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三百首》是清代蘅塘退士孫洙編選的唐詩選集,此書影響深遠,問世不久就“風行海內,幾至家置一編”,被視為唐詩入門讀物的首選,也成為唐詩選本里流傳最廣遠的選本。該選本以張九齡的《感遇(十二首)》二首為《唐詩三百首》的開卷之作。我們以為,深究其原因,是很有意義的。
《感遇》其一:
蘭葉春葳蕤,桂花秋皎潔。
欣欣此生意,自爾為佳節。
誰知林棲者,聞風坐相悅。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感遇》其七:
江南有丹橘,經冬猶綠林。
豈伊地氣暖,自有歲寒心。
可以薦嘉客,奈何阻重深。
運命推所遇,循環不可尋。
徒言樹桃李,此木豈無陰。
孫洙選擇張九齡的《感遇二首》置之于開篇,大致基于以下三點考量。
所謂感遇,孫洙引用《唐音注》注為“感遇云者,謂有感于心而寓于言,以抒其意者也”。以《感遇》名詩且成組出現始于陳子昂。被杜甫在《陳拾遺故宅》中稱為“終古立忠義,感遇有遺編”,即就其《感遇》詩而言。張九齡《感遇》十二首作于其開元二十五年被貶謫荊州長史后,張九齡年近六十,其時張九齡如同被貶謫的屈原一樣“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雖曰發憤抒情,然我們在通讀《感遇》十二首后的第一感受是其抒情與屈原、陳子昂之感遇抒憤大不同。
屈原兩次兩遭貶謫,然而“睠顧楚國,系心懷王,不忘欲返,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而在“(《離騷》)一篇之中,三致志焉”(《史記·屈原列傳》),其借助于香草美人的書寫本欲表達忠心,而在班固等人看來是“露才揚己”顯君之過。陳子昂兩次入獄,一生一死,其《感遇》三十八首內容豐富,有詠史、有言志、有游仙、有同情底層苦難,皆借此抒發自己壯志難酬,向往隱逸之情。
張九齡《感遇》十二首,雖有借鑒前人之意,然在內容上比較單一,以抒發身世感慨,表現理想情操為主,在藝術上則是溫柔敦厚的含蓄表達。如《感遇·江南有丹橘》是詠物言志詩。“江南有丹橘,經冬猶綠林”,開篇點題引出所詠對象“丹橘”是歷經寒冬而持有綠意不會凋零的草木。一個“猶”字,是意外,是堅守,是詩人對丹橘的敬畏。“豈伊地氣暖,自有歲寒心”,古人講“橘生淮南則為橘,橘生淮北則為枳”講的是地勢使之然,張九齡生于嶺南,自然明白此種道理,然而在這里他卻否定了“地氣暖”的因素,直接給出“自有歲寒心”的答案。丹橘能“經冬猶綠林”是“自有歲寒心”決定的,非環境決定。此處張九齡以丹橘自喻,強調自己是有“歲寒心”是貞潔之士,是有“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的君子之節。“可以薦嘉客,奈何阻重深”,如丹橘這般有歲寒心之嘉木自可推薦給“嘉客”、朝廷、君王,奈何險阻重重不能上達天聽。“運命推所遇,循環不可尋”,這是在前面敘事的基礎上生發的命運感慨:人生的運命是可遇不可尋的,武略超群,太公釣于渭水;文章蓋世,孔子厄于陳蔡。“徒言樹桃李,此木豈無陰”,全詩以反問結束。樹桃李自然能下自成蹊;樹丹橘也可以下自成蹊,問題在于丹橘沒有桃李的幸運。劉禹錫在《吊張曲江序》中說“寄詞草樹,郁郁然與騷人同風”,《感遇·江南有丹橘》與屈原《橘頌》同情共旨。張九齡與屈原命運又何嘗不相似呢。屈原作品有著強烈的情感抒發,其詩托云龍,說迂怪,有忠有怨憤,其人“露才揚己,忿懟沉江”,皆與“發乎情,止乎禮義”的詩教相左。而張九齡則是借助于詠嘆丹橘、蘭、桂等草木之“高潔”和“歲寒心”來暗示了自己品格的高潔,同時也表達了自己對朝廷發現和重用的期待之情,此正是與“發乎情,止乎禮義”相合之處。
張九齡“七歲知屬文”,年十三“廣州刺史王方慶大嗟賞之,曰:此子必能致遠”。步入仕途后,張九齡以直道事君,在朝廷遭遇激烈的權利斗爭,自身也遭遇三黜,二次被貶外任,一次辭官歸養。這類似于《論語》中記載柳下惠的“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的經歷。張九齡作《感遇》之時,正是被貶荊州長史的低沉期,縱觀十二首《感遇》我們看不到一絲“忿懟”。無論是詠物、抒懷、詠史,我們都能感受到他的情感與語言始終在“發乎情,止乎禮義”的邊界內釋放和書寫。陳子昂《感遇》中還有“肉食謀何失,藜藿緬縱橫”“但見沙場死,誰憐塞上孤”的譴責,有“每憤胡兵入,常為漢國羞。何知七十戰,白首未封侯”的詠史孤憤,而張九齡的《感遇》只有類似于《江南有丹橘》的詠物言志。他的詠物詩中,有著君子之志的朦朧表白,呈現出一種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苦而不言,笑而不語的含蓄之美。這是孔子論詩的思想、是《毛詩序》詩教觀的體現。《中庸》說“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張九齡的《感遇》所呈現的就是這種中和之美,這種溫柔敦厚之美。我們讀詩喜歡讀壯懷激烈之作,因為此類作品容易挑動我們的情緒;我們喜歡讀一針見血的深刻之作,因為這類作品能給人以酣暢淋漓之感;其實最難的是這種具有中庸之美,而以中和之狀態呈現出來的作品,這是心有驚雷,筆生春意的境界。孫洙身處文字獄盛行的乾隆之世,以溫柔敦厚的《感遇》開篇,以盛唐明相張九齡樹立標桿才更有利于《唐詩三百首》在當時的生存和流傳。
張九齡其人,以風度美著稱;其詩作古雅中庸,這種美也可稱之為“九齡風度”。
以“風度”來高評張九齡,始于唐玄宗。王讜撰《唐語林》載:
玄宗早朝,百官趨班。上見張九齡風儀秀整,有異于眾,謂左右曰:“朕每見張九齡,精神頓生。”
《舊唐書·張九齡傳》載:
林甫自無學術,以(張)九齡文行為上所知,心頗忌之。乃引牛仙客知政事,九齡屢言不可,帝不悅。二十四年,遷尚書右丞相,罷知政事。后宰執每薦引公卿,上必問:“風度得如九齡否。”
基于以上記載,“九齡風度”成為唐玄宗選拔公卿的標桿和審美標準。關于“九齡風度”學者,論者多矣。陳建森先生在《“九齡風度”與唐代文學的審美取向》一文中指出:
玄宗品評“九齡風度”,基于張九齡的“風儀”“品行”“文學精識”三個層面:一是張九齡“風儀秀整”令玄宗見之“精神頓生”;二是張九齡守正忠直,具有宰輔大臣應有的品行風范和預見性;三是張九齡以文學精識深得玄宗器重。
張九齡風儀秀整是其表,守正忠直是其品,論辯風生是其才,此三者是其風度的三個維度。文學即人學,風格見人格,如果以“九齡風度”的視角來關照《感遇》之詩,我們發現《感遇》諸作也正是“九齡風度”的文學性表達。
《感遇·蘭葉春葳蕤》《感遇·江南有丹橘》 兩首看似在詠物,一詠蘭、桂,一詠丹橘,只要我們稍加思考便可以發現這是張九齡運用傳統的比興寄托手法,表達自己謫居荊州時郁憤自省的情緒。沈德潛在《唐詩別裁》中指出:“陳正字起衰而詩品始正,張曲江繼續而詩品乃醇。”陳子昂的“詩品始正”,指的是他以“漢魏風骨”“風雅興寄”來拯救五百年來“彩麗競繁,興寄都絕”的文壇頹風。張九齡的“詩品乃醇”,指的是其詩歌創作中融入了屈原以來的興寄與儒家詩教的君子風骨。“蘭葉春葳蕤,桂花秋高潔”,春蘭多么茂盛,秋桂何其高潔。“欣欣此生意,自爾為佳節”,春蘭、秋桂以自身的欣欣然生意,自成一種美好的節操風范。“江南有丹橘,經冬猶綠林。豈伊地氣暖,自由歲寒心”,很多注家把這里直接對接屈原的《橘頌》。屈原的《橘頌》從橘樹的外貌描寫到精神的賦予,從而把“獨立不遷”“蘇世獨立”等精神融入橘樹之中予以贊頌。橘樹成為屈原自我精神物化的對象和精神的寄托,被劉辰翁稱為千古“詠物之祖”。
張九齡的《江南有丹橘》一詩,可題名《丹橘》或《橘頌》,其筆下之丹橘賦予的精神中注入了儒家君子風范和操守。“經冬猶綠林”“自有歲寒心”兩句,讀來很容易映照《論語》中孔子那句“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后凋”是不凋,不凋是“經冬猶綠林”,張九齡看似在詠丹橘經冬不凋,其實是在表達儒家所倡導的“歲不寒無以知松柏;事不難無以知君子”的氣節。講“歲寒心”,張九齡沒有重復孔子的松柏,而是選擇謫居江南盛產的“丹橘”,一是此丹橘兼有孔子“歲寒后調”之品質和屈原“獨立不遷”之精神。同時我們注意到“丹”,紅色。丹橘,是紅色的橘子映襯在綠林之中,是“可以薦嘉客”的果實,也是坦誠于君王朝廷的一片“丹心”。張九齡的《感遇》可以看作是政治表白,是借蘭、桂、丹橘來表達自己在政治上為君王貶謫下人格依舊保持高潔的品格。《唐詩三百首》在五言律詩一卷選了張九齡的一篇《望月懷遠》,就其主題而言,古來解讀者多以為是懷念遠方的親人或情人。王志清先生在《這〈望月懷遠〉之所懷》一文中強調了張九齡作為政治家的一面,提出“張九齡以情人相思而委婉表達君臣關系,乃古人所習用的香草美人的寄托諷喻,表現出一種怨婦心理與棄女形象,其所懷的那個‘遠’,乃皇城長安,乃皇帝玄宗也。”張九齡以直道事君而遭貶黜,在以上所選三首暗含政治抒懷的詠物懷遠詩中,我們看到委屈不甘為自我本心、佳節、高潔所沖淡,對君王剩下的是坦誠的表白和思念。《四庫全書總目》指出:
九齡守正嫉邪,以道匡弼,稱開元賢相。而文章高雅,亦不在燕許諸人下。……今觀其《感遇》諸作,神味超軼,可與陳子昂方駕。文筆宏博典實,有垂紳正笏氣象,亦具見大雅之遺。
孫洙正是看到了張九齡作為、開元賢相,也看到了他文章高雅的一面,這才是“垂紳正笏氣象”,這才是不以仕喜,不以黜悲坦蕩襟懷的“九齡風度”,而這種從人格風度到作品風格的一致體現構成了孫洙首選張九齡的重要原因。
張九齡的《感遇》二首突破了文學對政治倫理的依附性書寫。文學具有獨立與文學的價值存在,然而隨著中央集權的加強和君臣倫理關系的凝固,站在政治的立場上則要求文學為政治服務。屈原借助香草美人的意象來進行政治抒情以表忠貞赤誠,《毛詩序》要求詩具有“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的功能,曹丕《典論論文》高舉文章是“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的旗幟。阮籍《詠史》、陳子昂的《感遇》皆是政治不得志下的抑郁詠懷,這種借助詩歌來對政治倫理下不甘寂寞,希冀仕進情懷抒發都是一種政治依附下的文學創作。其目的是表達“可以薦嘉客,奈何阻重深”和“情人怨遙夜”的無奈。張九齡的可貴之處在于《感遇》中表達了一種“何求美人折”的對等狀態。春蘭、秋桂的生意盎然,欣欣向榮是自我形成的一種美好節操,非假外求,也不求認知。其“葳蕤”、其“高潔”,其“生意”、其“經冬猶綠林”,均是自我生成,無關“地氣暖”的環境,不是“地勢使之然”的出身。雖是草木之屬,然持有“自爾為佳節”“自有歲寒心”的操守,“何求美人折”“何求薦嘉客”。春蘭、秋桂、丹橘的“自爾”“自有”,一個“自”字強調的是本身生成的品質,不是依附政治下的權力生成,是脫離了一切外在價值賦予下自我獨立價值的對等、多元性體現。“誰知林棲者,聞風坐相悅”,霍松林《含蓄蘊藉,寄托遙深——說張九齡〈感遇〉(十二首選二)》一文中提出:
“誰知”并不等于“誰料”,而近似于“誰管”。蘭桂自為佳節,自有本心,自行其素,自具欣欣生意,不求美人采擇;林棲者是否聞風,是否因聞風而相悅,誰知道呢?誰管它呢?
雖為草木,不求美人折、不求運命遇而自成風景。這是張九齡在宦海沉浮30余年后的深刻認知,這是他穿越官場現實后凝練的生命感悟。
而張九齡“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中給出了“草木——美人”的對等、多元的關系模式。沒有“美人折”,草木自有會“春葳蕤”“秋高潔”的欣欣生意,能有“聞風坐相悅”的價值體現。“何求美人折”中包含了“不求美人折”“不拒美人折”兩種情形;“誰知林棲者”中同樣也包含了“林棲者”是“聞風坐相悅”還是“聞風坐相厭”兩種情形。“何求”表達了草木對“美人”的無待態度,是求與不求我都在那里,是求與不求我都是我,求與不求我“本心”不改的獨立自由狀態。“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以一種含蓄的語言表達了一種堅定的立場,這是對自我人格的尊重,對自我生命的尊重,是詩人尊重現實又通過個體化的理解在對抗與逃避外給出了一個個體化的理解。
張九齡“草木有本心”的個體性自我人格、地位、價值的生成,是其通過《感遇》詩篇而給出的獨特思想性價值創造。這是孫洙選擇張九齡的《感遇》二首作為《唐詩三百首》開篇之作的最主要考量,也是《唐詩三百首》全書三百多首詩歌的精神奧義所在。在這種安置中,《感遇》暗中契合了孫洙自己的審美價值追求和人格精神的傾向。李白的《夢游天姥吟留別》是張九齡“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思想的淺層次激烈表達,孫洙放置于《唐詩三百首》的中間就在于以《感遇》的看似溫柔敦厚的表達中保護了《夢游天姥吟留別》的激烈、沖突、對抗。如果張九齡的《感遇》沒有上升到這種解讀,而停步于對丹橘不遇的詠嘆,這和陳子昂的《感遇》有何區別?只是同一不遇主題的重復書寫,主題相同下的個體書寫差異而已。唯有如此解讀,我們才能把此詩上升到一個全新的角度,才能明白孫洙對《感遇》不為人知的深刻思考與深邃洞見。
(作者系文學博士,長治學院中文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