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很多人可能都曾面臨這樣的人生低谷:人到中年,仍未找到自己的定位;一直在努力,但沒有獲得價值。2019年的王天抒,正經歷著這樣的自我懷疑。我是誰?我要做什么?在那段蟄伏的日子里,他常常進行自我追問。終于有一天,他坐在電腦前,查看整理自己多年來的攝影作品,試圖從中尋找答案。
電腦硬盤里儲存的,是他在之前15年里拍攝的照片。王天抒拿起相機純屬偶然,早年在報社工作,看到攝影記者們拍攝的新聞圖片,他覺得攝影是比文字更快捷的表達方式,于是也開始嘗試。一次,他在采訪時抓拍到的一張照片,登上了報紙的頭版。那是他第一次在攝影這個業余愛好上體會到成就感,但這樣的機會并不多。更多的時候,他只是不停地拍,然后自己欣賞,這是一段靠熱愛支撐的寂寞旅程。
就這樣,15年里,他不知不覺拍了10多萬張照片。王天抒從這些照片中挑出150張,平均每年10張。當然,有的年份甚至找不出一張令自己滿意的作品。他心懷忐忑地將挑選出的照片拿給幾位朋友看,征詢他們的意見。在收獲了很多正面的反饋之后,王天抒有了將攝影作品結集出版的渴望。
尋找出版社的時候,他偶然在書店翻到一本國外攝影師的作品集,感覺非常有眼緣,于是聯系了這部作品集的責任編輯。幸運的是,他遇到的是一位資深攝影圖書策劃人。就這樣,王天抒的第一部攝影集《方寸煙火》問世了。
受到出版第一部攝影集的激勵,從2019年年末到2023年年初,王天抒進入“沉浸式拍攝”的狀態。每天起早貪黑,無論嚴寒還是酷暑,風雨無阻、心無旁騖。他有一件“戰袍”,他戲稱為“隱士之袍”。原本翠綠色的沖鋒衣,在時光的打磨和超高的利用率之下漸漸接近黑色。衣服越來越破舊、松垮,卻也越來越舒適。在連續幾年的街拍游走中,他幾乎一直穿著它。
“隱士之袍”包裹下的他,像一個隱形人,不容易引起路人的注意,這讓他可以靜靜地暗中觀察。有時候,他也想要體驗那些被他拍過的人的生活狀態,比如在街邊睡覺。于是當他拍攝累了的時候,便裹著臟兮兮的“隱士之袍”隨便找個地方躺下,在嘈雜的車聲和人聲中,在暴曬的陽光或微涼的風中,昏昏入睡……
街拍對王天抒而言,不僅成了他的生活方式,還是他閱讀他人人生的方式。他通過觀察細節去品味對方的生活,并在持續的觀察中提升敏感度,準備隨時捕捉那些生動的瞬間。

在王天抒的代表作中,有一張打扮成孫悟空模樣的人向交警問路的照片。孫悟空作為一個神通廣大的人物,竟然需要交警的指引,這樣的情景十分有趣,讓人過目難忘。畫面中他們親切而自然地交流著,沒有一點兒違和感。正是這樣的碰撞和對比,使得照片在表層的幽默之下,令人回味無窮。
2020年秋日的一天,他在路上看到一個中年女人,手中拿著一塊木板,木板上是一只被車碾軋得面目模糊的小老鼠,女人走向一個花壇,仔細地把它埋葬。更令他意外的是,當女人做好這一切,轉身從他身邊走過時,他看見她的背包上有一只米老鼠的圖案,那是一只開懷大笑的米老鼠。
在街拍的過程中,他也與一些人有了更深的連接,這給予他更多的人生體驗和感悟。在他家附近,一輛滿載著廢紙盒的三輪車常常進入他的視線。車上坐著一個有著水汪汪大眼睛和天真笑容的小姑娘,有時手持小花傘,有時手握棒棒糖。每當太陽落山,她便跟隨母親來到廢品收購站。這個被城市遺忘的角落卻是她的樂園,破舊的娃娃、廢棄的玩具、稀奇古怪的發卡,對她來說都是珍貴的陪伴。她像株頑強的雜草一樣生長,她的微笑,她的純真,她各種可愛的“表情包”,都在他的鏡頭、心中烙下了深深的印記。
每當三輪車經過兩個流浪者的露宿地時,流浪者都會高興地揮手和女孩打招呼。女孩也會揮手回應他們。這種人與人之間的相遇和溫暖互動,讓王天抒動容。這兩個流浪者,也是王天抒的朋友。與他印象中的流浪者落魄萎靡的形象不同,流浪者包先生的眼神里有一種超然、灑脫、可愛,還略帶一絲狡黠。他和同伴的露宿地一度成為王天抒每天必去的打卡地。一天晚上,王天抒戴著口罩開車經過時遞給他們一盒壓縮餅干,盒子里還放了200元錢。之后,每次經過時,他都能看見那個盒子在他們最重要的位置擺放著,這讓他感到很滿足。
后來他發現,酒是包先生他們生活中親密的朋友。無論是周圍的民工,還是其他流浪者,或是做生意的小老板,都能隨時融入和包先生對飲的氛圍中。王天抒意識到,自己的鏡頭應該再靠近一些。于是,他也帶去了啤酒與他們共同享用。相識后,他會時常詢問包先生需要什么,并給予一些幫助。有一年元旦,包先生說想吃排骨,王天抒便在家做好紅燒排骨送過去。快到春節的時候,他還在包先生用來擋風的一塊板子上貼了大大的“福”字,包先生非常開心。
走近他們后,王天抒發現,原來每個人背后的故事都超乎他的想象。包先生坦承自己曾經入獄,家里有妻子和雙胞胎女兒,還有500頭牛和1000只羊,包先生是主動選擇了流浪的生活。這樣的選擇看似灑脫和不羈,然而到了大年三十那一天,在家家戶戶張燈結彩、吃年夜飯的時候,王天抒去給他們送飯,發現包先生剛剛和同伴抱頭痛哭過。
2023年年初,包先生和同伴不在這片區域駐留了。王天抒不知道他們流浪到哪里了。他時常會翻看之前拍攝的照片,就像看到老朋友一樣,會惦念他們。通過這些照片,他能看到他們像戲劇一樣的人生,以及在這樣的人生里,他們發自內心的欣喜、無法掩飾的傷感,還有那隨之而來的無奈。
最初嘗試攝影時,王天抒覺得,攝影是一種快捷的表達方式。多年以后,攝影已經無限拓寬了他的人生體驗,他對攝影也有了更深刻的認知,并因此產生敬畏之心。很多時候,他在街頭漫無目的地尋找,是枯燥、乏味的,沒有可以入鏡的畫面,只能期待下一刻的偶遇悄然而至,也許是幾秒鐘、幾分鐘、幾小時,也許是更漫長的等待,攝影是“等待的藝術”。
2023年6月,王天抒拍攝的照片以《沈陽·東北第一大城市》為題登上了《國家地理》雜志的中文版,上面刊登了他的20余幅攝影作品。這讓王天抒感受到了這些作品的價值,也意味著他的攝影水平得到了專業人士的肯定。
有時候,一張照片傳達出的情感,比千言萬語更加深刻。就像他在菜市場拍到的一幅作品:一個六七歲的女孩,枕著礦泉水瓶躺在地上睡得很熟。媽媽坐在她的身旁,一邊與人談笑風生,一邊賣菜。有人問他:“這個場景看起來是幸福還是痛苦?”他說:“有媽媽守在身邊的日子都是幸福的。”
王天抒心目中的攝影大師,是隱沒在人群中,用作品說話的默默耕耘者。他們沒有華麗的臺前身影,也無須眾人的聚光燈,卻能用鏡頭捕捉到世界最本真的風采。
(金鏡摘自《人生十六七》2024年第5期,本刊節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