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紅（外一題）

被救起的女人，坐在一塊石頭上，偶爾的抽泣聲似從水面漂來。他用手拂拭著身上的水，輕一下重一下，有些漫不經心。他沒有詢問女人輕生的原因，只是默默地時不時望她幾眼。

他出生在皖北的農村，自打記事起，當村長的爹就成天醉醺醺，似乎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喝不完的酒。最可怕的是，醉酒后的爹從不消停，嘴里嗆人的酒糟味兒伴著難聽的謾罵聲一次次呼在他和母親的臉上，纏繞在他的心里經久不散，導致他人前人后不敢大聲說話，受了委屈也不敢哭出聲。上學時，受了同學欺負，也只能選擇逃學。

他的沉默寡言和唯唯諾諾并沒有影響他的婚姻。在爹的運作下，他娶了秀。

他和秀的婚禮辦得很風光。酒席上，他和秀一起敬酒。他不喝酒，一喝酒就過敏，秀喝?？腿松⒈M，和秀親熱時，秀打了一個嗝，他聞到了與爹呼出的一樣的酒糟味。就如正在欣賞蓮花時，猛地看見池底冒出的一股污水，污水夾帶著死魚爛蝦，他心愛的蓮花在那腥臭的水里掙扎。極度緊張和突如其來的悲憤、厭惡，使他像泄了氣的皮球，耷拉在秀身上……

女人仍在有一聲沒一聲地抽泣。一輛小型貨車從山道駛來，見是老板的車，莫名的緊張忽地襲上身來，他像一條被甩在岸上的魚，翻著渾濁的小眼，嘴一張一合，想盡快找到水。他想離開這地方，離開這女人。

車還沒停穩，老板跳下車，急沖沖地向他們奔來。女人突然大聲哭了起來，梨花帶雨。老板沒有像往常那樣對他非打即罵，而是淡定地舉著手機圍著他們拍攝，嘴里還自言自語地說著什么。老板的反常讓他愈加緊張。搗鼓了一陣，老板收起手機，對女人說，好了好了，我們走吧。老板帶走了女人，留下呆若木雞的他。

晚上，他又想到了秀。那時他們在鎮街上開了一個小店，小店生意還算紅火，一直是秀在打理，他自己只做些雜事，其他的什么也不會，也懶得去做去想。后來爹娘相繼離世，秀留下字條跟別人私奔了，他才知道秀是他的依靠，沒有了秀他開不了店，種不好莊稼，只能幫人打雜養活自己。在家等了十年，他不知道是不是在等秀。秀沒回來，也沒有一點消息，直到祖屋年久失修破爛不堪時，他離開了家鄉……

以往的早晨，他都是跟山里的鳥兒一起早早地醒來，無論冬夏，起床后他都會到水庫邊用手沾點水“醒醒”眼，然后開始重復每天的事。今天，他是被老板兇狠的踢門聲吵醒的，他趔趄著打開門，老板的罵聲隨之撲面而來，晚上又做什么壞事去了，睡這么死，估計我不來的早上，你都是這樣，看不出來，你挺狡猾的。此時，他的確有些愧疚，恨自己這兩晚盡胡思亂想不睡覺，誤了工夫，自是低著頭立在旁邊，等著處罰。傻站著干嗎？跟我一起去理個發，你了不起，救了人，今天有人來采訪。老板露出了一絲笑，有點狡詐。

采訪？救人？他一時無法將這些與自己聯系在一起。他的世界只有水庫和那條老狗。他不想跟著老板去，甚至想轉身跑向深山，可他不敢，感覺走在前面的老板腦后有無數只眼睛在看著他。他艱難地挪動著腳步……

老板的車上坐著一個秀氣的女人，女人回頭朝他咧了咧嘴就沒再理會他。他認出是昨天他救起的女人。

深山養魚人勇救美少婦。親愛的，還是我起的抖音標題好吧，你看他那傻不拉幾的樣子，哎呀，點擊量好幾千了。女人嗲得讓他陣陣發麻。我們要好好利用抖音宣傳，要是水庫成了網紅打卡地，哈哈，到時想不賺錢都難咯。還是你的鬼點子多?！班！?。男人在女人臉上親了一口。

他木訥地望著車外，目光無處安放。

誰？老板的手機響了，什么？你關注了我的抖音？像你們村的一個人？你們在到處找他？啊，你是他村里的書記？想跟他聊聊？什么亂七八糟的，老板掛掉了手機。

他隱約聽見了熟悉的鄉音，聲音如遠古時代吹來的細小的風，輕輕地拂過他早已落滿灰塵的心間……

望 江

望江老爹拖著一只還沒好利索的腳，一步一晃往江邊走，摔斷腳后他還是第一次出門。

自從長江禁漁，政府將他們這些漁民統一安排了住處和田地，望江老爹就再也沒捕過魚，但他每天清晨都會到江邊的一塊凸起的石頭上望江而坐，哪怕就坐一會兒，那顆如江水般翻滾的心才會踏實。記得打小爹將漁船靠在江邊，他就一個人坐在這塊石頭上看翻滾的江水，看時而躍出江面嬉鬧的“江豬”，看水面上低飛的鳥兒……那時他不知道什么是憂愁。這塊石頭從面上看不是很大，奇怪的是這么多年它仍默默地蹲在那里，像一個滿懷心事的老人。他每次坐在上面也將心思放進滔滔江水，隨波逐流……

今天望江老爹沒像以往一樣坐在石頭上，而是沿著江堤一步一晃地走。這些年國家打造最美長江岸線，整個岸線是花草成片，綠樹成陰，那叫一個美呀。可他沒心思欣賞這些美景，一雙渾濁的眼睛到處搜尋。

有兩位穿著紅馬甲的人從他身邊走過。他停了下來，呆呆地望著他們背上“漁政”二字。兒子國慶以前也穿著這樣的紅馬甲像他們一樣在江邊巡視。長江禁漁，國慶他們漁政大隊每天都要巡邏，禁止人們違規下網捕魚或釣魚。

家里幾代漁民都是在水里討生活，兒子當兵回來卻選擇了這份工作。世上的事呀有時就是這么奇妙，他搖搖頭，眼睛卻有些模糊。

那天自己為什么會對兒子發那么大的脾氣，不就是一條江魚嗎？

那天國慶拿回一條魚，老伴燒了滿滿一大盤，老伴最拿手的就是燒魚，色香味俱全。國慶擺好酒杯準備陪他好好喝一杯。他拿起湯匙舀起一點湯，嘗了嘗，江魚？拉下老臉的他恨不得把國慶當成一條魚給吃了。有人偷釣，見我們來了，扔下魚就跑，我看魚已養不活，正好今天您生日，我也沒時間買東西，我就把魚拿回來讓媽燒了。平時呀，我也挺忙的，現在有些人，真是變著法子搞魚，每天要和他們斗智斗勇，有時碰到玩水的小孩，還要勸導回去。今天吶我陪您好好喝幾盅。國慶忙著倒酒沒有注意他的表情。

喝個屁。你有權，可以隨便拿魚回家，別人怎么想？你是不是跟偷釣者同流合污？是不是監守自盜？你說，這江，這魚，啊，要不要禁？要吃你吃，我怕魚刺卡了喉嚨……

此刻，國慶驚愕而又愧疚的表情又清晰地出現在他眼前。他抬手在眼前揮動了兩下，就兩下，綿軟無力。手，從額頭上緩緩下移抹掉了眼角兩滴渾濁的淚。他默默轉過身往回走，本未痊愈的腳每邁一步都愈加艱難。

前面不遠有塊比較平緩的江堤，夏天總有人在此游泳。他停了下來，那天，就在這他看見國慶正和他的同事在追趕四五個十來歲的小孩，一領頭的小孩抱著一籃球跟國慶他們兜圈子。他一打聽才知道這群小孩要到江邊玩水，國慶他們正在勸阻。他下堤幫忙，一起將這些小祖宗“趕”了回去。在追趕中，他踩上一塊滾石摔斷了腳。

他再次將目光緩緩向上游搜尋，聽國慶同事說，一周前國慶救起三個落水小孩的地方就在這平緩江堤的上游一點，他想來看看到底在哪。

……兒啊，你從小就跟著老子在江里打魚，水性咋這么差呢？聽說第三個小孩救起來時，你離岸邊也就是丈把子遠，不就是一個浪嗎？用勁兒撲通兩下不就過了？

兒啊，你怎么就那么……那么……石頭上老爹淚流滿面。

兒啊，你知道嗎？四九年渡江作戰時，你爺爺幫解放軍駕船渡江被流彈擊中，就犧牲在我常坐的這塊石頭前的江面上，他離岸邊也只有丈把子遠吶。

兒啊，以后我代你巡邏，你在下面……在下面好好陪陪你爺爺吧。

夕陽下，江中多年不見的“江豬”在嬉鬧，激起的浪花如朵朵紅花，花中浮現出國慶和爺爺的臉，露著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