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與世界網上“互聯”,今年是整整第30年。
互聯網在中國改革開放的后半程扮演了關鍵角色,行業的交融、跨界、革新和重構成為常態,中國互聯網企業的市值排名、獨角獸數量僅次于美國,超過10億網民持續分享、交往,造就新的節點。
這一切,從30年前北京中關村一條64K國際專線開始。
1994年,中國成為第77個全功能接入互聯網的國家。起步雖晚,中國還是把握住了信息革命的歷史機遇,中國互聯網的進步,與中國經濟的繁榮、管理模式的轉變、社會價值觀的重塑息息相關。
層林盡染,百舸爭流。
在今天看來,中國互聯網發展的意義,一是承認并放大了無數草根的經濟和文化價值;二是國有企業的改革、轉型,給經濟發展帶來新的機會;三是中央政府寬容、開放的態度和支持、鼓勵性的制度,給了青年創業者巨大的勇氣和自由。
1989年,中國計劃經濟委員會接到雪片一樣的報告,許多高校都提出想買超級計算機。計劃經濟委員會精打細算,借錢先買一臺,放在中關村,大家一起用。這個項目的全稱是中國國家計算機與網絡設施,簡稱NCFC。
巴黎統籌委員會卻不同意把超級計算機賣給中國。買不到超算,中國的研究者也不想干等,代表們商量:先國際聯網。
但是NCFC任務書上沒有聯網這回事,錢也不能挪用。最后,幾個部門籌了錢,NCFC項目管委會主持人胡啟恒向國務院遞交一份報告:“科學院要求連接到世界的互聯網。”
1994年4月中旬,胡啟恒前往美國參加中美科技合作會議,順便拜訪美國國家科學基金會主任尼爾·萊恩,后者同意NCFC接入美國主干網。4月20日,中國正式“連通”國際互聯網。
美國是互聯網領域的帶頭人,能不能接入互聯網,域名怎么分配,都要美國人點頭。1998年,胡啟恒到南加州大學計算中心找喬恩·波斯特爾,1990年代,全世界的IP地址和域名都歸他管。胡啟恒還去了美國商務部,為中國爭取更合理的互聯網地址權益—那時中國的域名地址特別“碎”,都是別人“挑剩下的”。彼時科學界的氛圍比較友好,彼此溝通交流,對方很爽快就同意了。
而1987年中國發出的第一封郵件“跨越長城,走向世界”,和NCFC項目平行,雙方并沒有交集。
中國兵器工業計算機應用技術研究所也一直在努力連接互聯網,合作方是聯邦德國卡爾斯魯厄大學,人稱“德國麻省理工學院”。合作者維納·措恩教授把自己的計算機拿到中國,連上聯邦德國的服務器,以時任高級工程師王運豐為首的7人發送了“跨越長城”郵件,西德的收件人再把這封郵件發到國際互聯網上。
王運豐團隊在互聯網領域的最大成就,是拿到了中國頂級域名“.cn”,由王運豐的學生錢天白注冊。1994年后,錢天白加入NCFC。“.cn”服務器也從德國運回,從此放在中關村網絡信息中心的一個小機房里。
1994年1月,時任美國總統比爾·克林頓在《國情咨文》中詳細闡釋了“信息高速公路”的建設目標,一個將美國乃至世界所有人都連在一起的電子通信網絡。2月,歐盟委員會、新加坡也有了相關藍圖。4月,中國的64K專線“像一個緩慢爬行的小蝸牛”,好奇的人們正透過狹小的瞭望孔,“窺進神秘的網絡新世紀”。
到1995年1月,北京、上海均開通64K專線。4個月后,中國電信組建中國公用計算機互聯網全國骨干網。
1995年5月,中共中央、國務院公布《關于加速科學技術進步的決定》,提出科教興國戰略,26日,全國科學技術大會召開,江澤民指出“沒有強大的科技實力,就沒有社會主義的現代化”。
時任聯想集團高級工程師的柳傳志參加這次大會后,在《人民日報》發表文章稱,“把高科技成果轉化為生產力,是我們(這批知識分子)責無旁貸的神圣使命”。
新時期知識分子的“神圣使命”,要追溯到1978年。
1978年3月下旬,全國科學大會在北京召開。鄧小平明確提出“科學技術是生產力”,知識分子是“工人階級的一部分”。1979年至1984年間,鄧小平多次就電信、交通、通信作出指示,還提出“計算機的普及要從娃娃抓起”的著名口號。到1995年夏天,中國互聯網用戶達到4萬多戶。
“要不要發展互聯網”的巨大爭議隨之而來。
反對者認為,中國能在15至20年內建成電話為主的低速光纖網絡就不錯了。代表人物是中國科學院理論物理研究所的何祚庥,他指出,美國電話普及率93%,中國還不到3%;美國家用電腦普及率31%,中國是0,信息高速公路離中國太遠了。
支持者認為,中國有必要、有條件建設自己的高速信息網絡,15至20年內就得建成。經濟學家烏家培寫了一篇《對信息高速公路要全面理解》,指出中國傳輸網絡嚴重滯后,影響經濟發展,宣傳信息高速公路不能降溫,應該“升溫”。同一時期,“臺海危機”震驚世界,中美關系降至冰點。
剛成立不久的國務院信息化工作領導小組,由時任副總理鄒家華擔任組長。第一次“全國信息化工作會議”在深圳召開,會上爭吵再起。有人說,美國用“星球大戰”拖垮了蘇聯,現在想用互聯網拖垮中國;也有人說,中國應該發展工農業,搞信息產業太超前。
時任郵電部部長吳基傳在十幾年后回憶稱,當時對互聯網是有擔心,但“互聯網技術有利”的意見占了上風,決定“先發展了再說”。
1996年出版的《數字化生存》是中國人的互聯網啟蒙讀物,作者尼葛洛龐帝,在書中描繪了數字化如何影響政治、經濟、教育和意識形態。他認為,數字化將帶來真正的全球化,“地球會變得仿佛只有針尖般大小”。尼葛洛龐帝隨后訪問中國,張朝陽作翻譯,瀛海威出了錢。
在這本書被譯成中文之前,嗅覺靈敏的中國創業者早已發現商機。
1995年初,張樹新創辦瀛海威。這個怪怪的名字,是信息高速公路(information highway)的中文音譯。第一個蹚路的探險者最難—那時做網站不僅要申請線路,還得獲得增值業務許可,而且信息臺、電子郵箱、圖文信息、傳真信息等業務,需要和郵電部不同部門對接。
“瀛海威時空”借鑒了“美國在線”,是中國第一家立足大眾信息服務、面向普通家庭開放的網絡。1996年,擔任“情感小屋”版主的女孩“Rose”,向瀛海威網友發出最后的問候,從此徹底消失。有網友闖進張樹新的辦公室,請她“挽救”Rose。這個故事成了“數字化生存”的最好注腳。
1995年,馬云的“中國黃頁”上線。和瀛海威不同,馬云更多考慮如何讓成千上萬的中國企業走向世界。“黃頁”是商業公司的通訊錄,一般以黃色紙張印刷出版。“中國黃頁”就是互聯網上的中國商業公司索引。
馬云的收費標準是,一個3000字并配照片的主頁,2萬元,其中1.2萬付給美國的VBN公司。8月的一天,馬云接入互聯網,用了3個半小時,把杭州望湖賓館的網頁下載完畢,向大家證明他不是個騙子—當時中國正召開世界婦女大會,杭州望湖賓館是互聯網上唯一能看到的中國賓館。
同在1995年初,從美國歸來的田溯寧、丁健,懷揣“把互聯網帶回家”的夢想,成立亞信—將互聯網擴展到整個亞洲。1994年時,田溯寧就在《科技導報》發表文章《美國“信息高速公路”計劃對中國現代化的啟示》。
在北京和上海開通的64K專線,由亞信負責搭建。與瀛海威、中國黃頁相比,亞信是做“基建”的。2000年,亞信在美國納斯達克上市,成為中國第一家在美國上市的高科技企業,田溯寧贏得“中國互聯網主建筑師”稱號。
1998年,中國互聯網“狂飆突進”。三大門戶網站網易、搜狐、新浪悉數問世,開創了“內容為王”時代,張朝陽、丁磊、王志東的故事也隨之變得家喻戶曉。
同一年,全國科技名詞審定委員會公布了56個新詞,其中包含“網民”。6月底,中國互聯網用戶數117.5萬,比半年前多一倍。半年后,到12月底,用戶數已經達到210萬,再度增長近一倍。同一年里,“網民”人數接連突破100萬和200萬大關。
1999年,“BAT”三巨頭潛龍在淵。騰訊OICQ改名為QQ,開價100萬沒人買,馬化騰決定留下這個網絡聊天軟件,自己“養著”。阿里巴巴上線,“讓天下沒有難做的生意”。年底,辭掉美國工作的李彥宏登上回國的飛機,那時他已經發明“超鏈分析”搜索技術,只差“眾里尋他千百度”。
20世紀末,中國人的“數字化生存”以一場窘迫的“72小時生存測試”結束。
北京、上海、廣州三座城市,12名測試者被分別關進封閉房間,沒有飲用水,沒有食物,也沒有電話。他們拿著主辦方給的1500元現金,加1500元電子貨幣,生存72小時。
一名測試者沒有任何上網經驗,餓了25個小時后宣布放棄。其他測試者倒是上網買到了豆漿、洗發水、牙膏、剃須刀等用品,不過生活質量不堪一提,只能勉強“撐”完全場。
總的來看,在21世紀之前,中國互聯網產業主要的技術路徑、經營類型、商業模式都已顯現。其后的20年里,社交媒體、移動互聯、O2O、短視頻等新形式頻出,但在技術和商業的本質上,與前人區別不大,只是更依賴基礎設施的完善,以及用戶數量和質量的“下沉”。
反映中國互聯網深遠意義的兩大事件,“巧合”般地發生在一位網民身上:老榕。
第一件事是“大連金州沒有眼淚”。
1997年秋,中國男子國家足球隊第六次沖擊世界杯。中國足球職業化剛剛走進第四個年頭,正好在世界杯預選賽上檢驗一番,將主場放在了大連金州體育場。鐵桿球迷福州人“老榕”和9歲的兒子,專程趕到大連為中國隊加油助威。
回到福州后,“老榕”于11月2日凌晨2點多在四通利方論壇發布帖子“大連金州沒有眼淚”。帖子詳細記述了9歲的兒子從期待看球的興奮、現場觀賽的熱情、對中國男足的信任到最后平靜中的失落的過程。
切入點很小,引發的共鳴極大:抱著巨大期待的中國球迷,正要去宣泄、消化難以割舍的傷痛和憤怒。48小時內,這篇帖子被閱讀了2萬多次。大量網友留言,說讓他們“熱淚盈眶”。為了不讓帖子消失,論壇編輯特意加了“編者按”,置頂保留。
《南方周末》收到60多封讀者來信,要求轉載這篇帖子。中國男足完成所有比賽后,《大連金州沒有眼淚》全文刊登于11月14日《南方周末》體育版,成為傳統紙質媒體刊登網絡作品的第一個案例。此后,中國網絡社區呈爆發之勢,網民開始有意識地集中交流看法和意見。
事實上,發帖前,有人建議“老榕”把文章投給報紙,“老榕”認為報紙審核麻煩,不如發在論壇上省事。而該帖子的走紅,充分證明了互聯網在傳播速度、傳播范圍、信息保真度和雙向交流等方面的強大優勢。
互聯網之于普通人的魅力,正在于人人都有了自由表達的渠道,每個人都是信息的制造者和傳播者,共同促成信息海洋的洶涌巨浪。未來20年互聯網的發展趨勢,可以說在1997年“大連金州沒有眼淚”事件上得到了完整預演。
第二件事是“福州電話IP案”。
1997年9月,弟弟陳彥經營一家電器商場,哥哥陳錐想了個促銷辦法:買家電的顧客,可以免費撥打互聯網長途電話5分鐘。福州人海外親戚多,打國際長途的需求大,而互聯網電話價格十分便宜。漸漸地,來打電話的人比買家電的人還多。
年底,福州馬尾電信局發現線路流量有異,向福州市公安局馬尾分局報案,稱陳彥利用互聯網通話軟件對外開辦長途電話業務,違反長途通信業務和國際通信業務由郵電局統一經營的規定。
1998年5月,陳氏兄弟起訴福州市公安局馬尾分局,認為《刑法》沒有“非法經營電信”的罪名。陳氏兄弟專門為案件建了一個網頁“網事第一告”,網友可以留言討論。
12月,福州市中院開庭審理。“老榕”認為自己有義務為現代科技作證,擔任陳氏兄弟的“專家證人”。法庭邀請的專家證人,是瀛海威福州公司總經理張成。
法庭上,“老榕”詳細分析了互聯網電話的科學原理、網絡電話費用的產生機制以及國際社會的相關規則。美國聯邦通信委員會已在1998年4月裁定,網絡電話不算長途電話。同樣,張成也論證了網絡電話業務和互聯網其他業務沒有區別,不會對國家的安全構成威脅。
“老榕”還不客氣地說,長期以來形成的電信壟斷,以及壟斷帶來的保守心態,已經成為中國信息產業發展的一大障礙,他呼吁法律應促進而不是阻礙科技的發展。
經過兩個多月的調查分析和取證,福州市中院裁定,陳氏兄弟不構成非法經營罪,僅屬于未經審核批準擅自從事“計算機信息服務業務”和“公眾多媒體通信業務”。
從案發到二審裁決結果公布,“福州電話IP案”引發了互聯網和國內外媒體的高度關注。2000年3月,信息產業部發布《關于開放我國IP電話業務的通知》,對網絡電話實施經營許可制度,實際上給民營企業留出了空間。
“福州電話IP案”擁有諸多“歷史第一”頭銜,如第一個因互聯網基本服務功能引發的官司、第一個被公安局以“非法經營電信罪”立案偵查的案件、第一個在網上實時公布案情的案件等等。
而它的意義不僅局限在法律領域,其折射出的,是新技術變革下中國社會各利益群體之間的博弈,以及技術普及帶來的“平權”需求—每個人都有權利以更低的代價獲取更多的東西。日后在支付領域、金融領域、通信領域、公共交通領域發生的顛覆式變革,無不和“福州電話IP案”有關。
正是這些飽含激情、寫滿復調的“決定性瞬間”,暗暗標記出了中國互聯網的探索之路。30年彈指,輕舟已過萬重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