漠，路過孤煙，而沿路相逢的載舞女子，是木晨，也是木芯。

教授果然來了，在石窟中看到木晨的畫像，有著和木芯相似的七分神韻，教授的心上涌出復雜的情緒，說不出是欣慰，還是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