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離開公路之后,眼前的土路七彎八折,一路向山谷深處蜿蜒。這條所謂的土路,是被時隱時現的一兩道輪胎印顯現出來的。顯然,到過這里的車輛并不多。路兩旁是茂密的野樹林子,林子深處偶爾傳來一兩聲鳥鳴。
一路下坡,李高唐只覺得被一股力量拽著似的,兩腳止不住地向前踏去。腦子里全是工地上受的罪,烈日炎炎下,一車一車地推著砂漿,連推個百八十車,到最后,上那排顫悠悠的鋼模板橋時,腰、腿、肩、臂,總之,渾身上下,條條肌肉都要掙斷了,一身骨頭眼看要散架……其實這都是早年間受的罪,跟姓洪的沒關系。但不知為何,他腦子里就是要把老賬新賬都往姓洪的頭上算。攬上洪齊天的工程時,他已經把家鄉的叔伯兄弟子侄們都帶出來了。雖然成了小包工頭,體力上不受罪了,可煩惱和重重壓力,壓得他晚上睡不著覺。那六十來個人的吃喝拉撒都得他管上。墊資他都墊了十幾萬塊了,老家那邊欠著賬,都說天道酬勤,沒想到禍事還是找上他了。洪齊天跑路了,六十多萬塊的工程款結不上。老家那邊,自從侯三兒那個無賴把家里的電瓶車推走,就不斷有人上門,以破口大罵開路,想從家里搬東西。老母親受不了這反復的激惹,老癲癇病發作了,人倒在門檻前抽縮一團,手抽抽兒得像死雞爪子,嘴里吐著白沫,眼珠子白多黑少,喉嚨深處發出野獸咆哮般的呼嚕聲……后來,每當逼債人上門,母親就要這么發作一回,不知是真是假。但父親電話里的哭訴可是真真兒的……每次到這里,他就不敢再想下去了,靠晃腦袋強行止住。有人說他眼都紅了,像是要發病。不知為何,此時他卻反復想著那一幕,似乎故意在心中醞釀著仇恨,以增強行動的勇氣……
深秋的野樹林子里一片寂寞陰涼,眼前不時有片片黃葉打著旋兒飄落。忽然,他發覺柴招風不在身邊了。他剎住腳回頭一望,柴招風在后面磨嘰著,臉上神情畏縮地看著他。他兩眼盯住柴招風,直到柴招風加緊腳步趕上來。
那座紅磚墻圍成的大院終于出現在眼前,坐落在谷底的一片開闊地。鐵柵欄門后面,一條趴著的黑背猛地聳起身,耳朵像雷達似的轉動了半圈,耳廓朝向著他支棱起來。緊接著,伴隨著一陣憤怒的咆哮,黑背朝他的方向猛撲過來,身后鐵鏈繃緊了,顫動著。
他伸手把后腰別著的那根棍子拔出來,棍子沉甸甸地握在手里。據劉二棒說,是橡膠皮包鐵芯的。這方面劉二棒最權威,他當年親自挨過。他說這家伙掄到頭上身上,見不到啥皮外傷,里面卻受不了……他本來是準備對付洪齊天的。
有人拽他胳膊,他扭臉一看,柴招風神色慌張地朝院墻東側指了指。
他看了黑背一眼,跟著柴招風拐向院墻東側。黑背停止前撲,疑惑地看了他們一眼,又吠叫了幾聲。
原來東墻某一段墻根兒下,有一處鼓包。柴招風的意思是翻墻進去。
你上!他用眼色逼住柴招風,擔心他?;K回炾P鍵時刻犯■。
柴招風干咽了一口唾沫,嗓音虛顫地說,哥,陪你進去可以,動手……我是不動的。咱都講好了的。我把你領到這里,已經算是……
講好了你還啰唆個■?!他厭惡地瞪了柴招風一眼,覺得自己的勇氣都被這■人動搖了幾分。
二人跳進了院子,他一眼便望見洪齊天正坐在一把躺椅上,腳邊一只小杌子,上邊放著一只白瓷茶杯。他不顧黑背瘋狂的叫囂,提著棍子朝洪齊天走去。這時,一絲疑問卻從心頭升起,只見洪齊天轉著腦袋四處張望,他的鼻梁上架著一副墨鏡,黑洞洞地遮著雙眼。他明明臉朝著自己了,黑洞洞的墨鏡都盯住他了,卻又轉向別的方向張望著。
難道……他看不見?他心一涼,但沒理會,沉聲喊道,洪齊天!
洪齊天終于找著方向了,轉過臉愣愣地望著他。
一陣難堪的沉默,姓洪的始終不吱聲。
我,李高唐!
墨鏡下面的嘴角終于綻開了一絲艱難的笑容。
聽出來啦……聽出來啦……
鴻熹園那個項目,你他媽的欠我六十萬塊,我傾家蕩產了,你狗日的躲到這兒來啦!
兄弟……我比你還傾家蕩產呀……要不是藏到這里……我命都沒了。
你傾不傾家蕩不蕩產我不管,該我的六十萬塊你得還我!那是我父老鄉親的血汗錢!
兄弟……我反正就剩個吃飯錢啦,要拿你都拿走吧。我正學辟谷呢,說不定下個月就成仙啦,唉……
趁著他長吁短嘆,李高唐輕輕挪步到姓洪的左側,只見他一副墨鏡還對著前方的虛空,嘴里悠悠地嘆了一口氣,臉上浮現著四大皆空的微笑,一副死驢不怕狼啃的架勢。看樣子,不像裝的。
你老婆呢?他不甘心,抱著最后一線希望問道。
跑啦……她是看我這輩子再也起不來啦!
洪齊天指指自己的眼睛,接著兩手朝周圍一劃拉,這都是抵賬抵來的,除了挖掘機,你看上啥拿啥吧。
他朝周圍巡視一圈兒,院子里停了兩臺挖掘機,一座雨篷下面,有一臺柴油發電機,還有幾臺破爛空壓機……
他的心徹底涼了。
柴招風從后面靠過來了,突然插問姓洪的,哎,你眼睛咋弄的?
要債的打的。洪齊天把脖子擰向后面,手扒著左耳朵后面的腦殼。一道駭人的、不長毛的傷疤,像鬼剃頭似的呈現在他們眼前。
小杌子上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洪齊天轉過腦袋低下身子顫巍巍地摸索著夠手機,剛夠到手里就被柴招風一把奪去了。
洪齊天皮笑肉不笑地說,這是哪位兄弟???手機,手機給我。
柴招風道,你不說看上啥拿啥嗎?邊說邊把電話掛了。
洪齊天乞求地笑著,手機給我留下呀!手機又不值幾個錢。
李高唐回道,你眼都瞎了,要手機干嗎?
洪齊天擠出一臉搖尾乞憐的笑容,我耳朵還在呀,兄弟,你忘啦?手機還能打電話呀……
李高唐看了一眼柴招風,覺得狗日的膽量沒有,機靈勁兒倒是有的,他使個眼色,二人轉身就走。留下洪齊天在身后空喊,手機給我留下呀,兄弟……
2
李高唐走進水泥廠家屬區的那條小巷時,有種時光穿越的感覺。左側的那道老舊灰暗的磚墻頂上,栽滿了陳舊的玻璃碴兒。李高唐恍惚記得,三十年前第一次跟父親進城時,看到過這種防盜措施。巷子里沿墻歪七扭八地停著一輛三輪電瓶車,連一輛四個轱轆的都沒有。電瓶車的盡頭,坐著一個老頭,面前支著一個鐵公雞似的奇怪機器。老頭目光混濁,見到他面露傻笑,嘟囔了一句,機器補皮鞋!
4號樓不知是哪個年代的老式樓房,一條黑黢黢的漫長走廊連接著所有的單元。李高唐猛拍了一巴掌,一只昏黃的燈泡在走廊最深處亮起。恍惚間,李高唐好像又鉆進了當年煤井深處的掌子面,他手扶著墻摸索著往前走。
突然,前面某個房間里傳出一陣歇斯底里的叫罵聲。接著,門哐地一下打開了。只見兩個人硬架著一個弓腰屈背、腳步癱軟的家伙,踉蹌著朝斜對面的公用衛生間沖去。從那顆快耷拉到地上的腦袋里,嘩嘩地噴涌出酒臭熏天的穢物,直灑了一路。
李高唐捂著鼻子,低下腦袋借著地面微弱的反光看清楚穢物的痕跡,然后一個箭步躍過去,屏住呼吸前行幾步,才敢大口喘氣。
那個下巴耷拉著提不起來的老太婆,全程都這么半張著嘴望著他,她的眼皮也是為了這件事才費力地撐開,而且她的右手一刻不停地抖動著。不知為何,她這副模樣讓李高唐平添了一股煩躁。
為了快點把老太婆打發走,他放棄了進一步還價,掏出一千兩百元遞給老太婆,就在合同上簽了字。
老太婆還在嘟囔著數錢時,他已顧不上她了。他放下包就把自己放倒在那張單人床上,陷入了沉思。
他沒想到小芹會做得這么絕?,F在想來,他們拿回洪齊天手機的那天,征兆已經出現了。
這有啥用?!
小芹接過他遞去的那部手機,略瞟了一眼就扔到沙發角落里去了。
她的語氣充滿了厭倦和絕望,而且看都不看他一眼。以前多困難都沒出現過這種情況。他突然就想起洪齊天那個跑了的老婆,洪齊天說什么來著?“看著他這輩子再也起不來了?!彼麤]敢深想下去。
他看了眼像疥癬一樣層層翻卷起的墻皮,猛地閉上了眼睛。他的腦海里管不住似的想起兩個人對未來充滿希望的那段日子。那時還沒有攬上鴻熹園這個讓他傾家蕩產的項目,手里還有點積蓄。他滿心要讓她提前過上好日子,要讓她死心塌地跟著他。他狠狠心租了星光花園的那套大房子。歐式裝修,羅馬柱、酒柜、路易十幾的沙發,夜里把暗藏在吊頂里的射燈全打開,躺在沙發上就能看見星光璀璨。在那張像蹦蹦床似的彈力十足、蓬松柔軟的大床上,他深陷在她的身體里,深陷在她那雙黑幽幽地凝視著他的眼睛里,難以自拔,就這么沖昏了頭腦。
他后悔不該跟她這樣的聰明女人綁在一起。他悔死了!當年紅火的時候,她幫他管人、管賬,他確實省了不少心。兩個人一起謀劃美好未來的那些日子,確實是他一生中最值得回憶的片段??梢坏┯惺碌臅r候,他才發現,他是完全被綁在了這個女人的褲腰帶上,只要她覺著累贅,她可以輕松地把他解開,撇掉,而且說得他啞口無言,她把整個青春都葬送在他身上了,如不及時止損,這輩子就完了……
他是前天接到父親電話的。父親在電話里怪腔怪調地哭著告訴他,你母親去世了,癲癇發作時引起了窒息。他急眼了,當時就要回去!父親卻哽咽著阻止了他,說,現在找他的人多得很,回去只能添亂。
從那天起,他有種萬念俱灰的感覺。只想找個安靜地方了此殘生。星光花園的房子他租不起了。再加上好多人知道那個地方,他只有藏到這里來了。
他能在這里了此殘生嗎?
3
劉二棒的出現,讓李高唐剛剛落地的心又懸吊起來。那天他剛走近巷口,就看見劉二棒那顆生姜一般奇形怪狀的腦袋從巷口晃悠過去了。駭人的是,那腦袋都過去了,卻又掉轉頭折進巷子,直沖他而來,逼得他倉皇躲進了路邊店……
這狗日的是來找我的嗎?他心里起了恐慌。這要錢不要命的愣頭青!人家說他腦子讓棍子打壞了,動不動獸性大發,說他有一回在烤肉攤上跟老板打架吃虧急眼了,抓起烤肉鐵簽朝老板臉上亂戳,竟把老板一只眼珠像烤肉一樣穿在了簽子上……他不敢想下去了。
他給柴招風打電話,逼問他是否把自己的新住址外泄出去了。柴招風口發毒誓說沒有。
也許劉二棒只是偶然路過?他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
他仰靠在破沙發背上,閉眼鎮定一番。不知怎么的,他的腦子自動聯想著,聯想著,忽然就聯想到了柴招風說的那段視頻。
那段視頻是在洪齊天的手機里發現的。他們本來指望通過洪齊天手機的來電,詐出他隱匿財產的線索??珊榈氖謾C連著半個月都一聲不響。他倆不耐煩了,柴招風硬是把手機密碼劃開了,在里面胡亂翻看的時候,發現了那段視頻。當時柴招風就嘖嘖稱奇,他因為情緒低落,沒當回事。
他從抽屜里拿出洪齊天的手機,找出那段視頻。他把視頻點開,漸漸地,那視頻就像個黑洞,把他的目光和全部注意力一絲不剩地吸進去了。
視頻是一個年輕人用手機拍攝的,他走在一大片別墅群里。這片別墅群似乎坐落在一片四周都是荒山的平谷地里。視頻拍攝在冬天,別墅之間的道路蜿蜒交錯,但破敗不堪。整個別墅群空無一人,唯一能聽到的聲音,便是山風吹拂林草的颯颯聲。一條條道路的兩旁,一座座別墅的周圍,都被枯黃的蘆葦和不知名的野草簇擁著。山風陣陣拂過,蘆葦叢搖蕩起來了,座座別墅在葦叢之間時隱時現。小伙子以一種神秘之中略帶緊張的語調介紹著他的所見所聞。隨著他的鏡頭,李高唐看出,這些別墅已建好不知多少年了??丛煨?,當年一定屬于高端大氣上檔次的類型,如今卻頹敗不堪。一座座別墅上黑洞洞的窗口,仿佛骷髏頭上的黑眼洞,幽幽地注視著你。一股荒涼詭異的氣氛四處彌漫……
這段視頻是怎么跑到洪齊天的手機里的?小伙子跟他是啥關系?不知為何,這段視頻似乎觸動了李高唐的什么心事,令他久久不能出來,雖然他也說不清究竟觸動了他什么。他只知道,那天傍晚他把這段視頻來回翻看了好幾遍,總有種什么奇怪的預感,似乎這片荒山別墅要與他有所關聯。
心中有,眼中早晚會有。
那天下午他去倉庫拉貨,路過萬歲山一帶的時候,他的眼睛偶然向右側一瞥,遠處山尖上的一物引起他的注意。那是一個類似瞭望塔的柱狀結構,表面漆成藍白交替的色彩,圍繞著那根塔柱,螺旋狀的爬梯一圈一圈直盤繞到柱頂,柱頂立一仿佛天線般的尖刺,刺尖上還挑著一面旗幡,在風中妖嬈擺動。
這座塔柱讓他心里一咯噔,覺得十分眼熟,而且十分重要。塔柱立在遠山上,那條隱約的旗幡妖嬈擺動,召喚著他似的。他剎住車,閉目半晌,那段視頻漸漸浮出水面。他迅速從工具包里取出洪齊天的手機,找到那段視頻點開,果然,在一段一晃而過的鏡頭中,他看見了那座藍白相間的塔柱。
原來在這里!他有種說不清來由的震驚和喜悅,仿佛發現了什么秘密寶藏。
他慢慢地貼著路邊開起車,直到右側出現岔路,他毅然把車開進岔路。
岔路漸漸向深山處蜿蜒,他時不時地觀察著,感覺方向沒錯。盡管七彎八折,但那座塔柱是越來越近了。道路兩側山石嶙峋盤踞,危巖聳立,撲面而來。山石的形狀越來越猙獰,仿佛有許多牛鬼蛇神凝固在這山石之間。
他想掉頭回去,發現山路狹窄,不容掉頭,只有硬著頭皮開下去。不料,拐過一座崖壁后,前方豁然開朗,出現一片山間臺地,幾十座別墅在臺地上星羅棋布,鋪向遠方。
他把車剎在通向這片臺地的路口處,路口處設有阻車桿。他下了車,對這寂靜的山間臺地瞭望一番,周圍群山環伺,陽光從西天之上斜射進這片谷地,一座座別墅在金黃色的夕陽之光照耀下,墻體的不同受光面明暗相間,斑駁醒目。布局高低錯落有致,整片別墅群仿佛鍍了一層淺金。
他有種闖入秘境的興奮和恍惚。他壯起膽子彎下腰穿過阻車桿,走進別墅群。
道路果然像視頻里一樣,坑坑洼洼,破損不堪。但他看得出,這一座座別墅,當年可真的是高端大氣。有兩層的,也有三層的。屋頂的排瓦如同鱗甲般細密,有觀景平臺,有車庫,有曲曲折折的回廊,有花瓶狀矮立柱圍起的回欄。
這片臺地的地勢,分為三層階梯,逐漸抬升。每層階梯上都分布著若干別墅。而越往高處的別墅,越顯得氣派豪華。他沿著一條坡道慢慢爬到最高一層臺地,在居中位置他注意到一座三層別墅。
他推開銹跡斑斑的鐵門,走進別墅內部??諘绲目蛷d周圍,分布著曲折回轉的一個個房間。他想起了有錢人的別墅里各種名目的房間,臥室、書房、餐廳、衛生間、兒童室、電影廳、游戲室、麻將房、彈子房、茶室……甚至還有他媽的什么冥想室!他沿著樓梯依次上到二樓、三樓,房間同樣格局復雜,宛如迷宮,有一瞬間他差點迷路走不出來了……他終于來到了觀景平臺,他扶著花瓶狀矮立柱砌起的回欄向下俯瞰,頓覺這座別墅如同王座一般俯瞰著沿階而下的別墅群落和遠山。
夕陽懸浮在群山之巔,綿延周遭的山巒一片赤紅。天邊只有一道淺淺的云幕拉在地平線之上。長庚星像一顆銀釘釘在天幕上,發出熠熠毫光。
他像喝醉了一般,凝神俯視著眼前的一切,忽然產生一種坐擁一城的幻覺。
返回的路上,他在山道上遇到一個放羊漢。
他剎住車問放羊漢那片別墅是咋回事,為啥沒人。
報廢了,十多年沒見過人了。
他再要細問,放羊漢卻語帶神秘地說,過細的我也不曉得,沒進去過,不敢進。
不祥!不祥!有白毛女!
放羊漢面帶神秘微笑望著他,搖頭遠去。
4
李高唐一直丟不下那片別墅群,那種坐擁一城的幻覺把他纏住了。一個荒唐的念頭越來越強烈,漸漸主宰了他的意識。也許是他那種一無所有、破罐子破摔的處境吧,正常人的荒唐,在他身上似乎不顯荒唐了。
主意打定后,他第一個想到的是洪齊天的那臺柴油發電機。只要能給別墅通上電,基本的居住條件就具備了,其他困難都可以慢慢再說。他覺得那顆萬念俱灰的心,突然死灰復燃,冒出了幾顆火星子。
他到洪齊天那里去拉柴油發電機的時候,洪齊天臉對著他半張著嘴,那副黑墨鏡似乎都顯出一副詫異的神情。那一瞬間,他都覺得姓洪的能看見他。他不理會,只說了一句,是你該我的!
沒問題沒問題。洪齊天又轉回臉對著虛空揮著手,恢復了一個瞎子的本分。
他指揮著雇來的隨車吊司機,把柴油發電機吊到他的貨車上。
對面倉庫的門口,站著一個保姆樣的女人,怯怯地看著他。他想,這大概就是照顧洪齊天的女人吧。和洪齊天以前的女人相比,這女人就是顆土豆。不過,饑荒年只有土豆靠得住。
他帶著幾分好奇朝那個女人走去。女人朝他怯怯地一笑,讓開身子。他走進庫房一看,亂七八糟的東西還挺多:小鍋爐、空壓機、打樁機……洪齊天也跟他一樣,是從小包工頭起家的,啥事都干過。這些雜七雜八的東西要么是以前干工程時的舊設備,要么就是抵賬抵來的。忽然,他的眼睛被墻根堆成垛的紙箱所吸引,他走過去撕開包裝一看,是瓷磚。他瞬間興奮了。他覺得他這個荒唐念頭有如天助,越來越順了。
他給隨車吊司機加工錢,二人開始把一箱箱瓷磚往車上抱。
你又拿啥?又拿啥啊?瞎子覺得不對,從藤椅上坐起身,循著動靜嚷嚷道。
瓷磚!他簡短地回答。
我要用的呀,要用的呀!
你看都看不見,要瓷磚干■呀!你有地可踩就知足吧!他興奮地發現,他都有心情開起玩笑了。
你記個賬呀!你拿東西要有數呀!瞎子故作凄涼地嚷嚷著。
5
隨車吊司機讓他半路打發走了。他心知這事上不得臺面。然而,當他把車開到別墅跟前時,他心里開始打鼓了:靠他一個人,真能把這臺將近一噸重的柴油發電機卸下車?
他倒是提前準備了千斤頂,兩條四米長的槽鋼、撬杠等物。他把車開到王座別墅后面相中的那個位置,車屁股沖墻倒到合適位置,把兩條槽鋼搭在車廂后沿上,做成兩條滑軌,想把發電機通過滑軌卸到地面??墒?,一旦實操起來,才發現他當初想簡單了。兩條槽鋼搭在車廂后沿上,總有兩個高起的搭頭。發電機組的底座支架也是兩條槽鋼,他用千斤頂把發電機頂起來,用撬杠將底座那兩條槽鋼撬送到滑軌上,可千斤頂一泄勁兒,沉重的發電機壓上那兩個搭頭,那兩條槽鋼立刻就亂顫著跑位了。而且他想,就算他能把發電機送上滑軌,一旦這一噸重的物件脫手下滑,他能拉得住嗎?
他不得不放棄這個方案。
他苦思冥想著,初始的那種興奮開始冷卻了。
突然,他從地上一躍而起,他媽的!只要思想不滑坡,辦法總比困難多!老子不信這么簡單的問題解決不了!
他點上支煙邊吸邊來回走圈,絞盡腦汁打開思路。沒人幫忙,沒機械可用的情況下,怎么辦?只有用最原始的辦法,腦子得往原始處想……他忽然想起剛干土建包工頭那會兒,曾經看過一本扯淡書,提到外國那些吃飽了撐的科學家,通過研究還原了埃及人當年是如何在沒有現代機械的情況下把金字塔建造起來的,其中說到他們如何把兩百噸的巨石從尼羅河岸邊運到金字塔工地。
對!就是用滾木!
他的腦子里立刻靈光一現。他想到在這一級臺地和第二級臺地之間,有一級高臺可以利用。
他立刻跳上車發動起來,把車開到那一級高臺跟前。他激動地發現,車廂底與那高臺正好平齊。他媽的,真是天無絕人之路……
當他把兩張兩米長一米寬的鋼板和十幾根鋼管從自己倉庫拉到那個高臺跟前時,他的心情既緊張又興奮,不知道這個方案究竟能否成功。
他把車屁股倒至與高臺相接,把第一塊鋼板鋪進車廂,鋼板上鋪了幾根鋼管。他用千斤頂把發電機頂起來,用撬杠把發電機向前撬。他手撐肩扛,齜牙咧嘴,使出了吃奶的勁頭兒,終于感到這沉重的物件開始向前挪動。他不敢松勁,一鼓作氣向前撬動,口中悶哼著給自己喊上了號子。在肩膀的陣陣劇痛下,發電機組一點點向前挪動,底座終于推進到鋼管上方。他松開撬杠扔到一邊,喘了幾口氣,把千斤頂的勁兒泄了。發電機組穩穩地落在幾根鋼管上。他蹲下身子,肩膀抵住殼體向前推。沉重的發電機終于在鋼管上滾動起來。
每次他只能讓發電機前進兩米,然后他不得不把頭一塊鋼板拖到前方,接續在第二塊鋼板的前面。他用這種拆東墻補西墻的方式,為這一噸重的柴油發電機鋪設了一條臨時軌道。他肩勒毛繩,像伏爾加河上的纖夫,把發電機向前拖了兩米遠。然后扔下毛繩去拖鋼板,鋪鋼管。這條臨時軌道就像一條黑色的爬蟲,一伸一縮,慢慢地爬向兩百米開外的王座別墅后墻根兒處……
當他把最后一桶柴油提到發電機跟前時,他的兩個腿彎直打戰,渾身肌肉酸軟得仿佛馬上就要撐不住了。但在整整一白天累死人的折騰中,他的腦子好像被一個念頭給魘住了。那就是,今天他一定要讓他的王座大放光明,要讓王座所有的窗戶在夜色中透出溫暖的亮光,變成大地上一個晶瑩剔透的珠寶匣,給這片鬼氣森森的城堡帶來光明,鎮住邪氣。為此,不惜一切代價,一定要按期完工。
他兩腿哆嗦著,深吸了一口氣,提起最后一桶柴油倒進發電機的油箱,隨即眼前一陣黑暈。他扔下桶,一屁股坐在地上,腦袋仰靠在油箱上,眼珠無力地望著遠方的夜空。
夜空由淺藍變為深藍,又由深藍變為墨藍。視野中先是飛進一只黑鳥,隨著一聲蒼老的聒叫,他聽出那是只烏鴉。緊接著那頭一只,接二連三的烏鴉飛進視野,終于引來了一大片。這一大片黑色的鴉群漸漸飛臨西邊那座山崗的上空。此時,夜空中仿佛出現了一股看不見的旋渦,或者漏斗,只見那黑色的鴉群像是被旋渦吸入似的,吸進了山崗上那枝杈茂密的黑色樹林的剪影里。
不能再休息了。他掙扎著爬起來,把發電機打著火。伴隨著輕輕的嗡嗡聲,各個指示燈亮起來了。別墅一層的線路他已經提前布好了。他把進戶總線從窗戶里牽拉出來,按捺著心臟的跳動把插頭插向輸出插座。然而,那插頭仿佛遇到什么梗阻,就是插不進去。他不停地變換著角度往里插,里面似乎有人故意給他搗鬼,就是頂著不讓進。他急眼了,手腕都哆嗦起來,手指將插頭越摳越緊。突然,他感到手指一滑,并且插頭猛一下陷了進去。與此同時,一股猛烈的力道順著手指沖進胳膊直奔心臟,仿佛一條活物鉆進胳膊里,引起一陣痙攣般的震麻。
他瞬間就倒地昏死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在一片濃黑的混沌中,他隱隱聽到有絲絲縷縷的女人的呼喚聲從遙遠的天邊傳來。聽不清那聲音在呼喚著什么。他慢慢睜開眼皮,看見一張女人的臉在星空的映襯下,正從上方溫柔地俯視著他。他努力辨認一番,覺得似乎是小芹的臉。他的眼珠略往左轉了轉,看見暗藍的夜色中,別墅卻大放光明,每個窗戶都散發出溫馨的金黃色光芒,耳中似能聽到搞派對的杯盞叮當聲和笑語喧嘩聲。
他有別墅了,小芹就回來了。他這么想。于是笑著朝女人說,你滾。
他再次醒來時,覺得腦子里真的清醒了。第一件事就是后怕,那個女人是誰?當然不是小芹!他忽然想起放羊漢說的“白毛女”,一陣恐懼從心底深處泛起。剛才真有個女人嗎?他朝左右張望,眼前忽然一座別墅大放光明,金黃色的光芒從每扇窗戶迸射出來,融入無邊夜色。整個別墅在墨藍夜色中晶瑩剔透,猶如童話世界。他半張著嘴呆看著,把女人給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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勞動的艱苦和繁重遠超過李高唐的想象,快要突破他承受的極限。十一噸沙子和水泥,他只能靠自己一袋一袋扛進別墅。到最后,他仿佛聽到自己渾身的骨頭都在吱嘎作響。他想起了腰椎間盤突出這可怕的職業病,想起了癱在床上的老亮。他咬牙硬著頭皮干,可每當又一袋水泥上肩,他就感覺自己的椎間盤像一團黏膩的泡泡糖,從骨縫間擠了出來……
貼磚的時候,他更是體會到隔行如隔山。他怎么也貼不平齊,要么線縫貼著貼著就跑偏,要么就是磚不平,不是這個角高,就是那個角高。有一塊磚,他怎么也找不平。這個角敲平了,那個角就翹。他拿著橡皮榔頭左敲右敲,越敲越冒火,最后急眼了,發泄似的來了一家伙,把磚都給敲碎了。
他扔下榔頭頹喪地坐在椅子上,邊喘息邊看著一地的狼藉,刮刀、灰堆、橡皮榔頭、靠尺、敲碎的地磚……他的目光投向整個房間,發現整整一下午過去了,這間最小的臥室他還貼了不到一半。一個早已萌芽的念頭越來越茁壯,他需要一個幫手,一個合伙人……
李高唐終于下決心把柴招風召來了。他把柴帶進西南角的那間小臥室參觀。小臥室是唯一鋪完瓷磚的一間,盡管仔細挑眼,會發現多處不平整,但大面上看還不錯。李高唐把它命名為“彈子房”,他知道柴招風酷愛打臺球,錢都輸在這上頭了。
電我已經通上了。瓷磚、沙子、水泥有的是。二樓給你住,八個房間,你和大葵養一群娃娃都夠住。再說,三樓還沒開發呢!他把煙頭扔了,兩眼目光灼灼地盯著柴招風,眼神兒里充滿了召喚和鼓動的力量。
柴招風目光迷離恍惚,先是在室內四處打量,隨后投向外面的那臺柴油發電機,最后沿坡而下,逡巡著那一大片空無一人鬼氣森森的別墅群落。
哥……你這……有點瘋?。?/p>
柴招風半天才醒過來,似乎還不相信眼前的一切。
咋的?你不信?我就是要在這兒住下去!你來不來是你的事……我是看在咱們鐵哥們兒的分兒上,把二樓留給你的。
見柴招風有點不上路,李高唐雖然心中一涼,但他知道要沉住氣。他知道,這貨是慣于觀望的。
他信步走進客廳,邊走邊指天畫地地規劃上了,再有兩個月,趕入冬前,我把這客廳、衛生間、廚房、大臥、中臥、小臥、書房、兒童室都裝修出來,瓷磚貼好,墻刷白,小吊頂搞上,窗簾花色、水晶吊燈我都看好了,剪彩的時候,水晶吊燈一開,那真是寬敞、氣派、金碧輝煌啊!小芹前天跟我認錯了,說要回來,可我就覺得……就覺得太孤單了。喝酒沒哥們兒!如果你能搬過來跟我做個伴兒,我把二樓給你,我幫你收拾。到時候,大葵也得跟過來。白天,你坐我車去上班;晚上,咱們有別墅,有酒,有女人,有風景,要啥有啥??!
他說得自己都亢奮起來。他緊盯著柴招風的眼睛,感覺對方的眼睛也被點亮了,與自己對視著。但只一瞬,又黯淡下去。
哥……你這……不靠譜??!這房子再好,又不是咱們的,又沒有房本。人家說趕,就把咱們趕走了??!
兄弟!哥早調查過了,這房子報廢啦!沒人要啦!十幾年沒人問啦!誰住上就是誰的,就跟萬歲山上的野山洞……
哥,其實,我也調查過了……柴招風兩眼看住他說,你知道這房子為啥賣不出去嗎?當年堪輿的時候,開發商得罪了風水師,風水師給他搗了鬼。風聲傳出去后,房子賣不動。僅有的幾戶也都遭遇不祥,都搬走了。這樣的房子你敢住嗎?當心血光之災……
柴招風不上路,走了。
沮喪仿佛冰水漸漸漫上李高唐的心頭,他有種渾身無力,支撐不住的感覺。他慢慢來到窗前,向窗外凝望著。
又到了夕陽西下時分,對面的山頂上,一大片古銅色的云爬過來了。沿坡而下的一座座別墅,都浸在古銅色的霞光里。忽然,他的余光感到視野左下角有物在動。他目光轉去尋找,恍惚看到一個黑色毛茸茸的肥大的東西隱沒在第二級臺地的一座別墅的墻角后面。他嚇了一跳,這怎么可能?這空無一人的荒郊別墅群,真的還有活物?
他懷疑自己是否出現了幻覺。
他緊張起來,目光從左到右仔細搜尋每個角落。巡視到第二級臺地右側的一座別墅時,他嚇得毛骨悚然,一個女人坐在那座別墅后墻根兒,正朝他這里望著呢!
他下意識地朝身邊打量,客廳空空蕩蕩。環繞客廳,所有的門洞都敞開著,透過門洞,視線能看見的角落都空無一人。他強壓著狂亂的心跳,大起膽子再去望那個女人。遠遠看去,那女人穿著件粉紅色的連衣裙,兩條白生生的胳膊撐在左右兩側,一張寡白臉上,兩個黑眼珠似乎定定地凝視著他這個方向。微風吹拂下,女人的頭發輕輕拂動著……
他望了一眼最后的天光,麻起頭皮橫下一條心,他一定要過去看看,他就不信這個邪!
他走出別墅望過去,女人沒動靜,還在那里坐著。他打開貨車門,取出防身的那根包鐵棍子提在手里,慢慢朝女人走去。當他走到二十米左右的時候,女人開始變了,那件粉紅的連衣裙似乎是一只粉紅色塑料袋,再走近幾米,寡白臉也變了,似乎是一只搪瓷臉盆的盆底,從一只黑色的塑料袋里露出了一半,只是上面有兩個受到敲擊形成的黑色斑坑,無論位置還是形狀,都特像是一對凝視著的眼睛。
到十米處的時候,不用再往前走了,那就是一堆垃圾。
可他還是感到害怕,回去的路上,他幾次回望那堆垃圾,直到那堆垃圾又變成一個凝神諦視、神情哀怨的女人。
他沒敢再待下去,直接開車回了水泥廠。
7
李高唐一晚上沒睡好覺。柴招風不上路,他該咋辦?一想到他要一個人穿過那條怪石嶙峋的峽谷,一個人踏進那片鬼氣森森的別墅群,一個人在里面干活兒,甚至一個人在里面生活,一股瘆人的恐怖就周身彌漫……可一想到放棄,一種極度的不甘和沮喪又會涌上心頭,他已經付出了那么多,怎么能放棄!更何況,他所設想的種種美好前景似乎就在不遠處召喚著他,只要他能堅持搞出個模樣來,總會有膽大的硬漢加入!
他一夜輾轉反側。
第二天一早,老太婆來了,說是要找縫線穿辣子用,蹲在她那只破五斗柜跟前翻騰著。
有一只舊書包模樣的東西,老太婆忘了收進去。
老太婆出門到公共陽臺上曬辣子。他一時不知該往哪兒去,只愣愣地盯著前方的虛空。他的目光漸漸聚焦在桌上那只舊書包上。那是一只大概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軍挎包,草綠色,上有一排褪色紅字“為人民服務”。他曾在懷舊電視劇里見過。仿佛鬼使神差,他走過去打開書包在里面翻騰起來,都是那個年代的舊課本。忽然,一本薄薄的書引起了他的注意,泛黃的書皮上,字跡已模糊不清,隱約可辨的是《辯證唯物主義》。他記得高中時他也上過這門課。他翻開書皮,扉頁上印著粗粗的黑體字:“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底下配一幅漫畫,一個戴安全帽的工人,一個剪短發的女農民,還有一個背鋼槍的解放軍戰士,各伸出一條粗壯的胳膊,三人鐵拳匯聚,砸向拳下的一小撮怪物。那一小撮怪物里,有牛頭馬面,有京劇臉譜,還有一個干癟瘦小、蜷作一團的禿頭人。
他又翻了翻后幾頁,幾段加粗黑體字小標題顯得格外醒目:“世界是物質的”“物質是運動的”“物質的運動是有規律的”。
他恍恍惚惚想起高中學這門課時曾背過的一些基本論點。這些應付考試的東西,此時忽然變成一股力量涌入心中。他忽然意識到,這東西一代一代地教下來,肯定沒錯呀!他投入地翻看起這本小冊子,里面那些斬釘截鐵的結論,特別是那些聯系實際舉出來的事例,讓他心里越來越踏實,甚至越來越激動。翻完后,他在書皮下看到一行小字:楊憲國。
恰好老太婆穿辣椒的線用完了,進屋來找。他舉著那本薄書問道,阿姨,楊憲國是誰?
老太婆靦腆一笑,就我那死老頭子。
他懷揣著那本薄書,重新踏進了別墅群。每當恐懼襲來,他就在心里默默念叨,世界是物質的。那恐懼感竟真的慢慢淡去。他發現,如果把某種信念濃縮成短短幾個字,像經咒一樣,在心中反復念誦,信念就真的支撐住了。他算了算,“唵—嘛—呢—叭—咪—吽”——六個字?!笆馈纭恰铩|—的”——也六個字,這就是他的六字箴言!
他念叨著他的六字箴言,重新開始為夢想而勞動。熟能生巧,他的勞動也越來越順。他的地磚鋪得越來越平整,縫線均勻,橫平豎直。
這個星期六的夜晚,他終于干完了:一樓所有房間都貼完了瓷磚,所有的墻壁都刷得雪白,客廳正中懸掛著水晶大吊燈,上面綴滿了精心琢磨的水晶塊。盡管是兩三年前的過氣打折產品,但仍不失豪華霸氣,其造型活像一艘在童話的海洋里航行的水晶船。為了抬升客廳的品位,他還專門購買了好幾個相框,里面裝裱著當地師范美術生為賺學費而臨摹的廉價油畫。這么一來,這客廳就像那什么——傳說中的“沙龍”了,甚至有那么點像是山寨版的博物館。
他坐在那只舊沙發里,面前的茶幾上擺滿了酒肉菜肴。
幾杯酒下肚,醇烈的酒氣開始在頭腦中氤氳彌散。他醉眼陶然地望著這一切,一種成功的喜悅剎那間從天而降,先是灌滿了他的大腦,接著漫溢出來,流貫到四肢百骸中去。他有一種興奮的,想對什么躍躍欲試的感覺。那一剎那,他忽然感到,這才叫成功,他媽的!想想過去,他也曾歷經千辛萬苦、百般挫磨,最后得到那么可憐的一丁點兒回報,疲憊和煩躁早都把成功的喜悅徹底淹沒。
出大力,流大汗,然后一下子就得到!這才叫成功!老天為什么要故意給人那么多的挫磨,那不叫成功,那叫他媽的戲弄!
他舒心暢意地坐在沙發上。
透過大門右側的那座拱形落地大玻璃窗,他的目光投向窗外高遠的夜空。暗藍的夜色中,隱隱可見天邊黑暗曲折的一線山峰的輪廓。那黑暗曲折的輪廓線上,漸漸暈開一團微微的金黃色。在他出了神的凝視中,滿月從山尖上冉冉升起。忽然,一群受了驚的烏鴉在大如車輪的滿月中間飛過,仿佛一群黑衣舞者,從天幕的舞臺之上飄忽而過,它們竟飛出了一條優雅起伏的波浪線……
他一時看得愣住了,烏鴉飛走了,空留下滿月和夜空。他盯著那扇窗,頭腦從迷醉恍惚中漸漸清醒時,一張女人的面孔也漸漸從窗外夜色中浮現出來。
他一個激靈,渾身激出一層冷汗。冷汗過后,他收攝心神仔細觀看,窗外不遠處,似乎真懸浮著一張女人的面孔,正朝室內觀望著……他腦子里瞬間聯想到那個放羊漢,緊接著跳入腦海的就是那天夜里遭電擊后,那張星空下俯視著他的女人臉。他甚至覺得,那女人就是眼前這一個……
“世界是物質的?!彼蛋的钸读艘痪?,把恐懼強壓下去,腦子里開始了冷靜的分析。看樣子,這片別墅群里,確實藏有一個女人。他媽的,我要解開這個謎團!
他假裝渾然不覺,醉醺醺地起身,搖搖晃晃地走到門邊,突然把所有的開關按下,室內瞬間陷入一片黑暗。他盯向那扇窗,那里果然有一個黑色的女人頭的剪影,剪影愣怔一下,向右側跑去。
他一把拉開門,大喝了一聲,誰?!撒腿追出去。
他踉蹌幾步追到房子西側,腳下一絆,一個前撲摔倒在地。沉重的撞擊讓他眼前一片金星,腦子里只留下最后一個印象,一條女人腿隱沒在西墻角。
8
第二天中午,太陽最當頂的時候,他提著那條橡皮包鐵警棍,一座別墅一座別墅地搜索起來……一直搜索到最西南角,他終于在一座別墅前發現了一點異樣。那座別墅前的花圃里扔了一個扎緊口的塑料袋。他走過去慢慢蹲下,揀起塑料袋仔細往里看,里面有發黑的香蕉皮、方便面袋、電池,還有一塊折疊起來的衛生巾。
他站起來,慢慢靠近別墅的窗戶,從側面向內窺探:別墅內部光線昏暗,他的眼睛適應了一會兒,看見左側墻角有幾個簡易的拉鏈式衣櫥,后窗下支著一只小鐵爐,鐵皮煙筒伸出窗外。中間擺著五座沙發,前面是一個茶幾。沙發上似乎堆著衣物。他仔細看了看,發現那件黑呢子大衣下面躺著一個人,一個女人。
他猶豫了半晌,敲了敲那座鐵門。鐵門發出空洞的哐哐聲。
沒動靜。
他加大力氣敲,哐哐聲更響亮,但也更空洞了。
還是沒動靜。
他的心懸起來了,有種騎虎難下的感覺。他扭住把手輕輕試拉了一下鐵門,門朝外一動,顯然沒鎖著。他大起膽子,硬著頭皮拉開鐵門進了屋。
他看見沙發的右側有個打開的康師傅方便面空紙箱。茶幾上有個沒洗的空碗,碗底一層方便面殘湯形成的嘎渣兒,幾根干面條翹曲在干了的調料碎末上??床怀鲞@頓方便面是哪天吃的。茶幾的一角,半截短短的、像手指那么長的紅蠟燭栽在厚厚一攤蠟燭油里。茶幾表面上還有幾行哩哩啦啦的蠟油漬。
他仔細打量沙發上的女人,女人臉色灰白,頭發干澀地攤在腦袋兩側。嘴半張著,一動不動。眼皮合著,但似乎還殘留著一道細縫,細縫之間,只見一道眼白。
女人的兩條瘦腿從黑呢子大衣下伸出來,繃緊的長筒襪下面,可以看出只貼身穿了一條長襯褲。
已是初冬季節了,在這陰冷的別墅里,他不由得替女人感到一陣徹骨的寒冷。
喂!
還是沒動靜。
喂!
他加大了嗓門兒。
還是沒動靜。
他仔細盯著女人眼縫里露出的那一絲眼白,看著她那半張著的毫無動靜的嘴,內心突然起了一陣恐慌。
他轉而觀察女人的胸部。胸部蓋在黑呢子大衣下,看不出任何起伏的動靜。
他顫顫地探出兩根手指,伸到女人的口鼻前兩三厘米處,手指上似乎一點氣息都沒有。
他嚇得后退了一步,真不確定眼前是活人還是一具死尸!
他想到了報警,但另一個念頭一下冒出來。這荒郊野外的,他能說清楚嗎?
他眼盯著女人慢慢后退幾步,然后轉身拉開門腳步匆匆地朝王座別墅跑去。
9
李高唐龜縮在他的出租屋里,坐立不安,猶豫不決。那個女人,成為橫亙在他和他的王座大別墅之間的一道深淵。有時他從床上一躍而起,心一橫,打算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步跨過去!可總是到出門的那一步就又退縮了。
他開始反復回憶在別墅群里碰到的一系列古怪,回憶那天下午他探出去的兩根手指上,到底感沒感覺到呼吸,哪怕有一絲氣息,有一絲微涼的感覺也行啊。標準降到如此低,他就拿不準了。
假如她就是頭天夜里窺視自己的女人,她怎么會突然就死掉了,難道和自己的追逐有關?如今,他的怕和前一天不同了。前一天他怕的還都是些虛無縹緲的東西。自從橫掃了一切牛鬼蛇神,那些東西他是不怕了,可這像是具尸體的女人,就活生生擺在眼前啊。
天氣越來越冷,他連厚衣服、厚被褥和沙發都搬過去了,這里已是家徒四壁。
至少,他也得冒險把東西拿回來吧?
李高唐就是抱著這個念頭,重返他的王座大別墅的。
天空中彤云密布,低垂翻滾,像是要下雪的模樣。一蓬蓬枯草在寒風中瑟瑟發抖,葉子掉光了的枯樹,也在風中哆嗦著身子。陰沉暗淡的天光下,從眼前飄零而過的一座座別墅,越顯得殘破凋敝。
只有他的王座大別墅,隱隱透露出幾分生氣。他停下腳步細細打量著別墅,暗忖這幾分生氣從何而來。忽然,他發現別墅的后面有煙氣在升騰,心中略有所悟,但轉念生疑:咋回事?難道那天生的爐子還沒熄?
他慢慢走近大門,輕輕一拉門,門發出一聲怪響,令人心顫的吱呀聲。他正猶豫著進不進,只聽里面傳來一個女聲:進來。
他的心一抖,猜到是那個女人,硬著頭皮踏進門。屋內光線很弱,眼睛不適應,一片昏黑中,只隱約見那女人岔著兩腿大大咧咧地坐在他的沙發正中。
心一橫,一股勇氣反而從心底奔涌而出。他一把拍亮了水晶吊燈,室內大放光明。
老唐,想不到你真回來了。你自己也沒想到有這一天吧?女人幽幽地笑望著他,像個老熟人似的。
他一時蒙圈了,愣愣地望著沙發上的女人。女人的頭發又黑又亮,尾梢略帶翻卷,造型可人,顯然是專門收拾過了。女人臉上兩朵紅暈燦若桃花,眉眼又彎又長,眼梢略略上挑。眼角淡淡的幾條魚尾紋,嘴角隱隱的兩條法令紋,使這張曾經漂亮過的臉透著幾分滄桑坎坷。
這張臉,與那天下午簡直判若兩人,如同仙人點化。他不知她是專門化了妝,還是喝了酒的緣故。
女人正在喝酒,桌子上的幾個盤碟里,擺放著鹵肉香腸花生米等下酒菜。
他在腦子激烈地盤算了一番:她是干什么的?聽意思是專門找自己的??墒?,他那幫債主——那群鄉下的叔伯子侄里,哪有這等人物?過去打過交道的,誰叫過他“老唐”?他還欠誰的?一時想不起來……
他決定先不露底,且周旋幾句,探探虛實。
唉,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如今我是兩手攥空拳,只剩下吃飯的嘴了。
他也學著洪齊天的模樣,擺出一副死驢不怕狼啃的架勢,一屁股坐在沙發上,順手拈了顆花生米塞進嘴里,一邊嘎嘣嘎嘣地咀嚼著,一邊斜眼瞟著女人的反應,看看他到底啥時候欠她什么了。
不料女人似乎沒有追賬的意思,依舊半瞇著桃花眼笑著望向他,問道,老唐,其實我悄悄觀察你好幾天了,你是打算在這兒定居吧?
他愣了一下,隨即覺得正中下懷,噢,就是就是!后半輩子再也折騰不起了,就在這兒了此殘生吧。
女人兩手一拍,仰天一笑,呵呵,我十年沒白等?。∪思叶颊f我有精神病,說我守株待兔,沒想到你這只流氓兔還真讓我等回來啦!這真叫老天開眼??!感天動地竇娥冤??!來,咱倆喝一杯!
女人說著拿起桌上的白酒瓶給自己滿上,也給另一個空玻璃杯滿上,遞給他。
他愣怔了片刻,腦子里飛快地回憶著,盤算著,看來這女人與債務無關。十年前他還是個小工,只有別人欠他的,他哪有欠別人的資格?再加上“精神病”三個字,一家伙把他點醒了。這女人是精神出了毛病,把自己當成誰了!而且看樣子是風流債。他放松下來,甚至瞬間起了一番游戲人生的興頭。他接過杯子,別有用心地沖女人一笑,仰頭一飲而盡。
女人含杯在口,眼珠滾在眼角斜望著他,直到看他喝干了杯中酒,才徑自一飲而盡……
10
黑暗、混沌、冰涼,但這無上無下、無左無右的黑暗混沌,卻又裹挾著他一刻不停地旋轉著、搖蕩著,他感到陣陣眩暈惡心,連眼都不敢睜開,只覺得肚腹、胳膊和大腿都像放在冰上似的,陣陣寒涼透骨。
直到腮幫子上被什么尖銳的東西踢了兩下,他才不得不睜開眼睛。首先看到的是瓷磚,他剛剛貼好沒幾天的瓷磚。再往前看,他看見一雙穿著高跟鞋的腳,他費力地抬起下巴,看見一個女人巍峨地聳立在他的面前。他這才意識到,他就這么趴在地上。喝多了!這是他第一反應。他抽動右腿想爬起來的時候,腳腕上頓覺一陣硌痛,他費力地扭過頭一看,赫然發現右腳腕竟被一鐐銬狀的鐵環鎖住,鐵環上連著一條鐵鏈,拴在墻角的一根管道上。
眩暈的頭腦又一陣發蒙,他簡直不敢相信這一切,以為還在噩夢之中!他閉上眼,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然后睜眼扭頭看去,沒錯,右腳腕的確鎖在鐐銬里。他就像洪齊天院子里的那條狗一樣,被鐵鏈子拴在墻角的管道上了。
一陣恐怖、怪異而又荒唐的感覺像洪水一樣涌進頭腦,把各種意念沖得七零八落,卷地翻天。他一時無法思考了,只茫然地抬起臉望著眼前的女人。
女人還那樣巍峨聳立在他面前,他依稀記得的那對桃花眼、粉紅的臉頰和盈盈笑意已蕩然無存。女人臉色寡白,一雙吊梢眼冷酷無情地從上方俯視著他。尤其嘴角那兩條法令紋,刀刻似的直逼下巴兩側。
睡夠了吧?睡夠了我問你話!
女人一開口,嗓音冷酷沙啞,再也沒了昨夜的溫柔可愛。
大……大姐,咱,咱不帶這么開玩笑的……他硬擠出一臉諂媚的笑容,心存僥幸地想,這瘋子可能只是一時惡作劇。
誰跟你開玩笑!老實回我的話!女人上前一腳踹在他下巴上,高跟鞋的鞋尖仿佛鐵棍在下巴骨上一戳,疼得他臉都扭歪了,幾滴眼淚從眼縫里擠了出來。他接連眨巴了好幾下,才把眼淚星子收干,他不想在這個女瘋子面前露出軟弱,頭腦里迅速地思考著對策。
他忍住眩暈爬起身,倒爬回兩步讓右腿有了回旋余地,這才勉強坐起來。他板平了臉,抬起頭不卑不亢地看著女人說,問吧,只要我知道。
他發現女人此時睜大眼睛盯著他,仿佛專注地欣賞著他的狼狽相。他感到一陣刺痛和羞辱,但他強忍著不顯露。
好。我問你,李嚶喬那個婊子呢?還跟著你嗎?
李嚶喬?李嚶喬是誰?他完全蒙了。
裝!繼續裝!裝得好!裝得我還沒法問了!
女人轉身踩著高跟鞋噔噔噔地朝外走,快到門口突然轉過身,兩眼豎起來盯著他,手指哆嗦,嘴里惡狠狠地說,有種你裝到底,別他媽地求我!
女人哐地一下摔門而去。
他突然后悔了,她這一去不知啥時回來!
女人一走,他從緊張中松弛下來,這才感到周身寒冷。他向窗外望去,窗外竟雪花飄飄,冬天真的來了!他又向后窗望去,爐火早熄了。他的目光繼續在客廳里掃視,看見他的羽絨服、毛褲都在沙發上。他拖著鐵鏈向沙發移動,直到鐵鏈繃直,他離沙發還有兩米左右的距離。他不甘心,手臂盡量前伸去夠沙發套的垂邊,似乎就差那么幾厘米就夠上了,可他的腳腕處已被那個冰涼堅硬的鐐銬深深嵌進肉里,一股鉆心的疼痛從腳腕直鉆心窩,疼得他快要窒息了。他的手顫抖著夠了最后幾下,絕望地放棄了。
寒氣一刻不停地包圍著他。他抱著膀子,拖著鐵鏈,在小范圍內走來走去,腦神經被仇恨的烈焰炙烤著,不斷設想著一旦擺脫了這副鐐銬,他要把這個蛇蝎女人怎么樣??僧斔陨岳潇o一下,仇恨就被茫然和絕望替代。因為整整一天都快過去了,女人壓根兒不搭理他。她不會就讓他在這里自生自滅了吧!他心中開始暗暗期盼著女人趕快回來。這種心理潛滋暗長著,一度竟壓倒了仇恨,變成了渴求。有一個瞬間,他甚至聯想到小時候搗蛋被媽媽鎖在屋里的情景。當年他對媽媽的那種盼望和渴求,穿越幾十年涌上心頭,與此情此景交融在一起,化作兩行委屈的熱淚。熱淚把他的心都泡軟了,把仇恨都澆滅了。一種換位思考突然占據了腦海,他開始分析起來,女人為什么折磨他。昨夜喝斷片之前的記憶漸漸回來了,女人是把他當成了“老唐”。而這個“老唐”,一定是欠了女人的一筆風流重債!他想起女人昨天的一句話:“我十年沒白等?。 贝藭r,這話叫他不寒而栗。他想起那個放羊漢的說法,想起了那天中午在女人寄居的那座別墅里的所見。如果這一切是真的,這個女人該有多可怕,用十年的時間守株待兔!用十年的時間積攢仇恨!而他,現在就成了替罪羊!他對他昨夜逢場作戲的那點興頭悔死了,腸子都悔青了!如果一開始就講明白,自己不是什么“老唐”……可如今瘋子認定他就是“老唐”了,他都鐐銬加身了,此時再否認,這瘋子能相信嗎?
昨天的酒里一定是下了藥。再看看這副精心準備的鐐銬,鎖住那兩個鐵環的生銹的鐵鎖……他的眼前突然出現了可怕的一幕:又十年過去了,后來者走進這個房間,積滿灰塵的地板上,只趴著一副戴著鐐銬的骷髏……他不敢再想下去,突然朝著大門撕心裂肺地大喊起來,大姐!大姐!快來人啊!
他的喊叫聲在空曠的客廳里回蕩著,仿佛連門都出不去。
喊聲一停,世界一片寂靜,毫無反應。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瘋狂地搬起了右腳,用左手擼鐵環,那一瞬,他甚至連這只腳都不想要了。鐵環的邊緣切進了腳后跟薄薄的皮肉,鉆心的疼痛使得他大叫一聲,絕望地倒在地上。
他像撒潑的小孩一樣躺在地上,號啕大哭。
大哭過后,他愣愣地望著天花板。新生活……才剛剛開始,不能就這么結束!他咬牙切齒地想。
他開始理智地想起辦法來。不能再激怒她了,那個瘋子。暫時先認下“老唐”這個身份。
那么,那個“李嚶喬”又是怎么回事?想著她那副咬牙切齒的表情,想著她要將“李嚶喬”那“婊子”生吞活剝,他一下就明白了,這“李嚶喬”肯定是把她拱翻,自己上位了,當起了老唐的“婊子”。
他苦苦思索,從記憶深處拼命打撈相關信息。突然,腦海里靈光一現,跳出了一個名字——唐躍蛟。此人他曾聽洪齊天當故事說過,多年前開發樓盤失敗,跑路了,扔下一個叫劉燦爛的女人,好像說精神出問題了。
難道是他?
難道這瘋子就是那姓劉的?
苦肉計的方案在頭腦中漸漸清晰了。
他最后掂量幾番利弊,終于下定決心打消了最后一絲猶豫,鼓足所有的勇氣對著窗外聲嘶力竭地吼叫起來:燦爛!燦爛!我錯啦!
11
燦爛!燦爛!
他的嗓音都嘶啞了,人再也支撐不住,坐在了地上。終于,在某一聲嘶吼的間隙,他隱隱聽得外面似乎傳來高跟鞋的橐橐聲。他的心都懸起來了,聲音突然降了八度,無比輕柔,充滿希冀地說,燦爛……你回來啦?你聽我說呀……
大鐵門吱呀一響,劉燦爛從門外進來了。她跺跺腳,撣了撣頭上肩上的雪花,冷冷地望了他一眼。一聲不吭地朝沙發走去。她把手里的塑料袋放在茶幾上,從里面端出一盒泡面,埋頭吃起來,看都不看他一眼。
他的心涼了,但還懸在那里等待著。本來他以為她會繼續審問他,他把詞都編好了,只管順著她的心思說。沒料到她不給機會。咋辦?他只有涎著臉主動表白。可一旦面對面,他發現那些話他真說不出口!他下定決心,打算把那些話像摳酒一樣,忍著惡心吐出來。他終于涎下臉,堆出丑陋的諂笑說,燦爛……當年,是我錯了。
劉燦爛對著眼前的面條冷笑了一聲,繼續吸溜吸溜地吃面,看也不看他一眼。
他餓得前胸貼著后脊梁,但他克服虛弱,眼巴巴地望著她,心里焦慮地盤算著下一步說啥。
她吸溜夠了,點上一支煙,長噓出一道煙氣,扭過臉冷笑地看著他道,錯啦?真覺得自己錯啦?
他緊著點頭,翻起眼皮偷瞄她一眼,只見她臉上浮起一絲殘酷的冷笑,道,我不把你拴上,你能給我認錯嗎?當年你不是到處說,你對我已經仁至義盡啦,我的一切都是你給的……我不就是你養的一條狗嘛,高興了就養著,不高興就扔……你錯哪兒啦?
說著說著,她聲音中似帶出一絲哽咽。
他一驚,偷眼一瞟,見女人眉峰緊蹙,眼圈兒發紅,嘴唇都輕微地哆嗦起來。他慌了,這是他沒料到的,腦子一片混亂,只覺得必須對自己來狠的。他嘴里慌亂地嘟囔著,我那是狂妄自大!我不是人!軍功章里有你的一半兒……情急之下,他連歌詞都胡亂抓取來了。
女人定了定神,抹了一把臉。忽然轉換了話題,李嚶喬呢?還跟著你嗎?
這是他編好的,他膽子大起來了,動情地苦笑道,自從我破了產,她就跑路了!把我的錢全他媽卷走了,說是要止損!當初我真他媽的瞎了狗眼!哪像你啊,到現在還等著我……
最后一句他是靈機一動加上去的,他想套個近乎試試。
哈哈哈……女人仰天大笑,剛才憋回去的眼淚,此時倒給笑出來了。等著你……我他媽等著你……
女人邊喃喃重復著,邊欣賞小品演員獻丑似的欣賞著他。
剛才說那段詞時,他腦子里想的是小芹,他自信帶進了真情實感,說不定已經討好女人了。他想趁熱打鐵,先提個小要求試試。
燦爛……我已經一整天……沒吃東西了。能不能……把你那……他怯怯地指了指她剩下的方便面殘湯。
可以啊。女人看了他一眼,把煙灰朝方便面盒里彈了彈,手上略一猶豫,把煙頭也扔進方便面盒里。然后把那漂著煙頭的小半盒方便面端過來放在地上,拍了拍手。
他一時愣住了,半天涎笑著說,燦爛啊……咱不帶這樣的……這咋吃?。?/p>
咋吃?你知道我咋吃的嗎?劉燦爛慢慢蹲下身子,與坐在地上的他平平地對視著說,自從那年冬天因為采購吃的錯失良機,讓你跑了之后,我不敢再輕易離開這兒啦。東西都吃光之后,我就像游擊隊,挖草根,剝樹皮,從地里掏蟲蛹……什么沒吃過?有一年冬天,實在沒的可吃啦,我是掙扎著到了公路邊,等了一整天沒等到一輛車?;胤孔又?,我躺在沙發上,又冷又餓,昏天黑地,想來想去沒啥意思了,我把一整板冬眠靈吃了,想著……就這么睡過去算了……沒想到,睡了一個星期,我居然又活過來了……
她的臉扭曲著朝他伸過來,眉峰又那么緊蹙,眼圈兒又那么發紅,嘴唇又那么哆嗦起來:
從那之后……我他媽的居然學會了冬眠,就跟蝙蝠,跟刺猬,跟蟾蜍,跟蛇似的……熬不下去了,一板冬眠靈一吃,一星期不吃不喝,一動不動地躺著,連氣都不怎么喘了……有一次,讓一個流浪漢發現了,給民政局打電話,把我差點當流浪人員尸體給處理掉……知道我為啥不死嗎?就因為一口氣撐著,一定要等到你。
她一把抹去眼淚,死死地盯了他一眼,站起身,用腳把方便面盒朝他跟前踢了踢,轉身到沙發那兒去躺下,不再理睬他了。
女人的故事又一次讓他震驚了。她那副表情讓他不得不相信她說的是真的。何況,那天中午,他親眼看見她像具死尸似的躺在那兒。他不能不聯想到,姓唐的不知咋的她了,讓她生出如此深仇大恨。這聯想讓他害怕。他又一次后悔扛起了“唐躍蛟”這個身份,他能扛得住dB5mQjDQfxceW0SlE95gOQ==嗎?這女人會對他咋樣?會不會慢慢把他弄死,會不會讓他生不如死……可如果此時翻供,只會更加激怒女人,只會更失去她的信任。只有熬下去,用忍耐應付女人的種種報復,撫平她的仇恨再說……他忽然發現,不知何時,他對女人的仇恨消失了。如今他對她只剩下恐懼,卻沒有仇恨,因為她在他眼中的形象越來越清晰,她只是個被侮辱、被損害的瘋子。
他抬起眼皮朝她望去,發現她腦袋枕在沙發扶手上,正面無表情地盯著他呢。
于是他拿起那盒方便面,用手挑出那枚她抽剩的煙頭,仰著脖子把那盒殘湯喝了下去。
他又看了她一眼,看見她枕在沙發扶手上玩味般地看著這一切。
劉燦爛漸漸把她那邊的東西都搬過來了。她似乎漸漸適應了,并且很享受和他生活在一個屋子里,就好像孤獨的離婚女人豢養一條什么寵物。但他這條寵物的作用,可不像一般寵物那么簡單。
她在屋子里做飯,她自己吃完后,就把殘湯剩飯通通倒在最初那個方便面盒里,攪成一團后,放在他面前。
有一次,他沒有吃,他很冷靜地抬起臉看著她問了句,你還沒夠嗎?
女人愣了一下,沖著他尖聲喊叫起來,什么叫夠!那年你帶著李嚶喬跑路的時候,我還懷著你的孩子!我在那家小診所岔著兩條腿刮宮,耳朵里還聽著那個老女人的難聽話!等你也嘗到這種滋味,我就夠了!
他沒吭聲,但他聽出,女人雖然尖聲喊叫,但聲調里有種外強中干,硬撐著的感覺,不像前一階段底氣那么足了。他估計,經過這一段忍辱負重,女人的仇恨可能已經被他消磨了大半,她現在是硬給自己調動著仇恨。是時候了。
他早注意到,女人用大號水筆在他面前的地面上畫了四分之一個圓弧。這圓弧實際上就是以墻角里的管道為圓心,以那根拴著他的鐵鏈為半徑畫出來的。他慢慢看出,這條圓弧實際上就是她給自己畫的一條警戒線。與他接觸的時候,比如送飯,或者取便盆,她從來不會進入這個圓弧范圍內。她是防著他的。
他于是縮到了那個墻角處。她再來送那種狗食飯的時候,發現他縮在墻角里專心地把玩著鐵鏈,不理她。
她也不會傻到把飯送到他跟前。他們就這么僵著。
最后她冷笑一聲說,唐僧,你就蜷在那兒吧,孫悟空不會來的。
他這相當于一種變相的絕食斗爭。
當他餓得奄奄一息的時候,她終于妥協了。
那天,她叉著腰站在圈外對蜷在墻角的他說,如果你想體體面面吃飯,那你就接受勞動改造。只有勞動才能洗滌你骯臟的靈魂。
說著,她把一大盆泡好的衣服推進了弧線里。
他看了一眼,發現里面泡的全是她換下來的臟衣服。他爬過來,坐在她給的小板凳上開始搓衣服。里面什么都有,胸罩、小內褲……
從那天起,他開始像人一樣體面地吃飯。不過,她勞改他的項目也越來越多,包括做飯、劈柴、洗衣、修理一些她的小東西。她把要做的活兒推到那個弧線里,由他把一切做好后,再推出弧線交接給她。
有一天,他正在給她搓洗衣服,肥皂泡蓬松碩大,在盆里堆得冒了尖。忽然,他感到頭皮奇癢難忍。他伸手去抓頭皮時,大約把一堆肥皂泡蹭在了頭上。他忽然聽到撲哧一笑。他尋聲望去,只見她正躺在沙發上,頭枕著扶手盯著他,臉上的笑容還未及褪去。他瞬間感覺,那是個真笑,不是冷笑。他竟然鬼使神差地回了她一笑。她愣住了,他也愣住了。二人之間一陣尷尬的沉默。
第二天,在吃完飯之后,她要求他給她唱歌,并且列舉了幾首。
他堅決不答應。他說,他只接受勞動改造,不包括別的。
她的臉頓時陰下來了。她說這些都是她過去為他做過的,要想贖罪、洗刷靈魂,必須一一來過。
望著她陰下去的臉,不知怎么回事他就害怕了。他害怕失去眼下這種相對和諧,極個別時刻甚至不無溫馨的氣氛。在被鐵鏈子拴著的情況下,這就是所能爭取到的最美好的生活氛圍了。
他只得別別扭扭地開了口。為了沖淡心底的尷尬屈辱,他故意野腔怪調地胡唱,邊唱邊看她的反應。她真被逗樂了,半躺在沙發上不錯眼珠地看著他,甚至臉上都浮起了難得的紅暈。
無聊的時候,她慢慢地開始跟他講起他倆以前的生活。她講的是美好的片段,不再像過去一樣毒汁四濺地譴責揭露。她甚至還提到了做愛的片段,稱他為“青面獸”。
他一時納悶地問了句,青面獸?啥意思?
她笑著說,忘啦?是我送你的外號,只有咱倆知道,就是你屁股上那塊碗大的胎記嘛!
那一瞬間,他忽然靈光一現,覺得機會來了。
第二天晚上,他一直觀察著她,給她唱了幾支十年前的流行歌曲,瞅著她心情最好的那一刻。他忽然收起笑容,無比誠懇地看著她的眼睛說,燦爛,有件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你講嘛。
我真的,真的,真的不是唐躍蛟。我知道,你想報仇,也許還想改造他,但如果一切都用錯地方,你不也是白費嗎?
她愣住了,眼神復雜地望著他。
他下定決心,背過身,把衣服一件一件地脫掉。最后把他那兩瓣屁股對著她。他深知,那兩瓣屁股雖談不上白凈,但絕無什么胎記麻點。
身后一片沉默,片刻之后,忽然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哭號,又遭騙了!你們又把我騙了!我這啥命呀,我咋活呀……
身后傳來噔噔噔的腳步聲。
他轉身一看,她跑出去了。
她這一晚是咋過的,他不知道。他甚至稍稍為她擔了點心。她的東西可都搬過來了。
他可是睡了深沉踏實的一覺。
第二天一早醒來,她仍然沒回來。他爬起來,拖著鐵鏈走了幾步。突然,他發現地上有東西在閃光。他仔細一看,是兩把鑰匙,套在一個鋼絲環里。他先是有點納悶兒,這東西哪兒來的?突然腦子里靈光一現,他蹲下身子撿起鑰匙。他盤坐地上,搬過右腳,左手拿著那把鑰匙往那把鐵鎖的鎖眼里捅。他的手抖得厲害,耳朵聽到心跳在轟鳴著,轟!轟!轟!終于捅進去了,然而,擰不動!該死!他不信,他又換另一把鑰匙,這回只聽咔嗒一響,鎖了他整整一個月的那把鐵鎖,終于打開了!
12
他提著棍子,來到她曾經寄居的那座別墅前。門依舊開著,他推門而入,瞬間幻想過她瑟縮在沙發一角,求饒地望著他的樣子,但室內空無一人。這是他料到的。墻角的簡易衣櫥里,沒剩下幾件衣物,都是夏季的。他知道,冬天的衣物她都拿到他那邊去了。所有的房間他都搜了一遍,不出所料,沒人。廚房里剩的一點菜也都蔫巴了。菜都拿到他那邊去了,他知道。
他出門看了看,決定從最近的那套別墅搜起。不知為何,他有種預感,她沒處可去,還在這座鬼城里藏著呢。他進入一座又一座破敗凄涼的別墅,不知為何,在經歷了如此多的折騰之后,他再也沒了初來此地時的恐懼,好像已經習慣了這個地方,好像這里成了他的所謂第二故鄉。
找著找著,他有點茫然。他找她干什么呢?清除隱患?他相信女人的計謀不可能第二次得逞。報復?對,他是想揍她一頓,甚至狠狠地揍她一頓!哪怕為了挽回點男人的面子,哪怕為了那難堪的一個月。但是,揍完呢,他該拿她怎么辦?她又不是他的仇家。她雖然在他身上發泄仇恨,但他很清楚,她是搞錯了對象。在這件事上,她有點瘋癲,甚至有點可憐。他沒有真的恨過她。更何況,最后那幾天,她對他其實越來越好了。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最后那幾天的“勞動改造”,洗衣服,做飯,修理小物件,唱歌……他都把她給逗笑了,臉上都現出了紅暈。她到底要什么?這個瘋女人!其實,她不就是想要個家嗎?想要一個拴在身邊的可靠男人,這和他的想法是一致的……
他搜到了西北角的那座13號別墅。這座別墅的周圍種了很多樹,蘆葦也長得十分茂密。就在他一片茫然,不知該不該繼續搜下去時,他聽到了一陣低沉的、可怕的呼嚕聲。他驚慌四顧,右前方的蘆葦叢一陣搖動,他終于再次看見那個肥大的東西了!這回他看清了:那東西一身黑色鬃毛,尤其頭頂的一列鬃毛,像迎風旗幟似的一直飄展到背脊。粗壯野蠻的鼻子前拱著,兩顆獠牙從唇邊鋒利地齜出,兩只圓圓的小眼睛死死地盯著他。一線涎水從唇邊流掛下來。
他稍稍一愣,轉身就往回撤。開始他沒敢大跑,直到身后響起沉重激烈的足蹄踏動聲。
他使出平生之力撒腿狂奔,但腿始終有點發軟,而且越來越軟。那條延伸到山谷的坡道在眼前劇烈地顛簸起伏,沉重的足蹄踏動聲卻越來越近。他忽然意識到不能跑大路!他一閃身跑進別墅之間的小巷子里,然而,那東西不傻,窮追進來。跑到一片花圃跟前時,他腳下一軟,摔了個眼冒金星。他絕望地回頭一看,一個女人已經從花圃里躥出來,擋在他前面,與野豬對峙著。
他爬起半個身子,認出那是劉燦爛。只見她張開兩手,朝那頭野豬輕聲呼喚著,尤尤……尤尤……聲調極盡溫柔,但也飽含著緊張的顫抖。
他愣愣地坐在地上,還沒容他反應過來,野豬已經翻臉了,猛向前一沖,拱倒了女人。
女人在地上蜷作一團,像一條被打了農藥的害蟲似的掙扎蠕動,嘴里發出痛苦的咝咝聲。
野豬看了看女人,轉身跑走了。
他跳起來跑到女人身邊,見她臉色蒼白,右脅下已滲出一片鮮血。
它不聽我的話了……她仿佛慚愧地嘟囔了一句,就合上了眼睛。
劉燦爛不上醫院,她說她沒錢。
盡管對她的動機有所懷疑,但他還是伺候上她了。就像前些日子一樣,只是他沒給她拴鏈子。
有時,他望著躺在他床上的女人,忽然記起,他都忘了揍她了。
就算野豬幫他揍了她,而且揍得不輕。他這么想。覺得他和她之間的事情,越來越好笑了。
他越來越相信她的話,她真的在這里守候了十年。
受傷那天,她讓他進城搞來一瓶七十六度的衡水老白干。
她把老白干倒在小碗里,點起一蓬藍色的火苗,捏著一根彎彎的小針在上面烤了烤,往針眼里穿上一種特殊的線。隨后她半靠在床頭上,把內衣撩起來。猛灌了幾口老白干之后,她一邊打著酒嗝兒,一邊齜牙咧嘴地在那個小洞上穿針引線,全程不要他插手。
她還讓他到她原先住的那套別墅的廚房里找一包草藥帶來,熬水搗爛之后,涂抹在右脅下的那個縫起來的肉縫上。
眼見著她傷勢一天天見好,一種感覺越來越暖上心頭,在這座荒城里,他終于有個伴兒了。
13
老唐!
李高唐剛把兩桶水倒進水缸,身后就傳來劉燦爛的呼喚。他心里一陣別扭。自從那個激情之夜后,不知咋的,她又開始叫他老唐了。
我是高唐,不是老唐。他努力笑了笑,糾正了她一句。
但她詭異地笑著,半天才道,你在別處是什么唐我不管,在我這里,你永遠是老唐。
看著她臉上那絲詭異的笑,他的心顫了一下,她是又迷糊了,把他當作唐躍蛟了嗎?不像??伤秊槭裁捶墙兴袄咸啤蹦?,她的心思無法捉摸。他無奈地說,老唐就老唐吧,名字就是個代號,關鍵你把人認準了。
他在她身邊坐下。她說,老唐,眼下這份日子來得不容易,希望你好好珍惜,不要重蹈覆轍。
他不安地看了她一眼,說,那是自然。
你不會對我搞鬼吧?
她盯著他,眼神兒里微微放出一絲凌厲。
咋會呢?他有些莫名其妙,也有點不高興。
你聽……那個人又來了。
她把食指豎在嘴上,眼珠向外瞟了一下。
他一愣,凝神傾聽片刻,遠處,隱隱傳來馬達聲。
她看著他道,昨天上午他就來過,扒著窗子往里看——不是你的人吧?
他愣愣地看著她,說,我的人?昨天上午我拉貨去了,你知道的。
到門口了。她壓低聲音,指了指門。
他疑惑地走過去,猛一把拉開門。
哥,我來看看你。柴招風先是一個驚退,接著沖他尷尬一笑。
他把柴招風讓進了門。
這就是我包工程時的那個小兄弟,柴招風。他壓著一絲不安給劉燦爛介紹著。
這是……柴招風諂笑著看了一眼半躺在床上的劉燦爛。
你嫂子。
哎喲喂……嫂子!柴招風夸張地親熱著,兩步并一步跨到床前沖劉燦爛伸出了手。
劉燦爛不伸手,臉上陰晴不定地盯著他,突然問道,你,昨天就來過吧?
柴招風尷尬地縮回手在褲腿上擦了擦,目光瞟到了李高唐臉上。李高唐嚴肅地望著他輕輕點了下頭。
噢……來過……來過。柴招風邊說邊伸出手,隔著毛線帽搔弄著頭皮。
昨天咋不進來?劉燦爛眼睛依舊盯著他不放松。
昨天……似乎抓頭皮抓出了主意,柴招風臉上現出一絲涎笑。昨天我哥不在,我以為嫂子坐月子,就沒敢進。
坐月子?哈哈哈!劉燦爛爆發出一串縱情大笑。兄弟,你真滑稽……逗死我啦……哈哈哈!
面對這一串縱情大笑,柴招風的背不由得又彎下去一分。他機靈地轉向李高唐,開啟了新話題,哥,想不到,你真把這里開發出來啦!真太美啦……連嫂子也順便開發啦……
他壓低嗓門一個涎笑,然后就羨慕地環顧著周圍雪白的墻壁、墻上掛的油畫、頭頂的水晶大吊燈。
哥……你帶我上二樓參觀參觀吧?
有啥話你就在這里講。這么遠的山溝,你來兩趟也不容易。劉燦爛插進話來。
他媽的!他不該心虛地瞟劉燦爛那一眼,這女人眼里是揉不得沙子的。柴招風果然又目光虛弱地瞟到自己臉上來了。李高唐只得閉上眼睛輕點了下頭,意思是順其自然吧。
是這樣,嫂子……我哥跟我說過,他一個人住這里太孤單。柴招風緊張地舔弄著嘴唇,干咽著唾沫。我哥當時的意思是,讓我過來陪他住,就住二樓。
柴招風說罷,心虛地望著劉燦爛。
你哥說了不算,這房子是我的。不但這座房子,這一片房子都是我的。劉燦爛眼神凌厲地盯著柴招風。
噢……那……柴招風沒辦法了,又來瞟他。
這樣,你不是要參觀二樓嗎?你參觀去吧。我跟你哥有話說。
柴招風瞟了他一眼,他又垂了一下眼皮。柴招風只得一步一回頭,依依不舍地上二樓去了。他則走到了床邊。
你想干啥?她神色凌厲地望著他。
他想了想,決定坦然講實情,都到這一步了,他有啥可隱瞞的。燦爛,確實是我讓他來住的。那時候,咱們還不認識,沒來得及向你匯報……
我不管你啥時候,你要是搞我的鬼,我跟你魚死網破,辦法我有的是!劉燦爛目光凌厲地盯著他,隨后瞟了一眼墻角,那堆鐵鏈子還堆在那兒。
他心頭一凜,伸出兩手抱住她的膀子,語氣誠懇地說,燦爛,我的身世前兩天都告訴你了,活到這一步,我還有啥鬼可搞的?我就想有個家……但是你想過嗎,就咱兩人,在這荒山野嶺是活不好的。水的問題、取暖的問題,將來還有不知啥問題,都沒法解決……人多才力量大!人多,才人氣旺!人氣旺,才能鎮住這里的邪氣……那群野豬還沒走,山谷里還有不知多少……想想吧。
他坐到了床沿上,伸出兩手溫柔地攬住她的雙肩撫弄著,兩眼溫柔而期待地望著她。
二樓不行,你讓他住隔壁去。別忘了,這所房子是你當年許給我的。她目光灼灼地盯了他一眼。
14
窗外白雪皚皚,冬往深里走了。屋檐上垂下的冰溜子,仿佛天空中懸垂而下的水晶根須,又仿佛凝固在空中的一道道瀑布。沿坡而下,一座座別墅的屋頂上,都積著厚厚方方、輪廓柔和的一層積雪,遠遠看過去,就像蛋糕店玻璃柜里擺放的一只只造型別致、充滿童話色彩的奶油蛋糕。一窩一窩的樹叢結滿霧凇樹掛,萬千玉樹瓊枝在視野里由近及遠鋪展開去,一直蔓延到對面的山頭上。寂靜的冬世界,真像走入了童話秘境。
李高唐輕輕嘆了一口氣,收回了眼神。
室內爐火燃得呼呼響。牌桌前的劉燦爛臉色紅潤,愜意滿足——她再也沒冬眠過。但她不知道李高唐的心思,他擔心的是,人氣怎么才能聚攏。
哥,出牌呀。柴招風催道。
他神思恍惚地打出一手牌。
哥,不好意思了。柴招風亮出底牌,伸手把桌上的錢攏到自己懷里。
李高唐看了他一眼,忽然問道,大葵呢?她咋不來?
擔水去了。柴招風把手里的錢搓個扇面看了眼,塞進口袋。
大雪天,你讓女人擔水?劉燦爛瞪眼看著他。
女人不就干家務嗎?要不養個女人干啥?柴招風不無挑釁地瞟了眼劉燦爛,又得意地瞟了眼李高唐。
老柴,咱們勞動新村可是靠勞動入股的。你不勞動,股權可要縮水的。劉燦爛皮笑肉不笑地盯著柴招風道。
誰說我不勞動?屋里瓷磚、刷墻不都是我們男人干的,是吧李哥?
李高唐意味深長道,兄弟,你嫂子說的勞動入股,意思是你要對咱勞動新村的公共事業有貢獻。
柴招風半張著嘴,一臉茫然。
這時,遠處忽然傳來大葵歇斯底里的號叫。李高唐一驚,情知不妙,說,拿棍子!
三人趕到西區那邊時,見大葵正連滾帶爬地朝他們這邊奔逃,兩只水桶順著坡道向下轱轆。
白雪地里,追著大葵的那頭黑野豬顯得十分刺眼,它看到提著棍子的三人,才剎住腳,呼嚕了幾聲,掉轉屁股朝它自己的13號別墅跑去。
柴招風扶起氣喘吁吁歸了隊的大葵,不滿地嘟囔道,不是關照你了嘛,別往13號那邊去!
大葵哭咧咧道,那我要繞多遠!老子腰桿都累斷啦!
李高唐憂心忡忡地看著柴招風,兄弟,這吃水的問題,要靠你啦。
柴招風納悶兒,靠我?
你鄉下那哥們兒,不是打井隊隊長嗎?
15
滿堂哥,只要你把井給咱打了,把水通上,這一排別墅,你隨便挑!柴招風在他自己畫的別墅區平面圖上豪邁地一劃拉。
屋子里爐火燒得很旺,打井隊長高滿堂兩頰紅撲撲的,似乎還沒從迷醉中清醒過來。他又環視了一圈這剛裝修出來的別墅,瓷磚、油畫、水晶大吊燈、家具、厚重的窗簾,室內的豪華簇新與室外的老舊形成鮮明的反差,造成一種詭異的、夢境般的印象。
打個井,就能換來這么一套房?他不相信地又問了一遍,眼神中充滿了老實人的迷惑和擔憂。
要我說幾遍?哥!兩家你都看了!
有房產證嗎?高滿堂怯怯地問了句,仿佛為自己的得寸進尺而心虛。
我不是給你說過了嘛,唐躍蛟破產跑路都十年了,這片別墅當年就抵押給我們劉董事長了!劉董事長就是當年唐躍蛟的夫人,姓唐的債,是劉董事長傾家蕩產償還的。這抵押來的房子,一時是辦不了房產證的。要不能讓你打口井就勞動入股啦?看,這就是當年唐躍蛟跑路的新聞,你看看,都十一年了!說不定他都入土為安了,你怕啥?
高滿堂接過柴招風遞來的手機,盯著那張新聞截圖仔細看了半天,忽然把狐疑的目光投在了李高唐臉上,訕笑地說,這唐躍蛟唐總……不是這位兄弟嗎?
你啥眼力!就會打窟窿眼兒!柴招風奪過手機恨鐵不成鋼地指點著說,我們李總跟當年的唐躍蛟長得是像了點兒,可唐躍蛟這照片是十一年前的,你想想,這位要是唐躍蛟,他十一年還停住不長啦?李總,把你身份證拿給他看看。
李高唐兩眼故意狠狠地盯著高滿堂,仿佛忍辱負重似的,掏出身份證遞過去。
趁高滿堂看身份證,柴招風一旁敲著邊鼓,道,滿堂哥,打個井不要一萬塊錢,換套別墅住著。冬天帶孩子來滑個雪,夏天一家人來避個暑,如果有小蜜,你把她安頓在這兒,我替你照顧著……
放屁!我們勞動新村是有底線的!一旁傳來劉燦爛的呵斥聲。小柴,你別低三下四的!高兄弟要看不上,昨天還有人跟我聯系了。咱們這勞動入股,也是根據開發的需求,一個需求,也就只有這么一次機會……
劉燦爛把煙頭按死在煙灰缸里,作勢欲走。
柴招風連忙拉住,董事長別生氣,讓滿堂哥再想想。
高滿堂抬起頭看了周圍人一圈,咬牙吐出一字,行!
高滿堂的打井機開進來了,寂靜的山谷里,空壓機的突突聲和鉆機的呼呼聲四面回蕩。
高滿堂一家人都來幫忙了,李高唐帶著柴招風也加入了勞動的隊伍。隨著井筒向地底深入下去,出土量越來越大。李高唐帶著柴招風和高家的男人小車不倒只管推,干得熱火朝天。嚴寒冬日,男人們的頭上冒著熱氣,臉上洋溢著建設家園的熱情。
高家的兒子甚至按照打井的規矩,圍著鉆機插了四面紅旗,在穿谷風的鼓蕩之下,紅旗獵獵飄動。
李高唐停下手推車擦了把汗,他朝臺地上放眼望去,只見在第一臺地上,如今已經有三套別墅冒起了炊煙,三道淡藍色的炊煙在雪野的山谷中隨風飄蕩,漸漸與天空融為一體。鼻子里飄進一股肉香,甚至酒香也提前混進來了。他知道,那是兩個女人在給大家燉晚餐的肉呢!
他想,趁熱打鐵,改日把劉二棒叫來,一起到洪齊天那里把那臺小鍋爐弄回來。他要給大家通上土暖氣。
16
姓李的!你欺人太甚!你他媽的要把我挖空呀!
洪齊天從椅子上忽地一下站起來,不知何時蓄起來的一把山羊胡子氣得直哆嗦。只見洪齊天面朝李高唐直沖過來,剛沖兩步,想起了什么,轉身拿起椅子邊靠著的竹竿,一路哆哆嗦嗦地搗著地朝他沖過來。
李高唐轉身出了門,不料洪齊天搗著拐棍還跟了個緊,一直跟到院子里,突然在他身后跌坐在地,一把抱住他大腿不撒手,今天不放下東西,你別想走!
李高唐沒料到這撒潑手段,邊彎下腰掰他,邊低聲呵斥,老洪,你欠老子六十萬,老子還沒搬夠呢!
洪齊天仰臉尖叫,你六十萬算個■!老子還欠別個六百萬、六千萬呢!搬東西你狗日的也排不上號兒!
見他撒潑,李高唐沖劉二棒使個眼色。劉二棒上前,雙手從洪齊天兩脅下抄進去,一把就將洪齊天從李高唐大腿上撕下來,嘴里嘟囔著,老哥歇歇,老哥歇歇……
洪齊天兩腿亂蹬著,兩手去掰劉二棒箍住他胸脯的胳膊,無奈那兩條胳膊就像鐵打的,根本掰不動。洪齊天活像個被人捏住脊背的螃蟹,四肢在空中徒勞地舞動著,嘴里亂叫,你狗日的明搶啊!老子要報警!放開我!
李高唐讓隨車吊司機抓緊吊裝那臺鍋爐。司機盯著他道,你們這……到底咋回事?
李高唐不耐煩地拿出欠條給他看:他狗日的欠薪,都是家里鄉親的血汗錢。
司機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上車操作,將鍋爐吊上貨車。
那邊劉二棒坐在那把靠椅上,像個盡職盡責的保姆,緊抱著洪齊天不撒手。洪齊天也掙累了,只剩張嘴喘著大氣,你狗日的良心黑了,搶我個瞎老漢,老子要報警,你等著!
開車出門的時候,李高唐無意間從后視鏡里看到,那個隨車吊司機被洪齊天攔住,二人不知說些啥,只看見洪齊天把什么東西往吊車司機手里塞。
哥,再把那群野豬趕走,那套別墅就歸我啦?
劉二棒側過臉,一雙爛紅眼充滿希望地盯著他。
放心,哥說話算數。
那,啥時候趕野豬?
咱們幫著姜師傅先安鍋爐,裝暖氣,這個活兒一完,咱們就趕野豬!
沒問題哥!我打頭陣。不過,那個姓洪的,我看不像瞎子。
咋的?他心里一驚。
他是裝的。劉二棒說,他看得見。
劉二棒的說法戳中了他的心事,他想起剛才洪齊天從靠椅那邊沖過來時,都邁出兩步了,又掉頭回去拿竹竿的場景。
李高唐的車從峽谷里快開出來時,在最后一個拐彎處,他從后視鏡里望見有輛車跟在后面,隨著一拐彎,那車看不見了,但他覺得眼熟。
他把車剎在了路邊。
哥,咋啦?
好像有輛車在后面跟著。
李高唐給劉二棒發了根煙說,咱等等。
一根煙抽完,后面沒動靜。
二棒,你下車,躲在那叢草窠子后面。如果有車過來,你幫我盯著點,看是啥車。待會兒我來接你。
李高唐把鍋爐卸下,交代給安土暖氣的姜繼銓后,就開車來接劉二棒。劉二棒困惑地說,你走后不久,后面就來了輛車,你猜是啥車?
啥車?
就是給咱們裝貨的那輛隨車吊。過去之后大約二十分鐘就返回來,然后就回城了。
李高唐心里一緊。
咋的啦哥?
沒啥沒啥。
當天晚上,李高唐猶豫很久之后,問劉燦爛,燦爛,有個叫洪齊天的,你認識不?
劉燦爛道,認識呀。當年干工程的。
他和這片別墅有關系嗎?
當年唐躍蛟把土方給他了呀。你咋認識他的?
也是干工程認識的……哎我問你,如果唐躍蛟來找麻煩,咋辦?
他敢露面!他欠著一屁股債呢!他敢來我收拾他!
對!李高唐的眼睛在燈光下漸漸發亮了,咱把人搞得多多的,對付他!
17
機井打好了,水泵也安完了,可是把水通到每家每戶,還得挖管溝,鋪管道。鍋爐雖然立起來了,把暖氣送到每家,工程也還遙遙無期呢。李高唐這兩天為人手不夠深感頭疼,正考慮招募新股東。劉二棒卻按捺不住了,天天圍著李高唐催問啥時候趕野豬,看到別人家都像模像樣了,連暖氣都快通上了,他的別墅還讓一群野豬霸占著,想起來就氣不打一處來!
李高唐不得不放下盤算安撫劉二棒,今晚就行動!
他隱隱覺得,劉二棒虧待不得,將來還靠他發揮大作用呢,名目他都想好了,封他個保安隊隊長。
當天下午,劉二棒提著斧頭打頭陣,李高唐和柴招風各提著大砍刀作為第二梯隊,高滿堂和姜繼銓家的男人們提著鐵棍鎬把墊后,一行人朝13號別墅摸過去。
按照經驗,那頭長著獠牙的野豬是看家護院的,聞到生人氣息,它定會率先沖出來。但它絕不敢進攻這么多手持武器的男人,只要把它先趕走,院子里的其他野豬就不在話下了。等占領了院子,把大鐵門加上鎖,就不怕野豬的騷擾了。
越靠近那座藏了不知多少頭野豬的別墅院子,隊伍前進的速度就越慢。那頭“獠牙”始終都不露面。
哥!高滿堂在后面用氣聲緊張地問道,你指定野豬就在這院子里?
李高唐回過頭,狠狠瞪了這擾亂軍心的家伙一眼。他發現,后面這一群人,有的已經開始緊張地朝四處張望,似乎擔心野豬會從周圍其他別墅里竄出來,似乎野豬會從任何方向突然竄出來,似乎大伙已經掉進了野豬布好的包圍圈或口袋陣什么的。
隊伍在離院子十米遠的地方停住了,誰都不敢再前進一步。時間分分秒秒地流過,空氣都仿佛凝固了。
哥,進院子吧,這樣下去不是個事啊。
劉二棒不停地回頭看大家,心急如焚。
李高唐心里一番掙扎過后,沉聲道,進院子!
劉二棒打頭陣,提著斧頭邁進了大鐵門。柴招風還在看他,被他一個狠眼色逼進了大門。他們剛進門,就聽柴招風口里嘶的一聲,眼前一頭黑乎乎的龐然大物直朝劉二棒猛撲過來。
獠牙!他心里一緊。
好個劉二棒,要房不要命,掄起斧頭就朝野豬頭上猛劈下去。只聽咚的一聲悶響,斧頭仿佛劈入了千年老樹干,連空氣都在震顫。獠牙頭插斧頭朝斜刺里撞過去,正沖著柴招風。柴招風咬牙掄刀照豬臉猛劈,只覺得刀砍硬木般地震手,一股力道已經把自己甩墻上了。獠牙順著勁往前沖兩步,歪著身子開始原地轉圈圈兒。忽聽劉二棒那兒一聲怪叫,一頭不帶獠牙的野豬正沖劉二棒拱去,而他的斧頭早就揳進獠牙腦門,不知甩到哪兒去了。
劉二棒被一頭野豬拱倒,正遭受著啃咬踩踏等一條龍式的報復。
招風,上呀!
李高唐不知哪兒來股勇氣,掄刀朝那頭野豬腦袋劈去,柴招風也跟上來胡亂砍著。不帶獠牙的野豬嚎叫著躲向一旁。他赫然看見,屋子里還有野豬洶涌地朝外沖,只是一時被門卡住出不來。
快撤!
他和柴招風架起劉二棒就朝門外跑。
出門才見,高滿堂和姜繼銓家的男人都站得遠遠的,嚇傻了。
當晚,大家來到王座別墅里,看望受傷的劉二棒并商量對策。
劉二棒其實沒啥大事,就是被那頭野豬拱傷了。幸虧那頭野豬沒長獠牙。
劉燦爛講,沒長獠牙的是母野豬。最近野豬比較兇悍,估計是窩里帶著仔呢。以前她和那群野豬都是和平相處的。
如今你要占它的窩,它肯定跟你急。劉燦爛分析說。
那咋辦呀?劉二棒急了,往起一掙,疼得齜牙咧嘴。
李高唐在原地轉著圈子,絞盡腦汁想辦法。
按說野豬也是豬,想不到這么兇殘!根本不敢往前靠嘛——要是有幾桿獵槍就好了。柴招風在一旁嘟囔著。
就是就是!高家和姜家的男人們連連點頭附和。
聽到這里,李高唐突然靈光一現。
18
時近年關了,公安局指定的炮仗銷售點生意火爆,店主一改平日的低三下四,一臉不耐煩地厲聲吆喝著維持秩序,排好隊!都給我排好隊!他媽的我不賣了!
大家無奈地花插著排好隊,隊首涎笑著虛哄發怒的店主。店主這才吊著臉重新開始賣貨。
好不容易輪到了李高唐,他心中竟莫名地有些緊張。
來一百桿彩珠筒。他把腦袋湊到店主跟前,壓低聲音道。
一百桿?你要那么多做什么?店主臉上先是驚訝,再是警惕。
李高唐心里一緊,擔心后面排隊的哄鬧,趕緊壓低嗓門道,村里有群野孩子不好哄弄,一人給發個十桿,大家過個太平年。
店主狐疑地把李高唐上下打量一番,身份證!
幸虧帶著。李高唐把身份證遞給店主,店主吊著臉覷了一眼,塞還給他。
當他抱著一大捆彩珠筒擠向店門時,后面隊伍已傳來竊竊私語。他一出門,就聽身后有人沖店主叫嚷,我×!都叫他一個買走啊……
囤積!
他加快腳步朝貨車跑去。
當夜,李高唐開著貨車慢慢靠近13號別墅。劉二棒坐在副駕駛位,輕傷不下火線,他非要親自炮打野豬司令部。
停好車,李高唐端起望遠鏡朝13號別墅瞭望。別墅趴在黑暗中,只是一片黑黢黢的輪廓。這不行,連窗洞都看不見。他想了想,硬著頭皮打開大燈。別墅的身影在黑暗中猛地浮現出來。貓在后面的柴招風也把腦袋伸到前面來了,兩個眼珠亮晶晶地浮現在黑暗中,眼神緊張地望著別墅方向。劉二棒一手舉著彩珠筒,一手舉著打火機,咬牙切齒地死盯著別墅。
先朝屋里打,好像都在屋里。第一桿打了后,盯住炸點位置,再調整角度,不要浪費彈藥。就打那第二個窗洞,里面趴的多。
李高唐端著望遠鏡,活像個炮兵偵察員,指揮著炮手。注意……點火!
劉二棒的手哆嗦著撳燃了打火機,彩珠筒的藥捻子像炸藥包的導火索似的噴濺著火星哧哧地燃燒起來。
噗!一顆橘紅色的彩彈拖曳著光焰的長尾射向13號別墅??上]打進窗洞!只在窗戶右上角的墻壁上炸開。
紅光炸現的瞬間,顫動的鏡筒里,李高唐看見屋內野豬紛紛爬起了身,聳起了耳朵。
噗!又一顆綠色彩彈射出,這回是拖著一條綠光尾巴,直鉆進大臥室的窗洞。一剎那,室內綠光燦然,伴隨著爆炸的轟響。只見一群綠色的野豬一個個騰地跳起,狹小的空間瞬間變成一片足蹄踏動、狼奔豕突的混亂場景!
狗日的!叫你睡!劉二棒的臉上露出了猙獰的笑容。
接下來,劉二棒有如神助,彈無虛發。顆顆彩彈奔襲一個個窗洞,爆炸聲伴隨著五彩繽紛的光焰,野豬群在院子里、在巷道間東奔西鉆,鬼哭狼嚎……“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劉二棒的彩珠筒對著群豬是追著打,壓著打,挖著打!打得野豬群四散奔逃,潰不成軍。連一旁的柴招風都按捺不住,也舉著一桿彩珠筒擠到窗口體會一下炮打司令部的痛快……
連續作業兩個晚上,他們終于相信野豬清零了。
第三夜,當他們終于安安靜靜地摸進別墅的客廳時,眼前赫然趴伏著一頭巨大的野豬,三人驚跳,卻發現野豬一動不動。仔細一看,是獠牙,死在崗位上了。
19
小年夜,李高唐與柴招風、高滿堂等最早入股的幾家老戶聯名宴請新招募的股東們,弄了一百只椒麻雞,號稱“百雞宴”。新股東們,其實大多是以前跟著李高唐干工程的家鄉子侄們。在劉燦爛的策劃下,這幫人債轉股,紛紛加入了勞動新村的建設。有了這幫人的加入,各項工程進度都開始快速推進了,整個勞動新村一片熱火朝天、欣欣向榮的景象。連賣瓷磚、沙子、水泥等建材的商戶和供應蔬菜日雜的小超市老板都入駐了。
李高唐在水晶大吊燈下高舉酒杯發表演說,號召大家“共同建設家園,共同抵御風險”,宣布了新村的章程,當場提拔劉二棒為保安隊隊長。
人生能有幾回搏,干!李高唐和劉燦爛一口喝干碗中酒。眾人紛紛響應。
席散之后,李高唐酒興不散,在劉燦爛的攙扶下,抱著剩余的彩珠筒,搖搖晃晃來到別墅大門口。
我要來它個二十四響禮炮,慶祝這個值得紀念的日子!
一顆顆彩彈騰空而起,先快后慢,冉冉升入夜空,最后以一聲聲震撼的轟鳴釋放出朵朵奇葩。奇葩在夜空中此起彼伏,爭相綻放,連月亮都抱愧退場,不知所終。
紅黃藍綠,陣陣光焰照耀下,放眼望去,一座座別墅都亮起了燈火,暖黃溫馨的窗戶上,可見一個個黑色剪影像皮影戲里的人物,為了家園辛勤質樸地勞動著……
尾聲
洪齊天的通風報信終于把唐躍蛟給召來了??吹疆斈陻[爛的項目如今又生氣勃勃了,唐躍蛟的心像凍蛇似的復活了。他招來舊部打算繼續開發扔下十多年的項目,組織清房隊趕人。劉燦爛則率領著勞動新村的人馬與唐躍蛟展開了一番智勇雙全的激烈斗爭。因著當年欠下了劉燦爛的滔天情債,再加上跑路期間,大量債務是劉燦爛傾家蕩產擺平的,唐躍蛟終于低下了他那顆無賴的頭顱,以給劉燦爛分配股權的名義,承認了她的產權和這一伙人的居住權。
李高唐等一眾“榮譽村民”在他們的“勞動新村”安然定居下來。他們那市井底層的熱烈潑辣而又冥頑不靈的做派,在這片別墅區構成了一道獨特的風景線,引來無數閑人甚至文人的好奇觀望。對李高唐來說,最為愜意的是,劉燦爛再也沒叫過他“老唐”,她為他正式更名為“高唐”。
責任編輯劉升盈張爍
【作者簡介】張弛,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23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烏魯木齊市作協理事。在《當代》《十月》《花城》《北京文學》《上海文學》等雜志發表長、中、短篇小說百余萬字,作品曾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等雜志多次選載,并多次獲獎。著有中短篇小說集《愛遼闊》《沉重的肉身》等,電影劇本《鬼卡點》《離海最遠的孩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