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子兒,坐門墩兒,哭著喊著要媳婦兒。要媳婦兒干嘛呀?點燈,說話,吹燈,做伴兒,明兒早上起來梳小辮兒。”
以前的北京孩子,有幾個不是哼著這首兒歌長大的呢。恨不得還沒學會走,家里大人就開始成天在你耳朵邊上叨叨,我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對門墩兒有了不太一樣的熱情。
按照老母親的說法,打從能說利索話了,我就喜歡坐在門墩兒上曬太陽,大人問我為什么總坐在那里不挪窩兒,我的回答是:等我媳婦。
即便坐在門墩兒上一輩子,當然也等不來媳婦,天上掉不下來林妹妹,門墩兒上也長不出小媳婦兒,但是卻可以等來其他人和“小朋友”。
沒上學的孩子,每天最重要的任務就是坐在門墩兒上發呆,看著天空中飛過的鴿子,聽著它們留下的哨音,抓緊時間數一下這一撥兒又有幾只落了隊。
胡同里的貓挺愛和我玩兒,我坐在門墩兒上看不見鴿子的時候,它們會悄悄走到我腳邊上,蹭著門墩兒輕輕喵一聲,然后靠在我腿上恬淡地睡去。
過了中午,大人們開始午睡,胡同里安靜到能聽見微風吹動樹葉,沙沙輕擺,很像是昨天晚上黑白電視機里面出現“雪花”時的響聲。坐在門墩兒上無聊到快睡著的時候,推著自行車的小販帶來了好吃的東西。管他竹筐里裝的是什么呢,先把大人叫醒了買回來再說。捧著買來的果子或者關東糖回屋放進我裝“寶貝”的盒子里,是童年最大的樂趣。
媳婦兒、鴿子、花貓、小販和安靜的午后,是我記憶里很深刻的人事物,他們加深了我最初對門墩兒的理解,養成了我一個挺長久的習慣:每次在胡同里閑逛的時候,最注重的就是各家門戶前一對對造型各異的門墩兒。
我還記得,住在平房的時候,我家那院子有兩扇對開的木門,沒有任何油漆修飾的原木經過風霜雪雨,早就斑駁得不像樣子,到處是皺紋和龜裂,不過好在它們還依舊結實,看不見窟窿眼兒,也還沒出現大口子二縫子,每個晚上用胳膊粗的頂門杠把門拴好,覺得也挺安心。
至于我每天最愛坐著的那個地方,其實只是在門檻前面凸出來的兩塊高一些的木頭,和那兩扇木門一樣,顯得那么老舊。因為那首兒歌,因為我成天坐在那里,所以我一直把它們叫“門墩兒”。今天當然知道那應該叫門枕木才對。
記憶里還有兩塊看不出來歷的石頭,在門框的兩邊,幾乎扎進了土里。年深日久已經風化到斑駁銷蝕,不知道那上面有沒有花紋,最多能想象出它們在從前,應該是方形的輪廓,估計是街門改造前的門墩兒吧。
在咱們北京民間,一直流傳著一種對門墩兒分類的方法,就是依照每家每戶門前那個石頭墩兒的造型,辨別門后住著什么身份的人。大概其是這樣的:
獅子型——皇族;抱鼓型有獅子——武官(高級);抱鼓型有獸吻頭——武官;箱子型有雕飾有獅子——文官(高級);箱子型有雕飾——文官;箱子型無雕飾——大富豪;門枕石——富豪;門枕木——平民。
而且,據說在還有皇上的年頭兒,誰家要是由著性子弄倆和身份不般配的門墩兒戳在門口,要么您后臺夠硬,要么您八字兒夠硬。
這樣分類到底對不對,不好說,因為咱們自己人研究門墩兒的時間并不是很長,掀起門墩兒熱潮的,還是一位日本老先生,叫巖本公夫。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時候,巖本公夫走遍了北京大小胡同,把門墩兒拍了照,歸了類,做了統計,還寫了論文,由那兒開始,咱才對門墩兒這個融入了藝術性的石頭疙瘩有了足夠的重視。而上面那種分類,至今我也沒弄明白是誰給出的結論,反正這么多年就一直在老百姓里面傳來傳去。
那么問題來了。人們為什么一定要在大門口戳兩塊兒石頭呢?純為了裝飾嗎?那還真不是。如果只圖個好看,隨便放點什么也就可以了,沒必要非得費勁雕兩個門墩兒出來。
主要是因為,在美觀以外,門墩兒的第一功能是組成街門構件,解決開門關門中的實際問題。
現如今咱家里的門都是用合葉把門扇和門框連在一塊兒,開關輕省還順溜兒。可是以前的老木頭門,第一,個頭兒大;第二,它沉啊!那分量沒一個是比幾口豬輕多少的,所以也就沒什么合葉能扛住。
慢慢的,智慧的老祖宗們,就在那些大門上安裝了一些小零件,這樣一來,大門的開合就顯得簡便多了。
沉重的木頭門和門軸連在一起,門軸的下端是一塊用鐵皮包上的地方,叫門纂。這么做是為了讓門軸別輕易就磨爛了,那樣的話開門關門的時候,沒有幾個壯漢伺候著,很難做到。
大門下面有一塊長條形的石頭,叫門枕石,石頭中間一個凹槽,是放門檻的地方,門框也在這上面。門檻里面那部分有個圓坑兒,叫“海窩”,門纂就插在這里面。門檻外面也就是當街的地方,多出來的那塊石頭,就是門墩形成的關鍵。
最開始,各家各戶的大門外面全都是隨意地戳著那么兩塊石頭,沒人愿意在那上面花心思??蓵r間長了,大伙兒都覺得,家里的街門挺好看的,可是那兩塊暴露在外的石頭,多少顯得有點兒唐突,索性就找來手藝人,錛鑿斧鋸一個勁兒招呼,生生把普通的石頭雕成了一個個有吉祥寓意的藝術品。
其實就是弄個獅子、老虎、蝙蝠、鹿啊鯉魚啊這些個動物,還有就是桃子啊、竹子啊、荷花啊、谷穗啊這些個花卉植物什么的,各有各的深意,但無非就是想借著動植物背后的涵義,來表現一下自家懂得多、有文化,也讓這些個傳統吉祥符號保佑家門興旺。
日子久了,人們就把自己見過的門墩兒私下里劃分了一下類別。在誰家門前見過“抱鼓”,哪個院子門口立著“箱子”,朱漆大門外面見過“獅子”,其實無非偶爾碰見,誰也沒進行系統研究,看見了記住了,覺得那就應該是門墩兒的等級劃分。
就像前面提到過的,一個小小的門墩兒,被人們從材質、形狀、圖案各方面,用來甄別著主人家的地位跟身份。
今天,在北京胡同里面溜達的時候,想從門墩兒上去判斷這院子里從前住著什么人,那不是很現實,因為畢竟不是那年代了,門墩兒早就隨意化了,而且有不少門墩兒是院主人從舊貨市場淘換來的,覺著好看,立在了大門前面。
但要按老理兒說的,在清朝以前,看看大門,再瞅瞅門墩兒,就一準兒能知道院子里住的是什么人。
咱先順著“老理兒”說吧。
等級最高的獅子門墩兒。
獅子在中國成為吉祥神獸的歷史咱就不絮叨了,那需要專門來說才能清楚。
單說這石獅子吧,就拿清朝舉例子,七品以下官員敢在自己家門口擺倆獅子當裝飾,那你就等著皇上咔嚓你吧,那叫僭越。哪兒像今天滿大街的圓呼獅子,隨便哪個捏腳店、小飯館前面都能蹲一對兒。
獅子不能隨便擺,獅子門墩兒也一樣,規矩極其嚴格。你家里要不是皇親國戚,門墩兒上趴倆大號兒獅子,那恭喜您中獎了,等著明兒早上收監凌遲好了。
再說抱鼓型門墩兒。上面有個小獅子的,這可不是僭越啊,因為這門墩兒主體是鼓,不是直接弄倆獅子擱那兒。
古時候戰場上打仗得敲鼓,“一鼓作氣”不就是這么來的么。而且大將生來膽氣豪,打了勝仗回了家,也得把鼓擱在家門口顯擺顯擺。所以這么一來二去,高級武官家門口的門墩兒就雕成了圓咕隆咚鼓的模樣。
為了表明自己等級高,一般門墩兒會做得大一點兒,鼓上面蹲一個小獅子。
箱子型門墩兒上面有個小獅子。這是和高級武官正對著的,高級文官家門口的門墩兒。
咱即便在今天看見那些方形的門墩兒,是不是還覺得它們像是個箱子?這就對了,人家就是要讓你覺得,這門墩兒是個箱子,而且是個裝書的箱子!“書箱”和“書香”是諧音的啊,寓意這院子里是書香門第??!而且箱子方方正正的,也表明了院子主人想告訴你,“我們家人都剛正不阿,耿直!”
再有什么其他門墩兒,也是萬變不離其宗,模樣大同小異,僅僅是個頭兒、裝飾用的零碎兒級別稍微低點兒罷了。
我其實一直有點兒懷疑這“老理兒”的可靠性,畢竟我家平房門口的那些家伙事兒,弄得稍顯孟浪草率,讓我不得不有質疑。
如果按照民間普遍流傳的說法,方形的門墩兒應該屬于富豪級別的住戶才能安置??墒怯媚绢^來做門枕木的又大多是普通市民。所以我弄不明白我家那個院子,門枕木和門墩兒并存,這院子以前到底住的是何方神圣。
直到看了一本清華大學出版的《老北京的門墩》,多少豁然開朗了點兒。
人家說了,在對大量門墩兒的考證里面發現,像什么王府舊宅、官員故居和普通民宅的門墩兒,在分類上,和造型根本就沒什么關系,百姓民宅可以用門枕石也可以用抱鼓石,武官文官宅子門口用的門墩兒,也都是本家兒主人按著自己的性子雕出來的,僅僅在門墩兒使用的石材和體量大小上能體現出等級制度。高級的就是個頭兒大的漢白玉,底層的就是體積小的青石磚頭唄。
這個說法我倒是相信,因為在這些年逛胡同的過程里,見過的門墩兒確實太多了,不管是在曾經達官顯貴聚集的北城還是貧民百姓扎堆兒的南城,獅子門墩兒、抱鼓門墩兒、箱型門墩兒、門枕石、門枕木隨處可見,而且都是插雜著來的,沒任何規律。
如此看來,按照造型區分門墩兒的方法,值得商量一下了。
不管等級怎么劃分,那都是至少一百多年前的事情了,今天早沒了那么多規矩。眼么前兒,門墩兒除了建筑構件和裝飾的作用,似乎早已別無深意。
也好,只要知道歲月靜好,光陰不老,還想什么那些繁文縟節呢。
不妨閑著的時候,隨便走進北京哪條胡同,找到那些還依舊豎立的街門,即便拋開背后的文化,僅僅是凝視著那一對寫滿歷史的門墩兒,幾乎就已經讓人產生了來自記憶深處的滿足。
春日里的最后一抹斜陽,透過疏密的葉片輕灑在蒼老的木門上,門前的兩個石墩子,依舊在向路過的人們,講述著門后深沉卻充滿市井煙火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