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整個小學時代,我都像一個流浪漢,只要一有機會,就想離家出走。記得上一年級的時候,有一次,我去同學家玩。同學家在一個很大的村子,村里有很多老房子,巨大的樹讓村子有幾分陰森。我們往村子東邊走去,看到一個高年級的同學帶著一幫小屁孩在修“房子”,小屁孩們分工明確,有人和泥,有人搬磚。我們很快就加入了搬磚者的行列。花了大半個下午,“房子”終于砌好了,上面還蓋了牛氈布,雖然只是雞窩那么大,但我們卻很有成就感。不知道誰從里面找來了稻草,鋪在上面,我們便搶著進去,推搡之間,“房子”轟然倒塌。我們四散而逃。
很快,放暑假了,我約好和同學一起去河邊拾荒,他的名字,我已經記不得了,只記得他有點傻頭傻腦,一年到頭拖著鼻涕。我們頂著炎炎的烈日,像掃雷的工兵一樣在河灘上搜索。傍晚的時候,我們將撿來的東西賣給了供銷社的收購站,拿著毛票,便往副食店跑,一人買了一支赤豆棒冰。
吃完棒冰,時間已經不早了,老街上照例是一派熱鬧的景象:那些做小生意的,不緊不慢地收拾攤檔,一整天生意清淡,他們心有不甘,想在天黑之前做一筆大生意;礦工們從山上下來,戴著礦工帽,身上、臉上全沾滿了泥巴,像是沾滿了黃泥的咸鴨蛋,他們手里拎著一斤散裝白酒,幾塊老油豆腐干,腳步越走越快,像是要去救火一樣;河邊的埠頭上擠滿了人,淘米的、洗菜的、打水的,一邊干活,一邊閑聊,很是熱鬧。
我一點不想回家,準備去同學家過夜。他家所在的村子,就在我家對面,中間隔了一條屋溪河。河兩邊長著青青的蘆葦,而我家對面是一個碼頭,沒有任何遮擋。經過碼頭時,我的腳步放慢了,我先探出腦袋,觀察了家里的情況,家里的一切和平常沒有兩樣,媽媽還沒下班,父親在菜園里澆糞,哥哥坐在場院的椅子上看書,那一刻,我的感覺很特別,就像一個鬼魂,在遠遠地注視著一切。我害怕他們發現,閉上眼睛,以最快的速度,向前跑,可是,意外發生了,一塊石頭絆倒了我,膝蓋流出了血。我還是咬著牙,一瘸一拐地往前跑去。
在村口的機站邊,我突然停住了。同學不解地望著我。我指著地上的磚和黃泥,興奮地說:“我要修一幢房子。”當時我想,只要我有了自己的房子,我就可以永遠不回家了。同學吸了吸鼻涕問:“怎么修?”我說:“世界上最簡單的事情就是修房子了,只要有磚和泥就可以修,再說我們兩個都是小孩,又不需要修得太大。”那一刻,我覺得自己無所不能,修房子不過是小菜一碟。同學問:“可我們今天晚上吃什么?”我有些不耐煩地說:“吃吃吃,真沒出息,一天到晚只知道吃!我給你修個灶臺不就行了?”同學又問:“可我們沒有米啊?”我想了好一會兒,說:“不怕,我們可以去做乞丐。”同學又說:“可是,我們沒有床啊?”我指著不遠處的稻草說:“鋪上厚厚的稻草,又軟又暖和,下雪都不怕。”
在我的動員下,同學動心了,我們從河邊撿了河蚌殼,開始舀水和泥。光線越來越暗,家家戶戶都開始吃晚餐了,食物的香味讓我的肚子像鴿子一樣咕咕叫個不停,但我仍然在忙碌著,想加快進度,在天黑之前修完房子。這時,同學停下來,可憐巴巴地望著說:“我餓了。”我有些生氣地說:“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如果我有槍,我就一槍斃了你。”同學看到我生氣了,小聲嘀咕道:“可是,我真的餓了。”我只好哄他:“等我們修好了房子,我們一起去討飯。”同學聽了,接著干起了活。蚊子越來越多,像一張網一樣將我們團團圍住。就在這時,我聽到有人叫我。我一抬頭,看到了我的哥哥。我拔腿就跑,可最后還是被他抓住了……
真正意義上的出走,是在一個冬日的晚上。那天晚上,有一個同學請我去他家做客,為了招待幾個小屁孩,他母親竟然做了滿滿一桌的菜。吃完飯,已經是晚上八點多了。我背著書包,忐忑不安地朝家里走去。月光下的平原一片肅靜,像空蕩蕩的法庭。
走到村口的那片竹林邊時,我看見家里的燈光,不知是因為燈泡上積了塵埃,還是窗玻璃不干凈,總之燈光十分昏暗。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腳步停了下來。這時,隔壁的阿姆到河里來提水,那兩只白鐵皮桶發出咣當咣當的清脆聲音。我怕被她發現,趕緊像麻雀一樣鉆進竹林,屏住呼吸,不發出一丁點聲音。
風過竹林,我的心像竹葉一樣顫抖不已。不知過了多久,村莊里的燈被風一盞盞吹滅了,只有我們家那盞燈還亮著,像父親的眼睛。我心里矛盾極了。回家吧,父親正氣上心頭,我肯定要挨一頓揍。不回家吧,我又能到什么地方去呢?我的腳步在煤渣路上發出輕微的摩擦聲,輕得可以聽見我膽怯的心跳。
我來到街上。街上漆黑一片,連個鬼影都沒有。我在街道上漫無目的地走著,這才發覺無家可歸并不是一件很好玩的事。就在最無助的時候,我想起我的兩個最好的朋友——白皮和小頭鬼。白皮之所以叫這個名字,是因為他的皮膚長得比女孩子還白。小頭鬼呢,頭雖然小,但鬼點子特別多。
白皮的爸爸媽媽都不在家,只有一個睡得像死豬一樣的哥哥。我打了一聲暗號,就聽到房間里有了動靜。過了一會兒,吱扭一聲,門打開了。白皮揉揉惺忪的睡眼,問我有什么事。我說我離家出走了。白皮好像很喜歡我的提議,我們一起去找小頭鬼。
我們在他的窗戶邊輕輕地叫著,叫了十幾遍,都沒有人應。我垂頭喪氣地說:“孺子不可教也!”沒有小頭鬼,我和白皮兩個不知道下一步該做些什么。如果就這么干坐著,明天早上肯定要變成棒冰了。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就在這時,茅坑邊走過來一個人,邁著兩條羅圈腿,不是別人,正是小頭鬼。我們跑上去,拉上他就走。
小頭鬼果然神通廣大,他帶我們去了一間茅草屋,那是一個廢棄的魚籪。茅草屋三面是麥地,一面是小河。不遠處,還有一個草垛。我們熟悉了地形以后,便住進了這間免費旅館。小頭鬼還在角落里找到一盞煤油燈,他從口袋里摸出火柴,將燈點上,屋子里便有了微小如豆的淡藍色光芒。
我們發現,屋里除了幾塊青石,一只咸魚般的破鞋,就別無他物了。我說:“要是有一張床多好!”小頭鬼打了個響指,說:“我有辦法。”在他的帶領下,我們來到草垛旁,每人偷了一捆稻草,鋪好了床。
氣溫越來越低,我們根本睡不著,只好仰著頭,看著破屋頂上漏下的星光,想著家里溫暖、柔軟的棉被。小頭鬼問我:“你為什么要離家出走?”我說:“我爸爸說要把我做成煤球。”他們都笑了。白皮說:“我倒想看看你做成煤球是什么樣子。”
茅草屋四處漏風,風像拔毛一樣,拔走了我們身上的熱氣。小頭鬼提議在旁邊的渠道里烤火,我們便去撿樹枝。前幾天下過雨,樹枝有些濕,煙熏得我們睜不開眼睛。火苗吃力地啃著木頭,它用盡全力,眼看就要熄滅了,可是過了一會兒,它突然躥起來,像是舉起了勝利的旗子。火光映紅了我們的臉。白皮說:“要是現在有只烤雞就好了。”我笑著說:“別說烤雞,就連烤豬都會有。”白皮說:“哪里有?”小頭鬼說:“等你睡著了就有!”
在寒冷的冬夜里,沒有比火更好的朋友了,它驅趕了寒冷,還有恐懼。它把我們烤得懶洋洋的,軟綿綿的,像一個快要熟透的土豆。我們有些昏昏欲睡,白皮居然打起了呼嚕。
一堆樹枝很快燒完了,眼看著火苗奄奄一息,我起身去找樹枝。周圍的樹枝都被我們撿完了,我只好往遠處的小樹林走去。沒走多遠,意外發生了,田埂太細,我又太困,一不小心滑進了泥坑。我拎著裝滿糊泥的鞋子,狼狽不堪地朝河邊飛奔而去,刺骨的河水,讓我的腳瞬間失去了知覺。
我回到火堆前,牙齒不由自主地打著戰。好在小頭鬼和白皮撿來了新的樹枝。新的樹枝扔進去,我們立刻被火熱情地擁抱,幾乎能聽到它們的歡呼聲。我找了兩根三叉的樹枝,一根烤鞋子,一根烤襪子,一雙凍紅的腳則在火堆上方來回晃動。白皮說:“過一會兒,我們就可以吃烤豬腳了。”我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這是我生命中最漫長的一個夜晚,小頭鬼和白皮過了一會兒就要起身去找樹枝,我像個殘疾人一樣守著火堆。一個人的時候,腦子里就開始胡思亂想。我開始恐懼起來,擔心他們一去不返。遠處的房子,在寒風中縮成一團,瑟瑟發抖。我不住地朝四下張望,害怕父親突然冒出來。
他們沒有撿到樹枝,折來了很多蘆葦,蘆葦燒得很旺,發出噼噼啪啪的輕快響聲。突然,我聞到一股煳焦味,原來,我那可憐的尼龍襪已經被燒了一個大洞,我索性扔進了火堆。蘆葦很快被燒完了,只留下一節節灰白的骨頭,風一吹,火星旋轉升起來,像受了驚嚇的孩子,直往我懷里鉆。火星在灰燼中眨了眨眼睛。小頭鬼的最后一根火柴也用完了。
開始下霜了,麥地里雪白一片,我的頭發上好像也結了霜。小頭鬼說:“明天,你怎么辦?”白皮附和道:“對啊,你明天難道不上學嗎?”我沒有回答。我知道,明天早上,如果回學校,父親一定會將我逮住。想到這里,我希望夜色永遠持續,希望明天永遠不要到來。
我漸漸地長大,可對于遠方,仍然充滿向往。一有時間,我就會拿出地圖,享受虛擬的旅行。記得在一九九七年的夏天,躁動不安的夏天,我剛剛畢業,沒有找到工作,整天待在家里,無所事事。晚上,父親像平時一樣出去串門了,我在家里讀赫爾曼·黑塞的散文,我似乎又聽到了那個魔咒:世界如此遙遠,世界如此遙遠……離家出走的念頭,像心中熟悉的旋律,又一次響起,我決定離開這個家,永不回來。我從抽屜里拿了幾百塊錢,開始給父親寫信,準備連夜離開,騎著自行車浪跡天涯。這時,我聽到父親的腳步聲,也就是在那一瞬間,我突然改變了主意。
第二年,我終于踏上了遠行的火車。那天正好是圣誕節,鐵路兩側是鉛筆一般筆直的風景樹,早晨充盈著白霧。列車哐當作響,像一個吃飽的人,不停地在打嗝。燈火剛剛醒來,趴在桌子上睡覺的人,腿部發麻,不停地跺腳。窗外,天還是冰鎮般藍,風吹白霧,仿佛有人在攪動著鍋里的白粥。廣播里說,前方即將到達貴陽……
(婉彤摘自人民文學出版社《外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