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虛茫處走來

《對岸》應該是我寫下的第一篇關于愛情的小說，當然，故事純屬虛構，人物在生活中亦無原型，我僅僅對“對岸”這個詞語充滿興趣。

小說創作就是如此神奇，有時起于一個難忘的故事或者意象，有時僅僅是出于某種意難平的心緒，而有的時候，盯著某個詞語，我會久久發呆，沉迷于它背后的虛茫世界，那種感覺非語言可形容，卻指向了虛構的本質。我必須鄭重其事地強調一點，凝視具有強大的力量，長久的凝視給了我要為它塑形的勇氣。

需要補充的是，每當一個詞語向我走來，我都不會吝惜我的目光和手臂，我不光要久久凝視它，還會將它緊緊擁入懷中，讓它住在我的心里。我們朝夕相處好久，彼此不能再熟悉了。終于，它由一顆種子開始，慢慢長大，一點點顯形，有了骨骼，有了肌肉，有了氣韻。突然有一天，我的內心被花香充盈，膨脹得將要爆炸。那一刻我就知道，是它在提醒我：兄弟，你可以動手處理我了。

《對岸》就是這樣，某種意義上講，不是我創造了它，而是它找到了我。它不僅找到我，還給我帶來了一個人物，這個人物就是岳小云。

岳小云從虛茫處向我走來，說實話，我并不了解她。我也不知道她要往哪里去。我只知道，她來到我的面前，那么羞澀，那么膽怯，她的心思過于單純，在人潮洶涌的大都市謀生，甚至還憧憬一份美好的愛情。她注定要遭遇一些挫敗和打擊。可她天性純真，自然不會顧慮這么多，即便所謂的愛情最后無疾而終，她也只是感到一些失落而已。

可能她已經麻木，面對轉瞬即逝的愛情，面對不告而別的呂念，面對失業后窘迫的生活，像小說中的“過來人”丁薇一樣，她早已放下了當初的偏執和闖勁兒，同時也丟掉了一些勇敢和銳氣。這是她的無奈，也是丁薇和小說中其他人物的無奈，更是我們所有人的無奈，因為通往“對岸”的路途不可能一帆風順。

細心的讀者應該可以注意到，《對岸》中有好幾處描述天橋的文字。我每天乘坐公交車上下班，全程二十多公里，要經過大概十幾座天橋。公交車只能沿著馬路的一邊行駛，每停靠一站，放下一些人，再收上來新的人，然后繼續向前。可公交車只能沿著馬路一邊行駛，只有返程的時候，才會行駛在馬路的另一邊。如此看，多像單線的人生啊，你只能選擇搭乘一趟。

而“天橋”似乎是雙線或者多線的，凌空架于馬路之上，連接這邊與那邊，貫通“此岸”與“對岸”。經常能看到，天橋上的行人，還有自行車、電動車，來來回回不停地穿梭。有一次下大雨，公交車停靠某一站，好多乘客收傘陸續上車。公交車等待的間隙，我注意到天橋上有一個小伙子在奔跑，連傘也沒撐，急匆匆鉆進馬路對面的一家商店，好像買了什么東西，飛一般沖出來，踏上天橋狂奔。公交車拐彎后，我才看清那個已經下了天橋的小伙子，正把東西交給一個姑娘，然后目送著她上了雨中的公交車。

這個場景，讓我想起了朱自清先生的《背影》，想起那個去站臺對面給兒子買橘子的父親。

也是因為這個場景，我在小說中虛構了另外一個人物，就是歐陽海。我覺得，岳小云，或者所有像岳小云那樣希望去“對岸”的人，都不可能獨自完成這一過程，都需要某種指引和幫助。《對岸》中，歐陽海是一個寫小說的作者，可他之前從未寫出完整的一篇。等他終于完成第一篇，第一個讀者就是岳小云。就寫作本身這件事來說，歐陽海希望有所嘗試，用他的話說，“我不應該提前給它下一個結論，我覺得我還是想嘗試一下”，“它或許會死，或許比我活得還要長久”。

而聽到歐陽海如此說的岳小云，此時想起的是那些她喜愛的古詩詞，“那些偉大的詩，它們穿越千年來到她的面前，抵達她，又穿透她，向著萬古時光飛奔而去，它們是想象和虛構，卻擁有無窮無盡的生命力”。

我必須承認，即便此時此刻正在寫這篇創作談，我仍然會被岳小云的感受而觸動。這種感受，是歐陽海給予岳小云的，就像天橋能夠送她去“對岸”，作為敘述者的我也賦予了歐陽海這樣一個渡人的角色，我希望歐陽海也是她走向“對岸”的一座“天橋”。

歐陽海化身為啟發者，一個笨拙甚至在現實中有些失敗的啟發者，但這些都沒關系，在那一刻，是他照亮了岳小云，讓她有所領悟。

通過歐陽海這個人物，我希望岳小云可以知道，人生不是孤獨的旅程，即便沒有愛和陪伴，但總有光和指引，哪怕只發生于某一片刻。

回到小說主題，不是“愛情”，而是“失敗”。

好的愛情是怎樣的？以我粗淺的閱讀體驗和情感經歷來看，好的愛情一定是失敗的，那些在文學史上給我們留下深刻印記的愛情幾乎都以失敗告終，或者，都以失敗的面目出現在讀者面前。所謂成功的愛情大都相似，并無多少新意可寫，而失敗的愛情漏洞百出，同時各有千秋，對小說家而言，充滿了無限的可塑性。

話到此處，其實，這篇小說并沒有把愛情寫得完美。我只是假借愛情之名試圖寫出一個普通女孩兒走向“對岸”的“失敗”。“愛情”只是她的一種選擇，只是一條通往“對岸”的“天橋”，她終究會看清悟透，“失敗”要遠遠大于“愛情”。我看重的是，在復雜多變的生活面前，我們應該如何定義失敗、直面失敗、超越失敗，這可能是我們一生的功課。

當然，岳小云的愛情失敗了嗎？在我看來也未必。

失敗只是表面現象，是小說呈現出來的冰山一角，更多的真相，或者說，更多我希望讀者能夠讀到和感受到的，還隱藏在深深的水中。我希望岳小云想通了，在漫長恒久的時光之中，這場愛情壓根就不算什么，甚至，都未必可以定義為愛情。在滔滔洶涌的生活面前，那些縈繞在心頭的問題終將會有答案。

岳小云所遭遇的“失敗”，有可能是一個吞噬她的深淵，但是，她已經從這深淵里爬了上來，鳳凰涅槃，滿血復活了，正朝著她的“對岸”勇敢走去。當然，這是我對岳小云的期待，某種意義上，也是對小說隱藏部分的期待。

而那時的岳小云，將望向“對岸”的目光收回來，盯緊腳下的路，一步步走過人流涌動的天橋。那一瞬間，她回頭看了一眼，一切似乎沒什么變化，她或許早已明白，“對岸”可能并不存在，我們都生活在結實的“此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