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企們正在全行業的價格戰中拼殺,這是傳統燃油車和新能源汽車的競爭,也是合資車企與自主品牌的較量。競爭者中,中國一汽的壓力尤為突出。
2023年,一汽集團八成銷量仍有賴于大眾、豐田等合資品牌,在各主流汽車集團中雖穩住了整體銷量的亞軍座席,但新能源自主品牌比亞迪已緊隨其后;而以單個品牌論,2022年起,比亞迪的汽車年銷量超越了一汽-大眾,問鼎榜首,并持續拉開差距。
相比同行,一汽則自帶特殊濾鏡。
它成立于1953年,是新中國第一家汽車制造廠,坊間冠之以“中國汽車工業長子”之名;它根植于老工業基地東北長春,中國汽車工業在這片土地上從無到有,一汽也是地方的產業支柱。
70年間,這家“車企老大哥”見證著中國車企在市場化浪潮中沉浮,它也順勢而起,成為中國最大的合資車企。獨特的歷史地位、產業地位和地理區位,決定了“一汽發展后勁”議題的現實性。
回望33年前,通過與德國大眾汽車集團合資辦廠,一汽以“做中學”的方式掌握現代化轎車生產、管理和營銷的技能;往后看,作為大國企的一汽仍需回答:怎樣深化改革,適應現代化對企業和產業的要求,繼續以轉型升級和自主研發穿越周期。
1990年11月20日,在北京人民大會堂里,時任一汽總工程師林敢為主持了一場重大慶典—歷時27個月,歷經六輪商務談判,一汽-大眾15萬輛轎車合資項目合同成功簽約,成為中國汽車工業重要的轉折點。
在此之前,中國汽車工業發展戰略轉向轎車,一汽被確立為中國轎車三大生產基地之一。可此前30年里,一汽是一個僅有3萬輛卡車產能的制造廠,并且“干卡車是小學水平,干轎車是大學水平”。現代化轎車生產制造是怎么一回事,大規模產能的工廠怎么建起來,一汽沒有經驗。
為此,一汽和水平領先的德國大眾汽車集團合作,成立合資公司一汽-大眾汽車有限公司 (下稱:一汽-大眾),圍繞現代化轎車生產制造,一汽的“第三次創業”由此開始。
然而,合資企業是世界上最難經營的一類企業,難就難在如何統一合資雙方的意見,擰成一股繩去爭取企業的最大成功。
尤其在盈利問題上,中德雙方股東老吵架。德方認為,合資公司一成立就得盈利。中方觀念是,這么大的企業得有五年建設期,建設期間怎么盈利呢?細節上,中方怪德方定價太高,車賣不出去。德方埋怨一汽銷售不盡力,偏心去賣小卡車,才總是虧損。
當時,德國一家報紙刊登了一幅漫畫,形象地反映了一汽和大眾矛盾之尖銳:一只大嘴的鵜鶘,正要將一只青蛙吞下,而腦袋已入嘴的青蛙用前肢緊緊鉗住了鵜鶘的長脖子,讓鵜鶘不能吞下自己。
磨合了6年,一汽-大眾在1997年開始盈利。這離不開從美國拆遷回來的一條名為“威斯摩蘭線”的二手閑置機械自動化生產線,也正是它讓一汽的轎車生產接近80年代的國際水平。
拆遷這批近1萬噸重的設備和技術資料,歷時21個月。它們運抵國內時,一汽-大眾成立不久,而長時間海上運輸,集裝箱飽受海水侵蝕,許多零件銹跡斑斑不能用。一汽不舍得報廢,既不忍近2年的辛苦拆遷白費,更不想拖累生產進度,最終一汽人用除銹劑、洗油、刷子挨個清洗零件,再根據手繪的拆裝圖,竟真的安裝好了。
有德國專家預判,這條生產線拆了不一定能裝上,裝上不一定能運轉,運轉不一定能生產出合格產品,合格了不一定能達產。但第一輛試裝捷達轎車組裝下線,幾個德國專家還是激動得落淚。
事實證明,從一汽-大眾第一輛捷達車駛下生產線到15萬輛捷達車型的量化生產,這條線見證了中國轎車工業的量產時代,且持續運轉了20年。
生產捷達轎車是練練手,一汽-大眾真正開始進入現代化轎車生產,是從奧迪A6開始。
1999年,一汽-大眾引進奧迪A6車型,從中學習領悟到一系列技術控制的訣竅。
當時,一汽-大眾的第二任總經理陸林奎把生產管理部經理楊書辰叫到辦公室,問了兩個問題:你的生產計劃是固定的還是變化的?你的生產計劃不變,一旦物料供不上怎么辦,銷售有了新的需求怎么辦?
楊書辰起初沒太明白這兩個問題,那時的生產計劃按月制定,靠人帶一部對講機跑現場,通報有關生產的實時信息。
但問題逐漸暴露出來,產量規模上去了,車型增加了,零部件也愈發多和雜,常有零件供錯和供不上的情況,銷售部門就抱怨;而生產計劃變動大了,采購也抱怨,定好了要這么多零部件,說不要就不要了,或者臨時增加采購量,運輸又得多花錢;缺件了,全靠人工扒箱找件,起初奧迪幾乎每批零配件都要出點問題,索賠率高達 70%,顯示出原始的生產管理與現代化生產不相適應。
1999年,很多一汽人被派到德國奧迪公司學管理,涉及質量體系、生產控制、市場營銷、財務管理,關于現代化轎車生產的概念,才一點點建立和擴展開來。原來,一個條碼就是一輛車的DNA,包含整車技術裝備信息,串聯著生產計劃、生產控制、物料籌措和管理數據,對保障規模化生產中的效率和質量很關鍵。銷售和服務合一的4S店模式,也是從奧迪A6這個項目推廣開的,也是向德國取經。
后來,從陸林奎提出的兩個問題出發,一汽-大眾改變了制定生產計劃的思路,零件要滿足生產需求,生產車間要響應市場銷售需要,以市場為導向的理念逐漸萌芽。
成立之初,一汽-大眾就肩負著“汽車零部件國產化”的任務。這是中國汽車產業向現代化發展的基礎,而引進奧迪A6車型前后,是國產化的攻堅階段。
那時,中國的汽車零部件業實力太弱,需要一邊進口,一邊從頭培育供應商。一汽牽線搭橋,國內汽車零部件廠商掀起合資潮,扶植了日后一批汽車零部件的實力供應商。
其實德國一開始并不樂見中國汽車零部件國產化,但2001年中國入世,日韓車系涌入中國,汽車市場競爭加劇,轎車價格一降再降,銷售市場萎靡不振,一汽面臨前所未有的生存危機。降成本成為一汽-大眾的“一把手工程”,而零部件國產化、或對德國大眾而言的“本地化”,成為必要手段,加速推進。
30年間,一汽-大眾快速擴張,先后在全國東南西北四城落戶了四座工廠,成為擁有超2萬名中外員工、數千家供應商和經銷商的大型企業。
2018年,一汽-大眾工廠迎來了中外合作三十周年慶典,德國大眾集團前總裁哈恩以93歲高齡出席。有記者向他提問:中國汽車工業的大發展,德國大眾公司是不是從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哈恩回答:中國汽車的快速發展是中國人民的勤勞和智慧的結果。
2010年7月,北京有個特別的展會:中國自主汽車技術與產品成果展。
這是國內首個聚焦汽車自主知識產權的大型展會,但卻遇冷了,不僅眾多汽車廠商婉拒參加,觀眾人氣也不高。
當時,中國的汽車市場由合資的外國品牌主導。來自日韓德美法的汽車不便宜,但還是因技術水平高、質量和服務好,成為公眾首選。而中國自主品牌乘用汽車僅占總產量的25%,產值不足 15%,90%以上屬于低端入門車型,市場認可度低,行業缺乏發展自主核心技術和自主品牌的動力。
展會發起人、中國“入世”談判代表團成員、一汽等多個轎車合資項目的組織者徐秉金,對此憂心忡忡。加入WTO,中國與國際接軌,世界汽車巨頭長驅直入地進來了,它們反客為主,中國的汽車企業卻成了觀眾。
這種局面不改變,中國汽車產業的下一步發展將面臨嚴重困難,徐秉金想以此展會喚醒行業和社會對自主品牌的重視,促進市場認知和認可,盡管最終理解他苦心的人不多。
作為典型的合資企業,一汽在自主發展上仍有短板。原一汽集團董事長、在汽車戰線干了50年的耿昭杰,早年對合資與自主品牌發展就有辯證的洞見。
他說,合資前,一汽造轎車,充其量只有書本知識。合資后,一汽知道了轎車廠應該怎么建,建起來后該怎么管,學會了生產轎車。
從生產制造角度講,一汽跨入了“大學”的門檻。要不是合資,光靠自己摸索,不可能在這么短的時間里取得這么大的進步,不合資甚至不會有今天的中國轎車工業。
但這不是耿昭杰期待的最終結果。
“我們干了50年,干來干去還沒有自己的品牌,什么都是人家的,就只是一個裝配廠,不是一個完整的汽車公司,這是很危險的。無論你的股比占多少,你對合資企業也沒有控制力,你得成天跟人家討飯吃,不給你新產品,你就活不下去……品牌的核心是知識產權,外國公司強調品牌是它的,配套零部件也必須是它的體系,我們的零部件企業也不得不改名換姓。如果各家都把自己的零部件帶來,各搞一套體系,中國零部件企業的規模就無法做大。貿易同樣如此,它強調要建立網絡,也是按照品牌建立的。如果企業所有的部門都和人家全面合資,就意味著放棄自主發展。”
這或許解釋了,被視為合資典范且利潤依賴合資品牌的一汽為何始終保留著“解放”“紅旗”兩個自主品牌,甚至1999年,一汽寧愿放棄與奔馳合資,也要保留“解放”。
2011年,75歲的耿昭杰說:“一個企業如果沒有自己的品牌,不管造多少車都是別人的輝煌。我這一輩子就干了兩個品牌,一個‘解放’,一個‘紅旗’,總希望后人接力傳承,讓我們的汽車品牌在中國、在世界都處于領先位置。”
汽車工業是重資產,自主開發需要持續高投入、見效慢、風險大,也引發了短視的“拿來主義”。耿昭杰曾直言,特別是大國企更容易采取“拿來主義”,國家能批項目,資金方面還可以得到支持;又因為企業名氣比較大,也更容易和國外名企合作。
換言之,中國汽車工業傳統體制下的重點企業長期依賴國家保護,即便思想上認識到應該搞開發,可一旦嘗到了合資的甜頭,就不愿意再艱苦地干自主研發,反倒是沒有條件合資的企業對此更積極。
徐秉金也一腔赤誠地指出,通過合資讓外國人將核心技術傳授給我們是一種幻想,即使買來人家一個品牌,核心技術也是買不來的。“西方的汽車巨頭們只是希望用自己的產品來占領我們的市場,以求得到更多的利益回報,這符合資本趨利的本性,無可指責,因為誰也不會將自己花費無數心血和資金得到的技術拱手送人,更不會將這些技術用來武裝自己潛在的競爭對手。發展自主品牌只能也必須靠我們自己的努力,腳踏實地,逐步前進。”
作為一汽轎車領域的自主品牌,紅旗的品牌史從1959年開始,它在當年的國慶閱兵上首次亮相。此后,它因手工作坊式生產、量產難、性能質量、高成本的挑戰,而幾度停產。有駐外大使反映,到機場去接外國總統,跑到半道,“紅旗”拋錨了,眼睜睜地看著別國的大使飛馳而去,急得直跺腳。再往后,大眾私人消費迅速成為汽車市場的主流,“紅旗”禮賓車、公務車的形象也顯得尷尬:級別低的官員不敢坐,級別高的官員不想坐。
這印證了徐秉金的提醒,自主品牌的關鍵還是核心技術與整體競爭力,其成敗取決于市場,最終要看消費者是否購買。
2023年,自主品牌占據了中國乘用車市場銷量的半壁江山,而發展電動新能源汽車,成為自主品牌扭轉格局的關鍵。新格局,讓擺在一汽案頭多年的轉型課題更顯迫切。
一汽這樣描述其處境:2017年前后,一汽在乘用車市場銷量慘淡、產品力薄弱,造車新勢力強勢崛起,造成方向不明、人心渙散;自動駕駛大爆發,造車新勢力掀起搶人大戰,以動輒3倍薪水加期權的條件大舉挖人,一汽技術骨干流失嚴重。
2017年,徐留平從長安汽車來到中國一汽任董事長,以發展自主品牌、尤其是復興“紅旗”作為一汽的戰略重點。同年,一汽成立了研發總院,負責科技創新管理和技術創新研究。
周時瑩是當時研發總院的技術骨干,拒絕了誘人的橄欖枝,留在一汽,并向層級比自己高10級的徐留平提交了三份長篇報告,闡述德國大眾“軟件定義汽車”戰略的始末,以及一汽如何對標。她直言,如果一汽不徹底轉型,將淪為沒有核心技術的代工廠,影響一汽今后的命脈。
在為研發計劃爭取立項時,面對集團7名董事,她拋出了一個問題:在未來5到10年,中國一汽會成為什么樣的企業,什么樣的方案才是最優解?她提出方案:一是成為高效精益制造型企業,做汽車界的富士康;二是科技創新型公司,做汽車界的蘋果或小米,以用戶生態和運營為主導,在操作系統平臺上嫁接自動駕駛算法、網聯生態;要么蛻變成算法公司或數據運營公司。
不出意外,第二個方案獲得了多數票。周時瑩繼續論述,一汽的車載OS如何通過合作搭建一套全新的軟硬件供應體系,成功說服了董事會立項,申請到5億元研發資金。2022年,周時瑩升任研發總院副院長,成為“紅旗”品牌智能網聯領域技術帶頭人。
技術研發仍需依托產品接受消費市場的檢驗。驚喜是,2017年到2023年的7年間,“紅旗”品牌年銷量增長超70倍;仍需奮進的是,“紅旗”2023年37萬輛的銷量,和“保五爭六”的目標仍有差距,且仍需從依賴政府采購轉向贏得大眾市場。新能源是一汽和“紅旗”的另一短板,2023年1月,徐留平才宣布紅旗品牌“All in”新能源,人們也在觀望,新能源車與燃油車在軟硬件和智能化方面如此不同,姍姍來遲的一汽怎樣追趕?
船大難掉頭,自主研發的路上,只有5%的改革者會活下來,成為先驅。2022年的一場演講中,周時瑩說,自動駕駛技術研發注定是既苦、短期不見效,但現在不得不做,且是需要長期堅持的事。
“種種陣痛、難過交織的時候,還是沿著最初的flag,看著遠處的燈塔。既然設定了它是我最終企業發展的方向,就必須堅定不移地往那個方向去發展。”周時瑩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