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學會上的劉愛華》,談波的微型小說,收在作品集《大膽使用了綠色》里邊。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23年10月出版。勒口上有這樣一行字:“談波,1964年生,居大連。”
這篇作品讓老侯吃驚不小。能讓我這樣的資深讀者兼作者吃驚,并不容易。這話暫且按下,后邊再議。
我跟談波不熟,跟劉愛華也不熟,但這并不影響我讀他說她。
標題有點長,下面使用簡稱,《同學會》。
我想簡單復述一下情節(jié)。
《同學會》總共寫了四次同學會。所謂同學會,無非吃吃、喝喝、說說、笑笑、摟摟、跳跳,以及那啥,你說是不是?
老侯也多次參加同學會,對這廝的身高、發(fā)型、三圍、眉眼、表情、走姿、腔調(diào)乃至背影等等,都熟得不能再熟。
天底下有什么新鮮事嗎?我看沒有。
不過劉愛華的同學會,還是多少有點出乎我的意料。
第一次聚,劉愛華“坐下來就沒有挪動地方”。別人又唱又跳,她不,她“嗑著瓜子,保持微笑,等待著插話的機會”。
卑微得很。
有個叫王保東的,心里頭不落忍了。過去跟她干杯。不光自己過去,還拉著李兵過去。
李兵不屑,說句:“誰領來的?”
劉愛華把可樂換成啤酒,喝完繼續(xù)微笑。你瞅瞅她卑微到什么樣子,連句話都不敢說。
王保東順口問,似乎是問劉愛華:“金彩什么時候回來?”
金彩是餐桌上的熱點之一,有人說她五一回國。
就這不經(jīng)心的一句,出事了。劉愛華逮到機會開口了:“我們大前天通電話了,她可能五一回來。”隨即后綴一句,“我們經(jīng)常通電話”。這話一下子拉近了劉跟金的關系,用流行語說,是蹭流量。
“五一回來”是重復別人的話,“大前天通電話”和“經(jīng)常通電話”是劉愛華編的。她撒謊了。她通過撒謊的方式,為自己爭到了一點點話語權。
談波厲害,不到三百字,四位有名有姓的主要人物都出場了。劉愛華,金彩,王保東,李兵,兩位女主還都帶著背景。劉的背景是:“相貌平平,下崗,孩子弱智,沒有手機,不會搞傳銷,經(jīng)常挨丈夫的打。”金的背景是:“小學時當過班長。校花。移民加拿大。”
而且,作者不經(jīng)意間,為后邊的人際關系沖突埋下了伏筆。
言不由衷,須百言來補,這話,不幸地應驗到劉愛華身上了。
寫到這里,我有強烈感覺,我的這篇讀后感,字數(shù)一定會超過《同學會》。讀后感的開場白,用了八百多字,而《同學會》的正文字數(shù)是一千八百一十。
第二次聚,金彩參加了,劉愛華沒參加。等于說,金提前回國了。王保東,注意,又是王保東。王保東這人不知出于何種目的,跟金提到劉,“金彩激動得直拍巴掌”。金一激動,就把劉給出賣了。她告訴同學們,她和劉小學時“特別要好”,初中一個在“快班”一個在“慢班”,“來往少了”。還說她讀大學時,“收到公交車售票員劉愛華好多封信”,她一封都沒回,兩人斷聯(lián)。
劉的謊言被金戳穿。多虧劉沒在現(xiàn)場,要是在,臉往哪兒放?
沒在也沒用。同學中有人起反應了,是李兵。“李兵撇著嘴苦笑”。
就在這時候,大家才發(fā)現(xiàn)劉沒參加今天的聚會。
是誰打聽到劉愛華住院的消息?作者沒說,我猜,指定還是那個王保東。
劉住院,是被丈夫打的。還行,傷不重,“斷了一根肋骨,尿血”。值得慶幸的是,“近兩年她丈夫已經(jīng)不打她臉了”。
丈夫是小說中的第五個人物,無名無姓,就叫“丈夫”,背景四個字,“蹲過監(jiān)獄”。
“第二天,十幾個同學一同去探望。他們買了鮮花和果籃。”“三十幾張已經(jīng)發(fā)福變形的臉”,去了十幾個,一半左右,局面相當可以。遺憾的是,“金彩臨時有事沒有去成”。金應該是當眾答應要去的,只是沒想到會“臨時有事”。
從下面的情節(jié)中我們可以想見,金要是去了醫(yī)院那該多好。
劉躺在病床上,“面帶微笑”,繼續(xù)編造謊言,說金給她打電話了,從加拿大打來的,她沒說住院的事,怕金難過。
轟隆一下,劉把自己推溝里了。誰都救不了她。
到場的同學都難過起來。可憐的劉,這都活成啥樣了都。
女生流淚了。男生到走廊上抽煙,決定給劉湊些錢。不光是湊錢,等劉出院后,某位或某幾位同學還幫她“找了份不錯的工作”。
劉不收錢。又是王保東,把大伙兒的好意,壓到“床頭柜上的茶杯下面”。
人家王保東臨走時還囑咐劉:“好好養(yǎng)病,五一金彩回來我們再聚。”
同樣是王保東,把探望劉愛華的事告知金彩,“令她羞愧難當”。金終于給劉打電話了,她告訴劉,五一一定回去找她。
前面說了,劉愛華沒手機。沒手機咋通話?這才多大事。劉沒手機,不意味著她丈夫沒有。一個蹲過監(jiān)獄的丈夫沒手機,誰信?事實是,那家伙不光有手機,在接電話的一瞬還會說聲“你好”而不是“你找誰”。不知打過幾次電話以后,“金彩甚至都說,聽聲音他不像傳言中的那么渾蛋”。呵呵。
第三次同學會安排在五一。劉愛華坐在金彩身邊,“遞煙倒茶,逐個打招呼”,“完后總要看金彩一眼”,存在感爆棚,幸福感同樣爆棚。
此情此景讓王保東想起若干往事,小學時的劉怎樣圍著金轉(zhuǎn)圈圈,怎樣挺身而出跟調(diào)皮男生干仗。他還想起劉曾經(jīng)講過一個男女青年的“睡覺”故事,隨之又想起金在劉講故事時的插話,“人家是大人了,可以一塊兒睡覺”。
王保東對這故事念念不忘,跟“睡覺”關系不大,真正原因是金彩插話時“慌里慌張的臉紅”。
本次酒會,“段子一個接一個,大家開懷大笑”,豆瓣評分高達99.996,完美得像個高郵鴨蛋。
誰都沒想到,到了十一的第四次聚會,劉愛華和金彩同時缺席。人家金彩缺席可以理解,回加拿大了嘛。可是劉,無處可“回”的一個人,又那么看重同學友情,怎么也缺席了?不該呀。
我注意到,寫到這里,本文已超過兩千字。
劉愛華的這一次缺席,還是住院。這次沒斷肋骨,也沒尿血,住的是精神病院。住院的緣由跟金彩有關,金跟劉的丈夫上床,“讓劉愛華撞見”了。
我上面說的“吃驚不小”,就在這個環(huán)節(jié)。我讓作者的敘事給嚇到了。換成我是作者,絕對不會這樣寫。
這還沒完,后邊還有更讓我吃驚的敘事。李兵在第四次同學會上刺激王保東:“你不是第一個,第二個也排不上,她回來以后就沒閑著,加上劉愛華的丈夫,你是第五個!”
“她”,指的是金彩。
談波的敘事充滿力度。
老侯很納悶,王保東排名第五,你李兵是怎么知道的?莫非……
這是我第三次拿《同學會》說事。第一次,2024年4月20日下午,瓦城圖書館,三點到四點之間;第二次,2024年4月26日下午,淮安文學藝術院會議室,也是三點到四點之間;第三次,2024年4月30日上午,自家書房,七點半開始,不知要說到幾點幾分。
4月20日說的什么無關緊要,不提也罷。
4月26日著重談論人物關系。當日應邀參加淮安“打造優(yōu)秀作品”文學改稿會,研討對象之一讓我想到《同學會》。晨起,我在淮安迎賓館的某一房間,用床頭柜上的便簽,畫出一張“《同學會》人際關系圖”。當天下午,我沿著這張圖所指引的方向,走進一篇中篇小說。
4月30日,順著26日的思路往下說,意在把人物關系說得更透。“人物關系”這東西實在是太重要了,它不僅跟人生密切相關,跟小說創(chuàng)作同樣密切相關。
《同學會》圍繞五個人物,寫出了七種關系。
之一:劉愛華和金彩。劉是金的粉絲,小學時就巴結就維護,就為她跟別人動拳腳。金沒拿劉當回事,早在金讀大學時兩人已成陌路。劉住院,金沒去看,聽說劉的謊言故事,才心生慚愧,在第三次同學會上給劉一點好臉色。后來,金跟劉的丈夫上床,等于說是上了劉的床,否則也不會被劉“撞見”。我是怕了這個姓金的,她活得威猛,橫沖直撞,是不是NPD(自戀型人格障礙)不好說,是人渣則可以肯定。我隱隱覺得,這篇作品的女一號,是金不是劉。
之二:劉愛華和王保東。王對劉的事過于上心,從前到后,事事有他,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說的就是他。沒他,劉不會得到同學們的關心;沒他,金也不能跟劉的丈夫通話,更不可能上床;沒他,劉頂多是個卑微的靈魂,頂多沒有存在感,頂多斷根肋骨尿點兒血,怎么也不至于住進精神病院。王這種人,在我老家被稱作“事兒蛋”,哪個旮旯里都有。寫小說,你得拿這種人當寶貝,可是你身邊假如也有這么一位,整天嘀嘀咕嘀嘀咕,沒他不想打聽不想插手的事,既擾人清凈,又惹是生非,你會如何對待?對這般沒有界限感的“損友”,我不知道別人怎樣,我是數(shù)十年如一日,見一個躲一個。咱惹不起還躲不起嗎?
之三:劉愛華和李兵。李小時候欺負金彩,被劉揍過一回。同學會上,李對劉態(tài)度惡劣,但也接受同學的提議給劉捐款。
之四:劉愛華和丈夫。先是被打和打的關系,劉“找了份還算不錯的工作”之后,那家伙才對她“另眼相看”。
之五:金彩和劉愛華的丈夫。兩人先通話后上床,速度讓人眼暈。
之六:金彩和王保東。小時王暗戀金,同學會后跟金上床,排名“第五個”。
之七:王保東與李兵。關系一般般。王與金彩上床后,李對王有掩飾不住的羨慕嫉妒恨。
一千八百一十字,寫出這般復雜的人際關系,你不高看談波一眼,行嗎?
我的結論是:《同學會》是一篇一千八百一十字的短篇小說,絕對不是微型小說。我讀過的所有微型小說,在人性的復雜和幽暗層面,沒有一篇能達到這樣的深度。實際上,很多萬字以上的短篇小說,也難望其項背。
我想以后,哪怕是偶爾,總得在哪篇作品里“兇狠”一下,就像《同學會》那樣。
現(xiàn)在是十一點零四分。就到這里吧,該吃午餐了。
午餐里有小蔥拌豆腐和香椿炒雞蛋,你說叫人如何按捺得住。
起身前,我查了一眼字數(shù),除了標題和署名,本文至此共有三千六百二十多字,是《同學會》的二倍出頭。
老侯啰唆了,慚愧慚愧。
作者簡介>>>>
侯德云,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小說選刊》《作家》《作品》《鴨綠江》《百花洲》等全國數(shù)十家報刊,出版《天鼓:從甲午戰(zhàn)爭到戊戌變法》《伴我半生:一個人的微閱讀》《寂寞的書》《那時候我們長尾巴》等小說、隨筆、評論集17部,獲《小說選刊》最受讀者歡迎小說獎等多種獎項,有作品入選中國小說排行榜和軍事歷史好書榜。
[責任編輯 陳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