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蜂鳥是時間的精靈,但時間并不代表一切。
在一件事情上總是輸給自己的老朋友,那是一頭說不好是什么樣子的精怪。這精怪遠看有些像蛇,能幽能明,能細能巨,能短能長。
如果從世界的這頭飛到那頭,即便飛得和光一樣快,蜂鳥也需要花上無限的時間。因為世界是無垠的。但蜂鳥那老友只需要一剎那便可以做到。一剎那是多久呢?用人間的時間度量來說,一剎那是0.018秒。
不管蜂鳥飛得多快,都無法贏得游戲。
而的那位老友甚至都不需要飛——只有人們想看時, 才表演飛行,吞云吐霧,像海蛇一樣在雨氣中游動。對于人來說, 不像代表時間的蜂鳥那么難以捉摸,而是可以觀看甚至親近的。這其實是那精怪的一個把戲,因為以逗弄世間生靈為樂。越是聰慧之物, 便越有探究和消遣的興趣。
對了,人們看到時,會用雷的轟隆聲來稱呼它,“龍”。
龍和蜂鳥一樣,是古老的生物。龍甚至比蜂鳥還要古老。因為龍比時間還要古老。當時間從一顆珠子里像絲綢那樣被抽出來,噴薄著充滿整個宇宙,一切就開始發生。
龍從沉睡中醒來,看到了蜂鳥這個時間的精靈。在時間開始之前,龍一直在沉睡,沉睡是一件非常無聊的事情。
們一起做了很多事情。大部分事情都是游戲。龍認為時間的存在讓不再無聊了。比如,龍將自己的兩顆眼珠從眼眶里取出,一顆放在世界的這一頭,一顆放在世界的那一頭。會向蜂鳥講述兩顆眼珠看到的世界兩端不同的景象。龍的話很難驗證,因為你知道,蜂鳥即便以光速飛行到世界的那一端,看到的也已經不是龍所描述的景象了。
有時候龍告訴蜂鳥:“一顆璀璨的星星從深紅色的星云里出生了。它很年輕,很漂亮。”
但當蜂鳥自己飛到那里去時,卻只看到一顆灰白的矮星如同風中之燭一樣掛在深空中。
至于龍與蜂鳥總是會玩的另一個游戲,便是一開始說的那個蜂鳥從來沒有贏過的游戲。不管蜂鳥以多快的速度飛到世界盡頭, 總是發現龍已經比先抵達了那里。作為時間的精靈,光已經是蜂鳥速度的極限。很想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輸的。
“這是秘密。”龍神秘地說。
不過,蜂鳥知道自己的這位老朋友素來喜歡逗弄世間生靈,便決定和打一個賭。如果龍輸了,就要告訴自己, 為什么總是贏得們之間的賽跑。
蜂鳥很有信心,因為這個賭約,是關于時間的。時間,是的主場。而關于時間, 想到了剎那,想到了0.018秒,想到了人間的時間度量,于是,便想到了“人”。決定要在“人”身上,贏一次。
蜂鳥帶龍去了一個地方,那時候人還沒有出現。們在一片虛空中等待了很久,很久。
“我們到底在等什么?”龍問。
“噓。”蜂鳥說。
龍在那片虛空中看到一顆恒星和它的行星從星云中誕生。看到一顆行星上布滿浩瀚海洋。看到浩瀚海洋中爬出了一種生物,到了陸地上逐漸生出了四足,會在樹枝間攀爬,慢慢又從雷擊木中悟出了火的用處,學會了直立行走和烤制熟食。
“ 又有‘ 人’ 誕生了。我們看過多少次‘人’誕生?”龍問。
蜂鳥沒有回答。這是引誘龍參與賭約的第一步。
人們逐漸有了語言和文字,他們結繩記事,在龜甲和獸骨上刻下各種符號。
龍來了興致, 走到那些人中間,讓他們以自己的語言和文字為萬物命名。
于是,人們看到白晝的天空,便說:太陽。人們看到夜里的天空,便說:月亮,星辰。人們漸漸掌握了給飛禽走獸命名的方法。被他們看見的事物,一一有了名字。
龍把他們命名為“人”,人則命名了世間其他的一切。人想要把自己命名之物據為己有。
龍覺得有意思極了。
“眼睛看得見之物,你們可做它的主人,”龍對人說,“眼睛看不見之物,你們要做謙卑的仆人。”
人摸了摸自己的后腦勺,那里有一塊凸起,人將之命名為“反骨”。人對龍說:“如果我能命名一項眼睛看不見之物,使它成了我的仆人,那么我便可當這世間萬物的主宰,與你平起平坐。到時候,我要問一個問題,你來回答。如若不能,我便也甘心做你和它謙卑的仆人。”
龍笑了。多么可笑的人類、多么有趣的賭約啊。龍應允。
或許已經猜到了,這是蜂鳥的詭計。如果人贏了,他們一定會替蜂鳥問:你是怎么贏得游戲的?
賭約既定,從此,人便四處去尋找“眼睛看不見之物”。人找了很多、很多、很多年。
龍與蜂鳥靜靜地看著發生的一切, 們看到人在大地上跑來跑去地尋找。直到一個名叫孔丘的人,從不舍晝夜的流水中悟出了一樣東西,他以“逝者如斯夫”喻之,將這個眼睛看不見之物命名為“時間”。之后,一個名叫柏拉圖的人聲稱是至高無上的神——你知道,應該不是和人打賭的這位——創造了時間,他把時間叫“永恒的映像”。柏拉圖的學生亞里士多德也參與了人類與龍的這場賭約,他試圖度量時間的存在,以馴服時間。
蜂鳥感到欣慰, 把寶押在人身上果然是正確的。幾百年過去,人類中的這些智者找到了“眼睛看不見之物”并為其命名。人類與龍之間的賭約已經完成了一半。不過,只有成為“時間”的主人,人才能贏得賭約。
“我倒要看看人會怎么做。”
龍說。說話的時候,一只眼珠子盯著人間,一只眼珠子盯著蜂鳥,好叫蜂鳥沒法在賭約中作弊。人只能靠自己去馴服時間。
孔子、柏拉圖、亞里士多德之后,一個名叫莊子的人,試圖捕捉時間。但他失敗了,即使那場抓捕僅僅發生在他的冥想之中。他試圖給時間套上繩索,但時間如同一匹烈馬,讓他的一切努力變成徒勞。莊子窮盡一生,想在窄門之中套住“時間”這匹白駒,最終他不得不鎩羽而歸,發出“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的感慨。
人便去尋科林斯的國王,西西弗斯。他因受眾神懲罰,日復一日地推著巨石上山。
“你擁有無盡的時間,”人對西西弗斯說,“那你就是時間的主人了。”
“不,正好相反。”西西弗斯回答,“我是時間的囚徒。”
人在時間的有涯與無涯之間,逐漸生起了對生命的敬畏之心。但一想到與龍的賭約,人又隱隱不甘,一股腦兒地研究起魔法、丹藥、咒語和桃符。
又是一千年過去了,人依舊無法掌控時間。好在對于龍與蜂鳥來說,這只是們漫長生命中的一個瞬間,一個比剎那還要微小的瞬間。
龍出現在人面前,笑著問:“如何?”
人不服,人想要贏得賭約。古老的哲學被拋棄,人為自己打磨出了新的繩索用以捕捉時間。
一條名為“蒸汽時代”的繩索——在裊裊升起的白霧之中,手工業人的緩慢時代被“珍妮紡織機”“瓦特蒸汽機”等取代。有史以來,人第一次覺得,自己似乎能夠贏得“時間”。可人依舊無法成為時間的主宰。
接著,第二條繩索出現了,一條名為“電氣化時代”的繩索。人發明了汽車、電報,人將石油從大地深處掘出,內燃機加速了世界的進程,人做的一切事情都比過去花的時間更短了。可人依舊無法成為時間的主宰。
龍的嘲笑聲回蕩在人的耳邊。就像人為取的名字一樣,你在雷雨天或許聽到過龍的嘲笑:轟隆隆,轟隆隆。
人默默打磨第三條繩索,名為“自動化時代”的繩索。人發射了衛星、登陸了月球、進入了太空,人有了計算機和互聯網——人所生活的地球越來越小,小到成了一個村子。
可人依舊無法成為時間的主宰。
人眼看就要輸掉與龍的賭約。蜂鳥想:“沒用的人啊,你們想要時間臣服于自己,卻先成了時間的奴隸。龍為什么會贏得與我的賽跑,這個謎底或許我永遠不可能知道了。”
龍與蜂鳥觀察到人抓住了一條新的繩索,如同抓住救命的稻草。
這第四條繩索,名叫“智能化時代”。人創造了許多新的事物——物聯網、云計算、機器自組織、大數據革命、數字化制造——以“眼睛看不見之物”去對抗同樣無法以眼睛看見的“時間”。
人擁有了世間最靈巧而堅韌的繩索,躲在窄門之后,等待著時間的白駒路過。就在那一瞬間,人出手了,繩索飛出,掠過窄門,人套住了什么東西。人哈哈大笑,讓龍來看看,看看龍輸了賭約。
龍也笑了:“你看看,你套住的是什么?”
人低頭一看,哪里有什么白馬,只不過是一片混沌的暗影。
繩索套不住暗影,它倏忽而去,人又變得兩手空空了。
“為什么?為什么我捉不住時間、馴服不了時間、成不了時間的主人?”人問。
“解鈴還須系鈴人。”龍說了一句東方的諺語。
“什么意思?”
“抬頭看看你的四周吧。”
龍伸出虬曲的手指,輕柔地撫摸了人的頭,“人在忙忙碌碌、疲于奔命,機器在書寫詩歌和繪畫。這是你們來到世間的意義嗎?”
“不,這不是我想要的。”
人說。人仔細回想著龍的話——“解鈴還須系鈴人”。
人不再癡迷于打磨手中的繩索,也不再緊張地盯著窄門中的白馬。人沿著時間的河流,往回流、往回流。
人想起了那個從前慢的時代。那個時候,人順應著四季的天時,耕作、狩獵、紡織、書寫、繪畫,和著歌聲坐在桃花樹下喝酒。
人逆流而上,往回流、往回流。人從智能化時代回到了自動化時代,又經歷了電氣化時代和蒸汽時代。人感覺流水變得越來越平緩了,自己的內心也越來越平靜了。
在時間之河的上游,站著那個名叫孔丘的人。孔丘口中呢喃著:“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人突然想起來了,在與龍打賭之前,世間萬物的眼中,只有太陽、月亮和星辰,只有飛禽走獸、草木山石。萬物的眼中,并沒有時間。是人自己,為一種眼睛看不見之物命名。
與龍的賭約,就是龍的一出詭計啊!
“我當時間是白駒,不想它卻是繩索。”人嘆聲道,“我為時間命名,它套住的,卻是我自己啊!”
人謙卑地俯下身,向龍臣服,“我輸了賭約,從此便甘愿做你和時間的仆人。”
此時蜂鳥已經氣得飛走了。
沒想到一個關于時間的賭局,自己竟然輸了。龍再次笑了起來。
“不,你并沒有輸。”龍對人說,“你將‘眼睛看不見之物’命名為時間,從此你知道了時間的有涯,便懂得了人生的可貴;你懼怕時間的無涯,便創造出越來越精良的繩索,創造出連我都無法創造的那些東西——蒸汽機、內燃機、計算機、互聯網;最令我想不到的是,你在一日千里的當下,竟有回溯時間的初心……人,你在時間面前,已經擁有了遠超于我的智慧,你不必做我和時間的仆人。”
“我并不很懂,那么,我沒有輸?”人問。
“輸贏并不重要。”龍想了一下說。
一剎那間,蜂鳥又飛回來了。“什么意思?” 問,“這是一個平局?”
“哦,你回來了。”龍對老朋友說,“問吧,你不是一直想問那個問題嗎?”
“可是,人不是輸了嗎?”
“如果人贏了,就代表你贏了。如果人輸了,便成為我和時間的仆人——你依然是贏家啊,蜂鳥,你的名字是時間。”原來,龍早就識破了蜂鳥的詭計。人與龍的賭約,不管人是輸還是贏,蜂鳥都是那個最大的贏家——誰讓這個賭約是關于時間呢。
“ 好吧, 其實我一直想問,”蜂鳥說,“為什么每當我跑到宇宙的盡頭時,卻發現你已經在那里了?據我所知,這個世界上并沒有比光更快的了。”
“嗯,其實很簡單。”龍說,“你聽說過一句諺語吧,在我們這樣古老的生物之間,一直流傳著它:一張紙對折一百次,就會塞滿整個宇宙。”
“我還是頭一回聽說。”
“比如,你看,我們最近總是守著的這顆星球,人類叫它地球,它的半徑是6371千米。一張厚度0.104毫米的紙,對折42次之后,厚度是44萬公里——這已經沖破了地球和月球之間38萬公里的距離。而對折68次之后,紙張的厚度就會超過半徑一光年的太陽系。這樣對折下去,你不難猜到,我的朋友,每一次折疊都會讓紙張的厚度以光年速度爆炸性增長。”
“折疊紙張和賽跑有什么關系呢?”蜂鳥問,“別告訴我你還能折疊自己。”
“每當我們比賽誰跑得更快更遠的時候,我只需要蜷縮起來,不停地對折。當我對折自己的時候,幾乎不需要花一丁點兒時間。而你,我的朋友,只能老老實實以光速前行。”
龍說完,打了個哈欠,睡著了。只剩下蜂鳥,這個時間的精靈,久久地留在原地——在時間的有涯與無涯之間,回味著龍最后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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