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中國文學史上的才女詩(詞)人,人們會想到宋代的李清照。其實唐代出類拔萃、醒腦耀眼的女詩人不在少數,涌現了李冶、薛濤、盧媚娘、魚玄機、卓英英、楊敬真、郭修真……稱得上群星璀璨。還有一個特點是,唐代才女詩人多崇尚道教,遁入空門。據《新唐書·百官志》載:“天下觀一千六百八十七,道士七百七十六,女冠九百八十八。”從記載上來看,唐代女冠人數已超過了男道士。在正統道教中并無“道姑”這一稱呼,“女冠”即女道士,亦稱坤道。因俗女子不戴冠(音guān,帽子),唯女道士有冠。女道士作的詩也順理成章地稱為“女冠詩”。
談到文學成就,唐、宋女詩(詞)人就個體而言,不好作比較,然唐代女詩人的整體優勢,如前所述是顯而易見的。本文略舉幾例女冠詩,或能窺一斑而知全豹。依齒序為李冶、薛濤、盧媚娘、魚玄機。
李冶 (約730~784) 字季蘭,浙江吳興人。容貌俊美,善彈琴,工格律。從小就顯露詩才,6歲賦《詠薔薇》:
經時未架卻,心緒亂縱橫。
已看云鬢散,更念木枯榮。
詩中“架卻”諧音“嫁卻”。其父以為小小年紀就知待嫁女子心緒,恐成人后有失婦德,11歲即被送往玉真觀做道士。李冶出家不改灑脫性情,與茶圣陸羽、僧皎然交往,意甚相得。詩人劉長卿也與她聯系密切,《唐詩紀事》記有:“劉長卿謂季蘭為女中詩豪”。唐德宗時李冶被召入宮。公元784年,李冶因上詩叛將朱泚,被德宗下旨亂棒撲殺。李冶詩以五言擅長,多酬贈遣懷之作。《相思怨》: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
海水尚有涯,相思渺無畔。
攜琴上高樓,樓虛月華滿。
彈著相思曲,弦腸一時斷。
詩中描繪佳人于清冷月光下,獨守空樓,素手撫琴,實為詩人自身懷春不得,孤寂凄冷的寫照。
薛濤 (約770~832),字洪度,長安 (今陜西西安)人。史載:姿容秀麗,生性敏慧,多才藝。一日,其父在庭院梧桐樹下納涼,有所悟吟誦:“庭院一古桐,聳干入云中。”薛濤隨口續上:“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格律工整,意境高雅。那一年她8歲,父既驚且喜。16歲時,受劍南西川節度使、詩人韋皋賞識,入樂籍賦詩侑酒(“侑”音yòu ,意為勸酒助興)。其后與元稹、白居易、張籍、王建、劉禹錫、杜牧、張祜等詩人常有雅集唱和。薛濤自制桃紅色小箋用來寫詩,后人仿制,稱“薛濤箋”。薛濤雖沒有入道觀行拜師禮,但她晚年作道士裝,居成都浣花溪,潛心研習道家經典,終身未嫁,于清幽之中度過余生。后人紀念她,成都望江樓公園有薛濤墓 ,錦江畔有薛濤井,舊傳薛濤汲此井水造紙制薛濤箋。
薛濤不拘小節,得罪了一些權貴,招致節度使韋皋不滿,將她外放到與吐蕃接壤的松州軍營。寂寞中薛濤賦詩抒懷,《罰赴邊有懷上韋令公二首》最具代表性。其一:
聞道邊城苦,今來到始知。
卻將筵上曲,唱與隴頭兒。
嚴酷的邊城環境,與昔日令公府酒綠燈紅筵宴高歌的景象鮮明對照,其間的落差是巨大的。“隴”,甘肅,這里指松州。“隴頭兒”,指駐守在那里的戍卒。意為:在令公府吟唱的雅樂“筵上曲”,今日只能唱給守邊的士兵聽了。其二:
黠虜猶違命,烽煙直北愁。
卻教嚴譴妾,不敢向松州。
吐蕃違反與朝廷的誓約,敵情險惡,但有韋令公的責罰在,奴家雖視松州如畏途,怎敢不往。薛濤由榮華跌入人生谷底,五味雜陳的心曲可想而知。
盧媚娘 (792~?),南海 (今廣州番禺)人。史載:盧媚娘美艷絕倫,初生眉如線細,原名“眉娘”。幼而慧悟,工巧無比,其品題章句,無有遺闕。嘗于一尺絹上繡《法華經》七卷,字之大小不逾粟粒,而點畫分明,細于毛發,因被后人奉為粵繡始祖。盧媚娘14歲入宮,但她不愿居深宮做籠中金絲雀,憲宗皇帝最終將其放飛出宮,遣送道觀,賜號“逍遙”。
盧媚娘致道友兼詩友卓英英的兩首和詩,可見其文采和超脫的思想性格。《和卓英英錦城春望》:
蠶市初開處處春,九衢明艷起香塵。
世間總有浮華事,爭及仙山出世人。
《和卓英英理笙》:
但于閨閣熟吹笙,太白真仙自有情。
他日丹霄驂白鳳,何愁子晉不聞聲。
盧媚娘、卓英英二人詩寫錦城(四川成都別稱)春色、理笙,各有千秋,意趣都不在觀花望景,而是情景交融、托物言志。盧媚娘心中明朗燦爛,絕無凡俗女子心中的孤寂、落寞。在她看來,浮華世象總不能與出世求仙相比。并認為只要在閨閣中將笙吹奏熟練,必會感動太白仙子下凡傳授修仙之道,實現駕白鳳升天,與子晉為伴合奏吹笙的愿景。(王子喬,字子晉,喜吹笙作鳳凰鳴,后升仙)
魚玄機(約844~871),原名魚幼薇,長安人。姿色傾國,天性聰慧,好讀書,喜吟詩。10歲時,與詩人、詞人溫庭筠相識,吟詩作對深受賞識與提攜。咸通(唐懿宗年號)初,嫁李億為側室,備受寵愛,為正室裴氏“妒不能容”。公元866年,李億將其安置到咸宜觀入道,觀主為她取道號“玄機”,意為玄妙深奧,兼有道義。871年因妒打婢女綠翹致死,被處腰斬,年僅27歲。
魚玄機出家入道后,活潑天性不改,兼以才思敏捷,常以賦詩遣興。一首《浣紗廟》,落筆千鈞,擲地有聲:
吳越相謀計策多,浣紗神女已相和。
一雙笑靨才回面,十萬精兵盡倒戈。
范蠡功成身隱遁,伍胥諫死國消磨。
只今諸暨長江畔,空有青山號苧蘿。
魚玄機游覽西施故里苧蘿山浣紗廟,回顧吳越浣紗女西施故事,撫今思昔不勝感慨。初讀此詩,又不知何人所作,會想到出自女子手筆嗎?詠史蕩氣回腸,抒情不見兒女情長,同具李清照詩詞之豪氣,卻早于李氏二百年!
另一首《游崇真觀南樓睹新及第題名處》,表現出魚玄機對科考制度的不滿:
云峰滿目放春晴,歷歷銀鉤指下生。
自恨羅衣掩詩句,舉頭空羨榜中名。
據《唐才子傳》:春光明媚的一天,魚玄機游長安崇真觀,恰遇新科進士們在壁上題詩留名。她見了羨慕不已,滿懷感慨地題下了這首七絕以抒心志。“歷歷銀鉤”形容新科進士題字飄逸,歷歷在目。“指下生”倒有點像今日明星的提筆簽名吧。“羅衣”,絲綢裁制的衣裙,指女裝。封建社會女子不能參加科舉考試,目睹新科進士在壁上留名,魚玄機發出這樣的感慨: 羅衣女子即使滿腹詩書,也只能望榜空嘆,這不公平啊!
縱觀唐女冠詩,人才濟濟,杰作頻出,一個共同點:即使抒發兒女之情,也含不甘人下,不讓須眉之豪氣。她們不僅有才華,更具覺醒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