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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在部隊扛過槍(上)(長篇小說)

2024-08-03 00:00:00衣向東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24年7期

一朝戎裝,終生兵魂。

——謹以此文,獻給曾在部隊扛過槍的戰友

第一章

1

伴隨著十幾聲槍響,一群驚鳥從胡楊林上空四散而去,幾枚干枯的樹葉被驚鳥的翅膀拍得稀碎。也就七八分鐘,胡楊林便恢復了寂靜。空氣中飄浮著火藥味兒,有風從遠處的戈壁灘吹來,把縈繞在樹梢的一縷硝煙吹得無影無蹤。遠處山脊上的皚皚白雪亮得刺眼,陽光鋪在茫茫戈壁上,看上去很厚重,卻沒有溫度。

兩輛防暴車從胡楊林返回軍營時,樓群深處浮出淡淡的夜色,在籃球場活動的士兵們滿身汗水,歪坐在球場邊說笑。林梳雨和反恐分隊的戰友走下防暴車,聽到球場那邊有幾個人在打招呼,祝賀他們凱旋。林梳雨并不用心辨認誰在說話,也不去細聽說了些什么,只是胡亂地朝球場方向揮揮手,忙著上樓沖澡。類似的“處突”任務,反恐大隊每年經歷幾十次,不值得大驚小怪。

沖完澡,夜色還沒有濃度。邊疆的夜來得遲緩,已經九點多了,夜色中仍舊混雜著夕陽的光影。暮色是從地面開始升起的,最先覆蓋了樹木,然后是樓群上空,再之后是飄浮的白云。邊疆的夜是黑不透的,白云之上總是有明亮的光影。

林梳雨正準備休息,通信員跑來通知,大隊長要找林梳雨談話。林梳雨去大隊長辦公室,發現教導員也在那里,兩位領導見到林梳雨,爭著夸贊他們小分隊這次“處突”干得漂亮。林梳雨有些納悶兒,這種小打小鬧的“處突”任務,都是由中隊組織完成的,大隊領導很少專門聽取匯報。林梳雨警覺地問:“我們小分隊不就是出去‘吃了碗面條’,怎么,有‘硬菜’了?”他這一問,兩位領導語塞,屋內突然靜下來。

林梳雨沒來之前,大隊長和教導員愁眉苦臉的,商量該怎么跟林梳雨談話。反恐大隊春季士兵復退名單下來了,里面竟然有林梳雨。確實很意外。林梳雨在反恐大隊服役十二年,榮立一次二等功和四次三等功,他有資格留隊轉成四級士官。上級首長解釋說:“今年四級士官的名額太少了,只能忍痛割愛。”大隊長不冷靜地頂撞了首長,說:“這哪是割愛,這是割我的心頭肉!”

牢騷歸牢騷,老兵復退工作還要做。大隊長問教導員:“你說怎么跟林梳雨談?”林梳雨是個“兵癡”,非常熱愛身上的軍裝,就沒想過今年退役的事情,似乎只要他不提出退役,部隊就會留他在軍營干一輩子。大隊長說:“你是教導員,做思想工作的專家,你要跟林梳雨談話。”教導員知道大隊長故意把難題推給自己,就問:“誰規定大隊長不做思想工作了?”

兩個人正推太極的時候,林梳雨來了,他們艱難地琢磨著怎么捅破窗戶紙,把真話告訴林梳雨。

林梳雨感覺出屋里的氣氛澀巴巴的,追問了一句:“怎么啦?大隊長、教導員,這道‘硬菜’沒我的份兒?”大隊長苦澀地一笑,朝教導員努嘴,示意去問教導員。教導員索性不繞彎子,直接跟林梳雨說了。林梳雨聽明白后,身子僵在椅子上,好半天才緩過神來。

“噢。”林梳雨說了一個字,抬眼去看大隊長和教導員,仿佛自己在做夢。他本來就不善言辭,這個時候更不知道怎么說了。

直到這時,林梳雨才意識到今天是自己在部隊最后一次執行“處突”任務了,心里懊悔,早知道這樣,應該把過程放慢,享受過程中的每個環節。

大隊長和教導員一起扭頭看窗外,故意避開林梳雨的目光。林梳雨的神情可憐巴巴的,很無奈的樣子。教導員心里難受,沒話找話,說:“我們大隊特想留下你,就是沒有名額……不過……或許還有機會,以后或許……”

林梳雨聽不明白,怎么還有機會?還有機會留下來?他瞪大眼睛等待教導員說下去,滿眼的渴望。教導員不說不行了,就發揮自己的想象力,繼續編下去:“特殊情況下,你還可以回來……這幾年海軍空軍召回了不少技術過硬的士官,我們邊疆反恐部隊越來越重要,這支特殊的部隊以后很可能擴編,召回一些骨干力量。”教導員說完,喘了一口粗氣,心里突然很佩服自己編故事的能力。

林梳雨輕輕嘆息一聲。他說:“你們在安慰我,我知道召回很難……不過教導員,如果以后真有召回,你和大隊長一定別忘了我,行吧大隊長?”

林梳雨轉頭去看大隊長,希望再得到大隊長的承諾。大隊長心里責怪教導員,你這不是給自己找事嘛,他只能硬著頭皮點頭許諾:“那肯定,我們反恐大隊有一個召回名額,也是你的,你放心好了。”

林梳雨站起來,身子晃蕩了一下。他說:“謝謝大隊長,謝謝教導員,就怕過幾年你們也轉業了,部隊一個熟悉的領導都沒有了……”

教導員張了張嘴,不等他說話,林梳雨已經走出屋子。教導員尷尬地咽了口唾液,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要說什么話。大隊長抓起茶缸,飲驢一般咕嚕咕嚕喝了幾大口水,他似乎剛剛穿越了塔克拉瑪干沙漠,嗓子干渴得要冒煙。

教導員瞪了大隊長一眼,想懟他幾句,大隊長卻突然發神經,扯開嗓門兒喊道:“稍息,立正——!”

教導員一個字都懶得說了,憋著氣離開大隊長的屋子。

第二天上午,反恐大隊的告示欄內就張貼出了復退士兵的名單,跟往年一樣是用大紅紙張榜的,上面點綴了兩朵大紅花。士兵們都圍著看,林梳雨卻躲得遠遠的,一整天都不敢從告示欄前走過。到了深夜,他才小心翼翼地走近告示欄,從榜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盡管早就知道紅榜里有自己,但看到自己的名字時,心里還是一揪。告示欄不遠處就是訓練場,一排排訓練器材浸在月色里。軍營門口的哨兵持槍佇立,槍刺在月色下閃著寒光,卻看不清哨兵的面孔。還有五天林梳雨就要跟這些熟悉的場景告別,再想回來,只有在夢中了。

五天的時間很短,復退的士兵們有很多事情要處理,他們要購買各種物品,要跟戰友老鄉和部隊駐地的熟人打招呼辭別,都很忙碌緊張。林梳雨卻什么人都不想見,他只是給父親打了個電話,語氣淡淡地說了自己回家的時間,然后坐在宿舍里發呆。父親得知他要退役,挺高興的,答應親自到高鐵站接他。其實接不接站不重要,他只是要把退役這件事告知父親。

林梳雨待在軍營里,沙日娜就找上門了。她得知林梳雨復退的消息,在屋里偷偷哭泣,母親理解她的心情,建議她到軍營去跟林梳雨見一面。三年前的一場暴風雪中,如果沒有林梳雨和他的戰友們舍命相救,沙日娜不會存活下來。她曾一度愛上林梳雨,渴望成為他的新娘。甚至,沙日娜的父母親自到部隊,請部隊的領導做月下老兒。沙日娜像天山上的雪蓮一樣冰清玉潔,艷而不妖。林梳雨告訴沙日娜,自己在老家有女朋友,為了證實自己沒有說謊,他還把女朋友的照片拿給沙日娜看了。然而部隊領導和戰友們都覺得林梳雨說謊了,因為士兵們的女朋友休閑時候都會跟士兵們視頻,還會千里迢迢到軍營探親,但是林梳雨照片上的女孩從來沒有出現在林梳雨的生活中。

的確,林梳雨說謊了,照片上的女孩叫孫穎,他高中的女同學,已經去世十多年了。沙日娜卻信了,這次她專門給林梳雨女朋友送來一塊羊脂玉,是脖子上佩戴的掛件,并且在士兵們的注視下,主動擁抱了林梳雨。她知道這一別,可能就是永遠。

林梳雨將羊脂玉掛件握在手里的瞬間,仿佛燙著了似的,手腕劇烈地抖動了一下。他猛然想起自己曾經送給孫穎一塊翡翠雕琢的彌勒佛作為愛的信物,如今那塊彌勒佛掛件在哪里?

離開軍營的前一天,部隊舉行了士兵復退儀式,四百多名復退士兵列隊站立,脫軍帽,摘掉帽徽和警銜。這一瞬間很折磨人,再硬的漢子也要落下淚蛋子。一位大校首長走到隊列前講話:“同志們,戰友們,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從今天開始,你們就成為一名光榮的復退老兵。雖然離開部隊,但你們要記住,一朝戎裝,終生兵魂!無論你們走到哪里,都要捍衛軍人榮耀,要繼續保持和發揚軍人本色!若有戰,召必回,戰必勝!”

隊伍響起山呼海嘯的回應:“若有戰,召必回,戰必勝!”

林梳雨也跟著聲嘶力竭地喊,嗓子快喊岔劈了。

他很想把自己的聲音永遠留在軍營上空。

2

煙威市高鐵站出口的醒目位置,豎起一塊超大廣告牌,上面寫著“煙威市歡迎復退老兵載譽歸來”。煙威市退役軍人事務局以及政府相關單位,在出口設立了接待站。很多復退老兵的親屬早早搶占了出口的有利位置,手拿鮮花,翹首以待。天南海北歸來的復退老兵剛走出高鐵站,就被親人們團團圍住,父母送上擁抱,妻子或女友送上親吻。

林梳雨從高鐵站走出來,并沒有看到父親林芳晨的身影,他就在出口附近尋找。父親辦事謹慎,答應來車站接他,肯定不會忘記的。身邊很嘈雜,有唱歌的,有敲鑼打鼓的,各種歡迎儀式爭奇斗艷。一些歡迎儀式感染了他,于是他搖身變為局外人,饒有興味地到處觀看。他被一個“凱旋門”吸引了,準確地說是被“凱旋門”兩邊的對聯吸引了:

昨日光榮入伍壯志凌云,今日凱旋歸鄉意氣風發。

什么人復退這么大的陣仗?林梳雨正疑惑時,突然發現一個熟悉的身影,仔細打量,是父親林芳晨。林梳雨更驚奇了,他悄悄站到父親身后,就聽有人喊:“來了來了!”抬眼看去,一位白白凈凈的退伍兵穿過“凱旋門”走過來,有人將花環套在退伍兵的脖子上,林芳晨舉著專業照相機,跑前跑后地拍攝,兩條腿不停地倒騰著,那樣子像爭搶重大新聞的小報記者。從退伍兵的面孔上,林梳雨斷定對方是新兵蛋子,也就當了三五年的兵。

他的判斷沒錯,這個退伍兵叫吳一天,是煙威市開發區副主任吳鐵城的兒子,只當了兩年兵就退伍了,而且在部隊服役期間是后勤兵,負責給廚房買菜,沒真正地上過訓練場。他高考成績不好,考上了個三本,但他一直向往軍營,大學一畢業就參軍入伍了。吳一天今天退伍歸鄉,吳鐵城在市政府開會,就讓妻子魯雪香接站。魯雪香是一所幼兒園的園長,處于待退休狀態,有大把的時間揮霍。

林梳雨胸前也有一朵大紅花,那是他離開軍營去高鐵站的時候,教導員給他戴上的。他正看得出神,忽然聽到有人問:“帥哥,需要幫助嗎?”林梳雨轉頭看到一位穿軍裝的女干部,微笑地看著他胸前的大紅花。林梳雨連忙搖頭說:“謝謝啦,不需要。”盡管他說話的聲音不大,父親林芳晨還是聽到了,轉身看到了人堆后面的林梳雨。

“梳雨,你回來了?”林芳晨吃驚地說。

林梳雨遲疑地叫了一聲“爸”,父子對視,不知道再說點兒什么。林芳晨似乎是為了打破尷尬場面,忙指著身邊的魯雪香介紹說:“這是你魯阿姨,開發區吳主任的妻子,這是魯阿姨的兒子吳一天,今天退伍回來。”林梳雨恍然明白,父親為了迎接頂頭上司吳鐵城的兒子,竟然對親兒子不聞不問了。

林芳晨看著林梳雨,示意他跟吳主任的妻子魯雪香打招呼,林梳雨卻沉默不語。一邊的米兜兜反應過來,急忙上前朝林梳雨伸出手,說:“你好,我是煙威市退役軍人事務局的,歡迎你回家。”林梳雨淡漠地瞅了一眼米兜兜,并沒有跟她握手。魯雪香也反應過來,責怪說:“哎呀林科長,你兒子今天也回來,你怎么不說?咱們正好一起歡迎啊!”林芳晨說:“沒事的,他沒跟我說哪天回來。”林芳晨給林梳雨使了一個眼色,說:“你一邊等我,我馬上就忙完了。”然后,又轉頭對吳一天和魯雪香說:“來來,還缺少一段視頻,魯大姐,你跟兒子擁抱一下……”

“我沒跟你說哪一天回來?”林梳雨鄙視地看了一眼父親林芳晨,轉身離去。

米兜兜感覺到父子間的不和諧,攔住了林梳雨,說:“你等等,我找個人送你回家。”林梳雨哼了一聲:“我小人物,不敢勞駕退役軍人事務局。”說完,他心里罵,退役軍人事務局竟然為開發區副主任的兒子作秀,太惡心了!

林梳雨誤解了米兜兜。退役軍人事務局在高鐵站設立了接待站,米兜兜來值班,吳主任的妻子魯雪香是米兜兜的表姐,外甥吳一天退伍回來,于公于私她都要過來迎接一下。問題出在魯雪香身上,為了迎接兒子,她別出心裁搞了個“凱旋門”,還給開發區宣傳科科長林芳晨打電話,讓林芳晨到高鐵站幫忙拍照。

米兜兜從林梳雨說話的口氣中知道林梳雨誤會了,她沒有計較林梳雨的冷淡,連忙朝閨密喊:“葉雨含!葉上尉——!”

剛才跟林梳雨搭話的女軍官快步走過來,她叫葉雨含,是煙威市預備役團的上尉訓練參謀,被米兜兜拉來幫忙的。葉雨含來高鐵站幫忙,其實也有私心,畢竟這些退伍軍人大多要加入預備役,她分管預備役的訓練,提前跟他們見個面也沒有壞處。

葉雨含站在米兜兜面前說:“我在這兒呢,嚷嚷啥?好端端一個淑女,被你嚷嚷成賣豆腐的……”

米兜兜壓低聲音,急急地說:“快快,追上前面的帥哥,林科長的兒子,他好像誤會我們了,你必須把他送回家。”

其實葉雨含在旁邊已經看出了端倪,忙去追趕林梳雨。在馬路邊,林梳雨招呼排隊的出租車,被葉雨含攔住了。她說:“嘿,帥哥,別叫出租了,我送你回家。”林梳雨匆忙瞥了一眼葉雨含,說:“謝謝了,不敢勞煩你這么大的首長。”顯然,話語里帶著嘲諷。葉雨含解釋說:“我可不是什么首長,我是煙威市預備役團的,奉命送你回家。”林梳雨壓抑著自己的不滿情緒,說:“你還是奉命去歡迎吳主任的兒子吧。”

出租車司機不耐煩了,搖下車窗問:“走不走?”林梳雨打開出租車的后備廂,剛放進行李,就被葉雨含一把抓出來。她也不說話,拎著行李朝自己的車走去,走得很有氣勢。林梳雨追上去喊:“你要干啥?給我行李!”

葉雨含走到自己的車旁,把行李放在后備廂里,對林梳雨說:“你是軍人吧?執行命令是軍人的天職,我奉命送你回家,必須完成任務,請你配合我的工作。”

葉雨含的目光盯著林梳雨,一臉嚴肅。葉雨含嚴肅起來,很硬氣的。

“嗐,你這人,我說了不用你送……我也不值得你送,我只是一個普通的退伍兵。”林梳雨說話的聲音軟下來,顯然他感覺到了葉雨含的硬氣。

“你是一個普通的退伍兵,但每一個普通的退伍兵都是我們這座城市的驕傲,我生活在煙威市,是你的戰友也算是你的老鄉,歡迎你回家,請上車!”

林梳雨聽了葉雨含的話有些動容,猶豫一下,拉開車門上車了。

車子啟動后,開得很慢,葉雨含從后視鏡看林梳雨,聲音柔和起來。“帥哥,我們去哪里?”林梳雨看著窗外的人流,以及熟悉又陌生的城市,一臉茫然地說:“隨便找個賓館吧。”葉雨含有些吃驚:“你不回家?”他說:“沒鑰匙,進不了家門。”葉雨含覺得不對勁兒,把車慢慢靠到路邊,停下,轉過身說:“你媽不在家?給你媽打個電話,讓她……”葉雨含沒說完就意識到自己的話說多了,忙閉嘴。

林梳雨平靜地說:“我媽在寧波。”

“在寧波?她在寧波做什么?”

林梳雨的表情起了變化,厭煩地閉上眼睛,顯然不想跟葉雨含說話了。葉雨含忙解釋說:“抱歉,我問多了,我是寧波人,當兵到了煙威市。”

聽到葉雨含的解釋,林梳雨很認真地看了看葉雨含,她確實長了一張南方女人的臉。他正要說什么,手機響了,打開手機看了一眼,猶豫著接聽,說道:“哦,我在車上了。”手機里傳來父親林芳晨的聲音:“鑰匙在老地方,門口鞋柜。我下午還要去單位一趟,你先回家休息,晚上跟我們吳主任一家吃飯,魯阿姨安排在酒店……”

林梳雨不等父親說完便掛了電話,對葉雨含說:“文化路霞光小區。”

葉雨含點點頭,啟動車,她想跟林梳雨說點兒什么,回頭看了他一眼,發現他又瞇上了眼睛。就在她回頭的瞬間,主路一輛車快速駛過來,撞在葉雨含的車頭左側。她急忙剎車,林梳雨的身子彈了起來。

寂靜。兩個人坐在車內一動不動,沉默地看著撞車的司機打開車門下車。司機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壯男人,手里拎著車鑰匙,對著葉雨含的車輪子踹了一腳。

“怎么開的車?眼瞎了?”

葉雨含急忙下車,跟壯男人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的責任……”

壯男人手里的車鑰匙引起了林梳雨的注意,車鑰匙環上帶有一塊翡翠雕琢的彌勒佛。林梳雨立即下車,盯著車鑰匙看,剛看了兩眼,壯男人就把鑰匙裝褲兜里了。

壯男人發現葉雨含和林梳雨都穿著軍裝,囂張氣焰收斂了一些,他氣呼呼地說:“輔路并入主路,不看著后面的車?”葉雨含說:“我并道的時候,沒發現后面有車。”壯男人看了林梳雨一眼,嘲諷葉雨含說:“你只顧著談情說愛啊?你以為馬路是你家花園嗎?是偷情吧?只顧痛快不顧死活了?”

林梳雨終于忍不住了,說:“哪來這么多廢話?該怎么處理就怎么處理,別說這些亂七八糟的。”

后面堵了很多車,有十幾人下車查看情況。壯男人看到有人圍觀,突然發飆,故意煽動周圍人的情緒,拖著長腔吆喝:“哎喲,你們強行并道,還挺橫的。大家都看看這倆當兵的,他們什么關系?在車里干什么勾當?”

林梳雨說:“請你不要瞎嚷嚷,有事說事。”林梳雨對周圍拍攝的人擺擺手,又說:“你們不要亂拍好不好?把手機放下!”

壯男人以為林梳雨害怕曝光,提高了聲音喊:“我就嚷嚷,這都什么當兵的,一對狗男女!”林梳雨氣憤地沖到壯男人面前,要跟他理論,壯男人看到人越來越多,更囂張了:“怎么?你要動手打人?大家替我錄個視頻,當兵的打人啦!”

葉雨含把林梳雨推到后面,淡定地沖著錄視頻的鏡頭走去,邊走邊說:“你們拍視頻發抖音是吧?那就拍吧,我是煙威市預備役團參謀葉雨含,今天到高鐵站迎接復退老兵,這是我的軍官證。”葉雨含亮出軍官證,對著那些錄視頻的手機晃了晃。

葉雨含自報家門,圍觀的人禁不住鼓掌。葉雨含轉身直視壯男人,弄得壯男人心虛地后退。她說:“我并道違反交通規則,愿意承擔交通事故的責任。你在這里不分青紅皂白散布謠言,損害我們軍人的名譽和形象,知道該承擔什么責任嗎?”正說著,一輛警車開過來,顯然有人報警了,眾人紛紛閃開。葉雨含迎著交警走去,主動把駕照遞給交警,說:“很抱歉,我從輔路進主路,沒注意后面有車,我的責任,不過這個人……”葉雨含回頭,發現壯男人不在了,他看到警察后有些心虛,快速上車離去了。

圍觀的人覺得沒什么熱鬧可看了,也都上車離去。警察詢問了情況,簡單做了記錄,就把駕照還給了葉雨含。

林梳雨站在那里發呆。葉雨含走到他身邊,詫異地看著他說:“愣著干啥?上車。”

林梳雨突然有一種欲望,一定要找到這個壯男人,仔細看一下他車鑰匙上的那塊翡翠雕琢的彌勒佛。

3

林梳雨回到家里,發現父親已經給他收拾好了房間。閑著無事,他打開背包收拾物品,把軍帽擺在顯眼的位置,戰友的合影放在床頭柜上,把沙日娜送他的羊脂玉掛件放在抽屜里。整個下午,他腦子里一直晃蕩著鑰匙環上的彌勒佛,這個特殊的物件,又讓他想起了初戀女友——高中女同學孫穎。十二年過去了,孫穎的命案仍舊石沉大海。

剛上高一的時候,母親終于忍無可忍,跟父親離婚了。母親長得好看,父親總是懷疑她跟別的男人有瓜葛,經常指責甚至打罵她。林梳雨的舅舅在寧波做生意,母親離婚后,去寧波投奔了林梳雨的舅舅。那年林梳雨十七歲,母親走后,他感覺家里突然空蕩蕩的,細想家里什么東西也沒少,就少了母親。他這才明白少了母親的生活是空蕩蕩的。他哭了幾次,就變得沉默寡言了。他不想讓同學知道自己父母離婚的事情,但同桌的孫穎無意中看到了他的日記。孫穎跟他同歲,十七歲的女孩要比十七歲的男孩成熟很多,她用了一些小心思,盡量讓他不孤單。正值青春期的林梳雨,在最孤單的時候得到了孫穎的溫暖,很自然地喜歡上了她,甚至有一些依賴。母親去寧波的時候,留給林梳雨一個小掛件,是翡翠雕琢的彌勒佛,價值兩千多塊錢,他送給了孫穎。

孫穎模樣很甜美,身材豐滿,很容易讓人想起含苞待放的花朵。這種美具有誘惑力。孫穎膽子小,一個人都不敢走山路。有一次她坐在學校花園的排椅上,林梳雨悄悄走到她身后,嚇得她失聲尖叫。林梳雨掏出彌勒佛放在孫穎的手心里,說帶上彌勒佛就不會害怕了。孫穎把彌勒佛掛在新買的雙肩包上,她很喜歡這個雙肩包。

林梳雨跟孫穎最后一次見面是在一個周六,兩人去綜合超市的電影院看了一場電影,走出電影院,在超市冷飲店買了兩杯飲料,一邊吮著一邊轉悠,經過花店時,孫穎站住了,盯著一位軍人看。軍人買了一束鮮花朝外走,孫穎竟然情不自禁地跟在軍人身后走出超市,目送軍人上車離去,這才回過神來。她對林梳雨說:“你信不信,他挑選的鮮花是送女朋友的。”林梳雨心里不爽,故意說:“不一定,可能送給老師或者母親呢?”孫穎朝林梳雨翻白眼,弄得林梳雨急忙改口:“好吧好吧,你說得對,他是送給女朋友的。”

孫穎很認真地告訴林梳雨,她喜歡軍人,希望林梳雨以后也能去部隊當兵。她說:“我膽子小,你當兵可以保護我。”她說話的時候,口氣像個長者,語重心長。林梳雨當場許諾報考軍校,他的學習成績比孫穎好很多,考軍校不是難事。

孫穎點點頭說:“嗯嗯,我信你。你穿著軍裝回來,也送我一束鮮花好嗎?”

林梳雨說:“999朵玫瑰。”

“你能一直留在部隊嗎?”

“能是能,可你怎么辦?”

孫穎羞澀一笑FIl5wCCsjUEEQNeCY/QGuw==說:“我跟你到部隊呀。”

“你說話可要算數。”林梳雨快活地笑了。

已經是半下午了,孫穎要去坐公交車回家。公交車站距離超市不遠,步行也就十五分鐘。因為兩人的去向正好相反,林梳雨要送她去車站,被她拒絕了。她背著雙肩包走到地下通道入口處,回身跟林梳雨揮了揮手。林梳雨看到雙肩包上掛著的彌勒佛甩動幾下,她的背影便消失在通道里。后來林梳雨回想這個場景時,恍惚覺得她走的不是地下通道,而是通往地獄之路。

晚飯時間,林梳雨接到孫穎父親的電話,問孫穎在哪里,怎么還不回家。林梳雨說半下午時就回去了,她父親很吃驚,說孫穎沒有回家。到了第二天上午,就有警察找到林梳雨,反復詢問他跟孫穎分手時的細節。第四天,警察在玉米地里找到了孫穎,人已遇害,上衣被什么人扒掉,蒙在她的頭上。法醫現場勘查推斷,玉米地是孫穎被害的第一現場,她遭到性侵時奮力反抗,被罪犯用上衣堵住嘴巴憋死了。因為其間落了一場小雨,刑偵專家無法提取現場腳印,也沒有找到有價值的物證。而且被害地點比較偏僻,周邊沒有任何監控。按照林梳雨的說辭,孫穎乘坐公交車回家了,怎么會在玉米地里遇害?玉米地旁邊,有一條小道是通往櫻桃鎮的近路,辦案警察推測孫穎是乘坐出租車或是搭順風車的時候遇害的。折騰了幾個月,案件沒有進展。孫穎遇害后,林梳雨無法專心讀書了,年底入伍去了邊疆武警反恐大隊。盡管人在軍營,但林梳雨一直關注著孫穎案。他越來越焦慮,隨著高科技的發展,很多沉睡二十多年的命案都破了,孫穎案何時才能水落石出?

今天偶然看到那男人車鑰匙上的彌勒佛,林梳雨自然想起了孫穎的雙肩包,遇害后她的雙肩包去哪里了?車鑰匙上的彌勒佛,會不會就是孫穎雙肩包上的掛件?過去他只是思念孫穎,從來沒想過追蹤兇手,當然,即便想到了也沒有分身術,現在回到家鄉,完全有時間去做這件事。

他忙去找孫穎的照片,這才發現自己的退役證丟了。他的身份證和孫穎的照片一起夾在退役證里面,記得出高鐵站的時候,證件還在褲兜里。他給葉雨含打電話,說自己的退役證可能丟在車上,里面還夾著身份證。葉雨含的車送到修理廠噴漆,只能明天取車的時候找一找。

傍晚時分,父親林芳晨匆忙回家,要帶林梳雨去參加魯雪香的宴請。林梳雨說:“我不想吃飯了,你自己去吧。”林芳晨愣了一下,明白林梳雨為什么冷臉。他解釋說:“本來安排好今天去高鐵站接你,沒想到昨天吳主任的妻子突然找我幫忙拍視頻,我不好意思說去接你,怕她多想。我看吳主任兒子到高鐵站的時間在你前面,接完他再去接你也來得及,沒想到吳一天乘坐的高鐵晚點了……”

林梳雨打斷父親的嘮叨,說:“接不接我不重要,我長著腿,又不是三歲的小孩子。”

林芳晨覺得兒子林梳雨還在賭氣,于是又說:“吳主任對我挺好的,為幫我解決副處的位子操了不少心,估計今年下半年就能解決。你正好借今晚吃飯的機會,認識一下吳主任。”

林梳雨反感地說:“我認識他干嗎,我又不解決副處!”

林芳晨壓抑著不滿,瞪了一眼林梳雨說:“吳主任在咱們煙威市人脈很廣,口碑也很好,你回來參加工作,各方面的關系都需要聯絡,說不定哪天他就能幫你大忙。”林梳雨沒好氣地說:“我不用他幫忙,你需要提副處,趕緊去陪他吃飯吧。”

林芳晨終于沒耐性了,走出林梳雨房間,狠勁兒帶上房門。

林芳晨給魯雪香打電話,謊稱林梳雨剛回家,身體有些不舒服,就不去吃飯了。魯雪香也就不等了,招呼大家吃飯。在座的有思源貿易公司老總于德華和其妻子。于德華是吳鐵城的初中同學,兩家關系很好,所以今天吳一天的接風宴他們夫妻也來了。在座的還有吳一天和他的“女朋友”真真,以及魯雪香的表妹米兜兜。吳鐵城在開發區開會,不確定會議什么時候結束,大家就邊吃邊等他。

魯雪香給真真夾菜,真真坐在吳一天身邊。魯雪香說:“真真,你別拘束,快吃菜。”又對兒子吳一天說:“一天,你照顧真真,別就知道自己吃。”真真笑了,說:“魯阿姨太客氣了,我們今晚是給一天哥接風,我應該照顧好一天哥才對。”

米兜兜在一邊夸張地瞪大眼睛,看著真真說:“哎哎,真真,你叫一天哥叫得太肉麻,我身上起雞皮疙瘩了。”

眾人哄笑。魯雪香笑得很甜美。真真是魯雪香替吳一天選定的女朋友,她對兒子說:“真真可是研究生畢業,會計師,你要多向她學習。”吳一天今晚第一次見真真,說不上喜歡,因此懟了魯雪香一句:“學什么?我又不懂財會。”

魯雪香瞪了瞪眼,不知道該說什么話。米兜兜忙替表姐訓斥吳一天:“怎么?不懂財會還不懂追女孩子嗎?當了兩年兵當傻了!”

吳一天跟米兜兜差不了幾歲,說話也就很隨意,當即反駁說:“你不傻,到現在還沒把自己推銷出去。”

魯雪香拍了兒子一巴掌,說:“怎么跟你小姨說話的?沒個規矩!”

米兜兜說:“他什么時候尊重過我這個小姨了?”說著瞪吳一天,又說:“你媽媽在幼兒園天天抱別人的孩子,一直盼著能抱自己的孫子,半年前就忙著給你找女朋友,逢人就夸自己兒子多么優秀,就怕別人把她兒子當白癡。你跟真真好好處,別讓你媽跟著焦急。”

米兜兜的話,讓吳一天和真真都紅了臉。魯雪香也有些尷尬,對于德華夫妻說:“我表妹嘴皮子不饒人,活該嫁不出去。”

于德華笑了,說:“她嫁不出去?都把煙威市挑了個遍了,就差挖地三尺了。”

于德華剛說完,吳鐵城突然推門進來,一身風塵,歉意地對大家點頭,他走到吳一天面前,帶著調侃的神色看著兒子,說:“林科長把視頻發給我了,你們在車站搞得很隆重啊!”

于德華招呼吳鐵城坐下,說:“你們當領導的也真不容易,開會開到這時候,都過飯點了。”吳鐵城說:“今晚還算是早的,經常餓著肚子開到十點多。來吧,我不能喝酒,用水吧,首先歡迎吳一天同志光榮退伍!”

大家舉杯。魯雪香順嘴說:“林科長的兒子今天也退伍回來,在高鐵站碰上了,我讓他們晚上過來一起吃飯,他們說有事。”吳鐵城一愣,把筷子拍在桌子上說:“他在錄視頻,沒去接兒子?”

“林科長說不知道兒子今天回來。”

“瞎說,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嗐,這個林芳晨,傳出去會是什么影響?別人會說你耍特權!”吳鐵城說著,氣憤地朝魯雪香瞪眼。

魯雪香很委屈,說:“我怎么耍特權了?我讓他幫忙錄視頻,如果他告訴我他兒子今天也回來,我肯定不用他,找別人了。”

“他這個人就是心思重,想得太多了。當初他老婆跟他離婚,就是因為他整天疑神疑鬼的,懷疑他老婆跟這個跟那個……”吳鐵城看了一眼米兜兜和真真,后面的話咽回去了。

于德華妻子問:“哪年離的?”魯雪香沒好氣地說:“十好幾年了,那時候他兒子剛上高中。他老婆我見過,原來在園林局上班,挺好的人,他三天兩頭打罵人家,誰受得了這種男人。”

于德華妻子還要問什么,被于德華打斷了,他顯然不想議論林芳晨了。于德華關心吳一天的工作安排,他問吳鐵城:“吳一天能留在開發區吧?開發區比縣市區的工資高兩三倍。”吳鐵城當即否定:“怎么可能。我在開發區,他去開發區讓別人怎么說?”

魯雪香不滿地瞅了吳鐵城一眼:“別人都不怕,就他事兒事兒的。”

“別人的事咱不管,但我不能這么干。我準備讓他到霞光區辦公室,跟著跑跑腿,鍛煉一下。”

于德華說:“在區政府辦公室也好,鍛煉人。”他又轉頭問真真:“你在哪里上班?”

米兜兜搶答,替真真說了:“審計局,挺好的女孩,我姐姐親自挑選的。”

吳鐵城不屑一顧地看了一眼魯雪香:“瞎操心!什么事情都跟著攪和!”

吳鐵城并不是對真真不滿意,不過真真聽了這話有些尷尬,低頭偷偷瞅了瞅魯雪香,像是尋找救命稻草。

吳鐵城當著真真的面懟了魯雪香,讓她很沒面子,她臉色頓變,回懟:“你是不操心,家里什么事你操過心?兒子從小到大你就沒管過,你有什么資格說話?”

米兜兜想不到自己的一句話挑起了戰爭,伸了一下舌頭說:“好了好了,姐,別嘮叨了,還說我嘴皮子不饒人,你訓我姐夫像訓孩子。”

“他那智商,還不如三歲的孩子。”魯雪香說完這句話,又直截了當地問吳鐵城:“你說真真這孩子不好嗎?”

吳鐵城語塞,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平心而論,他并不了解真真。他氣憤地朝魯雪香瞪眼,心想,你智商還不如一頭驢,這種問題能在真真面前回答嗎?

最后還是米兜兜給吳鐵城和魯雪香解了圍,她說:“真真好不好,我們說了都不算,要聽吳一天的。”

于德華夫妻連忙點頭贊同,大家的目光都落在吳一天身上。吳一天卻像一個局外人,茫然地問:“你們都看我干啥?”

第二章

4

按說退役回家后的第一個早晨,肯定要睡個懶覺,但林梳雨習慣了五點多醒來。醒來后他有些蒙,一時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坐在那里暈乎了好半天,才想起已經離開軍營了,現在在自己家里。他仔細疊好被子,到客廳活動身體,舉啞鈴,推腹肌輪,把自己折騰得滿頭大汗,也把隔壁屋子的林芳晨折騰起來了。

林芳晨到客廳瞅了一眼,差點兒被地板上的啞鈴絆倒了。他問林梳雨喜歡吃什么早餐,要去廚房準備。林芳晨過去不做早餐的,都是到外面小店小攤吃一口,順路就去上班了。今天周六,林芳晨還要去單位加班,他幾乎沒休過周末。當然,很多政府機關部門周末都要加班,也不知道怎么養成了這種壞習慣,仿佛周末不加班,年終總結就沒有優點可寫了。

林梳雨趴在地上推腹肌輪,氣喘吁吁地說:“我吃飯不用你管,又不是沒長手,我自己做。”林芳晨愣怔了片刻,心想我還懶得伺候你呢,掉頭走進衛生間,洗漱完后,提著電腦包出門了。

林梳雨做完了晨練,沖了個澡,去廚房準備早餐。當兵的人都在炊事班幫過廚,做飯不是難事。一個煎雞蛋、幾片牛肉、一碗小米粥。他沒敢多吃,因為中午要吃大餐。離開部隊前,幾個同學得知他退役的消息,提前約好給他接風洗塵,聚餐地點在宏通大廈的好事來文化傳媒有限公司,距離林梳雨家小區一個小時路程。好事來文化傳媒有限公司的總經理郝世愛是林梳雨高中的同學,這幾年公司專門打造網紅,直播帶貨賺了不少錢。聽說林梳雨退役,郝世愛動了心思,在他看來,林梳雨作為反恐部隊的特種兵,很適合打造成網紅。

上午十點多鐘,林梳雨出門了,穿了一身迷彩服。宏通大廈是一棟寫字樓,林梳雨走到門口的時候,他前面的年輕女孩突然被保安攔住了。保安四十多歲,他指了指女孩抱著的小狗,很嚴肅地提醒,不能攜帶寵物進入寫字樓。女孩身邊有兩個小伙子,上前跟保安解釋,說女孩不去別的單位,就去他們公司。保安說不管去哪個單位,帶寵物就不能進寫字樓。兩個小伙子很不友好地瞅了保安一眼,對女孩說:“走走,懶得跟他廢話。”

三個人繼續朝里面走去,保安急了,喊了一聲:“站住!回來!”

林梳雨已經走在女孩前面了,他不喜歡看熱鬧。聽到背后保安的一聲喊,林梳雨突然站定了,仿佛保安喊的是他。林梳雨轉身,看到保安挺胸抬頭,邁著有力的步伐走到女孩前面,伸出胳膊擋住了她的去路:“請你退出去,謝謝你的配合。”

女孩視而不見,繞開保安繼續朝前走。保安一把抓住女孩的胳膊,但不等她說話,兩個小伙子沖上去,跟保安廝打起來。保安左躲右閃,被動地抵擋襲來的拳腳,頭上的大檐帽被打飛了。

林梳雨忍不住出手了,抓住一個小伙子的衣領使勁兒一拽,就把他摔在地上。兩個小伙子打量著林梳雨,大概覺得自己不是林梳雨的對手,就說:“你再動我們一下,我們就報警了!”林梳雨不理睬他們,彎腰撿起地上的大檐帽,遞給保安說:“老班長,你的帽子。”

保安愣住了,看到林梳雨一身迷彩服,問林梳雨:“你怎么知道我當過兵?”林梳雨說:“你剛才那一聲‘站住’,只有當過兵的人才能喊出這味道,而且你至少當了七八年兵。軍人的口令,不是誰都可以喊出味道來的,就像醬缸里腌黃瓜,越久味道越濃。”

保安一臉激動,連連點頭:“我是1998年的兵,北海艦隊,2011年退伍,當了十三年兵。你呢?”

“你退伍那年,我剛入伍不久,昨天退伍回來。你是老班長。”

林梳雨給保安戴上帽子,行一個軍禮。保安忙雙腿并攏,回禮。他們敬禮的氣勢,仿佛哨兵的上下崗交接。兩個小伙子和女孩看傻了眼,很識趣地退出大堂。

好事來文化傳媒有限公司在大廈五樓,里面布置得像茶館,一切擺設都古香古色的,很有文化氣息。屋子中央的一張長條桌上擺放著餐具和各種瓜果,兩邊坐著十幾個男女,看到林梳雨走進屋子,都站起來鼓掌。

“歡迎老同學!”公司的總經理郝世愛說著,上前跟林梳雨握手。

林梳雨仔細打量郝世愛,雖然是高中同學,彼此卻很陌生,在高中分手后,只見過三兩次,他長得什么模樣都忘了。林梳雨半開玩笑地說:“郝總,這么大的排面啊。”

綽號“大熊貓”的同學說:“郝世愛為了給你接風洗塵,把我們都召集來了。”

林梳雨說:“哎喲,大熊貓,好幾年不見了,你媳婦呢?”

大熊貓朝一個女孩招手,說:“小邱,過來介紹一下,這位就是林梳雨。”說著,又小聲跟林梳雨說:“別搞岔劈了,這是我女朋友小邱。”

這時候,一個女孩站到林梳雨身邊,一直微笑著看他。郝世愛指著女孩說:“林梳雨,你看這是誰?認識不認識?”大熊貓起哄說:“你不認識,一會兒要罰酒。”林梳雨愣住了,瞅了女孩半天,顯然想不起來了。大熊貓嚷起來:“嗐,你都不認識她?孫穎的妹妹孫娜呀!”

林梳雨跟孫娜只見過一面,那時候孫娜才十二歲,像丑小鴨,現在二十五歲,變成大美女了。

“仔細看,長得還真像你姐孫穎。”林梳雨驚訝地說。

郝世愛說:“人家親姐妹,能不像嗎?高二的時候,同學們都知道你跟她姐孫穎談戀愛。”

大熊貓搶著說話:“郝世愛請客,誰也不準帶老婆,只準帶女朋友。知道你還單身,就讓孫娜來陪你,想得夠細致吧?”

林梳雨不好意思地笑笑。

郝世愛解釋說:“帶老婆來太煩了,一點兒氣氛都沒有。好多同學說你因為孫穎一直不結婚,是真的?”林梳雨看了一眼孫娜,連忙搖頭:“誰說的啊?瞎掰,沒合適的。”

郝世愛笑了,說:“女朋友的事,包給我了。”

大熊貓急忙拍馬屁,說:“郝世愛的公司專門打造網紅美女,你隨便挑選。”

大熊貓的女朋友小邱說:“郝總,能不能把我也打造成網紅?”

大熊貓瞪了她一眼:“你一邊去!你要不要臉了?你要是成了網紅,我能把你的臉打腫。”

郝世愛不愿聽:“誰說網紅不要臉了?”

眾人哄笑。

郝世愛又說:“要什么網紅呀,孫娜不就很合適嗎?”

大家都去看林梳雨和孫娜,說兩個人還真有夫妻相,說得孫娜滿臉緋紅。

入席的時候,孫娜很自然地坐在林梳雨身邊。幾杯酒下肚,氣氛熱烈起來,大熊貓拿起早已準備好的話筒開始唱歌。嘈雜的音樂聲、說話聲充滿了房間。微醉的男女都在竊竊私語,做著各種小動作。好幾對男女離開餐桌,歪坐到旁邊的沙發上,把林梳雨冷落在一邊。

林梳雨不習慣這種場合,他悄悄離開屋子,走出寫字樓后,長舒了一口氣,拿出手機準備叫一輛出租車。孫娜從后面跟上來,喊了一聲:“梳雨哥,你要走了?”

林梳雨一愣,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有些尷尬:“哦哦,我有點兒事情,你回去跟我同學郝世愛說一聲,我先走了。”

孫娜說:“我也走了。”

林梳雨遲疑了一下,問:“你現在在哪里上班?”

孫娜說:“我開了一家玩具廠,你有空去指導一下?”

兩人沿著馬路邊的一條小路慢慢地走著。柳樹剛剛吐芽,大多數樹木還光禿禿的,小路顯得很空曠。一些綠色的植物已經在樹下悄悄地冒出頭來,搶先享受春天的陽光,大有“春江水暖鴨先知”的味道。馬路上很嘈雜,但小路挺清靜的,有好幾對談戀愛的男女,相互依偎著從林梳雨身邊走過。

林梳雨問孫娜她爸媽都好嗎。孫娜說都好,說著抬眼看了看林梳雨,壓低聲音說:“他們好幾次念叨你。”林梳雨有些吃驚:“念叨我?念叨我什么?我去你家的時候,他們不在家,從來沒見過我啊。”孫娜說:“我姐高中跟你談戀愛,我爸媽都知道,他們說如果我姐活著跟你成家了,肯定會很幸福,還說……”

孫娜不說了,顯然后面的話很傷感。林梳雨突然站住了,看著孫娜,又想起孫穎的雙肩包,本來想問雙肩包的去向,轉念一想,孫娜那時候還小,不可能知道這些事,轉而問孫穎的墓地在哪里。孫娜說:“就在櫻桃鎮。”

兩個人不說話了,仍舊沿著小路沉默地朝前走,走到月子中心的時候,被一堆人堵住了去路。月子中心的大門口擺放了兩排大鼓,一些穿花花綠綠衣服的人手拿樂器站在那里。人群中,有位穿白大褂的婦女突然把路邊的一個大鼓掀翻了,朝身邊的胖男人說:“你們趕緊把這些東西撤走,不然我都給你們砸了。”胖男人穿白襯衣,一看就知道是政府工作人員,他很憤怒,警告婦女說:“你別在這兒搗亂好不好?領導的車隊一會兒就過來,你再搗亂我們就報警。”

穿白大褂的婦女說:“我怕你報警呀?我們月子中心有三十多個剛出生的孩子,你們敲鑼打鼓的,驚嚇了孩子,誰負責!”

胖男人煩躁地說:“你跟我說沒用,你找上邊。”

“上邊,上邊是誰?”婦女追問。

胖男人的對講機傳來嘰里呱啦的聲音,胖男人聽了很緊張,沒時間跟婦女糾纏了,忙朝手拿鼓槌的壯漢們揮手,讓大家做好擂鼓的準備。

站在旁邊的林梳雨聽明白了,他看了看月子中心的樓房,又看了看前面的路口。遠遠地,一支車隊剛拐彎朝這邊駛來。林梳雨瞬間起步,飛奔過去,站在馬路中央攔住了車隊。兩個穿白襯衣的男人快速沖上去,把林梳雨架住,想盡快帶離現場,卻被林梳雨一把掙開。

很快,三四個“白襯衣”增援過來,圍住了林梳雨。

5

退役軍人事務局每個周六上午加班,主要是給上班族提供方便。米兜兜走進安置科辦公室的時候,她的同事王姐已經到了,正在收拾屋內衛生。米兜兜發現自己辦公桌上有杯熱奶,問王姐誰放這兒的。王姐很有深意地笑了笑:“還能是誰?你明知故問。”

米兜兜抓起熱奶去了維權科。丁科長正認真地往茶杯里放茶葉,有一根茶葉掉在桌子上,他小心地往茶杯里捏,捏了幾次才成功捏進杯子里。抬頭發現米兜兜站在身邊,忙站起來。

米兜兜把熱奶放在丁科長辦公桌上說:“丁科長,謝謝你,以后不要麻煩了。”丁科長羞澀地笑笑,說不麻煩,只是順路買的。米兜兜說:“我不用你買,我不習慣別人給我買東西。”說完,米兜兜轉身走了。

丁科長看了一眼辦公室里一男一女兩個同事,有些尷尬。男同事為了緩解丁科長的尷尬,說:“談朋友,男的追女的不丟人,追到手就變成護花使者了,以后早晨你還給她買熱奶,一直堅持下去,總有一天會打動她的。”女同事仰著一張冬瓜臉,翻了翻白眼說:“都三十歲的剩女了,她傲氣什么呀,不就是表姐夫在開發區當了個副主任,好像多大官似的。”男同事聽出女同事話中酸溜溜的味道,替米兜兜申辯:“米兜兜把什么事情都看得風輕云淡,還真沒靠那個副主任,她傲氣是因為長得好看,有傲氣的資本。”

女同事的臉都氣綠了,用一本書拍了拍桌子上的灰塵,并狠勁兒對著桌子吹了幾口。其實桌子上并沒有灰塵。

半上午,米兜兜被分管她的副局長譚春燕喊到辦公室,詢問了復退軍人的接站情況,叮囑她盡快把今年復退軍人花名冊報上來。安置科科長調走了,暫時由米兜兜主持工作。譚春燕叮囑米兜兜說:“今年省局對復退軍人安置特別重視,要求不能出任何問題,這段時間你辛苦一下,主持安置科的工作,年底我給你申請個副科長。”

米兜兜慌了,忙說:“千萬別呀譚局長,你讓我干什么都行,就是別讓我當領導,干不了,干不了,真的干不了。”

米兜兜滿嘴的“干不了”,譚春燕恨鐵不成鋼地說:“你怎么一點兒上進心都沒有?”

米兜兜無奈地攤開雙手:“沒能力也就沒夢想,沒夢想也就沒擔當,現在這樣就挺好。”

“你這歲數就‘躺平’了?開發區吳主任還特意跟我交代,讓我好好錘煉你。作為公務員你竟然說沒擔當,不如你趁早辭職!”

米兜兜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忙解釋:“說錯了,不是沒擔當,是沒膽量,真的不敢挑重擔。譚局,求你了,你就別培養我了……”

譚春燕氣得翻白眼,說:“你以為不當科長就不用承擔責任了?就可以偷懶了?告訴你,安置科就讓你負責,出了問題處理你!”

米兜兜離開譚春燕辦公室,心情很不爽,就給閨密葉雨含打電話,說自己活得太累,需要放松一下,霞光路新開了一家小龍蝦店,小龍蝦好不好吃都在其次,關鍵是他們店里的紅燒豬蹄特別好吃,中午過去品嘗,下午一起看電影。

葉雨含的車還在汽修廠,她跟米兜兜通話后,就去汽修廠取車。她還記得林梳雨打電話的事情,打開后車門,尋找林梳雨的退役證,果然落在車上。她從退役證里取出身份證,正反兩面看了看,知道林梳雨是1993年5月11日出生的,比她小四歲。她把身份證放回退役證里的時候,感覺里面還有東西,仔細摸了摸,摸出一張女孩的照片,背面寫著“孫穎”。她猜測這個叫孫穎的女孩,一定跟林梳雨有特殊關系,否則不會跟身份證放在一起隨身攜帶。

葉雨含有著明星般的長相,穿軍裝英姿颯爽,雖然追求她的人很多,但沒有交往超過三個月的,好多人都覺得葉雨含太挑剔,甚至不敢給她介紹男朋友了。米兜兜曾問她選擇男友的標準,她說沒有標準,身高、長相、職業、貧富、性格之類都不是標準,感覺好才是標準。這話沒毛病,就算你設定的這些條件男人全都符合,但在一起感覺不好,這些條件就等于零。盡管葉雨含也不知道自己要找個什么樣的,不過有一點她很清楚,就是這個男人得跟自己有相同的精神品質,有堅定的毅力,能夠讓她心動,讓她有安全感,讓她的生活愜意隨性,當然更重要的是這個男人要重情感,對愛忠貞不渝。這樣的男人有嗎?別的不說,對愛忠貞不渝這一條,就能淘汰百分之八十的男人。到后來,葉雨含都懶得相親了,覺得一輩子單身挺好的。

從汽修廠開上車,葉雨含直接去了退役軍人事務局門口。米兜兜走出大院的時候,葉雨含已經在外面等她二十分鐘了。兩個人見面剛說幾句話,丁科長從后面追出來,邀請米兜兜一起吃午飯,看到葉雨含,他有些不好意思,說:“葉參謀,好久不見了,給個機會,中午一起坐坐?霞光路新開了一家小龍蝦店,聽說很不錯。”

葉雨含看了一眼米兜兜,剛要說話就被米兜兜搶話了:“不好意思啊丁科長,我們幾個朋友約好了,去友誼路的馨園酒樓。”

葉雨含也反應過來,頻頻點頭。米兜兜坐進葉雨含的車,說豬蹄啃不成了,那就去馨園酒樓吧。葉雨含覺得丁科長人挺好的,不明白米兜兜為什么看不上丁科長:“你到底想找個什么樣的?別追求完美了。”米兜兜說:“我真沒太大追求,譚局長年底準備讓我當副科長,可嚇死寶寶了,這輩子我就想當個小蝦米,在河邊晃呀晃呀,衣食無憂就滿足了。”葉雨含說:“你和丁科長都是公務員,以后還愁吃穿嗎?”

米兜兜突然轉頭,朝葉雨含翻了翻眼皮說:“那要看怎么吃穿了。”

葉雨含明白米兜兜的意思,她說的吃穿不是普通人的吃穿。葉雨含說:“看你這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表情,真想對你腦門兒踹上兩腳。”

兩個人在馨園酒樓吃完午飯,步行去隔街的電影院看電影,發現街道旁有很多戴紅袖箍的人在維持秩序。葉雨含覺得奇怪,問:“今天有什么重大活動?”米兜兜說:“領導下來檢查‘創城’工作。”葉雨含有些蒙:“什么創城?”米兜兜說:“創建文明城市,我們快被折騰死了。”

正說著,前面傳來吵鬧聲,葉雨含朝街心看去,就看到一個穿迷彩服的人跟四五個穿白襯衣的人廝打在一起。她愣住了,這不是林科長的兒子林梳雨嗎?米兜兜也看清了,跟著葉雨含朝街心跑去。

穿白襯衣的人折騰半天也沒攔住林梳雨,他跑到車隊前張開了雙臂大喊:“停車!停車!我要見領導!我要見領導!”

車隊停下來,一位穿西裝的領導下車,走到林梳雨面前:“說吧,你有什么事情?”

林梳雨對著領導行一個軍禮,領導沒有絲毫準備,在林梳雨敬禮之后,才慌忙并攏雙腿挺直身子,動作有些滑稽。周邊很多圍觀的群眾用手機拍照和錄視頻,這些年發抖音似乎比命還重要,有的人被狗咬了,被驢踢了,死到臨頭還不忘拍個視頻發抖音。

林梳雨懇求說:“領導,車隊不能從這里經過,請你下命令,讓前面的鑼鼓隊撤走!”領導不明白鑼鼓隊什么意思,林梳雨解釋說:“前面月子中心門口擺了一支鑼鼓隊,歡迎領導下來檢查工作,月子中心有很多剛出生的嬰兒,敲鑼打鼓會驚嚇到他們。”

領導看到那么多人發視頻,點了點頭,朝前面張望,看到路邊披紅掛綠的人,便轉頭詢問身邊陪同的人怎么回事。穿白襯衣的胖男人已經跑過來,湊到領導面前耳語幾句,領導突然惱怒,推開了胖男人,責問:“誰讓你們夾道歡迎的?誰讓你們敲鑼打鼓的?撤了!”領導又回頭對車隊的人喊:“把車停在這兒。”

領導一行人從月子中心前走過去,林梳雨松了口氣。孫娜緊張地跑到林梳雨面前問:“梳雨哥,你沒傷著吧?”林梳雨發現孫娜的眼里滿是惶恐和關愛,心里一熱,說:“沒事,總算化解了險情。”

林梳雨和孫娜正準備走開,兩名警察攔住了他們的去路。警察問:“喝酒了吧?”林梳雨有些蒙,本能地點點頭:“同學聚會,喝了兩杯啤酒,可我沒開車呀。”警察說:“我們想了解一些情況,請你配合一下,跟我們到派出所。”

林梳雨猶豫了,在他的印象中,只有犯了事才會被警察帶回派出所。這時候,一直躲在人群后面的葉雨含忍不住站出來替林梳雨解困,沒別的意思,就是覺得都是當兵的,而且也見過面,這個時候總要出來幫兩句。她走到警察身邊問:“哎,警察同志,為什么要把他帶回派出所?你們誤會了。”警察反問:“我們誤會什么了?我們就是了解一些情況。”

林梳雨沒想到會在這兒遇到葉雨含,驚訝地瞅了她一眼。他跟葉雨含目光相遇的瞬間,感覺內心某個地方酥軟了,并發出斷裂的聲音。他很慌張,似乎是為了逃避葉雨含,他忙跟著警察走了。

葉雨含瞅著林梳雨身后的孫娜,心想這女孩我在哪兒見過……猛然間想起了林梳雨退役證里夾著的女孩照片,就招呼米兜兜一起去了派出所。

孫娜站在派出所外等候林梳雨,葉雨含走過去跟孫娜搭話,問她是不是叫孫穎。孫娜愣怔了一下,說:“孫穎是我姐姐,你認識她?”葉雨含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了,如果說認識,對方問怎么認識的,會很尷尬;如果說不認識,對方又可能會問那你怎么知道孫穎這個名字的。葉雨含只能不說話,對孫娜意味不明地微笑了一下。很多時候,笑是萬能的,可以替代很多語言。恰好這時候林梳雨從派出所出來了,他也就進去了十幾分鐘,警察問了他的身份和剛才發生的事情,筆錄都沒做就讓他離開了。

葉雨含迎著林梳雨走過去,把退役證交給他說:“還真掉在我車上了。”林梳雨接過退役證,說了聲“謝謝”就匆忙跟孫娜走開了。米兜兜就站在葉雨含身后,林梳雨竟然沒看她一眼。米兜兜有些生氣,覺得她被林梳雨嚴重忽略了,故意朝林梳雨身后喊:“林梳雨,請你抓緊去退役軍人事務局報到!”

林梳雨仿佛沒聽到,腳步沒有任何遲疑。米兜兜有些尷尬,瞅著林梳雨的背影,瞪眼說:“葉上尉你看見了吧?這個人……腦子有病吧?”

葉雨含沒說話,目光一直落在孫娜的背影上。

林梳雨在馬路上攔截領導的視頻,當天下午就傳開了,父親林芳晨看到后很生氣,沒心思上班了,急匆匆回家找林梳雨。林梳雨不在家,地板上放著一些訓練器材。他立即給林梳雨打電話,說有急事找他,問他在哪里。林梳雨猜到是什么事情了,說在外面辦事,晚上回家再說。

林芳晨晚上回家直奔林梳雨房間,也沒敲門,直接推門而入。林梳雨正跟在寧波的母親視頻,把手機順勢扣在床上,問林芳晨有什么事。林芳晨氣呼呼地說:“什么事情你不知道?為給你安置工作,我厚著臉皮到處求人,你卻在外面惹是生非,你神經病呀去管那些閑事?就你這個樣子,哪個單位敢要你?”林梳雨不想跟父親辯論,他只是直截了當地說:“我就是神經病,就愛管閑事,愛誰誰,我的工作不用你操心,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林芳晨氣得說不出話,摔門而去。林梳雨又拿起手機,視頻中的母親很驚慌,問發生了什么事情,林梳雨平淡地說沒大事。母親知道林芳晨的臭脾氣,跟林梳雨住在一起肯定吵架。她說:“梳雨,答應媽,年底結婚好不好?我這輩子什么心事都沒有了,就操你的心,都三十多歲的人了,要有自己的家,不能跟你爸住一起。”

母親說這話的時候眼圈紅了。

6

葉雨含在訓練場組織預備役團的戰士訓練,她這種身材和美貌,穿一身作訓服,柔中帶剛,有一種說不出的魅力。參謀長姜少華皺著眉頭走過來,問今年有多少士兵預備役,葉雨含說武裝部那邊的名單還沒傳過來。姜少華有些生氣了,說:“你就不能打電話催一催?”參謀長指著辦公樓上的一行大字說:“聽黨指揮,能打勝仗,怎么打?現在咱們預備役干部比戰士多,而且不少是技術兵,能拉出來的就這些人吧?”

葉雨含看了看訓練場上的六十多名戰士,點了點頭。

姜少華又說:“打仗就要有人,我們的人在哪里?遇到突發情況頂得住嗎?我說過多少次了,我們最強大的戰斗力就是復轉軍人,尤其是士兵預備役,一定要想辦法把他們組織起來,凝聚成鋼鐵拳頭!”

姜少華說著,攥緊了拳頭揮動幾下。

葉雨含明白參謀長姜少華的意思。這些年部隊整編,曾經駐扎在煙威市的幾支部隊都調走了,應對重大自然災害就要靠預備役隊伍。預備役特訓方隊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干部,一部分是士兵,干部轉業后大都安置在政府機關,至少也是事業編,而且很多人都在領導崗位上,工作繁忙,很少會參加預備役的訓練和大比武。再說了,轉業干部的歲數普遍比士兵大,而且多數在部隊機關工作,在一線部隊帶兵的很少,他們的身體素質和訓練技能也不如士兵好,因此退役的士官和士兵是預備役的骨干力量。按照規定,士官和士兵在退伍時,部隊在退役證上已經標明他們被列入預備役,回到地方后,他們必須到退役軍人事務局和武裝部報到,否則就無法辦理落戶等一切手續。問題是,很多退伍的士官和士兵回到家鄉,沒有穩定的工作,為了生活四處奔走,即便是到退役軍人事務局和武裝部登記造冊后,也不跟預備役團聯系,他們只是預備役花名冊上的數字。這也無可厚非,他們沒有穩定的生活,哪有心思參加預備役訓練?如果不主動聯系他們,他們就永遠藏在人海中,成為一盤散沙。

預備役師每年秋季都要組織軍事大比武,煙威市預備役團一直是中游水平。預備役大比武,其實就是士兵預備役的比拼,尤其是那些從特種部隊回來的士官,他們之前都是因為軍事素質過硬轉成士官留在部隊,在特種部隊多次參加各種戰斗任務,訓練有素,是預備役大比武中攻營拔寨的“尖兵”。姜少華幾年前就問過葉雨含:“我們什么時候能在預備役秋季軍事大比武中拿個冠軍?”葉雨含知道這是參謀長對她委婉的批評,心里就憋著一股勁兒,想盡辦法從退役的士兵中物色“兵王”。這幾年,葉雨含瞅準機會摸排人選,選拔了二十名軍事素質過硬的退伍兵組建了士兵預備役特訓方隊,暗中進行訓練,準備在下一次軍事大比武中異軍突起。但姜少華并不滿意,說煙威市至少要組織兩百人的士兵預備役特訓方隊。葉雨含心里叫苦,別說兩百人的特訓方隊了,就是一百人的士兵預備役隊伍都很難湊夠人數。

訓練場上傳來戰士喊號子的聲音,姜少華又皺起眉頭。六十多名戰士喊破了嗓子也喊不出排山倒海的氣勢。他是從野戰部隊調過來的,聽慣了氣勢磅礴的吶喊聲。他對葉雨含說:“你要主動跟退役軍人事務局溝通,復退軍人的工作安置不僅是退役軍人事務局的事情,也應當成為我們預備役團的一項重要任務,你要盡快跟退伍戰士建立起情感通道。”

葉雨含沒說話。姜少華有些生氣,追問:“你聽明白了嗎?有難題需要我出面,及時向我報告。”

葉雨含雙腳立定,行了個軍禮,干脆地回答:“是,參謀長,堅決執行您的命令!”

說完,她自己先笑了。姜少華拿她沒脾氣,朝她翻了個白眼,甩著胳膊大步走開。不管什么時候、什么場合,參謀長姜少華走路永遠是雄赳赳的步伐。

葉雨含回到辦公室,給米兜兜打電話,問林梳雨到退役軍人事務局報到沒有。她已經問了幾次了,米兜兜覺得不尋常,問葉雨含:“幾個意思?這么快就盯上了?寢食不安了是吧?”

葉雨含聽了米兜兜的調侃,不知道該怎么回擊她,氣得掛了電話。確實,在今年的退役士兵中,她盯上了林梳雨,還特意讓米兜兜查了林梳雨的情況。那天在月子中心前的大街上,她看到林梳雨一人對付四個穿白襯衣的人,就知道林梳雨是特種兵出身,身手不凡,是自己要找的“尖兵”。

賭氣掛了電話后,葉雨含心里更生氣,猜測米兜兜一定在那邊看著手機壞笑,于是她又撥打米兜兜的手機:“米兜兜,我不像你那么著急嫁人好不好?你才寢食不安呢。”

果然,手機里傳來米兜兜咯咯的笑聲。笑夠了,米兜兜才說:“林梳雨昨天來報到了,今年轉業干部、退役士官和復員戰士總計上百人,基本到齊了。”

葉雨含立即跟武裝部聯系,要來了今年符合預備役人員要求的士兵花名冊,挨個兒打電話,通知他們下周二下午穿春季作訓服到預備役團訓練場上參加軍事考核,挑選軍事素質過硬的加入士兵預備役特訓方隊。她在給林梳雨打電話的時候,特意介紹了士兵預備役特訓方隊的情況,林梳雨只回了一句:“知道了。”

士兵預備役特訓方隊的隊長叫王猛,葉雨含也給他打了電話,讓他帶幾個老隊員周二去當考官。王猛入伍前上過武校,入伍后被挑選到空軍特戰隊,二級士官,號稱特戰隊的“兵王”,四年前退役,被招聘到煙威市保安公司擔任副總經理,人稱“王總”,不過他更喜歡別人喊他“王司令”。葉雨含組建士兵預備役特訓方隊的時候,任命他擔任隊長,一方面是因為他曾是空軍特戰隊隊員,另一方面是因為士兵預備役特訓方隊大多數隊員在他的保安公司。

退伍兵在預備役團訓練場上集合,看到熟悉的訓練器材,感覺很親切,都忍不住去摸幾下。王猛趁機在這些士兵預備役的“新兵蛋子”面前展示自己的軍事素質,從單杠第一練習做到第五練習,博得了士兵們的掌聲。林梳雨卻搖搖頭,嘴里情不自禁地冒出一句:“太不標準了。”

盡管聲音很小,還是被身邊的一個兵聽到了,他側頭瞅著林梳雨,一臉不友好的表情:“不標準?你上去做個示范呀?”

林梳雨自知失言,轉身要走開,卻被對方攔住:“別走啊,■了?哎王總,他嘲諷你的單杠動作稀松一褲襠,咱們鼓掌,讓他做個示范吧?”

攔住林梳雨的兵叫趙慶波,去年退役的二級士官,曾在陸戰旅大比武中拿過名次,被王猛招聘到保安公司擔任部門隊長,成為王猛手下最得力的助手。單論軍事素質趙慶波還是不錯的,只是處事有些魯莽。

王猛聽了趙慶波的吆喝,不動聲色地打量林梳雨,弄得林梳雨挺尷尬。恰好這時候,有個兵邊走邊喊:“誰叫林梳雨?哪位是林梳雨?”

這兵走路有些跛,顯然腿腳不利索。

林梳雨聽到有人喊自己,忙舉起手臂說:“我是,在這兒!”

喊叫的兵緊跑幾步,朝林梳雨伸出手:“你好,我叫賈亮,在視頻上看到你,我猜你是特種兵出身,哪個特種部隊的?”林梳雨被賈亮的問話弄蒙了,賈亮忙解釋說:“就是你在大街上攔截領導車隊的視頻,把四五個家伙撂倒了,我就看出你是特種兵。”林梳雨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只能笑著不說話。王猛在一邊聽明白了,他看過林梳雨攔截車隊的視頻,心里咯噔了一下,立即意識到對面這個人,以后可能成為自己的競爭對手。

葉雨含手里拿著幾個文件夾走過來,快速掃了一眼面前的退伍兵,也就四十多人,心里有些失落,最多也就能挑選出十個八個的人編入特訓方隊。她對王猛說:“召集大家集合!”

王猛立即抖擻精神,跑到前面的空地上大聲喊道:“聽口令!排頭在左,成橫隊,面向我集合!動作要快!”集合完畢,王猛跑到葉雨含面前,磕腿立定,舉手敬禮:“報告葉參謀,隊伍集合完畢,請您指示!預備役特訓方隊隊長王猛。”

林梳雨看著王猛的一舉一動,心想,這家伙在部隊是個好兵。

葉雨含走到隊列前面,喊了一聲稍息:“我給大家介紹一下,王猛,空軍特戰隊二級士官,2019年退役,擔任我們士兵預備役特訓方隊隊長。我們的預備役特訓方隊,主要是為了參加預備役師舉行的秋季軍事大比武,以及特殊日子的訓練表演,今天所有參加特訓方隊選拔的同志,要完成五個項目的測試,下面請王猛隊長講解注意事項。”

王猛并沒有講解注意事項,而是突然走到林梳雨面前,臉上露出傲慢的表情:“你,出列!”

林梳雨愣了一下,跨步出列。王猛說:“擒拿格斗,如果你贏了我,可以留下,輸了,那你只配在大街上丟人現眼!”王猛隨即拉出了格斗的姿勢,虎視林梳雨。他的用意是殺雞給猴看,打掉林梳雨的銳氣,震懾所有人。林梳雨站著沒動,目光投向葉雨含,想看她如何處置王猛的故意挑釁。葉雨含沒有任何表示,她也想借機看看林梳雨的真實能力。

賈亮看不慣王猛的霸道,一瘸一拐地站出來說:“讓我先來。”

林梳雨被迫迎戰,上前一步把賈亮擋在身后,拉出格斗的姿勢跟王猛對峙。他先做出一個試探步,王猛迅速出拳,林梳雨佯裝躲閃不及,被王猛擊中鎖骨。隨后,林梳雨一記勾拳直奔王猛下巴,王猛左胳膊推擋開林梳雨的勾拳,順勢抓住他的胳膊,準備上步反腕制服他。其實林梳雨的勾拳只是幌子,他已經試探出王猛進攻的特點,在王猛上步的瞬間,左腳一個小勾絆,趁著王猛站立不穩的瞬間,右腿側踹,王猛的身子橫著飛出幾步遠,重重地摔在地上。

葉雨含表面不動聲色,心里卻美滋滋的。終于有人能夠打敗王猛了,以后一定會上演龍虎爭霸的好戲。

退伍兵們靜止了三五秒,隨即發出叫好聲和鼓掌聲。王猛快速從地上彈跳起來,怒視林梳雨。林梳雨淡定地問:“王隊長,我可以留下來了嗎?”

葉雨含不失時機地站在兩人中間說:“我給大家介紹一下,這位是邊疆武警反恐大隊三級士官林梳雨。王猛隊長,恭喜你手下又多了一位得力干將,今年咱們士兵預備役訓練方隊,要多補充這樣的新生力量。”王猛和林梳雨對視,眼神中掩藏不住對對方的排斥。其實人和人對一下眼,就知道彼此的氣場是否融合。

測試分為三個小組進行。趙慶波負責測試穿越障礙物,賈亮準備起跑的時候被趙慶波喊停了。趙慶波說:“不要浪費時間,你被淘汰了。”賈亮問:“憑什么淘汰我?”趙慶波看了看他的跛腳,說:“你心里清楚,還要我說嗎?這里不是殘疾人運動會。”其實賈亮的殘疾并不嚴重,只是走路略微跛腳,不影響他做任何動作。賈亮氣得嘴唇哆嗦,提出跟趙慶波一決勝負。周圍的士兵們立即起哄。趙慶波笑了,覺得賈亮是自取其辱,于是把手里的文件夾丟在地上,跟賈亮一起奔向障礙物。高空障礙攀登、地面匍匐前進、翻越高架鐵絲網、快速奔襲后的池塘泅渡……他們身后,退伍兵扯著嗓子喊叫,最終在眾人的歡呼聲中,賈亮率先到達終點,領先趙慶波四十多秒。趙慶波喘著粗氣,瞅著賈亮的跛腳,不敢相信自己會輸給這只跛腳。他哪里知道,賈亮曾是陸戰旅偵察分隊一級士官,因在執行任務中負傷,退役時被評為二級甲等殘疾。

葉雨含負責測試單雙杠,有個退伍兵說自己雙杠轉體下杠的動作總是不標準,希望葉雨含做個示范。葉雨含愣怔一下,明白對方想測試她這個訓練參謀的水平,于是縱身躍上雙杠,身體擺動,在達到最高點時旋轉,一手松開,一手單臂撐杠,用力一推,身子越過雙杠,腰肢柔軟地彎曲,雙腳穩穩落地,動作舒展優美。

在部隊訓練時,單雙杠落地必須有專人保護。葉雨含上杠的時候,林梳雨急忙站到雙杠一側,在葉雨含落地的瞬間,用胳膊托住葉雨含的腰肢。盡管他的擔心是多余的,但葉雨含還是看了他一眼,目光里含著感激。

林梳雨莫名其妙地臉紅了,忙把頭轉到一邊。

就在這時候,預備役團大門口傳來吵鬧聲,似乎有人要進大院,被哨兵攔住不放。葉雨含忙跑過去查看情況。吵鬧聲不僅沒有停止,反而愈加激烈,能夠清晰地聽到葉雨含憤怒的聲音。

林梳雨朝大門口張望了幾次,終于忍不住也走過去。

大門口站著一個四十多歲的男子,張牙舞爪地跟葉雨含和哨兵爭吵,言語中夾帶著臟話,顯然爭吵已經升級。林梳雨大致聽明白了,男子曾經跟預備役團有過糾紛,多年前由政府出面解決完了,現在男子覺得不公平,又來找預備役團的領導討要經濟補償。葉雨含耐心解釋,這件事應當去找政府解決,預備役團不能隨便進入。男子對葉雨含說:“政府跟你們穿一條褲子,我就要找你們預備役團的首長。”

男子試圖甩開哨兵的阻攔沖進大院,被哨兵用力推開。男子順勢倒在哨兵腳邊,朝行人大聲叫喊,聲稱哨兵打人。哨兵瞅著在腳邊滾來滾去的男子,氣得瞪圓了眼睛,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男子知道當兵的有紀律,不會對他動手,就肆無忌憚地躺在地上耍無賴。林梳雨偷偷地瞥了葉雨含一眼,發現葉雨含站在一邊不吭聲,冷冷地瞅著地上的男子。林梳雨被葉雨含的眼神刺痛了,內心很羞愧,他在部隊一直為家鄉人的純樸而驕傲,家鄉人怎么突然變成這個樣子啦?

林梳雨沖著地上的男人喊:“快起來吧,別丟人現眼了,我都替你臉紅,欺負當兵的不敢打你是吧?那我來教訓你!”林梳雨說著摁住地上的男子,作勢就要動手,葉雨含慌了,慌亂中抱住林梳雨的腰,使勁兒拽他起來。葉雨含說:“你回去,這兒交給派出所來處理。”

說話間,一輛警車停在旁邊,兩名警察跳下車。林梳雨這才明白,葉雨含早就報警了。一名五十多歲的老警察走到葉雨含身邊,簡單交流幾句后,對地上躺著的男人說:“趕緊起來,跟我到派出所。”男子躺著不動,老警察指了指大門口的一塊牌子說:“你看看那上面寫著什么?哨兵神圣,不可侵犯!你侵犯了哨兵,是自己起來上車,還是我把你銬起來?”

男子不再堅持了,爬起來跟警察申辯。警察推了他一把:“有話去派出所說,上車!”

葉雨含看著男子走上警車,對林梳雨說:“別招惹這種無賴,被他賴上能扒你一層皮。”說完,葉雨含率先走回訓練場。

男子這一鬧騰,拖延了測試進程,結束的時候天色已晚,退伍兵都匆忙離開預備役團大院。賈亮邊走邊尋找林梳雨的身影,不料卻撞上了趙慶波的目光。他立即用鄙視的目光回擊了趙慶波。趙慶波有些羞惱,大聲質問:“你朝誰瞪眼?新兵蛋子別牛烘烘的,以后我慢慢陪你玩,把你另一條腿也玩瘸了!”

趙慶波的話太沒水平了,他不能拿賈亮的腿說事。賈亮惱怒,沖過去要跟趙慶波理論,背后有人拽住了他,回身一看是林梳雨。

林梳雨說:“別沖動,都是戰友。”

賈亮說:“這熊兵倚老賣老,我才不慣著他。你現在去哪兒?我正找你呢,該吃晚飯了,找個地方坐坐吧。”

林梳雨說:“不客氣,有事你就說。”

“有事,很多話想跟你說。走吧,找個地方慢慢說。”

林梳雨猶豫了一下:“我跟一個老戰友約好了,今晚聚聚。要不,一起過去?”

“好好,你等著,我開車去。”

賈亮說完,快速跑到停車場,把車開到路邊,讓林梳雨上車。林梳雨打量著賈亮的新越野車,邊上車邊夸贊:“行啊,剛回來就買新車了。”賈亮輕描淡寫地說:“我腿腳不利索,有個車方便。反正有一筆退伍費,留著又不能生小崽。你也要買一輛,不用太貴的,代步工具。”林梳雨笑了笑,沒說話。賈亮又說:“我觀察了一下,今年退伍的這批戰友,你軍事素質最過硬,我看不慣王猛牛烘烘的樣子,不會聽他擺布,咱倆重新組建一個訓練方隊好不好?不跟王猛摻和在一起。”

林梳雨也覺得王猛和趙慶波太自負了,于是點頭說:“這個王猛不好相處,特訓隊隊員大都是他們保安公司的人,沒有人敢頂撞他,所以他很霸道,我去跟葉參謀商量一下,我們自己組建一個特訓方隊,看葉參謀同不同意。”

賈亮興奮地說:“就這么定了,我跟你干!如果葉參謀不同意,我們就不參加特訓方隊了,反正我不會讓趙慶波這種人指揮我。”

林梳雨帶著賈亮去了戰友李曉飛的寵物用品商店。李曉飛跟他同年入伍去邊疆,被分在警犬基地,成了一名訓犬員。退役后他很失落,特別想念自己的那些特殊的“戰友”,加之沒有合適的工作,于是開了一家寵物用品店,在院子里養了金毛、邊牧和拉布拉多,連女朋友也不談了,跟三條狗終日相伴,被親友看成“沒出息”的人。他并不太在意,覺得單身挺好,仍舊晃晃悠悠地打發日子。

李曉飛的寵物用品店臨街,房子后面有個小院,他就在小院里擺了張小桌,從街面飯店叫了幾個菜招待林梳雨和賈亮。飯菜上桌后,金毛、拉布拉多和邊牧三條狗迅速趴在桌子前面,眼巴巴地看著。李曉飛叮囑三個毛孩子老實點兒,家里有客人了,看誰表現更好。他跟三個毛孩子嘮叨的樣子,很像一個家庭主婦。林梳雨忍不住笑了,說李曉飛一點兒退伍兵的樣子都沒有了。李曉飛說:“退伍兵應該是什么樣子?慢慢你就知道了,生活不像你們想得那么美好。”李曉飛邊說邊打開一瓶“衣品福延”醬香白酒:“我一位朋友的私人定制酒,很不錯。”

賈亮忙拿開自己面前的酒杯說:“我開車。”

“找代駕。”李曉飛的口氣很硬,容不得商量。

賈亮抬眼看了看李曉飛:“也對,也對呀,倒酒!”

李曉飛端起酒杯,對林梳雨說:“來吧老戰友,我不跟你拼酒,就是陪你喝兩杯,要論喝酒,我沒見過誰能把你喝醉。網上說你喝醉酒在大街上鬧事,扯淡,我一看就知道是有人造謠。”

賈亮忙說:“我看過那個視頻了,真給我們退伍兵壯威。”

林梳雨跟李曉飛碰杯,喝了一口,抿了抿嘴唇:“愛說啥說啥,我做事憑良心,月子中心那么多剛出生的嬰兒,你在人家門口敲鑼打鼓的,能不驚嚇了嬰兒?這事讓你遇見了,你也會管。”

李曉飛立即說:“管,肯定管,我放狗咬他們。”

趴在地上的三個毛孩子同時站起來,李曉飛忙說:“趴下!”

三個毛孩子又同時趴下。賈亮要給它們肉,被李曉飛制止:“你別喂,它們跟孩子一樣,不能養成壞毛病。”

前面寵物店有人喊叫:“曉飛,又忙著開直播?給我拿一瓶洗浴液。”

李曉飛拍了拍拉布拉多的頭:“多多,你去給客人拿一瓶香香。”

拉布拉多快樂地跑去。邊牧和金毛一臉羨慕,仍舊安靜地趴在地上。

林梳雨笑了:“行啊老戰友,訓練狗是你的老本行。”

李曉飛無奈地說:“我從部隊回來四年了,什么事情也沒干成,就養了這三個毛孩子,把那點兒退伍費都花光了,我爹媽說我不走正路,懶得管我了。今年年初疫情結束,我看到抖音里有人直播毛孩子才藝表演,我心想,訓練毛孩子,我是專家,就開了一家寵物用品店,每天晚上直播帶貨,讓三個毛孩子賣萌耍寶。”

說話間,拉布拉多回來了,李曉飛給了多多一塊肉。林梳雨問李曉飛:“你回來后,跟警犬基地有聯系嗎?”李曉飛搖頭:“不聯系了,徹底忘了。”賈亮不解地看了看李曉飛:“你說忘就忘了?我怎么每天晚上做夢還在部隊?”李曉飛嘆了一口氣:“別說部隊了,別讓我晚上又夢見那些警犬。”賈亮笑了:“你是嘴硬,不可能忘掉。”

李曉飛強行轉移話題,問林梳雨和賈亮回來被安排在什么單位。因為賈亮是殘疾軍人,優先安排在礦山機械廠保衛科上班,國企單位,據說工資還可以。林梳雨的工作沒有眉目,卻也不用擔心,因為復退軍人的安置會嚴格按照在部隊積攢的分數排名,他的分數很高,單位不會太差。他對李曉飛說:“其實我有些害怕上班,在部隊搞了十幾年訓練,突然停下來,不太適應。”

李曉飛聽懂了,點點頭:“要盡快適應,至少要學會做表面文章,學會拍馬屁。”

林梳雨瞪了李曉飛一眼:“我才不呢,愛誰誰。喝酒,走一個。”

林梳雨到家的時候已經晚上十二點多了,他擔心驚動了父親,將鑰匙插進鎖孔,很小心地扭動,然后輕輕推開門。他愣住了,客廳亮著燈,父親林芳晨坐在客廳沙發上,靜靜地看著他。

林芳晨站起身,夸張地看了一眼墻上的掛鐘,說:“以后晚上十一點前必須回家,沒事別老出門,少跟你那些同學戰友摻和在一起。”林梳雨想跟父親解釋幾句,林芳晨轉身進了自己房間。

林梳雨進屋,目光不經意間觸碰到了放在桌子上的戰友合影,他拿起照片看著,恍惚中遠處有軍號聲響起,有鏗鏘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第三章

7

林梳雨退役回來后,林芳晨就開始為兒子的工作安置操心,這天他又跑到吳鐵城副主任的辦公室,希望林梳雨能安置在開發區。吳鐵城平時很隨和,下屬有了困難都喜歡跟他傾訴。林芳晨當了十幾年科長,一直沒解決副處,吳鐵城調到開發區任副主任,分管宣傳教育,跟林芳晨接觸了一年多,覺得他人很老實,也有才華和能力,就是性格不太好。在常委會上,吳鐵城專門說了林芳晨的事情,希望盡快為他解決副處。林芳晨得知這個信息后,心里非常感動,每次遇見吳鐵城,都會立即站定,給吳鐵城鞠個躬。

孩子的工作安置是大事,吳鐵城自然認真對待,不過現在退役軍人安置都是透明的,他答應跟退役軍人事務局那邊溝通一下。林芳晨出門的時候,吳鐵城說:“這件事我記住了,你不要瞎跑了。”吳鐵城這么說,林芳晨心里踏實了許多。

林芳晨一直焦慮地等結果。最近一段時間,很多符合安置條件的復退軍人陸續上班了,吳鐵城的兒子被安置到霞光區政府辦公室,林梳雨的工作單位卻一直沒有落實。林芳晨坐不住了,心想吳鐵城可能忘了林梳雨的事情,他決定去退役軍人事務局詢問一下情況。

分管退役安置工作的副局長譚春燕接待了林芳晨,因為米兜兜主持安置科的工作,譚春燕把米兜兜也喊到接待室。林芳晨情緒有些激動,說退役軍人事務局不按規矩來,很多條件不如林梳雨的退伍兵都已經安置好了工作。譚春燕耐心給林芳晨解釋,林梳雨在今年這一批復退軍人中分數很高,是重點安置人員,退役軍人事務局非常重視,跟編辦多次溝通,盡可能給林梳雨安排一個合適的工作,正因為這個原因,才一直拖到現在。

譚春燕說:“為了林梳雨的工作,吳鐵城主任還給我們打過電話。”

林芳晨愣了一下:“吳主任打電話了?”

“打了,不過我跟你說林科長,你誰也不要找了,就回去等著,林梳雨的工作很快就會有結果。”譚春燕說著,指了指旁邊的米兜兜,“這是我們安置科代理科長米兜兜,你以后有什么事情,就直接給她打電話。”

米兜兜尷尬地笑笑,心想,我怎么就成代理科長了?千萬別趕鴨子上架,我可不想當這個科長。正想著,看到林芳晨要跟她加微信,忙掏出手機。

果然,林芳晨去退役軍人事務局的一周后,林梳雨就接到了報到通知,他被安排到煙威市政法委下屬的綜合治理中心。吳鐵城得知后,特意給林芳晨打電話祝賀,林梳雨不是干部身份,能安排在綜治中心非常不錯。林芳晨覺得臉上很有面子,去單位的時候遇見熟人就微笑著點頭,仿佛浸泡在水里的生菜,立馬支棱起來了。

林梳雨上班的前一天晚上,林芳晨特意跟兒子談話,要把自己多年在政府機關工作的經驗傳授給他。林芳晨坐在沙發上,膝蓋上放著一個筆記本,跟坐在對面的林梳雨說:“綜合治理中心是一個重要的單位,現在各級政府很重視利用‘楓橋經驗’,防控化解重大風險隱患,你剛參加工作,不熟悉這方面的業務,要從頭學習。”說著,林芳晨翻了翻膝蓋上的筆記本,其實他筆記本里根本沒這方面的內容。

“以我這么多年在政府工作的經驗,你要學會‘四勤’,就是腦勤、手勤、腿勤、嘴勤。腦勤,就是遇到事情要多思考……”林芳晨正說得聲情并茂,林梳雨拿起手機站起來,說:“你不用跟我嘮叨這么多,部隊雖然跟地方工作性質不一樣,但能在部隊干好,就能在地方干好。”

林梳雨說完,直接回了房間。林芳晨很氣憤地合上了筆記本,無奈地搖頭。

林梳雨去綜合治理中心報到,先去見了單位一把手邱主任。邱主任上下打量著林梳雨說:“你坐,坐吧,非常歡迎你到我們綜治中心,政法委王書記專門給我介紹了你,在部隊很優秀。今年有好幾個轉業干部想進我們單位,都沒有進來,你作為退役士官能來,說明組織上對你很關照。”

林梳雨忙說:“感謝邱主任,感謝組織的關懷。”

“部隊的工作跟地方完全不一樣,可能會有一個適應階段。部隊只要刻苦訓練就行了,我們地方工作需要動腦子……”

林梳雨說:“部隊也需要動腦子,尤其是處置突發事件,沒腦子怎么行?”

林梳雨很反感這種話,似乎當兵的就是四肢發達、頭腦簡單。其實真的是大錯特錯。突發事件現場情況瞬息萬變,“處突”不僅需要膽識,更需要智慧。不過即便心里反感,這些話也不應該當面說出來。

邱主任皺眉頭,不滿被林梳雨打斷話:“你們當兵的,容易沖動,我們綜治中心不管做什么事情,需要頭腦冷靜,千萬不要魯莽,我看過網上流傳的你的視頻……”

林梳雨很不舒服地動了動身子,再次打斷邱主任的話,解釋說:“邱主任你誤會了,我那不是魯莽……”

邱主任終于不耐煩了,站起身子說:“我還有個會,以后再聊。”

邱主任率先朝外走,林梳雨忙從椅子上站起來,跟在后面出屋。

林梳雨回到自己辦公室,同屋的人還沒有來,他忙去搞衛生。第一天上班,作為辦公室的新同志,總要有個姿態。他擦完地板,又拿著抹布擦辦公室窗臺。窗臺旁的一張桌子桌面亂糟糟的,幾本書散落開,還有吃過的快餐盒沒丟。林梳雨遲疑一下,把桌子上的快餐盒丟掉,把散亂的書碼放整齊。

這時候,一位女同事走進辦公室,發現林梳雨在動她的書,老遠就尖叫:“哎哎,放著放著……你搞好自己的衛生就行了,我的桌子不用你收拾。”

林梳雨愣了一下,拿起抹布走開。女同事隨即把碼放整齊的書又推倒了,顯然是故意做給林梳雨看的。林梳雨愣了一下,有些尷尬。

一位男同事進屋,發現屋子收拾利索了,看了一眼林梳雨,坐到自己辦公桌前,突然發現桌子下面的紙箱不見了,就喊:“哎,我的紙箱呢?”

林梳雨忙說:“紙箱子……我丟了,還有用嗎?我以為是破爛兒。”

“什么破爛兒!沒用我會放這兒?我是用來裝雜物的。”

“對不起,我去給你找回來。”

林梳雨急忙出屋。身后,女同事跟男同事說:“我最討厭別人亂動我的東西。”

林梳雨走出屋,在樓道走著齊步去前面的廁所,紙箱子被他丟在廁所垃圾箱旁邊。樓道的拐角處有兩個人在抽煙,看著林梳雨的背影,他們笑著議論:“這哥們兒是有點兒傻。”說著,兩人在樓道模仿林梳雨走路的姿勢。正模仿著,林梳雨拿著紙箱從廁所走出來,看到兩個人在模仿自己,他裝作沒看見,依舊邁著標準的步伐從他們身邊走過。

一整天,林梳雨呆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沒什么事情可做,也沒有人給他安排事情,甚至沒有人主動跟他搭話。林梳雨心里委屈,我得罪誰了?都是初次見面,怎么一個個都黑著臉?其實在他來報到之前,有個二十多歲的女孩借調過來工作了一年多,大家都很喜歡她,原定要正式調過來,rQcF7GhA6dTEoz9gmCbxxA==中途被林梳雨頂替了,離開辦公室的時候哭成淚人。邱主任給大家解釋說:“林梳雨安置進來是政治任務,無法拒絕。”一聽是強行安置進來的“政治任務”,大家就對林梳雨有了反感,似乎他是通過不正當途徑插隊進來的。再后來,他們摸清了林梳雨的底細,找出了他在大街上攔截領導車隊的視頻,初步判斷他是個傻貨,還沒見面就對他有了抵觸情緒。

這樣沉悶了一周,林梳雨像是一直憋在水底,想浮出水面透口氣,于是給賈亮打電話,約了晚上去燒烤街見面。燒烤街很火爆,上百張餐桌擺在大街兩側,空氣中彌漫著煙熏火燎的味道。林梳雨要了烤串和幾個小菜,還有一箱啤酒,邊喝邊跟賈亮吐苦水:“我們跟誰講理啊,都覺得我們當兵的四肢發達、頭腦簡單,是魯智深一樣的莽漢……這全是偏見!”

賈亮也深有感觸,罵了一句:“他們把當兵的都看成傻子,好像部隊是培養呆傻人員的大學校。說真的,你讓他們扒拉一下,中國有多少企業家、大老板和領導干部是從部隊出來的!”

“干一個!憑什么都看不起我們?憑什么嘲笑我們?”林梳雨的語氣,似乎在跟誰賭氣,在酒精的刺激下,他終于可以釋放自己的情緒。

“讓他們嘲笑吧,我們連死都不怕,還怕被嘲笑?”賈亮一口氣干掉了杯子里的酒。他說得沒錯,他和林梳雨都參加過多次重大“處突”任務,經歷過生死考驗。

有句俗語叫“屋漏偏遇連陰雨”。林梳雨因為在大街上攔截領導的車隊,給綜治中心的領導和同事留下不好的印象,偏偏這種事情總是讓他碰上。在他們左側的攤位上,坐了五六個小伙子,袒胸露背,正大聲叫囂著喝酒。賈亮嫌他們聲音太吵,斜眼瞅了瞅幾個男人。恰在這時候,一個黃毛小伙子端起一杯啤酒回轉身,要跟身后攤位的女孩子碰杯,因為喝了很多酒,說話都不利索:“美女,碰一下。”

黃毛小伙子身后的位子只坐了兩個女孩子,她們沒搭理黃毛。

黃毛很生氣:“不給我面子?”

一個女孩瞪眼說:“憑什么給你面子?”

“憑什么?就憑我想跟你交個朋友。”黃毛一臉無賴相。

兩個女孩子低頭,不再搭理黃毛。黃毛的同伙們笑了,嘲諷黃毛太窩囊了,干脆把腦袋塞進褲襠里吧。黃毛被同伴嘲諷很沒面子,借著酒勁兒,他拿出了草寇的嘴臉喊道:“真不給我面子?我讓你們跟我碰杯,聽到了沒有!”

兩個女孩一看情況不妙,站起身子準備離開。黃毛抓住一個女孩的胳膊,疼得女孩尖叫起來。黃毛惡狠狠地說:“想走?不跟我碰杯,你休想走!”

林梳雨突然站起來,橫跨一步,抓住黃毛的胳膊使勁兒一擰,將女孩從黃毛手里解救出來,擋在自己身后。黃毛努力擠出一臉兇相,朝林梳雨喊:“你他媽誰呀?想找打啊?滾一邊去!”林梳雨很溫和地說:“你不是想喝酒嗎?我跟你碰杯。”說著,林梳雨回身抓起自己的酒杯,舉到了黃毛眼前。黃毛被林梳雨的淡定鎮住了,正猶豫著,幾個同伙圍上來,圍住了林梳雨上下打量,推測著林梳雨的實力。

林梳雨淡然地看著幾個人,沉默。

賈亮坐在攤位上沒動,悠閑地喝了一口啤酒。

突然間,有人揮手打掉了林梳雨手里的酒杯,這似乎就是動手的信號,幾個人同時撲向林梳雨。林梳雨幾個跳步,躲閃開幾個人的拳腳,不等他出手,賈亮已經搶在他前面接住幾個人的拳腳。賈亮心想,公共場所只要一出手就會被人拍照,林梳雨在政府部門上班,不能讓他再成為焦點人物。但林梳雨也不能站著看熱鬧,兩個人砍瓜切菜一般,將幾個人干翻在地。

圍觀的人鼓掌叫好,自然會有人舉著手機拍視頻。賈亮對林梳雨小聲說:“咱倆要上抖音了,快走吧,走晚了警察就到了,我送你回家。”林梳雨搖頭說:“不用送了,各走各的。”

兩人分手后,賈亮直奔停車場,剛打開車門,聽到身后有人叫,轉頭一看,一個陌生的女孩子站在身后。女孩說:“大哥你等等,我覺得你是很仗義的人,能加你個微信嗎?”

8

正如賈亮所料,他們在燒烤攤的視頻又在抖音上瘋傳,而且因為是在公共場所打架,驚動了派出所的民警。林梳雨第二天剛上班,派出所的民警就找上門來了解情況,雖然最終認定他并沒有過錯,但綜治中心的邱主任很不高興,把林梳雨喊到辦公室訓話,希望他少一點兒新聞,不要忘了自己是政府部門的人。

林梳雨給邱主任解釋事情的經過,說:“邱主任,如果你遇到這種情況,也一定會站出來的……”不等他說完,邱主任打斷他的話:“我遇到這種情況,會立即打電話報警,不要覺得你在部隊練了兩下子,就到處顯擺好不好?好像整個煙威市就你一人有責任感……”

邱主任正說到激動處,手機響了,他接聽后,使勁兒咽了口唾沫,把心中的火氣壓下去,對著手機問:“雙方都來了?好吧,我馬上過去。”

邱主任準備出門,看到站著的林梳雨,喘了口粗氣:“別傻站著了,走吧,跟我去處理一起矛盾糾紛,現場你少說話,在一邊學著點兒。”

林梳雨被邱主任不分青紅皂白地數落一番,悶悶不樂地跟隨邱主任走進矛調中心,抬眼發現長條桌前坐著一個人很面熟,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是葉雨含。葉雨含看到林梳雨,也有些意外,忙朝他點頭微笑。矛調中心的工作人員指著葉雨含給邱主任介紹說:“這是預備役團的葉參謀。”邱主任跟葉雨含握手,工作人員又介紹坐在葉雨含對面的人,說這是當事人陳凱,陳家莊村民。工作人員特意告訴陳凱說:“我們請來了金牌調解員邱主任,有什么話你盡管說出來。”

陳凱一臉怨氣地看著邱主任,不說話。

林梳雨覺得當事人陳凱很面熟,突然想起他就是曾經在預備役團大門口鬧騰的人。林梳雨打量陳凱的時候,陳凱也在吃驚地看林梳雨,大概也認出他了。

工作人員把一份資料遞給邱主任,邱主任沒看,直接遞給身邊的林梳雨,示意他看看。邱主任說:“情況我都熟悉,2019年你去給預備役團安裝訓練器材,從梯子上摔下來,當時也是政府出面調解的,雙方達成處理協議,你在協議上簽了字,預備役團支付你醫療費兩萬多元,已經處理完了,怎么又倒騰出來了?”陳凱忽地站起來說:“你們處理得不公平,你們政府和部隊合伙欺騙我。”

“怎么欺騙啦?你說說看,別激動,坐下說。”邱主任安慰著陳凱。林梳雨覺得奇怪,原來邱主任也會溫柔地面帶微笑地說話。

陳凱又一屁股坐下,說:“當時我覺得身體沒大問題,但現在身體不行了,不能干重活兒,預備役團應該負責我一輩子,不能兩萬塊錢就把我打發了。”

邱主任問:“你現在身體怎么啦?有什么癥狀?”

“胃疼,就是當時從梯子上摔下來摔壞的。”

“能摔出胃病?有醫院的診斷證明嗎?”

“有啊,都給預備役團看過了。”

陳凱說完這話,眼睛瞪著葉雨含,氣哼哼的樣子。

葉雨含接過陳凱的話,說:“邱主任,我來講一下情況。前些天陳凱拿來一張醫院證明,只能證明他有胃病,但不能證明是摔傷的,我們提出請陳凱到部隊醫院做一個全面檢查,遭到陳凱的拒絕。他要求我們支付二十萬醫療補償費,我們按照規定,沒有答應他的要求,他就三天兩頭去預備役團鬧騰,影響了我們正常的工作。”

陳凱突然提高聲音,喊叫起來:“你們不給錢,我不到你們部隊鬧騰有什么辦法?我撞死在部隊大門口,看有沒有人負責!”

林梳雨已經看完材料,忍不住說:“你這是耍無賴!”

陳凱沖著林梳雨喊:“你說誰耍無賴!”

邱主任朝林梳雨瞪眼,暗示他閉嘴,但林梳雨似乎控制不住自己了,質問陳凱:“預備役團是什么地方?你可以隨便去撒野?那是軍營,是神圣不容侵犯的地方!”

陳凱張了張嘴,沒說出話,抓起桌子上的一杯茶,潑到林梳雨身上。

“你罵誰?你說誰撒野?我知道你跟這女人是一伙的!”

林梳雨被澆了一臉茶水,噌地站起來,卻被邱主任一把拽住。

“你坐下,誰讓你說話的!”邱主任憤怒地說。

陳凱趁機耍無賴:“你們政府人員張嘴就罵人,我不解決了。”

陳凱站起來要走,邱主任趕緊摁住他:“你先別沖動,不管多大事情,都可以坐下來好好談。”

“他剛才罵我了,我要他給我道歉,否則不談了。”

邱主任瞅了林梳雨一眼,說:“林梳雨,道個歉,你剛才說話有些沖動了。”

林梳雨的倔強勁兒上來了,他怒視陳凱說:“我為什么要給你道歉,你以為部隊是唐僧肉啊,張嘴就要二十萬,你拿出真憑實據來才行。”

陳凱甩手朝外走,邊走邊說:“我看明白了,你們就不想給我解決,我上訪去!”

邱主任追出屋子,陳凱已經不見人影了。邱主任很惱火,回身訓斥林梳雨:“就你大明白,我不知道他在無理取鬧嗎?我們就是要讓他把話都說出來,聽聽他的想法,他要二十萬就給二十萬了?我們要慢慢做工作。”

按說林梳雨在邱主任發脾氣的時候,應該把嘴閉緊,但他確實太直率了,他說:“邱主任,你看這人驕橫的樣子,能說服他嗎?他拿上訪嚇唬我們,你真怕他上訪嗎?”

邱主任氣得說不出話,用手指點著林梳雨:“我不是怕他上訪,是盡可能將矛盾化解在基層,不給上級添麻煩。”

林梳雨問:“如果我們無論怎么努力,他就是不滿意,還要去預備役團鬧騰怎么辦?”

邱主任說:“我們盡最大努力調解,如果他還要去預備役團無理取鬧,就觸犯了治安管理處罰條例,公安機關肯定要依法處置,如果他無理上訪,也會堅決打擊!我們好容易把他找來了,還沒開始談,你就把他折騰走了。”

林梳雨委屈地說:“邱主任,你不能這么說話,怎么是我把他折騰走了?是他先對我發脾氣的。”

邱主任說:“他可以對你發脾氣,但你不能對他發脾氣,這就是我們的工作原則。你如果覺得委屈,那就別干,辭職回家!”

林梳雨使勁兒憋著怒氣,看了邱主任半天,突然壓低聲音說:“邱主任,我現在提出辭職,我會盡快把辭職報告交給你。”

林梳雨說完,立即朝屋外走去。葉雨含愣住了,看了邱主任一眼,也顧不得邱主任的感受了,轉身去追趕林梳雨。

林梳雨沖動辭職,不僅僅因為邱主任剛才那句話,更因為心里憋了太多的火,從辦公室同事的冷眼,到邱主任無端的指責,還有對軍營的懷念,湊在一起就引爆了他的情緒。

外面不知什么時候下起了小雨,柏油路上水汪汪的。這個季節,雨水有些涼。剛吐綠的樹木被雨水洗濯后生機盎然。林梳雨在人行道上悶頭逆行,跟一個打雨傘的人碰在一起。葉雨含在后面追趕了半天,最終把雨傘舉在他頭上。林梳雨推開了葉雨含的雨傘,快速攔下一輛出租車,把葉雨含甩在馬路邊。

葉雨含的雨傘垂下來,小雨打在她的臉上,一綹頭發耷拉在眼角,她使勁兒抹了一把,腦子里亂糟糟的。她明白林梳雨為什么這樣沖動,他還沒有完全從軍營走出來,是在捍衛軍營的榮耀。也真是奇怪了,能夠一眼看透林梳雨的人,也只有葉雨含。

林芳晨得知林梳雨鬧辭職,壓抑著心中的怒火,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拿著一個筆記本,又要給他上教育課。林梳雨煩躁地走開:“爸,你不用給我講那么多大道理,我自己的事情自己處理。”

林芳晨氣憤地把筆記本摔在地上:“你以為找這么個工作容易嗎?我求爹求娘的,就希望你有個穩定的工作,老實做人,踏實做事,你倒好,上班幾天就要辭職,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林梳雨說:“這個單位不適合我。”

“哪個單位適合你?就你這一根筋,在哪個單位都干不好。”

“我不要單位行了吧?”

“你這脾氣,越來越像你媽……”

林梳雨突然喊叫起來:“不要提我媽!”

林梳雨的憤怒,讓林芳晨吃了一驚,林芳晨只好壓著火氣,擺出講道理的姿態說:“你不要單位你能干啥,去工地搬磚?能餓死你!”

林梳雨賭氣地說:“搬磚也比上班舒坦,餓死不用你管。”

林梳雨轉身進了自己房間。

林芳晨氣得原地轉了兩圈,沖著林梳雨房門喊:“行,不用我管,那你離我遠點兒,去找你媽去,別讓我看見,我眼不見心不煩!”

林梳雨辭職的事情在政府部門成了新聞,很多辦公室都在議論這件事,自然又跟他在大街上攔截領導車隊的事件扯在一起,判定他腦子大致有毛病。

邱主任當天就將林梳雨的情況寫成報告,交給了上級領導,有關部門立即通報了退役軍人事務局。副局長譚春燕知道后心里很焦急,把米兜兜喊到辦公室,讓她盡快找到林梳雨了解情況。譚春燕說:“你問他到底怎么想的,一定要穩定他的情緒,傾聽他的合理訴求。”

米兜兜對林梳雨沒有好印象,有些厭煩地說:“跟他有什么好談的,這么好的工作他辭職,成心給我們出難題。”譚春燕不滿地看了看米兜兜,說:“如果我們什么難題都沒有,那要我們退役軍人事務局有什么用?我們就是為他們服務的,不管什么情況,只要他們遇到困難,我們就要去幫助他們。”

米兜兜嘆氣,噘著嘴走出譚春燕辦公室。她沒有給林梳雨打電話,而是去了預備役團,找葉雨含訴苦去了。葉雨含在辦公室的電腦上整理士兵特訓方隊人員的花名冊,米兜兜見門半開著,直接推門而入。葉雨含愣怔一下,說:“你嚇了我一跳,幽靈一樣,怎么突然跑來了?”

米兜兜拉過一把椅子,倒著騎上去,胳膊搭在椅子背上說:“昨天你在矛調中心是吧?你說這個林梳雨是不是精神不正常?你們單位那起矛盾糾紛,邱主任親自處理,跟他有什么關系?他搞得那么激動,我們好容易給他協調了個好工作,他竟然甩手不干了!”葉雨含一聽這事,心里覺得憋悶,站起來走到窗口,朝外面的訓練場看去。她心里惦記著林梳雨的事,很想找林梳雨談談,卻又覺得自己出面不合適。

米兜兜看著葉雨含的背影追問:“哎,葉上尉,你在想什么?我跟空氣說話啊?”

葉雨含轉過身來,看著米兜兜:“我聽著呢。你說呀,有什么好辦法勸勸他?”

米兜兜厭煩地說:“我們譚局長讓我下午找他談談,我真懶得找他。牛烘烘的,不知道自己有多么了不起,跟他說句話,愛搭不理的。你看他退伍才幾天,鬧出多少事情,當兵的人就是頭腦簡單……”

“那我也是頭腦簡單的人了。”葉雨含說。

“喲喲,葉上尉,我的姐,我都沒把你看成當兵的。”

“就是說,我根本不像當兵的?”

“我沒這個意思,你可是標準的軍人。”

葉雨含嘆了一口氣,認真地說:“你作為退役軍人事務局的領導,不能對退役兵有偏見。”

米兜兜哼了一聲:“啥領導,我就是一個跑腿的。”

“你找他談話,是代表退役軍人事務局吧?”

“這倒是,如果不是因為工作,我才不找他呢。也不知道我哪里得罪他了,他每次看我的眼神兒都兇巴巴的……不跟你叨叨這事了,我來找你,是給你看個視頻。”米兜兜掏出手機,打開一個視頻,湊在葉雨含面前。葉雨含看到一個高大魁梧的小伙子,坐在一棟別墅的院子里喝茶。

葉雨含大概明白了,問:“又有新目標了?”

米兜兜點點頭:“別人介紹的,約好下午見面。”

“富二代?我猜得沒錯吧?”

“好眼力,他父親是玖盛瑞府房地產公司的董事長,他是總經理。”

“玖盛瑞府?”葉雨含驚訝地說,“我買的房子就是他們家開發的,挺好啊,符合你的選拔條件,是帥哥,又有錢。”

米兜兜怕葉雨含誤會,忙解釋:“他是富二代,卻不靠他老爹,自己也有公司,挺勵志的人。”葉雨含笑了:“還沒見面,就開始替他做宣傳了,祝你成功。”

米兜兜揚了揚嘴角說:“機遇來了,我是不會放過的。你肯定也一樣啊,就你這性格,遇到合適的,能像獵狗追兔子,追得他屁滾尿流。”

葉雨含翻了翻白眼:“嘁!我已經放棄了,一個人挺好的。”

米兜兜說:“你整天說我找男朋友太挑剔,其實你心比天高。”

葉雨含問:“下一句呢?命比紙薄?”

“我可不是這意思。”米兜兜從椅子上跳下來說,“不跟你啰唆了,等我倆見面了,什么情況,回來告訴你。”

9

林梳雨跟父親吵嘴的第二天上午離開了家,他要去完成自己心中的一件事,即便不跟父親吵嘴,這件事情也是要做的,吵嘴讓他加快了行動。他給孫娜打了個電話,在櫻桃鎮跟孫娜見面后,他就關閉了手機。他對孫娜說:“我想去看看你姐姐。”孫娜就明白了,帶他去了櫻桃鎮南邊的山坡上。山坡的小路很難走,在一些溝溝坎坎處,他偶爾要拉扯孫娜一把。孫娜絲毫沒有陌生感和扭捏姿態,很自然地把手伸給林梳雨。

孫穎的墳頭長滿了野草,林梳雨將一束鮮花放在墳頭,蹲下去清理干枯的雜草,很專注。清理完了,他站在墳頭前發呆,好半天孫娜才提醒他說:“梳雨哥,我們回去吧。”

林梳雨轉身看著孫娜,冷不丁地問:“你姐姐出事那天,留下什么物品沒有?”孫娜不明白他什么意思,看著他。林梳雨又說:“我記得那天她背了一個雙肩包,那個雙肩包去哪里了?”林梳雨腦中浮現出壯男人車鑰匙上的彌勒佛。

孫娜說:“我不知道,所有東西都被警察拿走了。”

“我要找回雙肩包。現在有了DNA技術,好多地方二十幾年的命案都破了,你姐的案子也應該能破。”

林梳雨走出百十米了,又回頭看,墳頭的鮮花在風中搖擺。他在心里說:“等我找到那個人,一定回來告訴你。”

孫娜的目光落在林梳雨的臉頰上,又從臉上滑到了腳跟。她的目光無比柔軟。

孫娜的車停放在山下,走到車旁,孫娜問:“梳雨哥,你回城嗎?我送你回去。”林梳雨看著對面的櫻桃鎮說:“嗯,你送我去戰友那里,謝謝你了。我問你,櫻桃鎮有沒有房子出租,帶院子的。”

“有啊,很多帶院子的,都租不出去。誰要租房子?”

“我租。我跟父親住一起很不方便,想自己出來住。”

孫娜疑惑地問:“你在城里租個房子不好嗎?住這邊有些遠。”

林梳雨說:“我就想住在櫻桃鎮。你幫我打聽一下,最好就在這附近。”林梳雨說著,轉頭看了看對面山坡。孫娜一下子就領悟到了,說:“好的,梳雨哥,我先打聽一下,帶你多看幾家。”

孫娜開車送林梳雨去了李曉飛的寵物店,下車的時候,他小聲叮囑孫娜,有急事就到寵物店找他,不用打電話,手機關機了。

林梳雨的突然來訪,讓李曉飛有些意外,他一臉驚訝:“喲嗬,行啊老戰友,有美女司機了。”林梳雨忙解釋是同學的妹妹,李曉飛笑了,說:“那好呀,親上加親。”林梳雨瞪了他一眼,懶得解釋了。

李曉飛以為林梳雨來找他喝酒,讓林梳雨在門口等一下,他去對面飯店叫幾個菜,打包回來。林梳雨說:“別麻煩了,就去飯店吃,中午我請客,這幾天我就住你這兒了。”李曉飛愣住了,看向林梳雨,林梳雨波瀾不驚地問:“咋啦?不歡迎?”

“不是不歡迎……你怎么不在家里住了?”

“別問那么多。你不是也沒在家里住嗎?”

“哦,跟父親鬧別扭了?”

“不該問的別問。當兵怎么學的保密守則?”

“太好了,你一直住這兒都行。既然你住下,那就不急了,別去飯店,我回家整幾個菜。”

林梳雨和李曉飛回到寵物店,兩個人都進了廚房,一起操辦午飯。洗菜、切菜、蒸米飯……忙碌中,李曉飛問了林梳雨跟父親吵嘴的原因,遺憾地說:“你丟了這份工作有點兒可惜,不過說實話,你的性格肯定不適合坐辦公室。”

半個小時飯菜就上桌了,三個毛孩子正在玩一個球球,看到李曉飛端著菜放到桌子上,都跑過來。李曉飛很嚴厲地說:“你們三個都回屋里,不準再出來了,回去!”

三個毛孩子很委屈地走進屋子里。林梳雨坐在桌子前,看著離開的三個毛孩子,笑了:“它們跟你做伴兒,真挺好。”

“養狗可比養人省力又開心。”李曉飛說著倒了酒,端起來跟林梳雨碰杯。林梳雨突然問:“我記得你姑姑家的兒子在市公安局,對吧?”李曉飛點頭:“你找我哥有事?”林梳雨說:“我想請他幫個忙,查一下十二年前我同學孫穎的案子。”李曉飛一愣:“什么案子?”

林梳雨干掉一杯酒,瞇上了眼睛,好半天才睜開說:“2010年‘5·18’女生被害案,你沒聽說過?我高中的女同學、我的初戀女友,一個周六下午,我們倆在超市門口分開,她說要去坐公交車回櫻桃鎮,后來就失蹤了,找了幾天,在一片玉米地里找到尸體,下身裸著……”

李曉飛驚叫一聲,打斷了林梳雨的話:“我聽說過這個案子,原來是你……哎呀林梳雨,你在部隊從來沒跟我說過這事,太意外了。哎,怎么今天突然跟我說這事?”

“案子到現在沒破,我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剛才開車送我的,就是我同學孫穎的妹妹。”

李曉飛瞪大眼睛:“你等一下,信息量有點兒大,你現在跟她妹妹談上了?還是她妹妹找你幫忙尋找案子真相……”

“我剛認識她,她也沒找我幫忙,我退伍離開部隊的那天,心里就想著這件事,我想了解真相,我要把兇手找出來!”

李曉飛明白了,點點頭說:“哦,查這個案子,你要找刑偵支隊的人,我哥在市局,刑偵那邊的案卷不可能讓外人隨便查看的,除非是工作需要,或者上邊領導有命令。我覺得這事,你最好別插手。”

林梳雨不再多說了,他知道這件事李曉飛的哥哥很難幫上忙,只能另想辦法。李曉飛抱歉地說:“以后需要我做什么,你盡管說,這么多年沒破案,換了我,我也會這么做。”

林梳雨在李曉飛那里住了三天,孫娜就來喊他去櫻桃鎮看房子,是帶小院的平房,家具齊全,林梳雨很喜歡,當即給房東付了一年的租金。孫娜幫他打掃衛生,購買生活必需品,只用了兩天時間,一切就安排妥當了。

父親林芳晨給林梳雨打了幾天電話,一直關機,林芳晨心里有些虛了,又不知該怎么辦,就跑到退役軍人事務局找譚春燕,想麻煩譚局長跟政法委那邊打個招呼,一定不能批準林梳雨辭職。其實譚春燕剛得到林梳雨辭職消息的時候,就已經跟編辦說了,暫時保留林梳雨的工作。林芳晨說找不到林梳雨,要不要報警,譚春燕勸他別急,估計林梳雨就是賭氣,不會出大問題。

突然間,譚春燕想起一件事,拿起座機撥打電話,把米兜兜叫了過來。譚春燕問米兜兜:“你跟林梳雨怎么聊的?你知不知道他去哪里了?”米兜兜愣怔了一下,看了看林芳晨,說:“我……我還沒找他聊。”譚春燕詫異:“那天下午你不是說去找他聊聊嗎?你沒去?”

米兜兜耍了個小聰明,說:“我覺得讓他先冷靜一下再聊,會更好。”

“你那天下午干什么去了?”譚春燕不滿地問。

“我去見了個朋友……”米兜兜說話底氣不足。

譚春燕氣得要發脾氣,看了看林芳晨,忍住了。林芳晨意識到自己礙事,忙站起來說:“譚局長你忙著,有了消息,一定及時告訴我。”

林芳晨剛出屋子,譚春燕就爆發了,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米兜兜,你整天迷迷糊糊的,腦子在想什么?我跟你說,林梳雨要是出了事情,我先收拾你,讓你整天躺平、躺平!”

米兜兜得知林梳雨失蹤好幾天了,心里有些緊張。她坐在辦公桌前發呆的時候,吳一天打來電話,要敲她一頓飯,他耍貧嘴說:“小姨,聽我媽說,你給我找了個有錢的小姨父,讓我見見唄,一起吃個飯。”米兜兜沒好氣地說:“滾一邊去,我腦子都快漲崩了,哪有心思吃飯。”吳一天故作吃驚:“小姨的心比大海都廣闊,什么事情能把小姨愁成這樣?”米兜兜就對吳一天發牢騷,吳一天笑了,說:“就這事?我如果給你找到林梳雨,你讓小姨父在觀瀾閣請我一頓可以嗎?”米兜兜立即打起精神:“一言為定。”

傍晚下班前,吳一天就打來電話,說找到林梳雨了,在櫻桃鎮。米兜兜不信,讓吳一天晚上陪她去見林梳雨,吳一天猶豫起來,米兜兜急了,直接開車去了吳一天的單位,強行拉著他去了櫻桃鎮。

第四章

10

賈亮最近一直忙著談朋友,天上掉下個林妹妹,給了他一個大驚喜。女孩名叫冬云,那天晚上他在燒烤攤收拾幾個地痞無賴的時候,冬云就在遠處瞪大眼睛看著,她來煙威市半年多了,一直沒找到合適的工作,房租都快交不上了,正在物色目標,想找棵大樹好乘涼,看到賈亮身手不凡,覺得機會來了,追上去要求加微信,一臉崇拜的樣子。

賈亮看到她穿得挺暴露,有些羞澀,不敢看。冬云卻大大方方地說:“大哥,我剛才就像看武打片,太厲害了,你是少林寺出來的嗎?”賈亮說:“我在部隊是特種兵。”冬云的表情很夸張:“你是軍人?我特別喜歡軍人。”賈亮有些不好意思,說:“我今年退伍了。”冬云已經掏出手機,要加微信,賈亮猶豫一下,找到自己的微信二維碼。冬云掃碼后,手機上出現賈亮的微信名:老兵不死。

賈亮對冬云禮貌地點點頭,拉開車門上車。冬云問:“大哥你去哪里?”賈亮說:“漁人碼頭。”冬云說:“太好了,我去后海花園。”賈亮明白女孩的意思,說:“我知道那地方,順路,上車吧。”

賈亮開車到了后海花園小區,在路邊停下車,對后車座說:“美女,到了。”后車座沒有動靜,賈亮回頭看,冬云歪靠在車座上睡著了。他只好提高聲音說:“醒醒吧,后海花園到了!”冬云還是沒動靜,賈亮下車打開后車門,輕輕拽了拽冬云的胳膊,發現她嘴角有些白沫。

“哎哎!你怎么啦?”賈亮吃驚地問。

冬云依舊沒動靜,賈亮慌張了,忙上車,快速朝附近醫院奔去。

在醫院急診室,值班醫生給冬云做了檢查,并未發現有什么異常,推測可能有些貧血。醫生做了簡單的處理,冬云醒過來。賈亮松了一口氣,如果出個什么事情,他可說不清了。

賈亮攙扶冬云走出急診室,冬云有了一些精神,一個勁兒地感謝賈亮,說是賈亮救了她一條命,不知道該怎么感謝了。說得很誠懇,恨不得以身相許,弄得賈亮不好意思了。賈亮說:“你別客氣,醫生懷疑你可能是有些貧血,以后要注意著點兒。走吧,我送你回家。這么晚了,要不要給你家里人先打個電話?別讓他們著急。”冬云說:“我是外地人,在一家公司打工,都一點多了,我們公司外面的大門肯定關了。”

“關門了怎么辦?送你去住賓館?”賈亮問。

冬云輕輕嘆一口氣,不說話了。賈亮解釋說:“我住的地方不方便,就我一個人……”冬云傻傻地說:“你們幾個人住一起,我去不方便,一個人有什么不方便的?”賈亮撓撓頭,覺得這女孩也太憨了吧?

賈亮是鄉下人,在城里沒房子,自己租了個小公寓房。賈亮把冬云帶回住處,就已經決定跟她的關系了。說真的,雖然賈亮一身本領,但社會經驗還是欠缺,并不知道一切巧合都是冬云精心設計的。

當晚因為太晚,兩個人并沒有多聊,冬云睡得很沉,賈亮起來上班的時候,沒打擾她,中午特意回去帶她去小吃店吃午餐,兩個人很自然地談上了朋友。賈亮雖然是鄉下人,一只腳有些跛,但有一份不錯的工作,還有一份殘疾軍人補貼,對于冬云來說,也算是撞上好運了。兩個人的感情升溫很快,賈亮每天空閑時間都帶著冬云暢游煙威市景區,完全沉浸在兩個人的世界里。

偶然間,賈亮在網上看到一條新聞,這才突然想起了林梳雨。他給林梳雨打電話,接連打了幾次,手機一直處于關機狀態,去單位找他,才知道林梳雨辭職了。他便給李曉飛打電話,問李曉飛知不知道林梳雨去哪兒了。李曉飛沒有直接回答,問他有什么事情,他焦急地說:“老班長,你沒看到新聞?《征兵工作條例》修改了!”李曉飛說:“這跟我們有關系嗎?”賈亮說:“有啊,你上網看看,說不定我們還有機會回部隊,不然林梳雨怎么辭職了?”

李曉飛大致明白賈亮找林梳雨的意圖了,這才告訴他林梳雨的住處,賈亮當即開車去了櫻桃鎮。

吳一天和米兜兜趕在賈亮前面找到了林梳雨居住的小院,米兜兜站在院外打量四周。太陽已經落在西邊的山脊上,叢林浸染在夕陽里,營造出一片光影世界。越來越暗淡的櫻桃鎮街道,正是一天最嘈雜的時候,晚歸的人和車輛,還有一群羊擁擠在三岔路口。拂面的風,帶來了山里的青草氣息,還有誰家油鍋里炸雞腿的香氣。米兜兜翕動幾下鼻翼,疑惑地問吳一天:“他會住這里?”

吳一天示意她小點兒聲音,他悄悄走到院門前,從門縫朝里看去。林梳雨在小院里,拿著一根木棍,練習快速出槍的動作要領。院內有兩棵樹,一棵是紫玉蘭,樹杈上吊著一個沙袋,另一棵是核桃樹,樹冠碩大。兩棵樹之間擺放著一張圓形石桌,還有四個石凳。吳一天回頭對米兜兜做出驚訝的表情,招了招手,米兜兜立即朝門口走去。

吳一天輕輕推開院門,林梳雨并不回頭看,說道:“孫娜?快進來。”

進門的是吳一天和米兜兜,林梳雨愣了一下:“你們怎么來了?”米兜兜沒好氣地說:“來收容失蹤人員。”吳一天打量小院,目光落在一些器材上,禁不住贊嘆:“行呀老班長,你可真會選地方,世外桃源啊。”

林梳雨冷淡地問:“你們怎么知道我住這里?”

“你藏老鼠洞也能找到你,現在警察找個人還不簡單呀。”米兜兜不假思索地說。

林梳雨驚訝道:“你通過警察找我的?”

米兜兜翻了一下白眼:“我不通過警察找你還能怎么辦?你爸爸都快成神經病了,你卻躲在這里逍遙,有你這樣自私的兒子嗎?”林梳雨提高聲音,責問米兜兜憑什么動用警察找他,米兜兜理直氣壯地說:“怎么啦?你失蹤了我們不能報警呀?”林梳雨賭氣地說:“我失蹤了也輪不到你報警。”米兜兜也動了火氣,說:“你以為我愿意管啊?如果我不在退役軍人事務局,才不會管你這破事!”

吳一天覺得氣氛不對,忙把米兜兜拽到自己身后,對林梳雨說:“哎呀,老戰友,你爸爸兩三天找不到你,很焦急。我小姨因為你,還挨了局長的批評。她沒辦法,才找我幫她忙。”林梳雨不領情,說:“我跟她有什么關系,她挨批評是她的事。”吳一天也被林梳雨不近人情的話激怒了,替米兜兜鳴不平,說:“她的工作就是為退伍軍人做好服務的,你不明不白地辭職了,人都找不到了,她有責任呀。我看她很焦急,就找了刑警李叔叔幫忙。”

林梳雨終于明白了,斜眼瞅吳一天,目光帶著鄙視:“我知道,你爸爸權力大,可以動用警察追查我。”

吳一天辯解說:“這事跟我爸扯不上,是我找的李叔叔,跟我爸沒關系!”

米兜兜站在一邊,實在憋不住心里的怒氣,索性又沖到林梳雨面前:“我就問你,你為什么辭職?我們給你安排的工作不好嗎?”

“那工作不適合我。”林梳雨說。

“不適合你?我們譚局長為了你的工作跑斷了腿,磨破了嘴皮子,給你爭取到這么好的單位,你還不滿意,那你想要什么工作?讓市長給你騰位置嗎?”

林梳雨沖著米兜兜瞪眼:“可以啊,你能讓市長給我騰位置,我就去當市長。”

米兜兜真不知道該說什么了,咧了咧嘴:“我怎么覺得你腦子有毛病?”

林梳雨斗氣地說:“對,我腦子有問題,你趕緊離我遠點兒!”

“行,人我找到了,我們退役軍人事務局可是盡到職責了,你以后做什么事情都跟我們沒關系,愛誰誰!”米兜兜說完,氣憤地拿起自己的包,甩手朝院子外走去。吳一天在身后追,想攔住米兜兜,米兜兜出門開車走了。

吳一天焦急地喊:“哎,你等一下,我怎么走?”

米兜兜的車走遠了,把吳一天丟在了櫻桃鎮。吳一天又返回小院,推心置腹地對林梳雨說:“老班長,我小姨為你的事情,真的受了很多委屈。我再說一遍,是我讓警察叔叔找到你的,跟我爸爸沒一毛錢關系。你愛信不信。”

說完,吳一天無奈地去路邊叫出租車了。

夜色越來越濃了,已經看不清遠處的山嵐。林梳雨獨自坐在院子的石桌前,呆呆地出神。吳一天的話,讓他又想起了孫穎的案子,如果找吳一天幫忙,肯定可以從刑偵支隊那邊得知案件的情況。但他在高鐵站看到吳一天的第一眼,心里就挺討厭他,因此不想把自己內心最隱秘的情感對他說。

正發呆時,賈亮找來了,見到林梳雨后,他使勁兒捅了林梳雨一拳,一驚一乍地舉著手機說:“你看到沒有,國務院頒布了新的《征兵工作條例》,馬上就實行,我們真有機會被召回部隊。”賈亮說著,打開手機網頁給林梳雨看,林梳雨看完,不解渴,拿起自己的手機翻找有關新聞,沒有找到更多的內容。

賈亮滿臉期待地問:“你說是不是有希望?”

林梳雨覺得新頒布的《征兵工作條例》對他們已經離開部隊的老兵并沒有太多的政策,但為了不讓賈亮失望,他使勁兒點點頭說:“肯定有希望,不管能不能被召回,我們都要做好準備。”

賈亮又問:“你去找葉參謀了嗎?咱們要抓緊組建我們自己的特訓方隊。”

林梳雨看著賈亮,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在心里問自己,我們為什么要組建特訓方隊?就是為了讓上面下來的領導檢閱?還是為了預備役師秋季的軍事大比武?似乎都是,又都不是。他的眼前出現葉雨含撐著雨傘奔跑的那一幕,心里突然被什么東西撞擊了一下,說不出的難受。

11

米兜兜第二天上班后就去了譚春燕局長的辦公室,告訴她找到林梳雨了,并且把跟林梳雨聊天的憋屈跟譚局長說了。譚局長問米兜兜:“告訴林梳雨父親沒有?”米兜兜愣怔一下,搖搖頭。譚局長瞪了她一眼,在譚局長看來,第一個應該通知的人就是林科長。她拿起手機給林芳晨打電話,告訴他林梳雨沒事,讓他放心好了。

譚局長跟林芳晨通完電話,嚴肅地叮囑米兜兜:“林梳雨是我們局今年重點安置對象,你要有耐心,這段時間跟他保持聯系,摸清他的真實想法,必要的時候,我們再給他換一個單位。”米兜兜驚訝地瞪大眼睛:“再換一個單位?就他那腦子,我覺得再換十個單位,他也干不好。”

米兜兜看到譚局長斜眼瞅她,知道自己又多話了,趕忙閉嘴。譚局長還是沒放過她,說:“你對林梳雨這種印象,怎么能跟他交心?他在邊疆部隊服役十多年,立過大功,是我們煙威市的驕傲,也是人民的功臣,你卻把他看成了白癡?”

米兜兜嘴里咕嚕了句:“他腦子確實不怎么正常……”

譚局長反問:“是嗎?那你知道他為什么腦子跟常人不一樣?”

米兜兜被譚局長的話噎住了,不知該怎么回答。譚局長默默地看著米兜兜,仿佛在回憶什么,好半天才說:“有機會真該讓你去邊疆部隊看看。”譚局長把后面的話咽回去,覺得跟米兜兜說得再多,她也不能理解。

譚局長的老公曾經是西藏邊防部隊的連長,她作為軍嫂去過一次中印邊境,在跟那里的老兵交流時,明顯感覺有語言障礙,他們的思維跟正常人不一樣。林梳雨在邊疆部隊服役十二年,已經形成了獨有的軍人性格,耿直率真,愛憎分明,突然離開部隊特殊的環境,肯定需要一段時間來適應外面的社會生活。

米兜兜心里憋屈的時候就會想到葉雨含,午飯前她給葉雨含打電話,約葉雨含去海邊的靜雅軒吃飯,葉雨含就直截了當地問:“又遇到什么煩心事了?說吧,沒事你才不會上班時間請我吃飯。”米兜兜說:“你去不去?抓緊點兒,我下樓出發了。”說完,米兜兜掛斷電話,飛快地下樓。剛才她接到男朋友陶陽的微信,陶陽已經去靜雅軒等她了,這是昨天就約好了的飯局,她臨時叫上了葉雨含。

葉雨含第一次去靜雅軒,跟著手機導航找到飯店,米兜兜站在飯店門口接她。走進餐廳,葉雨含驚呆了:“這兒太高檔了,沒必要來這兒吧?咱說好了,中午是你請客,這地方我可消費不起。”

米兜兜故意逗葉雨含說:“你掙那么多工資,留著干啥?真摳門兒。”

“我剛買了房子,你不知道嗎?”

“你要單身一輩子,買啥房子,住部隊宿舍挺好的。”米兜兜說著,忍不住笑了。

“我總不能在部隊待一輩子吧?早晚要轉業,不買房子行嗎?”

“轉業的話,你不回寧波?為什么留在煙威市?”

“因為你,我離開這里會想你的。”葉雨含說著,自己先笑了。顯然這是假話。

說話間,葉雨含跟隨米兜兜走進一個包間,發現包間里有個陌生小伙子,她愣怔一下,正要退出,米兜兜對小伙子說:“這就是我給你說過的大美女,你們公司尊貴的客戶葉上尉。”

葉雨含反應過來:“哎哎,這就是你……你那個……”

米兜兜一本正經地介紹說:“陶陽,玖盛瑞府的大少爺。”

陶陽對著葉雨含微笑著說:“你好,葉上尉。”

葉雨含也笑了,說:“你好,大少爺,我在金海岸家園買的房子,還沒住進去。”

陶陽說:“謝謝你信任我們玖盛瑞府,以后有事情,直接找我。你快坐,我已經點餐了。你喝點兒什么?”

“大汽水。”葉雨含毫不猶豫地說。

葉雨含和米兜兜都忍不住笑了,這是她們的最愛。

服務員上菜的間隙,葉雨含暗自觀察陶陽,覺得小伙子文文靜靜的,穿戴很得體,不像土豪富二代。

米兜兜也不裝了,倒上大汽水爽爽地喝一口,直截了當地說:“我被這個林梳雨折騰死了,譚局長前怕狼后怕虎的,擔心林梳雨的事情處理不好,影響我們退役軍人事務局今年的工作考核。你說,林梳雨自己辭職不干了,跑到櫻桃鎮租房子住,跟我們有什么關系?”

葉雨含很驚訝:“去櫻桃鎮租房子住?我說呢,這幾天打電話,他一直關機……他怎么去了櫻桃鎮?那么遠的地方。”葉雨含發現米兜兜瞪大眼睛看著她,話鋒一轉,問米兜兜:“你眼珠子瞪這么大干啥?他是要被我拉進士兵預備役的特訓隊員,我給他打電話不很正常嗎?”

米兜兜撲哧一聲笑了,說:“我說你不能打電話了嗎?解釋這么多干啥?你自己心虛了。不過我提醒你,這個人腦子不正常。”

葉雨含瞅了一眼陶陽,似乎覺得在陶陽面前討論林梳雨有些不太合適。她說:“林梳雨的精神很正常,他目前的狀態屬于退伍綜合征,其實很多軍人離開部隊后,都會有些不適應,或多或少會有這種癥狀……”米兜兜打斷葉雨含的話,提高聲音說:“什么?退伍綜合征?我聽說過產后綜合征、高原綜合征,從來沒聽說過退伍綜合征。你憑什么說是退伍綜合征?有什么科學依據?”

陶陽像責怪三歲小孩一樣對米兜兜說:“哎哎,你讓葉參謀說完好不好?可不能這樣。”陶陽不緊不慢地說完,微笑著看米兜兜。他比米兜兜大八歲,有大哥哥的范兒。米兜兜喘一口粗氣,裝出很淑女的樣子,聽葉雨含說話。

葉雨含對陶陽笑了笑,心里想,這個陶陽真不錯,米兜兜算是運氣好。葉雨含說:“我沒有科學依據,但跟退伍兵打交道十多年,太熟悉他們了。他們突然離開緊張的軍營,內心有一種失落感,很茫然,他們自己都不知道想做什么。”

“你跟林梳雨能說上話,你勸他立即回單位上班,好不好?”

葉雨含搖頭:“我覺得他暫時不可能回單位的。”

米兜兜急了,說:“我們譚局長特較真兒,說林梳雨的工作安排不好,就是我們工作失職,我們今年的退役安置工作就不及格。這樣吧,你問問他,到底怎么打算的,喜歡什么工作,我們想辦法協調一下。”

葉雨含搖頭說:“我跟林梳雨才見過幾次,不如你熟悉,你自己不能問他?”

“我如果能問他,還用這么隆重地請你到這兒來?我去找他聊過,他不待見我。你也別裝了,你以為我看不出來啊?”

葉雨含瞅著桌上的飯菜,對米兜兜說:“真抱歉,你可能看錯了,我真不能幫你,午飯我買單,行了吧?”

陶陽忙說:“我已經買單了,葉參謀,認識你很高興。”

米兜兜抓住葉雨含的話不放,鄭重其事地說:“哎,葉上尉,這可是你說的,既然陶陽買單了,那你欠我一頓飯,找個時間補回來。”

葉雨含咬著牙說:“你就會算計我,我真想掐死你!”

三個人正笑著,葉雨含的手機響了,是林梳雨的電話,葉雨含看了一眼米兜兜,忙接聽。

賈亮找過林梳雨后,林梳雨心里糾結了好久,最終決定今天中午開機,給葉雨含打電話,問一下能不能單獨組建一個特訓方隊。開機后,發現幾個未接電話中有葉雨含的來電,忙給她回過去。

他說:“葉參謀,你找過我?”

葉雨含說:“沒大事,就是想問一下你的情況。”

米兜兜瞪大眼睛,很專注地盯著葉雨含,并示意她打開免提。葉雨含朝米兜兜翻了個白眼,打開了免提。

“見面說吧,我找你有點兒事情。”林梳雨聲音迫切。

葉雨含忙說:“好啊,下午上班找我,我在預備役團等你。”

葉雨含通完話,米兜兜站起來朝她豎起大拇指說:“走吧,別耽誤你約會,你一定幫我問問,他到底怎么想的,下一步有什么打算,我好跟譚局長交差。當然,最好勸他盡快回去上班,別折騰我們啦。”

葉雨含朝米兜兜翻了翻白眼,邊走邊說:“午飯是陶陽請我的,我不欠你人情,憑什么聽你的?”

米兜兜瞪了陶陽一眼,嫌他剛才多嘴了。陶陽嘿嘿笑,跟葉雨含禮貌地握手辭別。陶陽說:“金海岸家園那邊有事情盡管吩咐,我一定給你服務好。”

12

葉雨含在辦公室接到大門口哨兵的電話,下樓去接林梳雨,他已經走進大院,站在訓練場邊觀看預備役團官兵訓練,看得癡了。葉雨含從后面走過來,走到他身后,他才從癡迷狀態回過神來。葉雨含說:“走吧,去我辦公室喝杯茶。”林梳雨心里很想去,嘴上卻說:“不打攪你了,幾句話說完就走了。”葉雨含笑了,說:“怎么扭扭捏捏的,這不像你的性格啊,走吧,我下午正好沒事。”

林梳雨跟著葉雨含去了辦公室,走得小心謹慎,就像小學生被老師帶進辦公室那樣拘謹。葉雨含瞥見了,裝作沒看見,背過身子給他泡茶。林梳雨趁葉雨含背身的時機,快速打量房間,等到葉雨含端著茶杯轉過身,兩人的目光撞在一起。

林梳雨慌亂中問:“我們士兵預備役訓練方隊多長時間合練一次?”葉雨含說:“每個季度集中訓練一兩次。”林梳雨說:“一個季度才搞一兩次訓練?太少了吧?”葉雨含說:“一兩次都沒有多少人參加,多虧王猛那邊的保安公司招聘的大都是退伍兵,組織起來方便些。”林梳雨問:“特訓方隊都是王猛組織訓練嗎?在哪里訓練?”葉雨含不明白這話什么意思,看著林梳雨。他干脆直白地說:“我不想跟王猛在一個訓cjUI5ijA/XAqhLlXKTDMnGfzv/q2/+YkvhK0MIjoJL8=練方隊,能不能單獨組建一個?我們自己組織訓練。”

葉雨含明白了林梳雨的想法,說:“這是個好主意,我們成立紅隊和藍隊,可以搞對抗賽了。王猛他們都是在保安公司訓練,你現在就可以挑選自己的隊員,自行組織訓練,我每個季度給你們組織一次對抗賽,好不好?”

林梳雨松了一口氣,忙說:“謝謝葉參謀,謝謝你的信任。”

林梳雨站起身子,準備跟葉雨含辭別。葉雨含示意他喝口水,說:“你有事?沒急事就坐一會兒,把我給你泡的茶喝了。”林梳雨就又小心謹慎地坐下,猜想葉雨含肯定會問他辭職的事情。果然,他剛坐下,葉雨含就說:“你辭職,我大概猜出一些原因,單位有些事情讓你不舒服,但更主要的是你還沒從部隊走出來,或者說你身體離開了軍營,但你的心和情感還在那里。”林梳雨愣怔了一下,瞟了一眼葉雨含,發現她微笑地看著他,目光真誠而熱烈,他急忙轉移視線,低頭輕輕吹著漂浮在水面的茶葉,不知道該怎么說話。

葉雨含問:“你回來后,夢見過部隊嗎?”

林梳雨輕輕點頭。

“你不想退役是吧?心里有很多遺憾是吧?”

林梳雨張了張嘴,想說點兒什么,感覺嘴里有淡淡的苦味,而且嗓子里有很稠的黏液,忙輕輕吮了口茶水。一根茶葉吮到嘴里,他不好再吐出來,就一邊嚼著茶葉一邊說:“也不遺憾,當兵的都知道,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遲早要離開軍營的。”林梳雨抬頭看了看葉雨含,又說:“我看了國務院剛頒布的《征兵工作條例》,葉參謀你說,特殊情況下,我們是不是有可能被征召回部隊……”

葉雨含沉思一下說:“當然,作為一名預備役士兵,要做好重返戰場的準備,但我也跟你說實話,這種可能性很小。”

林梳雨的喉結滾動幾下,很艱難地發出聲音:“其實我也知道。”

葉雨含把椅子朝林梳雨身邊挪了挪,從視覺上跟他拉近距離,很真誠地說:“如果部隊現在讓我轉業,我會立即打背包離開,盡管不舍,卻沒有遺憾,我們有過當兵的歷史,這就足夠了。”

葉雨含的這句話,觸動了林梳雨內心最柔軟的地帶,淚水在他眼窩里打轉。葉雨含把一張餐巾紙遞給他,他擦拭完淚水,抬頭很感激地看了葉雨含一眼,使勁兒點點頭。

葉雨含又說:“你現在這種狀態,是陷入了退伍綜合征,這很正常,不過你要盡快從軍營的氣氛里走出來……你聽我的,還是要回單位上班,如果你不想在綜治中心,我跟退役軍人事務局說一下,讓他們再給你換個單位,好不好?”

林梳雨抬頭看了一眼葉雨含,點點頭含糊地說:“我再想想吧,讓你也跟著操心真過意不去。我記得你說你是寧波人,對吧?”

葉雨含忙說:“對對,寧波人。我記得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說你媽媽也在寧波,她在寧波做什么?”

因為聊天的氛圍很好,葉雨含趁機說出心中的疑惑。林梳雨用力搓著手說:“她跟我爸爸離婚后,去了我舅舅那里。”葉雨含有些尷尬:“真對不起,我不該問這么多。”

“沒關系的。”林梳雨笑了笑,把父母離婚的過程告訴了葉雨含,并且很坦誠地描述了他當時的恐慌和苦悶。母親離開家的時候,他感覺曾經溫暖的家陰暗而冰冷。這些事情,他從未跟任何人講過,不知為什么卻很信任葉雨含,跟她嘮叨了很多。

葉雨含聽完,心里明白了,林梳雨當下的性格,跟他的成長經歷有很大關系。她很感激他能夠把這些個人隱私告訴她。

這時候,一個兵進屋找葉雨含有事,林梳雨急忙站起身,走了兩步才想起沒跟她打招呼,于是又轉回身,朝葉雨含伸出手。

這是他第一次跟她握手,她的手光滑柔軟。

趙慶波得知林梳雨要單獨組建士兵預備役特訓隊的消息,忙去跟王猛報告。王猛正在保安公司大院的楊樹下拔軍姿,他多年保持這個習慣,每天至少收腹挺胸一個小時。王猛聽了趙慶波一驚一乍的匯報,挺拔的身體松弛下來,笑著說:“他想跟我們對著干,另起爐灶?太不自量力了,他挑選隊員能搶得過我們嗎?你抓緊發招聘廣告,面向今年的退伍兵招聘二十名保安,把軍事素質好的都招到我們公司,剩下些歪瓜裂棗讓他挑。”

趙慶波拍馬屁說:“還是王司令有高招兒,一步棋,讓他全盤皆輸。”

趙慶波在公開場合稱呼王猛為王總,但私下卻喜歡喊他王司令,因為他知道王猛很喜歡“王司令”這個稱呼。

王猛得意地梗了梗脖子,說:“新招來的人,你負責訓練,可要給我爭口氣。林梳雨挑選的特訓隊員可能要餓著肚子搞訓練,咱們保安公司可是帶薪訓練,而且訓練就是我們的工作,我們的軍事素質越高,客戶就越多。”趙慶波說:“放心吧王司令,訓練的事情交給我了。”

正說著,出去執勤的十幾個保安乘坐大巴車進了院子,保安小隊長看到王猛,忙不迭跑過來敬禮:“報告王總,圓滿完成任務!”

王猛派頭十足地揮揮手說:“快快,吃飯去,食堂留著飯呢。”

保安公司招聘廣告在網上發布后,賈亮看了招聘條件就明白了,王猛開始搶奪優秀退伍兵了。賈亮心里焦急,自己出資搞了一次戰友聚會,地點選擇在一個半山腰的民宿村,風景優美,空間敞亮。賈亮因為在部隊執行任務時負傷,退役的時候多拿了不少錢,每月還有傷殘補助,工作單位工資也很高,在這批退役的戰友中,算是比較富裕的。有三十多人參加了聚會,大多是今年剛退役的兵。餐桌放在一片綠草地上,上面撐起了太陽傘。不消說,新頒布的《征兵工作條例》成為大家議論的話題。

賈亮是召集人,自然成了演講的主角,他激情澎湃地說:“若有戰,召必回,戰必勝!看樣子,我們真有機會回部隊了。”與賈亮同年入伍的戰友錢鋼,當場給賈亮潑冷水,說:“你別激動,現在就連美國都不敢輕易跟中國開戰,哪會有戰爭。”賈亮不是善辯的人,錢鋼說的也沒錯,他急得面紅耳赤,接不上話了。林梳雨忙給他解圍,說:“俄烏戰爭不是說打就打了嗎?不管有沒有戰爭,都要時刻做好被召回的準備,組建特訓方隊,就是為了讓我們保持良好的軍事素質。”

錢鋼已經報名參加保安公司的招聘了,對于參加林梳雨和賈亮組建的特訓隊,積極性不高。賈亮不跟錢鋼講道理,武斷地說:“兄弟,你不能去王猛那邊報名,你必須參加我們的訓練方隊。”錢鋼說:“我想參加你們的方隊,可我也要有個工作吧?總要掙錢吃飯吧?我不能跟你比,你享受殘疾軍人待遇,不但給你安排工作,每月還有四千多塊錢的生活補貼。”

賈亮有些生氣,說:“我太了解你了錢鋼,你就是愛打小算盤愛占小便宜,不講戰友情誼。”錢鋼臉上掛不住了,差點兒跟他爭吵起來,多虧林梳雨出面勸和。林梳雨跟賈亮想法不一樣,他雖然希望錢鋼參加自己的訓練方隊,但覺得這件事不能勉強,保安公司每月工資五千多,對于那些沒有工作的戰友來說是一個很大的誘惑。

林梳雨坦誠地對錢鋼說:“我不反對你去保安公司應聘,現在找工作是第一位的。”錢鋼忙說:“我去王猛那里當保安,到你們特訓方隊當隊員,兩全其美不是?”賈亮哼哼兩聲說:“你想什么好事?你去保安公司上班,他們能讓你參加我們的訓練方隊?你不能去,去了就是叛徒!”

林梳雨覺得賈亮有些過分了,錢鋼有自己的選擇,不能搞感情綁架,如果錢鋼真能被王猛聘用,應該祝賀他才對。賈亮心里不爽,難道王猛把軍事素質好的退伍兵都招聘到保安公司,我們還要敲鑼打鼓給他們送上祝賀?

吳一天在一邊幸災樂禍,無所謂地說:“蘿卜白菜,各有所愛,誰愛去哪兒去哪兒,我報名參加你們特訓方隊。”賈亮心里很煩,聽了吳一天的話有些惱火,瞅了瞅吳一天身邊的女朋友,說:“帶你女朋友一邊稍息去,你都沒當過兵,湊什么熱鬧。”吳一天帶的女朋友,不是他媽媽親自選定的真真,而是醫院的一名小護士,細高個子,長得甜美。審計局的真真工作很忙,而且缺少一些浪漫,吳一天并不喜歡,冷落在一邊。

吳一天反駁賈亮:“誰說我沒當過兵,給你看看退役證,我還是預備役呢。”賈亮揶揄地說:“你連槍都沒摸過,也好意思說自己當過兵。誰不知道你當兵就是為了回來安排工作。當了兩年后勤兵,也算當兵?”

“誰說我沒摸過槍?新兵連我還打過靶子呢。”吳一天剛說完,身邊的戰友們就哄笑起來。小護士感覺到大家不喜歡吳一天,坐在那里有些尷尬。林梳雨雖然對吳一天印象不好,但吳一天的女朋友在場,總要給吳一天留面子。為了緩和氣氛,林梳雨把一些水果端到小護士面前,說:“你吃水果呀,別介意呀,我們戰友之間就喜歡開玩笑。”

吳一天感激地看了看林梳雨。

賈亮搞的戰友聚會很失敗,他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沒有工作的戰友跟他是兩個“階級”,沒有熱情參加他們的特訓方隊。保安公司卻很容易就招來二十名退役兵,在趙慶波的帶領下投入了訓練,午餐每人一個豬肘子,似乎是故意吃給林梳雨和賈亮看的。

林梳雨組建特訓方隊成為空談,心里很郁悶,卻又想不出好辦法,現實問題擺在這兒,退役兵不能餓著肚子訓練,總要有一份工作。他每天在小院子里發狠地訓練,孫娜看他愁眉苦臉的樣子,就勸他回去上班,那么好的工作不能丟了。她說:“我后悔幫你找房子了,我知道你為什么要住這里……我替我姐姐謝謝你,可我覺得,你應該忘掉她,盡快離開這里,回去上班,找一個自己喜歡的人,好好生活。”

孫娜的父母希望孫娜能跟林梳雨好上,但孫娜通過這段時間和林梳雨的接觸,知道自己跟林梳雨不可能走到一起,她情愿做一個妹妹陪伴在他身邊。

林梳雨認真地看著孫娜說:“我想知道是誰害死了你姐姐!”

孫娜突然想起一件事情,說道:“預備役團的那個葉參謀,好像認識我姐姐。”

林梳雨愣住了:“她?她怎么會認識孫穎?”

孫娜搖頭說:“不知道。那次你從派出所出來,她問過我,她把我當成我姐姐了,我覺得她可能認識我姐姐。”

林梳雨一頭霧水,他并不知道葉雨含看過他夾在退役證里的孫穎的照片。

第五章

13

林梳雨辭職的事情,譚春燕專門向分管退役軍人事務局的史副市長做了匯報,煙威市政府很重視復轉軍人安置工作,協調幾個單位跟林梳雨搞了一次見面會。

會上,史副市長很動情地說:“林梳雨同志在邊疆服役十二年,而且是在最艱苦的地區執行最危險的反恐任務,多次立功受獎,為家鄉父老爭了光,是我們煙威市今年退伍軍人重點安置對象。復轉軍人的安置工作,是我們市政府一項重大政治任務,事關國家安寧和社會穩定。今天我把大家召集過來,就是要集中力量破難題,讓林梳雨同志找到一個適合自己的工作崗位。”

林梳雨在史副市長介紹他的時候,突然覺得很緊張,低著頭像犯了錯誤的小學生正接受老師的批評。

史副市長看到林梳雨低著頭,就輕輕喊他的名字,說:“林梳雨,現在你有什么想法就說出來,城建局、農業局、文旅局和衛健局,這些單位任你挑選。”

林梳雨不得不抬起頭來,唏噓地看著對面的局長們,猶豫了半天才終于開口:“我想去公安局刑偵支隊。”

大家都很吃驚,轉頭去看史副市長。譚春燕發現史副市長一時不知該怎么回答,忙接過話茬兒。譚春燕說:“是這樣的林梳雨,我來解釋一下,警察是公務員身份,只有轉業干部才可以安置在公安局,士官只能安置事業編。如果去公安局,要到派出所或者交警隊當輔警,刑偵支隊基本上沒有輔警。”

林梳雨有些失望地點點頭說:“我明白了。”

會場的氣氛突然很尷尬,屋里安靜下來。文旅局局長似乎很有擔當,主動自我介紹:“我是文旅局的,歡迎林梳雨同志來我們局工作,我們文旅局就需要有素質、有魄力、有犧牲精神的優秀人才。文旅局下面的部門很多,你想去哪個部門都行。”

史副市長輕輕舒了一口氣,贊賞地對文旅局局長微笑一下,氣氛一下子活躍起來。城建局局長也想在史副市長面前表現一下,說:“林梳雨,你到我們局來吧,你想做什么都行,工作崗位隨你挑,你就是什么都不做也行。”

城建局局長的話,林梳雨聽著很別扭,好像自己成了廢物。林梳雨突然激動地說:“謝謝各位領導,我不是想找輕松工作,也不想被別人養著吃閑飯,我以后不再麻煩你們安置工作了,我想自己做點兒事情。”說完,林梳雨站起來,對大家鞠躬,轉身走出會議室。

在場的人始料未及,面面相覷。米兜兜咬牙切齒,看了一眼譚局長,低聲說:“他腦子有問題,我沒說錯吧?”

幾位局長滿腔熱情卻被林梳雨兜頭澆了一盆冷水,弄得心情很不爽,交頭接耳地議論起來。史副市長比較冷靜,對大家笑了笑說:“你們都不要大驚小怪的,我早就聽譚局長介紹過了,這些在邊遠地區服役很多年的軍人,都有一些個性,我們要有耐心。林梳雨確實有他的問題,但我們不能因此置之不理。譚局長,這個任務還是要交給你們,要耐心做工作,絕不能輕易放棄,一定要讓這些復轉軍人感受到家鄉和地方政府的溫暖。”

城建局局長沒好氣地說:“我們不能為一個不正常的怪人耗費太多的精力。”

史副市長反問:“你覺得我們這樣做就是為他一個人嗎?你錯了,我們是為人民軍隊,是為了讓那些日夜守衛疆土的將士們安心、暖心!”

史副市長說完,譚春燕忍不住鼓掌。

會議結束,米兜兜率先走出政府大樓,站在停車場等候譚春燕,一臉郁悶。譚春燕走到車前,瞥了她一眼說:“去預備役團。”米兜兜直愣愣地看著譚春燕,以為自己聽錯了。譚春燕又說:“愣著干啥?去找葉參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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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兜兜大概猜出譚局長去找葉雨含的意圖,邊開車邊給葉雨含打了個電話,她的車就直接開到了預備役團的辦公樓前。譚春燕下車的時候,一身戎裝的葉雨含已經站在樓前等候了。葉雨含說:“哎呀譚局長,多大的事情勞駕您親自過來?有事讓米兜兜來就行了。”譚春燕瞪了一眼米兜兜說:“我不相信她了。”

葉雨含發現米兜兜偷偷朝她做鬼臉,就故意模仿長者口氣說:“是呀譚局長,現在的年輕人呀,不思進取,甘愿躺平,我有個建議,你們單位可以請我們預備役團軍訓一下,我保證挑選最嚴厲的教官,讓那些躺平的人知道什么是競爭。”

譚春燕站住了,驚喜地看著葉雨含:“哎,我怎么沒想到呢?退役軍人事務局的工作人員確實應該軍訓,每年都應該搞一次。米兜兜,你跟葉參謀對接,拿出軍訓的詳細方案,下周四把方案給我。”

米兜兜真的急眼了,瞪著葉雨含。葉雨含也愣住了,問:“譚局,你當真了?”

譚春燕很認真地點點頭:“我親自帶隊。”

葉雨含帶著譚春燕走進自己辦公室,忙著給她泡茶。譚春燕趁機環視了一下辦公室,對米兜兜說:“你經常來葉參謀辦公室,沒學著點兒?你看人家的辦公室多整潔,再看看你們辦公室。”

米兜兜小聲說:“譚局,我們辦公室不能跟他們比,他們是軍人標準。”

譚春燕說:“所以我們要軍訓,向軍人標準看齊。”

米兜兜提醒譚局長說:“譚局,你來葉參謀這里,不是專門來給我現場上教育課的吧?今天的主題不在我這里呀。”

譚春燕言歸正傳,說:“葉參謀,我今天來是為了林梳雨的事情,我聽米兜兜說,林梳雨能聽進你的話。”

葉雨含一臉茫然,說:“譚局,你別聽米兜兜瞎說。米兜兜,你不能這樣設計我,林梳雨怎么能聽進我的話了?”

米兜兜驚訝地說:“譚局長又把我賣了。”

譚春燕笑了,說:“葉參謀,你就別推辭了,陪我和林梳雨的父親去櫻桃鎮一趟,我們一起跟林梳雨好好談談,回單位上班的事情可以讓他慢慢考慮,當下急需解決的是他跟他父親的矛盾,我們要想辦法讓他們父子和解,讓林梳雨盡快回到家里。”

葉雨含略有遲疑地說:“可以啊,不過我只有晚上或者周末有空。”

譚春燕覺得一天都不能拖延,當天晚上就帶著林芳晨等人去了櫻桃鎮,幾個人圍坐在小院的石桌前。林梳雨從屋內端出兩個軍綠搪瓷缸,放在葉雨含和譚局長面前,說:“不好意思,我這兒沒有水杯,只有這兩個搪瓷缸。”譚春燕把搪瓷缸推到林芳晨面前,說:“林科長,你喝茶,我晚上喝茶睡不好覺。”

林芳晨有些尷尬,把搪瓷缸推給了身邊的米兜兜。譚春燕瞅著林梳雨說:“你也坐下,就你一個人站著,多別扭。”林梳雨拽過一個木頭墩子坐下,譚春燕瞅著木頭墩子嘆息一聲,說:“你在這里一個人住,生活條件比較艱苦,也不方便,最好還是回家住,林科長心里一直牽掛著你,今晚是特意來接你回去的。”

林梳雨快速回答:“我在這里挺好的。”

林芳晨接話了:“挺好的,連個水杯都沒有?你能不能別折騰,好好回去上班?人家吳主任的兒子吳一天,跟你一樣退伍回來,家庭條件比你好多了,也在踏踏實實上班,你卻挑三揀四的……”

林梳雨立即打斷父親的話:“別拿我跟他比,沒得比!”

“怎么不能比?你有什么了不起的,還能比吳主任的兒子條件優越嗎?”

“他當兵就是為了安置個好工作,現在如愿以償了。”

林芳晨驚訝地說:“不對嗎?你當兵為了什么?不也是為了改變自己的命運,為了有個工作?”

林梳雨嘴里嘁了一聲,有些激動地說:“我不是……我不是,我當兵……就是為了當兵。”

譚春燕趕忙捅了林芳晨一把,說:“咱們今晚不提別的,就是跟林梳雨商量回家住的事情。”林梳雨說:“謝謝你譚局長,你不用費心了,我就是不想跟我爸住一起,離開他我就舒服了。”

林芳晨忽地站起來,準備離開:“你愛回不回,你不想見我,我還不想見你呢,跟你媽一樣倔!”

“別提我媽!”林梳雨憤怒地說,“你為什么總要扯上我媽?”

院內的氣氛陡然緊張起來,恰好這時候孫娜推門進院,看到院內好多人,愣住了,她不好意思地說:“哎喲梳雨哥,有客人呀。”

幾個人的目光都落在孫娜身上,孫娜忙把手里的籃子放在石桌上,說:“我給你送過來一些大櫻桃,山地里的還沒下來,這是大棚里的,你忙吧梳雨哥,我走了。”孫娜說完,匆忙離去。

譚春燕目送孫娜走出小院,驚喜地問:“這誰呀?長得很好看。”

林梳雨說:“是我同學的妹妹。”

葉雨含笑了:“你同學?男的女的?我沒猜錯的話,她叫孫穎。她在什么單位上班?”

林梳雨想起孫娜說過,葉雨含可能認識孫穎,于是反問:“你怎么知道她叫孫穎?你認識她?”

葉雨含說:“不好意思,那天找你的退役證,看到里面夾著一張女孩的照片,照片的背面寫著‘孫穎’。”

“她不是孫穎,是孫穎的妹妹孫娜,孫穎不在了,被人害死了。”林梳雨臉色很難看地說。

林芳晨明白過來了,驚訝地問:“孫穎就是‘5·18’案中死去的那個女同學?”

林梳雨沒吭氣,顯然不想跟父親搭話。

譚春燕愣住了:“‘5·18’案……那女生是你同學?”

林梳雨很煩躁地說:“我不想提這件事。”

院內一時寂靜,大家都不知該說什么了。譚春燕起身告辭,叮囑林梳雨照顧好自己,說她有時間還會來看林梳雨。

幾個人走出小院上了車,葉雨含坐在車座上發呆,她的腦子有些亂。譚春燕問林芳晨:“那個女生是林梳雨的女朋友嗎?”林芳晨說:“應該是吧,他們在高中談朋友,禮拜天一起逛超市,林梳雨是最后跟那個女同學見面的人。女孩失蹤后,有人在玉米地里發現了她的尸體,警察找過林梳雨好幾次,懷疑他有問題。”

“那年我也還在上學,出了這事,我媽都不讓我單獨出門了。”米兜兜回憶說。

譚春燕有些疑惑:“林梳雨現在跟他女同學的妹妹談朋友了?”

“肯定的,我一眼就看出來了。”米兜兜說著啟動了車。

譚春燕說:“如果真是談朋友,倒是好事,林科長也不用擔心了,林梳雨在這兒有人照顧的。”林芳晨氣呼呼地說:“我才不管呢,家他愛回不回,跟他那個媽媽一樣倔。”譚春燕瞪了林芳晨一眼:“林科長,說句你不愛聽的話,我覺得你不應該總是在林梳雨面前貶低他的母親,而且……我覺得你跟他說話,太像個父親了。”林芳晨說:“我就是父親,不像父親像什么?”米兜兜說:“兄弟唄,我跟我媽就是姐妹,有時候我是媽,她是孩子。”

譚春燕贊同地點點頭:“我感覺,林梳雨缺少愛。”

葉雨含一直沒說話,她在回想林梳雨夾在退役證里的那張照片,照片背面寫著“孫穎”,可以判斷他對孫穎感情很深,難道他把對孫穎的這份感情轉移到妹妹孫娜身上了?

14

林梳雨剛退役回來的時候,同學郝世愛就盯上他了,請他吃過飯后,郝世愛打電話征求他的意見,希望他加盟好事來文化傳媒有限公司的抖音團隊,利用林梳雨的特殊經歷,把他包裝成一個能為公司帶貨的網紅,兼職都可以。林梳雨拒絕了,說自己對抖音直播不感興趣。郝世愛得知林梳雨辭職后,又去找他,說:“既然你不想坐班,那就到我公司做抖音直播,保證讓你掙大錢。”林梳雨仍舊拒絕,說那種賣萌耍寶的事情,自己做不出來。

郝世愛有些惱火,嘲諷林梳雨假清高,賣萌耍寶能掙到錢也是本事,總比在大街上管閑事好吧,求他來公司做直播的人多著呢,別以為自己有什么了不起的。林梳雨也有些急了:“我管閑事跟你有什么關系?你愛找誰找誰去,離我遠點兒。”

兩個人把話說盡了,同學的情分算是徹底斷了。本來他們的情分也沒有多深,高中時期都還是孩子,彼此印象很淡,這十多年中也就見過兩三次,場面上很熱鬧,其實沒有多少交流,都不了解對方。

郝世愛是個有奶就是娘的人,沒有利益是不會跟你交往的。他跟林梳雨撕破臉皮后,竟然去找賈亮,似乎是故意做給林梳雨看的。你林梳雨不做,有的是人想做。在郝世愛看來,賈亮自身條件也不錯,不僅是特種部隊出來的,而且在戰斗中負傷,是殘疾軍人,可以炒作的話題很多。郝世愛把賈亮和他女朋友冬云請到了海邊的一個音樂餐廳,跟賈亮談合作的事情,他說:“你可以先做兼職,白天上班,晚上做直播,做好了再辭職。”

郝世愛沒想到賈亮也拒絕了,而且說話比林梳雨更難聽:“不要臉皮的事情我不做。”

賈亮拒絕做直播,這可急壞了女朋友冬云,趁著賈亮去廁所,她問郝世愛:“郝總,我去你們公司做直播行不行?”郝世愛打量了冬云幾眼,顯然她并不符合他選人的條件。不過郝世愛剛剛才被賈亮生硬地拒絕過,心里正羞惱,于是動了壞心眼兒,加了冬云的微信,說找時間跟她單獨談。郝世愛報復心很強,他想導演一出大戲。

幾天后,冬云接到郝世愛的微信,約她在海邊沙灘見面。郝世愛直率地告訴冬云,她不適合做直播,最適合的就是賈亮,可惜賈亮腦子不開竅。郝世愛故意很認真地打量了冬云好半天,似乎百思不得其解,說:“我就納悶兒了,你這么好的條件,怎么看上賈亮這種二貨,有力氣沒腦子,看他那長相,一輩子沒有富貴命。”冬云聽了并沒說話,但郝世愛從她的表情中已經看出她內心的波瀾。

兩人聊天的時候,有一個男人穿著大短褲從旁邊的太陽傘下走過來,顯然他是跟郝世愛事先約好的。郝世愛對冬云說:“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孫總,你不是想掙大錢嗎?孫總是做投資生意的,可以讓你一夜暴富。”冬云急忙站起身跟孫總握手。這位孫總叫孫樹茂,就是那天跟葉雨含撞車的男人,他鑰匙環上的翡翠彌勒佛一直印在林梳雨腦海里。

孫樹茂是和順家政服務公司和林杉金融投資公司的總經理,其實他只負責經營家政服務公司,林杉金融投資公司實際控股人是蔡桂森,人稱“黑胖”,煙威市有名的“社會人”。孫樹茂是蔡桂森的小弟,出道時就跟在蔡桂森身后混,給蔡桂森當了很多年司機,是蔡桂森最信賴的人。

孫樹茂跟冬云禮貌地打過招呼后,就把她晾在一邊,跟郝世愛聊最近的投資收益。從他們的對話中,冬云聽明白了,郝世愛在林杉金融投資公司投了五十萬,一年后資產翻倍。她很想讓賈亮也參與投資,卻被孫樹茂婉拒了,說這種投資僅限于朋友圈。郝世愛偷偷給冬云使了個眼色,冬云心領神會,提出跟孫樹茂加個微信,孫樹茂猶豫一下,讓她掃了微信二維碼。三個人分開的時候,郝世愛暗示冬云,有時間可以單獨約孫總吃個飯,成了朋友,什么事情都好說。

郝世愛在污濁的圈子里混了很多年,一眼就看透冬云屬于哪類人,于是把她介紹給孫樹茂,算是送了個人情。他得到過孫樹茂的幫助,孫樹茂讓他幫忙物色女孩子,他嘴里答應了,卻一直沒落到實處。

說穿了,冬云屬于寄生蟲一樣的女人,她找賈亮并不是真喜歡他,只是暫時找了個“錢包”,在煙威市有個落腳的地方,走一步看一步,因此她遇到“大財神”孫樹茂后,很自然地投入孫樹茂懷抱。孫樹茂跟她只是逗個樂,不可能長久喜歡她。賈亮是真愛她的男人,她跟賈亮在一起,生活算不上奢靡,但至少是富裕的,而且可以過得長久。

在孫樹茂的授意下,冬云開始說服賈亮做投資生意,最初賈亮斷然拒絕,說自己沒有這個腦子。冬云也就不再提這件事了,不過她花錢的速度越來越快,讓賈亮有些囊中羞澀。當然,冬云每次花錢,理由都很充分,讓賈亮覺得這筆錢是他們幸福生活的必要開支。就在賈亮有些挺不住了的時候,冬云用她自己那點兒私房錢偷偷在網上投資,竟然掙了上萬塊。終于,賈亮相信了冬云,把自己的退役費和傷殘補助款湊了五十萬,交給冬云在網上做投資生意。

林梳雨在部隊服役時間比賈亮多了四年,又是在最艱苦的地區,退役費比賈亮拿得多,他又不像賈亮那樣揮霍,暫時并沒有生活壓力。孫娜幾乎每天都要去他的小院坐一會兒,給他帶來饅頭和大餅,甚至帶來燉排骨和紅燒肉。這些美食都是孫娜母親做的,母親在做這些美食的時候,心里有一種美好的憧憬。做母親的這份用心,是可以想象的。林梳雨每天像在部隊那樣準時起床,完成基本的訓練,然后就是等待孫娜來聊天。

他在櫻桃鎮的日子,過得挺滋潤的。

然而在父親林芳晨眼里,林梳雨過的就是懶漢生活,令他在單位抬不起頭來。想來想去,只能給林梳雨的母親打電話。他有好幾年沒給林梳雨母親打電話了,兩個人雖然不聯系,但彼此很有默契,都保留著最初的電話號碼。他在電話中把林梳雨的情況講述了一遍,重點突出自己為林梳雨的工作操碎了心,最后說:“林梳雨聽你的話,如果你覺得他應該上班,你就勸他趕緊回到單位;如果你覺得他可以這樣混下去,那好吧,我就不再過問了。”

林梳雨的母親在手機那邊嗯了一聲,沒多說一個字。林芳晨等了半天沒聲音了,粗粗地嘆了一口氣,主動掛了手機。

母親打來視頻的時候,林梳雨正躺在吊床上翻看軍事小說。吊床掛在小院的兩棵樹之間,從枝葉間漏下來的斑駁陽光打在臉上,有些晃眼。他瞇起眼睛跟母親說話:“我很好呀,媽,你不用替我操心,我過得很好。”

母親說:“你現在挺滋潤的,可退役費花完了你怎么辦?總要上班的。”

林梳雨在吊床上掙扎了好半天,才挺直上身:“我想自己做點兒事情,做什么沒想好。”母親說:“現在做生意很不容易,你舅舅都不怎么干了。再說了,你就是秤砣一個,心眼兒太實,做不了生意,趁早別折騰,還是回去上班,穩穩當當的。”林梳雨跟母親說了實話:“我不是不想去上班,可地方的工作我無法適應。打個比方,你原來是舉重運動員,突然讓你去跳芭蕾舞,你能適應嗎?”

母親不知道該怎么勸說了,于是轉移了話題,問:“你談女朋友了沒有?”

林梳雨說:“現在不想談,以后再說吧。”

母親猶豫了一下,說:“你沒事的話就到寧波來吧,到我這兒住幾天。”

林梳雨愣了一下。是呀,反正待著也沒事,早就應該去看母親了。他立即答應,問母親想吃老家的什么東西,他給母親帶過去。母親想了想說:“我真忘了老家有什么好吃的了,我十多年沒回去了。”林梳雨聽了母親的話,一陣心酸。

俗語說,無巧不成書。沒有巧合,世上就沒有故事了。林梳雨跟母親視頻的當天中午,葉雨含在預備役團食堂吃飯,參謀長姜少華端著餐盤坐到她身邊,葉雨含看了一眼姜少華的餐盤,說:“吃這么少參謀長?”姜少華說:“不吃才合適,開了一上午會,沒運動,早飯還沒消化,最近老是長肉。”葉雨含說:“我不運動也餓,你說氣人不氣人?我吃得再多也不胖,你說氣人不氣人?”姜少華看著葉雨含小女孩一般淘氣的神情,對她做了個恐嚇表情,然后轉移話題,問:“你三年多沒探親,想什么時候休假?”

葉雨含驚訝地瞪大眼睛,瞅著姜少華:“什么意思參謀長,我可以休假嗎?”

姜少華說:“要休假就上半年抓緊休,下半年事情多,要防洪防汛,還要準備秋季大比武。”

葉雨含放下筷子,認真地說:“好啊,那我收拾一下東西,今晚就走?”

“嗐,我要不問,你一點兒不急,我還以為你今年又不休假了。”

“我今年開春就想走,一直沒好意思跟你提出來。”

姜少華低頭吃飯,邊吃邊說:“抓緊寫個休假申請……”不等他說完,葉雨含站起來,端著盤子就走。姜少華驚訝地說:“你不吃了?”葉雨含說:“我能吃得下嗎?你就不能等我吃完飯再說這事?”姜少華氣得要訓她幾句,她已經走遠了。

晚上八點鐘,葉雨含坐在機場候機室的排椅上,突然發現林梳雨拉著箱子朝她所在的方向走來,她的表情瞬間拉滿,以為林梳雨是朝她走來,準備好跟他打招呼,他卻從她身邊走過去了,根本沒看見她。

她輕聲喊:“林梳雨。”

林梳雨聽到喊聲,站住,四下尋找,看到從座位上站起來的葉雨含,驚住了。葉雨含問:“你這是去哪兒?”林梳雨說:“我要去寧波,你呢?”葉雨含驚嘆:“喲,也是寧波。”林梳雨猜測道:“你回家是吧?”葉雨含使勁兒點頭,有些小興奮地說:“對啊,我休假。這有點兒……太巧合了吧?”林梳雨笑了,說:“確實。”

葉雨含也笑了,指了指身邊的座位說:“坐這邊,還有二十分鐘檢票。你到寧波看母親?”林梳雨點點頭。葉雨含又說:“你有沒有想吃的寧波小吃?我帶你去吃。”林梳雨說:“我從來沒去過寧波,也不知道什么好吃,就是曾經聽別人說寧波的珍珠湯圓好吃。”

葉雨含打了一個響指,說:“搞定。”

林梳雨被她的動作逗笑了。

15

葉雨含和林梳雨約定,等到林梳雨有空閑時,就給葉雨含打電話,她帶林梳雨去品嘗寧波美食。林梳雨到寧波見到母親,給了母親一張十萬塊錢的銀行卡,陪在母親身邊說了兩天兩夜的話,這才給葉雨含打電話,說自己忙完了。葉雨含約他在南塘老街碰面,南塘老街是寧波有名的小吃街,不僅讓林梳雨吃到了珍珠湯圓,還讓他啃了一個烤豬蹄,吃了一盒臭豆腐。

午飯后,葉雨含提出去參觀天一閣藏書樓。她說:“就在我家附近,看完后去我家喝茶。”林梳雨見不能拒絕,忙說:“我正想去拜訪叔叔阿姨。”

兩個人去天一閣藏書樓參觀,正是中午悶熱時分,葉雨含額頭和臉頰出了很多汗,她不斷用餐巾紙擦拭。恰好外面攤位上有出售袖珍電風扇的,也就拳頭那么大,趁葉雨含不注意,林梳雨跑去買了一個,對著葉雨含的額頭吹,說:“怎么樣,能涼快些吧?”葉雨含笑了,問他從哪兒買的。他說自己會魔術,變出來的。葉雨含從他手里接過小電風扇,說:“你給我吧,看你笨手笨腳的,別人見了還以為……”葉雨含后面的話沒說出來,但林梳雨知道她想說什么,竟然臉紅了。

轉完了天一閣藏書樓,就去了葉雨含家。葉雨含一定提前跟父母打招呼了,林梳雨走進客廳,發現茶桌上擺放了很多新鮮的水果。葉雨含介紹林梳雨的時候,她的父母不加掩飾地盯住林梳雨看了半天,尤其是她的母親,兩眼放光,看得很專注,看完后滿臉笑容,招呼說:“小林,快坐過來吃瓜。”

葉母拿起一塊切好的西瓜遞給林梳雨,林梳雨覺得剛坐下就吃東西不禮貌,把西瓜又放在瓜盤里。葉母催促說:“你吃呀。”葉雨含抓起一塊西瓜率先吃起來,又對林梳雨說:“走了半天路真渴了,你吃,別裝好不好?”

林梳雨吃瓜的時候,葉母問林梳雨在哪個單位上班,不等林梳雨回答,葉雨含就說在政法委,葉母高興地說:“政法委是好單位。”林梳雨立即糾正,說自己原來在政法委的綜治中心上班,后來辭職了。

葉雨含瞅了林梳雨一眼,顯然是責怪他太實誠了。

葉父插話了,問怎么辭職了。林梳雨說:“我覺得這工作不太適合我。”葉母問:“那你現在做什么?”不等林梳雨說話,葉雨含又搶答:“等待再分配。”沒想到林梳雨又誠實地說:“我想自己做點兒事情,還沒想好做什么。”

葉母愣怔了一下,看了一眼葉雨含,又看看葉父,問林梳雨:“你不要工作自己開公司?還是有份工作穩當,現在做什么生意都不容易。也不圖大富大貴,以后你跟雨含都拿工資生活,過平穩日子就好。”

葉雨含知道母親想多了,在林梳雨離開她家的時候,特意到樓下跟他解釋,說:“我媽剛才誤會了,以為我帶男朋友回家,我都懶得跟她解釋了。”林梳雨很理解地說:“都一樣,昨天我媽跟我聊到半夜,全是聊的這個話題,恨不得我年底就結婚。”

送林梳雨上了出租車,葉雨含回到客廳,聽到父母正在議論林梳雨,似乎是故意說給她聽的。葉母說:“工作不穩定可不行,不圖他家庭條件好,但怎么也要有個好工作。”葉父輕描淡寫地說:“我們上了一輩子班,你還沒上夠啊。”葉母退休前是中學老師,葉父退休前是當地法院的副院長,都是老實人。

葉母看了一眼坐在對面沙發的葉雨含,用質問的語氣說:“他沒有工作,讓雨含養著他?這算什么?”葉父仍舊不緊不慢地說:“自己做點兒事情,比上班自由。兩人都上班,其實并不好。”

“自己做事情當然好,他一沒本錢二沒后臺,能做什么事情?在路邊擺小攤還是送外賣?”葉母的語氣有些不耐煩了。

葉父反問葉母:“這么說吧,你覺得這個小伙子怎么樣?”

葉母承認人還不錯:“人挺好,挺帥的,看上去也挺穩重的。”

“好,那你再說,現在雇個保姆多少錢?”

葉母愣了一下,不解地說:“寧波嘛,全勤保姆一個月八千塊吧。”

葉父點點頭,又問:“如果雨含雇這個小伙子,既當保姆又當保鏢,你覺得要多少錢?”

葉母似乎明白了,生氣地說:“雨含為什么要雇他當保姆?雨含是要找男朋友的。”

葉父順著葉母的話問:“你說雨含找個什么樣的男朋友我們最放心,如果男朋友像保姆一樣照顧雨含,你說好不好?”

葉母一時不知該怎么回答,愣愣地看向葉雨含。

葉雨含饒有興味地聽著父母對話,好像他們說的不是自己一樣,一臉壞笑,看他們誰能在辯論中勝出。發覺母親在看她,她對母親說:“別看我,跟我沒關系,你們倆繼續。”

顯然,葉父在辯論中占了上風。他說:“這個小林當兵十多年,還是特種部隊出來的,有他在雨含身邊不好嗎?雨含以后轉業,在煙威市政府機關安置工作,每個月的工資足夠生活的。就算小林在路邊擺小攤,也能養活自己。再說了,你看這個人像是擺小攤的模樣嗎?”

葉母不服氣地說:“擺小攤的人臉上還刻著記號?”葉父說:“小林這個小伙子,一看就是心氣很高的人,他要沒兩下子能從政法委辭職?這小伙子是干大事的人,我跟你打賭,以后他必定干成大事!”葉母說:“我不跟你賭,我不能拿雨含的幸福跟你賭,找男朋友可賭不起,賭輸了就倒霉一輩子。你說是不是,雨含?”

葉雨含笑了:“你們倆說了半天,說了個寂寞,林梳雨跟我沒一毛錢的關系,他根本就不想結婚。”

葉父換了一個角度,問葉雨含:“如果小林喜歡你,你會不會答應?”

葉雨含被問住了:“這個問題……我真沒考慮,你們就別胡思亂想了。”

葉父說:“你覺得這個小伙子怎么樣?你喜不喜歡他?如果不喜歡,你不會把他帶到家里。”

葉雨含忙爭辯:“我們剛認識沒多久,算是普通朋友,沒你們想得這么復雜。互相認識,寧波又是我老家,在這兒碰上了,總該請他吃個飯吧?”

葉父笑了,說:“急了吧急了吧?請吃飯是一回事,帶回家是另一回事。”

葉父的問話確實犀利,不愧是當過法官的人。葉雨含被父親逼到死角,無法解釋自己的行為,就說:“哎喲,看樣子是我考慮不周了?他提出要來看望你們,我就答應了,很正常呀。”

“不正常。如果你不喜歡他,你肯定會找理由拒絕。”

“嘿,老爸,你這是……你這是強詞奪理,我不跟你說了。”

葉雨含故作生氣,站起來走回自己的房間。葉父對著她的背影說:“別聽你媽的,鼠目寸光。你喜歡一個人,就要主動去追求,挖到籃子里才是你的菜,你都這歲數了,又不是小姑娘,這點兒心眼兒都沒有嗎?”

葉雨含回到房間,門卻沒關嚴實,留著一道縫隙,她想聽聽父母還會圍繞林梳雨說些什么話,他們卻不說了。

葉雨含和林梳雨在機場候機室相遇的時候,就商定好了一起返回的日期。兩個人走出煙威機場的時候,葉雨含說:“我們單位來車接我,一起走吧。”林梳雨說:“不用了,我叫輛出租車。”葉雨含不解地問:“有車,你叫什么出租車?”

林梳雨搖頭說:“不要讓別人誤會了,影響你的名聲。”

葉雨含覺得有些好笑:“影響我什么名聲?搭個順風車有什么可誤會的……”

“謝謝你葉參謀,我已經叫車了。”

林梳雨朝葉雨含揮手告別,朝另一個方向走去。葉雨含站在那里,一直瞅著林梳雨消失在人流中。

她心里突然有些失落。

葉雨含回寧波探親期間,退役軍人事務局譚春燕副局長派人把軍訓計劃送到了葉雨含辦公室。葉雨含上班第一天,拿著軍訓計劃去找參謀長姜少華簽字。參加軍訓人員共二十人,由譚春燕帶隊,軍訓時間并不長,也就十天。

姜少華看得很仔細,看完后問葉雨含:“晚上要住我們這里?有必要住宿嗎?”

葉雨含說:“譚局長要求住宿,說這樣才能真正體會軍營生活。”

姜少華用手指敲著報告,斟酌了一會兒,在上面簽字。然后叮囑說:“你考慮細致周全一些,千萬不能出任何事故。他們的宿舍放在幾樓好?”葉雨含說:“最好在二樓。”姜少華同意了,讓葉雨含告訴譚局長,退役軍人事務局是預備役團的合作單位,預備役團只收他們的伙食費,住宿費和訓練費都不收。

葉雨含回到辦公室,立即給米兜兜打電話,通知他們這個周末到預備役團報到。米兜兜有些緊張,說:“葉上尉,你一定要給我們挑選一個性格好的教官。”葉雨含說:“沒問題,你說吧,怎么才叫好?”米兜兜想了想說:“說話和氣,性格溫順,不是太較真兒的人。”

葉雨含在手機這邊笑了:“我說米兜兜,你們是來訓練,還是來上幼兒園?我讓陶陽給你當教官你就滿意了是吧?”

米兜兜說:“訓練歸訓練,別成心折騰我們。”

米兜兜說著,看了一眼辦公室的王姐,做出一個鬼臉。王姐忙朝米兜兜走了幾步,聲音很大地說:“就是呀,別讓我們在太陽底下傻站著,哎,兜兜,你買防曬霜了嗎?我給你一瓶吧。”SuZWg6dx3nsmb2XSlYH/Vw==

葉雨含在手機里聽到王姐的話,故意嚇唬米兜兜說:“防曬霜也沒用,太陽底下曬一天,你男朋友陶陽肯定認不出你了。不跟你說了,我有事情。”米兜兜還想跟葉雨含嘮叨,葉雨含已經掛斷了手機。米兜兜一臉無奈地看著身邊的王姐,拍著自己的臉:“王姐你說怎么辦啊,我這張臉……譚局真是折騰人,搞什么軍訓呀。”

王姐有些小興奮地瞅了瞅自己的肚子,說:“我權當去減肥啦。”

第六章

16

周六上午,譚局長帶領二十名退役軍人事務局的工作人員,身穿迷彩服,列隊站在辦公樓前,等待軍訓教官的到來。他們臉上的表情都很豐富,有期待也有些興奮。王姐站在米兜兜身邊,左顧右盼的,很活躍。她體形有些胖,長得不是很好看,卻特別關心教官的相貌。她有些心焦地問米兜兜:“兜兜,你猜咱們的教官會是什么類型的帥哥?”

米兜兜一眼就看穿了王姐的小心思,故意說:“葉參謀的意思,教官不能太帥了,太帥了我們沒心思訓練,眼睛都盯在帥哥身上。”身邊幾個人哄笑起來,氣得譚春燕朝他們瞪眼,說:“你們能不能安靜一會兒?”

正說著,葉雨含穿一身軍裝,陪著林梳雨從辦公樓走出來。米兜兜看到林梳雨,眼睛都直了,忙去看譚局長,看她會有什么表情。譚春燕也是一愣,很快露出一臉的笑容,特意舉起手,暗中跟林梳雨打了個招呼。

王姐捅了一把米兜兜,詫異地說:“怎么是他?怎么不是預備役團的軍官?”

葉雨含精神抖擻地走到隊列前,說:“大家安靜,我來介紹一下本次軍訓的教官。林梳雨教官曾在特種部隊服役十幾年,軍事素質過硬,實戰經驗豐富,他將陪伴大家度過十天的軍訓生活。訓練場就是戰場,任何人都要嚴格執行教官的命令。”葉雨含說著,目光落在米兜兜臉上。米兜兜明白葉雨含的意思,故意把目光轉向一邊,給了葉雨含一個冷臉。

如果不是在隊列前講話,米兜兜的表情能把葉雨含逗笑了。氣憤、無奈、死豬不怕開水燙,米兜兜內心的變化都寫在臉上。

葉雨含憋住笑,對林梳雨說:“林教官,現在把隊伍交給你,開始吧。”

林梳雨跨步上前,對眾人行一個標準的軍禮,臉上淡淡的微笑瞬間消失,一臉嚴肅地敞開嗓門喊道:“都有,聽口令,稍息,立正——!”然后他轉身,面對葉雨含敬禮:“報告葉參謀,隊伍集合完畢,是否開始訓練,請指示!教官林梳雨!”

眾人蒙了,這種陣勢他們沒經歷過,都緊張地站立。林梳雨的幾個動作就讓他們明白,軍訓不是鬧著玩的,要打起精神來。

訓練第一步就是拔軍姿。動作看似簡單,卻很折磨人。在強烈的陽光下,每人頭上頂著一個碗,像練舞蹈似的,挺胸抬頭,一動不動,二十多分鐘后,都是一身汗水。林梳雨穿過隊列,從每個人面前走過,糾正他們的動作,那樣子像檢閱部隊的大將軍。

林梳雨在米兜兜面前站住,瞅著米兜兜松弛的腹部,顯然米兜兜在偷懶。林梳雨提醒米兜兜:“手指并攏,挺胸,收腹。我讓你收腹,聽見沒有?”

米兜兜不情愿地收腹,頭上的碗晃蕩一下,差點兒掉下來。她不友好地瞪了林梳雨一眼,說:“我堅持不住了。”林梳雨沒搭理她,朝前面走去。她瞅著林梳雨的背影,真想抓起自己頭頂的碗,砸向他的后腦勺。

葉雨含雖然在辦公室忙事情,但能夠想象出訓練場上那些學員的表情。她從電腦前站起身,走到窗前朝訓練場看了一眼,發現學員們開始訓練齊步走了,于是戴上軍帽出了辦公室,邊走邊將武裝帶扎在腰間。

訓練場上,學員們齊步原地擺臂。林梳雨一邊喊口令、做示范,一邊糾正他們的動作。王姐的手臂總是比別人的低,林梳雨走過去抓住她的手,固定在準確的高度,說:“注意,手形要定位,擺臂的高度在第三和第四衣扣之間,用兩眼的余光掃視左右,手形要成一條直線。”

糾正完王姐的動作,林梳雨朝前排走去,米兜兜終于松了一口氣,身子松弛下來,小聲跟王姐說:“這些動作對我們有用嗎?以后我們上班跟耍猴一樣,都這樣甩著胳膊走路?”

林梳雨聽到身后的說話聲,猛然轉身,目光落在米兜兜和王姐身上,問道:“米兜兜,你在說什么?”

米兜兜一臉無辜:“沒有啊?”

林梳雨發現,不知什么時候,葉雨含已經站在隊列旁邊觀看,忙讓隊伍解散,休息一刻鐘。不過,他單獨留下了米兜兜。米兜兜愣在那里,不滿地看著林梳雨。

隊伍雖然解散了,但大家沒有走開,好奇地站在那里觀望,不知道留下米兜兜干什么。林梳雨走到米兜兜面前,直視她半天,突然下達口令:“米兜兜,立正,目視前方!”

米兜兜很不情愿地站定。林梳雨把米兜兜放在地上的碗又放到她頭頂上。王姐幾個人明白了,林梳雨要給米兜兜“吃小灶”,于是都哄笑起來。米兜兜有些羞惱,突然把頭頂的碗拿下來,丟在地上,質問林梳雨:“憑什么把我留下?”

林梳雨不給她解釋,嚴肅地說:“米兜兜,聽我口令,立正!”

米兜兜轉頭朝一邊的葉雨含喊叫起來:“葉參謀,你看看,這是不是體罰學員?憑什么把我單獨留下!”

葉雨含神色嚴厲地說:“米兜兜,服從林教官命令!”

米兜兜愣住了,不可置信地看著葉雨含,憤怒地說:“葉上尉,他這是打擊報復,我……我就不執行他的命令!”

葉雨含突然快步走到米兜兜面前,嚴肅地喊道:“米兜兜,立正——!”

米兜兜跟葉雨含對視。葉雨含威嚴的目光讓米兜兜有些膽怯了,不知道該怎么做。這時候,譚春燕走過來,跟米兜兜并排站立,把一個碗頂在自己頭頂,對林梳雨說:“對不起林教官,我是帶隊的,沒帶好隊伍,深感愧疚,甘愿陪同米兜兜接受處罰。”

米兜兜張大嘴,吃驚地看著譚春燕。她吃驚的時候,丁科長也走過來,頭頂一個碗,站到了譚春燕身邊。王姐有些膽怯地左右看了看,也彎腰拿起一個碗,頂在頭上,站到了譚局長身邊。接下來,大家一個個都過來了,把碗頂在了頭頂,站成一列陪罰。

米兜兜哭了,哭著拿起一個碗,放在了頭上。

一天訓練下來,每個人的身子骨都散了架,腳底打了血泡。晚飯后,預備役團專門給學員提供了開水燙腳。譚春燕和米兜兜、王姐以及另外一位女學員住一個屋子,王姐燙完腳,把一只腳抱在懷里,用曲別針使勁兒扎腳上的水泡,曲別針不鋒利,扎了好幾下也沒扎破血泡,她疼得齜牙咧嘴地說:“譚局,我怕明天堅持不住了,簡直不拿我們當人看。”

譚春燕四十好幾的人了,跟年輕人比,身體更吃不消,燙完腳就躺在床上了。她對王姐說:“我們才訓練一天就要死要活的樣子,你想過沒有,他們這些退伍兵在部隊經過多少殘酷的訓練,才成為一名合格的士兵?他們退役回到家鄉,應該得到尊重。退役軍人事務局是他們的‘娘家人’,我們是否給了他們足夠的溫暖和幫助?”

米兜兜氣呼呼地爬到了上鋪,對著下鋪的譚春燕說:“怎樣才算足夠的溫暖?把他們抱在懷里,含在嘴里?”話音剛落,林梳雨突然出現在門口。王姐慌慌張張地站起來說:“林教官好!”

林梳雨說:“還有十五分鐘熄燈,大家做好準備。”他的聲音很柔和,好像跟訓練場上的林梳雨不是一個人。他走到王姐面前,低頭看了一眼她的雙腳,又說:“你坐下。”王姐立即坐在床邊,雙手平放在膝蓋上,挺直腰桿,等著林梳雨訓話。林梳雨蹲下身子,抓住王姐的一只腳查看,然后掏出處理血泡的工具,小心地處理了血泡,將一種藥膏涂抹上去,用嘴吹了吹藥膏,叮囑說:“上床睡覺,先把腳露在外面晾一晾,藥膏不要蹭到被子上。”

林梳雨走出屋子,王姐仍舊傻愣愣坐著,她看著門外,一臉激動。好半天王姐才緩過神來,說:“譚局,他怎么知道我的腳起血泡了?我覺得……他腦子沒毛病啊!”譚春燕故意裝糊涂說:“是嗎?你問問米兜兜,他腦子沒毛病?”

王姐剛趴在米兜兜床邊,想跟米兜兜說話,熄燈號響了,王姐迅速關掉了宿舍的燈。

熄燈號吹過,葉雨含在樓道檢查各宿舍熄燈情況,發現林梳雨辦公室亮著燈,門半掩著,就輕輕推門瞅了一眼。林梳雨忙站起來說:“葉參謀還沒休息?”葉雨含說:“我值班,林教官辛苦一天了,趕快休息吧。”林梳雨指了指面前的電腦說:“明天是軍訓第二天,也是最關鍵的一天,很多學員的體能到了極限,我想修改一下訓練方案,明天的正步訓練,改為射擊姿勢訓練,后天再進行正步訓練。學員們只要挺過明天,后面幾天就習慣了。”

葉雨含說:“挺好的,林教官想得很細。忙完了早點兒休息。”

葉雨含輕輕帶上門。她突然覺得,眼前的林梳雨,才是他的真實面目。

的確,軍訓生活讓林梳雨仿佛又回到了軍營,他眼神里有了光,走路帶風,一切都進入熟悉的節奏。他像當新兵班長一樣,每天睡得晚起得早,天不亮就把學員們的臉盆和刷牙缸整齊地擺在樓道內,臉盆和刷牙缸內都接了水,白毛巾疊得方方正正,放在肥皂盒上。學員們起床后匆忙洗臉,誰都沒有去思考臉盆里的水怎么來的。

一天早晨,王姐從宿舍走出來去廁所,剛出了門,看到林梳雨在樓道內忙碌的背影,忙退回宿舍,躲在門后偷偷看,這才明白他們的洗臉水原來是林梳雨端來的。王姐一驚一乍地低聲喊叫,把宿舍的人都喊醒了。王姐納悶兒地問:“你們說……林教官難道是機器人,晚上不用睡覺嗎?”

沒有人回答王姐的問話。

在林梳雨的合理安排下,學員們進入了訓練節奏,日子并不是特別難熬,十天的訓練生活不知不覺走到尾聲,從齊步到正步,他們走路的姿勢和氣勢悄悄發生了變化,走出了軍人的模樣。

最后一天,是訓練成果匯報表演。林梳雨作為排頭兵,帶領隊員正步走過觀禮臺,接受參謀長姜少華和葉雨含等預備役團干部的檢閱,盡管是只有二十人的方隊,他卻走出了千軍萬馬的氣魄。觀禮臺上的參謀長姜少華感慨地對身邊的葉雨含說:“林梳雨是塊好鋼,要把他用好。”

匯報表演結束,退役軍人事務局的大巴車就開過來,停在訓練場旁邊。學員們打好背包,在大巴車前列隊,挺胸抬頭,安靜地等待林梳雨講話。

林梳雨走到隊列前,給學員們敬禮,說道:“同志們好!十天的軍訓正式結束了,你們發揚不怕困難、敢于戰斗的精神,圓滿完成各科目的訓練,每一個人都是好樣的。更重要的是,你們在完成各科目訓練的過程中,培養了戰勝困難的勇氣和信念,希望你們在今后追求人生夢想的路上,帶著這種勇氣和信念,戰勝一切艱難險阻,到達勝利的彼岸。最后,我要感謝各位學員十天來對我工作的支持,我有很多做得不好、照顧不周的地方,請大家諒解。”

林梳雨說完,又敬了一個軍禮。

這時候,站在排頭的副局長譚春燕跨步出列,對林梳雨敬禮,聲音洪亮地說:“林教官,我代表退役軍人事務局,真誠地對你說一聲,謝謝!感謝你為我們付出的一切,我們一定會把訓練場上的信念和勇氣,帶到我們的工作中去。”

譚春燕說完,標準轉體,面向所有人下達口令:“都有,聽口令,向右轉,齊步走。”

學員們齊步走到大巴車門口,卻沒有上車,都站在車門邊,回頭看林梳雨。突然間,王姐奔向林梳雨,在他面前站定,行一個軍禮,隨后擁抱了林梳雨,流著淚水說:“林教官,謝謝你!”

王姐的舉動很煽情,很多人也跑回去跟林梳雨擁抱,然后眼含淚水上了大巴車。米兜兜沒有去跟林梳雨道別,也沒有跟葉雨含打招呼,她第一個上了大巴車。

大巴車走遠了,林梳雨仍舊站在原地發呆。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神采飛揚的軍訓生活結束了,他又要回到櫻桃鎮,回歸軍營外的生活了。

17

林梳雨跟葉雨含交接完辦公用品后,回到宿舍收拾了自己的行李,有些落寞地去跟葉雨含辭別。煙威市濱海酒店的陳經理在辦公室跟葉雨含說話,林梳雨沒有進屋,站在門口跟葉雨含打個招呼,說:“我走了,葉參謀。”葉雨含忙說:“你進來等一下,急著回去干啥?”葉雨含覺得快到晚飯時間了,應該請林梳雨吃個晚飯,感謝他對預備役團的支持和幫助。林梳雨以為葉雨含有事情要說,就走進辦公室,站在一邊耐心等待。

葉雨含對濱海酒店的陳經理說:“我們下半年訓練任務太重,真的不能承擔你們的軍訓。”陳經理死纏硬磨:“我們這兩年招收的服務員都沒有軍訓過,站沒站相坐沒坐相,你們想想辦法,就一周時間,行嗎?該收多少費用只管收,按你們的規定辦。”

葉雨含為難地說:“陳經理,這不是錢的事,我們幫地方軍訓,從來不收費。今年秋后,預備役師有一個大比武,年底還有軍事考核,我們真的沒有精力了。”

林梳雨在一邊聽明白了,有些激動地說:“葉參謀,我可以組織戰友幫他們酒店的員工軍訓。”葉雨含愣怔片刻,滿臉驚喜地說:“對呀,陳經理,這是個好辦法。”葉雨含把林梳雨的情況介紹給陳經理,說:“林梳雨剛給退役軍人事務局的工作人員軍訓了十天,訓練效果非常好。”陳經理喜出望外,覺得自己運氣太好了,在葉雨含的協助下,當即就跟林梳雨敲定好了軍訓合同,林梳雨負責尋找訓練場地和訓練器材,挑選軍事素質優秀的退役戰友擔任教官,承擔濱海酒店六十名員工的軍訓任務,在八月份全封閉軍訓一周,食宿和訓練裝備都由林梳雨負責解決,濱海酒店支付給林梳雨訓練團隊十萬塊錢的訓練費。

濱海酒店的陳經理走后,葉雨含有些擔心地問林梳雨:“你們的訓練基地在哪里?訓練器材和裝備在哪里?”林梳雨胸有成竹地說:“距離八月還有三個多月的時間,我想找個地方,建造一座類似軍營的軍訓基地,承接煙威市一些企業的軍訓任務,還可以為學校的拓展訓練提供場地和教練員。”

葉雨含笑了,連連點頭說:“好想法。”

林梳雨為自己的設想而激動:“還有啊,主要是把沒有工作的退役戰友都招進來,組建特訓方隊,我們可以一邊工作一邊訓練,為今年秋季預備役師的大比武做準備。”

葉雨含也激動了,情不自禁地鼓掌。她心里知道,這才是林梳雨真正想要的生活,真能干成,不僅林梳雨實現了夢想,那些退役兵也有了自己的家,士兵預備役的訓練也有了保證。葉雨含說:“你干吧,林梳雨,我堅決支持你!”

林梳雨沒有心思留下來跟葉雨含一起吃晚餐了,他急著要去找賈亮。

林梳雨走后,葉雨含突然想到了米兜兜,她臨時決定晚上約米兜兜聚餐。她知道米兜兜心里恨自己了,需要讓米兜兜消消氣。她并不擔心跟米兜兜的關系,畢竟兩人是多年的閨密,米兜兜又是大大咧咧的人,這點兒誤會只要解釋清楚,給米兜兜道個歉,再說幾句掏心窩的話,米兜兜也就釋然了。

葉雨含給米兜兜撥打手機,打通了卻無人接電話。她接連打了幾次,最后一次關機了。葉雨含忍不住笑了,猜測米兜兜正跟她賭氣,她能想象出米兜兜憤然關機的樣子,就是一個三歲孩子的表情。

葉雨含下樓準備去食堂吃晚飯,走到半路又返回辦公室,快速換了身便服,開車出了預備役團大院。她猜想,米兜兜一定是跟陶陽在海邊的靜雅軒餐廳。米兜兜在預備役團憋了十天,出去的第一件事,一定是跟熱戀中的男朋友陶陽見面。米兜兜離開預備役團的時間是下午四點多,陶陽肯定要請她吃晚飯,聚餐地點應該會選擇他們兩人都喜歡的靜雅軒。

葉雨含的推測沒錯,米兜兜坐著大巴車剛出了預備役團大門口,就給陶陽發了短信,兩人約好去靜雅軒吃晚餐。剛一見面,陶陽就笑了,盯著米兜兜的臉說:“曬黑了挺好的,我沒覺得難看。”

米兜兜沒事找事,氣哼哼地說:“不難看你笑什么?你老實說,這一周都干啥了?怎么每天晚上給你發短信,總是磨磨嘰嘰半天才回復?”

陶陽很委屈地說:“啥時候半天才回復的?只有周三晚上,我手機放在屋里,在院里喝茶,后來才看到你的短信。”

米兜兜胡攪蠻纏,追問陶陽跟誰在院里喝茶。“不知道我就晚上睡覺前才有機會給你發短信嗎?你就應該盯著手機等我的短信。”陶陽說:“噢,我到了晚上,就傻傻地拿著手機一直盯著看,等你短信?”陶陽邊說邊做動作,那樣子確實很傻。

米兜兜瞪圓了眼睛,怒視陶陽,說:“不行嗎?我在那里面像蹲監獄,根本沒有自己的時間,你半個小時都不能等嗎?那個時間段,你就應該主動給我發短信,你還是不關心我。”

陶陽發現米兜兜真生氣了,忙說:“好好,我錯了,愿打愿罵由你選擇,我甘愿受罰。”陶陽低頭,雙手抱在胸前,等待米兜兜處置。米兜兜忍不住笑了,剛要伸手揪陶陽耳朵,外面有人敲門。

陶陽以為是服務員,說了一個字:“進。”

門推開,服務員帶著葉雨含站在門口,米兜兜和陶陽都愣住了。

“葉參謀?快來坐。米兜兜,葉參謀來你也不早跟我說……服務員,再拿一套餐具。”

米兜兜瞪了一眼陶陽:“我說什么?誰讓她來的?是你約她的吧?”

陶陽有些蒙了,看著葉雨含,不知道該說什么。葉雨含也不客氣,自己坐到餐桌前,瞪眼看著米兜兜:“我打幾次電話,你怎么不接?還關機了?”

米兜兜習慣性地翻白眼,問:“你怎么知道我們在這兒?”

“我問你呢,怎么不接我的電話?”

米兜兜氣哼哼地說:“不想接,怎么啦?哼!”

“哼什么哼!咱們讓陶陽評評理,你跟林教官發脾氣……”

不等葉雨含說完,米兜兜就打斷了她的話:“閉嘴閉嘴閉嘴,我不想聽!”

服務員送來餐具,陶陽把門關了,問葉雨含怎么回事,聽著好像里面有故事。葉雨含不理睬米兜兜了,看著陶陽說:“當然有故事了,你想聽嗎?我詳細講給你聽。”一邊的米兜兜急了,對葉雨含大聲喊:“你再說,我一輩子不搭理你!”

葉雨含得意揚揚地看著米兜兜:“不讓我說?那行,你給我道歉。”

“憑什么啊?你應該給我道歉。你那么兇地訓斥我,還給我裝正經。”

葉雨含朝米兜兜身邊靠近一些,用威脅的語氣說:“我可以給你道歉,那就要把事情捋一捋,讓陶陽評評理。啥叫裝正經?就你那飛揚跋扈的樣子,我沒讓你繞著訓練場跑五公里,都算是寬大處理你了。”

陶陽一頭霧水,問:“怎么回事,我聽得稀里糊涂……”

米兜兜說:“她幫著教官欺負我。”

陶陽撇嘴:“鬼才信,葉參謀能幫別人欺負你?你欺負葉參謀還差不多。”

米兜兜使勁兒拍了拍桌子,說:“你……你怎么跟她一伙啦?從現在開始,我跟你們倆絕交十分鐘。”

事實上,米兜兜不到十分鐘就跟葉雨含說話了,在她賭氣沉默的時候,葉雨含跟陶陽聊得熱火朝天,她要不張嘴說話,葉雨含似乎就要帶著陶陽去海邊散步了。她對葉雨含說:“我好不容易談了一個男朋友,你能不能少跟他說幾句話?做人要厚道。”

陶陽和葉雨含忍不住都笑了,兩個人一唱一和,就是故意折磨米兜兜。

看到米兜兜平靜下來,葉雨含就替林梳雨說了幾句公道話,并把林梳雨準備建造一座類似軍營的軍訓基地的事情跟米兜兜說了,希望米兜兜能夠關心林梳雨,給他一些幫助。米兜兜聽了,說:“林梳雨有幻想癥,他說的話別當真,你要當真,你腦子也有問題。”

陶陽也忍不住跟了一句:“建造一座‘軍營’?太不現實了。”

的確,誰聽了林梳雨的這個設想,都會覺得荒誕,即便是賈亮,最初聽了也覺得太神奇了,超出了想象。林梳雨在預備役團跟葉雨含匆忙辭別,隨即就給賈亮打電話,約好在海邊燒烤攤見面。林梳雨趕到燒烤攤的時候,賈亮和冬云已經到了,賈亮一手拿著烤魷魚,一手拎著啤酒,已經吃上了。賈亮明顯胖了,談戀愛的日子徹底放縱了自己。

林梳雨一把奪下賈亮的啤酒瓶,放在了桌子上。“吃吃吃,就知道吃,都起肚子了。”賈亮笑了,問林梳雨什么事情猴急猴急的,還不能在電話里說,多大的秘密。林梳雨說:“肯定是大事,我想建一座‘軍營’。”賈亮吃驚地瞪大眼睛,說:“你要建一座‘軍營’?給我講故事來了?”

林梳雨說:“不是講故事,是真的,你聽我說,現在很多企業和特殊單位都需要對工作人員進行軍訓,還有大中小學的各種拓展訓練,年輕人玩軍事模擬類真人競技,這個市場太大了。煙威市沒有專門的軍訓機構,大都是找部隊幫忙,但部隊任務繁重,根本無法滿足他們的需求。我們建一座軍訓基地,有專業訓練場,承擔各單位的軍訓任務,同時組建我們的特訓方隊,定期進行訓練。我已經跟濱海酒店簽了協議,培訓費十萬,我們必須在七月底之前搞定。”

賈亮聽著聽著,眼睛亮了,一臉驚喜地說:“想法不錯呀,真要搞成了,肯定干過王猛他們的保安隊,問題是在哪兒建,需要多少錢。”林梳雨說已經打聽過了,櫻桃鎮有個廢棄的小學,距離他租賃的小院不遠。學校只有一棟四層樓房,還有一排小平房,樓房不多,但學校的院子很大。這所小學以后怎么處理,政府也沒個打算。如果能租賃下來,把教學樓改造成宿舍和辦公樓,把那排平房改造成食堂和倉庫,足夠容納一個連。

賈亮覺得他們去跟政府談不好辦,最好讓退役軍人事務局出面幫忙。賈亮似乎很懂政策,說:“我們這屬于創業,他們應該支持我們。”林梳雨點點頭,說:“我去找譚局長,錢嘛,我初步估算了,裝修和訓練器材,大概需要三百多萬,我手里有五十萬,再找親友借五十萬,湊一百萬,你手里有多少?”

賈亮看了看身邊的冬云,問:“咱們那五十萬隨時可以提出來是吧?”冬云愣了一下,遲疑地點點頭。賈亮對林梳雨說:“我出五十萬,算是咱倆合股開公司,要是能把李曉飛拉進來更好,你抓緊去把場地拿下來。”

冬云悄悄捅了捅賈亮,瞪了他一眼。

18

第二天上午,林梳雨去了退役軍人事務局,仍舊邁著軍人的步伐。譚春燕在樓道見了,忙迎上去叫“林教官”,因為比先前多了一層特殊的關系,說話的口氣更親切了。

譚春燕把林梳雨讓進了辦公室,忙著泡茶,林梳雨擺手,說不要泡茶了,兩句話說完就走。譚春燕仍舊把茶泡好了,端到林梳雨面前說:“林教官,你喝茶。”林梳雨有些不好意思,說:“譚局長,你別叫我林教官,叫我小林就好。”譚春燕笑了:“哪能呢,我是你的學員,這個關系不能變。”

林梳雨有些拘謹地坐下,不知道該怎么說自己的事。譚春燕看到他拘謹的樣子,說:“林教官在訓練場上特別霸氣,怎么生活中卻像個女孩一樣靦腆?”林梳雨羞澀一笑:“沒有吧……”

譚春燕說:“你找我什么事情?工作的事情考慮好了?想去哪個單位?”

林梳雨吭哧了一會兒,說:“我想好了,下決心辭職,自己做點兒事情。”

“自己創業?做什么想好了沒有?”

林梳雨使勁兒搓了兩下手:“譚局,我想搞一個訓練營。”

他故意把“軍營”說成了訓練營,怕譚春燕說他異想天開。即便是訓練營,譚春燕還是愣怔了一下。“訓練營?你要做什么?”林梳雨說:“主要搞軍訓,也可以提供拓展訓練。還有,預備役團那邊每年秋季都要搞士兵預備役軍事比武,我們退役的戰友們也需要一個訓練的地方,才能保持良好的軍事技能。”

譚春燕認真聽著,不停地點頭回應。她覺得林梳雨的想法不錯,正好可以發揮他的特長,于是答應去跟霞光區政府協商,如果那里不行,再幫林梳雨物色別的地方。林梳雨忙說:“最好就是櫻桃鎮的廢棄小學,離我住的地方不遠,而且很安靜,適合軍訓和拓展訓練。”

譚春燕很重視林梳雨的訴求,送走林梳雨后,她就喊上米兜兜,開車去了霞光區政府。米兜兜把車停在政府辦公樓后面的停車場,發現圍墻一排月季花含苞欲放,走過去想掐一朵,被譚春燕喝住。譚春燕說:“有點兒素質好不好?”

米兜兜做了個鬼臉,就聽身后有人喊:“嘿,美女,你來干啥?”米兜兜嚇了一跳,轉身發現是吳一天,就虎著臉說:“沒看到譚局長?沒禮貌。”

吳一天大男孩一般羞澀一笑:“你好,譚局長。”

譚春燕問:“你們李區長在嗎?”

吳一天說:“在呢,我剛才還去他辦公室了。”

吳一天很懂事地掉轉身子,帶著譚春燕和米兜兜朝辦公樓走。米兜兜隨口問了一句:“又換女朋友了?”吳一天瞪大眼睛,有些警惕地看著米兜兜,以為她知道自己跟小護士在交往。“你怎么知道的?我媽跟你說的?”米兜兜驚訝地說:“怎么,真換女朋友了?”吳一天恨不得上前捂住米兜兜的嘴:“你喊什么?在我單位別瞎嚷嚷。”

譚春燕跟李區長談了林梳雨的情況,希望李區長幫忙。李區長告訴譚春燕,櫻桃鎮那所廢棄小學,去年年底租賃給思源貿易有限公司了,協議已經簽了。譚春燕愣怔了一下,半天才問李區長有沒有別的辦法。李區長無奈地搖頭。譚春燕站起來說:“謝謝你李區長,讓你費心了。”

走出霞光區政府辦公樓,譚春燕就吩咐米兜兜給林梳雨回個短信,退役軍人事務局已經跟霞光區政府協商過,櫻桃鎮廢棄小學去年年底租賃出去了,退役軍人事務局另尋地方,讓他等待消息。米兜兜皺了皺眉頭,說還是譚局長給林梳雨發短信更好,能夠體現出領導的重視。譚春燕看透米兜兜的小心思,也知道之前訓練場上的事情,米兜兜心里仍有疙瘩。譚春燕直白地說:“我就讓你給他發短信,這是你分內的工作,怎么,這還恨上了?什么胸懷呀,本來就是你的錯!”

米兜兜很無奈,用官方口吻給林梳雨發出短信:林梳雨同志,你提出的請求,退役軍人事務局與霞光區政府溝通后,得知櫻桃鎮小學舊址去年年底已租賃出去,只能另尋場地,請等待進一步消息。

林梳雨看了米兜兜的短信,并沒有立即告訴賈亮。他不想離開櫻桃鎮,執著地在櫻桃鎮轉了兩天,也沒有找到合適的地方。他很無奈,準備放棄櫻桃鎮,到外面另尋訓練場地,卻接到了霞光區政府辦公室的電話,讓他盡快去一趟。林梳雨去后才知道,霞光區政府跟思源貿易有限公司達成協議,收回櫻桃鎮廢棄小學的租賃權,轉租給林梳雨。

林梳雨做夢一般,恍恍惚惚簽完了租賃協議,拿到了櫻桃鎮小學的鑰匙。他沉浸在巨大的驚喜中,竟然忘了給譚春燕打個電話。拿到鑰匙他直接去了賈亮單位,把簽訂的協議給賈亮看了。協議規定,前三年免租賃費,三年后每年租賃費五萬。李區長知道市政府對復轉軍人創業有特殊政策,他很講政策,只是象征性地收了一些租金。

賈亮很興奮,立即把消息發在戰友群里,只有幾個人點贊,反應很冷淡。群里的戰友至少有一半人沒有工作,他們眼下還在為生活奔波,即便是軍訓基地建好了,也沒有時間參加特訓方隊的訓練。

林梳雨給李曉飛打了電話,邀請他晚上到櫻桃鎮聚會。賈亮去大排檔買了一些下酒菜,擺在林梳雨小院的石桌上,說要來個“桃園三結義”。晚上月亮還沒有升起來,小院光線有些暗,好在屋子的窗戶正對著石桌,燈光從核桃樹的枝杈間透過來,在石桌上留下斑駁的影子。三個人在斑駁的光影里對飲,倒是有了些詩意。白天的熱氣還沒有散去,林梳雨特意敞開院門,讓南邊吹來的山風灌入院子里。

李曉飛是開車來的,櫻桃鎮叫代駕也不方便,喝了酒怎么回去?賈亮疏忽了這個問題,他自己也是開車來的。但今晚的聚會意義重大,這頓酒是必須要喝的。賈亮就跟李曉飛說:“今晚咱倆不走了,在這里湊合一晚上。”林梳雨突然想起賈亮的女朋友,問怎么沒帶冬云來,賈亮說她回廣西老家辦點兒事,過幾天才回來。

三個單身漢的夜晚很漫長,他們愜意地喝酒,暢想小學改造成軍訓基地后的樣子。林梳雨已經給軍訓基地想好了名字,“退伍兵營地”,就用這名字注冊一個公司,他們三人是股東,林梳雨出資一百萬,賈亮出資五十萬,李曉飛出資二十萬。林梳雨覺得,有了這一百七十萬,就可以開工了。

李曉飛贊嘆“退伍兵營地”的名字太好了,他也愿意成為公司股東,同時也提醒林梳雨不要頭腦發熱。他說:“我不是給你潑冷水,這么大的投資不是開玩笑的,如果失敗了,多少年爬不起來。”林梳雨胸有成竹地說:“我做了市場調查,除了軍訓和拓展訓練,現在極限運動和軍事模擬類真人競技運動也很受年輕人追捧。我們這是一次性投資,后面主要是運營管理。”

李曉飛搖頭道:“沒那么簡單,你至少需要招聘二十多名教官,這些人的工資不是錢嗎?”

賈亮說:“我們可以招聘兼職教官,讓幾個戰友利用周末過來幫忙,不用工資。”

李曉飛搖頭:“你總不能只有周末營業吧?”他對林梳雨說:“我知道你夢想有一天部隊能把你征召回去,嗐,別扯淡,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現在部隊有征召,但不會征召我們這些人,你心里應該很清楚。兄弟,別折騰了,要我說,你好好上班吧,部隊那頁歷史永遠翻過去了。”賈亮很不高興,你李曉飛可以不加盟,但不能給我們潑冷水,只要部隊有征召,我們就要隨時做好歸隊的準備。

林梳雨承認李曉飛說的是真心話,他對李曉飛說:“我不是傻子,回部隊只是一種夢想,即便永遠不能實現,我們也不能像普通百姓那樣,眼睛就盯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李曉飛打斷林梳雨的話:“退伍了,你就是普通百姓。”林梳雨有些激動地反駁:“不,肯定不是。一朝戎裝,終生兵魂。在部隊,我們是軍人,守土有責;回來了,我們是退伍兵,總要為家鄉做點兒事情,至少我們可以組織起來,成立一個志愿者隊伍,鎮守家鄉,保一方平安。”

“鎮守家鄉”,林梳雨無意中說出這句話,突然心潮澎湃。這句話就像黑暗中閃爍的燈火,瞬間照亮了他腳下的路,讓他有了清晰的前進方向。他情不自禁地朝對面的山坡看去,那里有孫穎的墳塋。他覺得殺害孫穎的兇手就躲在暗影里,朝他露出嘲諷的冷笑。其實從得到退役通知的那一刻起,他就明白自己不可能再回到軍營,他只是用“召回”來麻醉自己,給自己的生活一絲亮光。

賈亮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對呀,說得漂亮!我也是這個意思,就是沒表達出來。”

李曉飛淡淡地說:“你們別激動,用不了一兩年,生活會打磨掉你們的理想和浪漫。”

林梳雨搖搖頭,問李曉飛:“我們為什么要組建特訓方隊?”

李曉飛說:“我猜想,參加預備役師秋季軍事大比武,只是其中一個目的,你主要還是懷念部隊生活,讓自己保持特種兵的威武。”

林梳雨說:“或許最初我是這p0ccZr/dg+H31Z8a4DEM6DQMN7zJb1CSyRZ+HiGkALg=樣想的,但現在不是,現在我想把戰友們組織起來,為家鄉守住一方平安;想盡一切辦法,將殺害孫穎的兇手繩之以法。”

李曉飛說:“我明白了,這個我贊成。”

正說著,門口出現一個人,光線暗淡,看不清面目。等到來人走到核桃樹下,才看清是吳一天。三個人都愣住了。林梳雨忙站起來,說:“吳一天,你怎么來了?”吳一天說:“我看了戰友群里發的信息,過來報名參加特訓隊。”賈亮懶得看吳一天,扭過頭去:“你能干什么呀?一不能當教官,二不能參加預備役的軍事大比武。”

吳一天挨著賈亮坐下,套近乎地說:“我可以拜你為師,跟你訓練,就算不能參加大比武,給你們做后勤服務可以吧?”

“我們不缺做后勤的,你爸不是當官的嗎?幫我們籌款吧,你家拿出一百萬,小菜一碟。”

吳一天笑了,對賈亮說:“我家還真沒錢,不說謊。”

賈亮嗤之以鼻:“別在我們面前裝窮,你爸在開發區當副主任,能沒錢?沒有一個億我都不相信。”吳一天有些不高興了:“怎么個意思?把我爸說成貪官了?”賈亮不客氣地說:“你不愿幫我們籌款,一邊稍息去,別在這兒耽誤我們喝酒。”

吳一天忽地站起來,瞅了賈亮半天。“賈亮,我叫你一聲老班長,我問你,老班長,我算不算你的戰友?我在這兒坐一會兒不行嗎?”賈亮回懟:“你是混進部隊的,不就為了安排好工作嗎?你當兩年兵,安排在政府辦公室,我當了八年兵,還負了傷,也就安排在企業保衛科。我最看不起你這號人,告訴你,在外面別說我跟你是戰友,丟人!”

林梳雨覺得賈亮的話說得太過分了。雖然他也不喜歡吳一天,但怎么說也是戰友,吳一天又到了他的住處,不能失了禮節。林梳雨想給吳一天找補些面子,用手推了賈亮一把:“干嗎?賈亮,不能好好說話?”之后,林梳雨又對吳一天說:“別搭理他,坐下坐下,開車不能喝酒,我給你倒杯茶……”林梳雨沒說完,看到吳一天朝院外走,邊走邊回頭對賈亮說:“行呀,以后我離你遠一點兒,絕不會說你是我戰友!”

林梳雨忙追出院子,拽住吳一天,卻被吳一天用力推開。吳一天抻著脖子沖林梳雨喊:“你一邊稍息去!我知道你也看不起我,滾蛋,我還看不起你們呢!”

吳一天開車離去,林梳雨愣在那里半天。“你一邊稍息去!”這是軍人專用術語,能從吳一天嘴里喊出這句話,而且喊得很有氣勢,林梳雨聽著很舒服。看人真不能只看表象,他想不到文文弱弱的吳一天有這么大力氣,也想不到平時總是笑瞇瞇的吳一天有這么大的脾氣。

“你一邊稍息去!”林梳雨重復著這句話,忍不住笑了。

(未完待續)

責任編輯張爍饒霽琳

【作者簡介】衣向東,著名作家、編劇。1991年畢業于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曾任武警總部文學刊物主編,在部隊服役24年,轉業后在大學任教。小說曾獲魯迅文學獎、老舍文學獎、北京市文學藝術獎、《小說月報》百花獎、中國人民解放軍文藝獎等幾十個獎項。著有長篇小說《牟氏莊園》《站起來說話》《無處藏心》《樂道院》等二十多部。根據其作品改編或編劇的影視作品有《牟氏莊園》《我們的連隊》《護衛者》《好人大馮》《將軍日記》《像兄妹一樣手拉手》等二十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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