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人物與故事為核心的小說敘事一般需要嚴格遵守現實邏輯,即故事需要內容、形式和結構,也正是在內容和形式上的分野,構成了傳統小說內部的進化邏輯和派系邊界。然而,在后現代文學中,這些傳統小說敘事中所珍視的因素被一一打破并推翻,以隨意性與多元化為代表的非理性主義逐漸形成了更為獨立的審美意味。短篇小說《鉆戒》正是這樣一篇有典型意義的非典型小說,作者在小說中以拼貼原則作為主要開展手段,為讀者帶來了一段具有濃厚元小說色彩的敘事。
《鉆戒》的敘事邏輯與合理性來源于戴墨鏡女人的那句,“那你可以先試試看,在我的故事上再編一點?”“我”的個人經歷、戴墨鏡女人的個人經歷,我出行的目的、戴墨鏡女人的出行目的,甚至“我”的存在、戴墨鏡女人的存在都可以視為“再編一點”的后續(xù),其中的合理性是真實的,也是流動的。在作者的敘事視角中,“我”與女人的故事,分別由各自的敘述開始,由對方的敘述結束,即分別由主格視角限制展開,由旁觀者視角呈現。“我”在男女關系中的放蕩不羈,女人從原生家庭中帶來的情感陰影也在其中得到了合理的解釋。同時,作者沒有完全束縛于“我”與女人簡單的對照視角,而是在小說進行中隨時切換全知視角。比如,我與愛嚼泡泡糖女人的故事、女人謀殺弟弟的經歷,雖然都采用了轉述視角,但我們仍可以將其視為另一種方式進入過去敘事的全知視角,并且,這些情節(jié)在轉述的同時也得到了當下敘事第一視角的真實反饋,即“我”與女人共同的、震耳欲聾的沉默。《鉆戒》從第一人稱到第二人稱再到第三人稱敘事,從完全限制視角到半知視角再到全知視角,它們彼此矛盾又相互補充,“我”與女人的故事在這樣的拼貼與堆疊中逐漸顯露出原始的面貌。
小說中,作者對敘事線索的鋪設也頗有設計感。“我”在5月4日出發(fā),乘Z字頭火車,坐4車5座,在“轉了轉頭之后……發(fā)現身邊多了個人”,“5”“4”借由“Z”字,與“4”“5”形成了完美的鏡面,“我”與女人也構成了這個鏡面中的他人與自我。所以,“我”與女人的故事以及故事的真實性與荒誕性既是可視相通的,也是鏡面對立的。“我”與嚼泡泡糖女人的故事借女人之口開始,在“我”與女人兩個視角中一路倒敘,并在“我”把泡泡糖送給女人時回到起點;而女人的故事則是從自述開始,借由“我”“再編一點”的敘事,最后在一場陰謀中抵達終點。在《鉆戒》中,作者安排了一段很有意味的對話,“‘你會把我的秘密寫進小說里對嗎?’我不想說謊騙她,尤其是我在一路上已經說了不少謊話的情況下。我說:‘是的。’”在讀者視野中,女人的秘密已經被寫進了“小說”——無論是《鉆戒》中“我”要去寫的小說,還是《鉆戒》文本本身,“我”說的“是的”作為一句真話,有了超出小說營造的“鏡面”的意義。而“我”一路上所說的謊言,就在小說結尾真的出現“嚼泡泡糖女人”這一意象時,成為了“真話”,故事的線索就此完全收束,小說的邏輯也就此形成自洽。《鉆戒》的故事沒有完整、連貫的結構層次,事件發(fā)展的線性因果關系也以斷裂的形式呈現,作者利用鏡面這一概念,將鏡子內外的線索進行切割和拼貼,并在其中提供了可供參照的指示物,制造了一個較為完整的敘事閉環(huán)。
在元小說概念被提出之始,拉里·麥卡弗里就精準地預言了它的發(fā)展路徑。他認為,元小說在關注小說的虛構身份及其創(chuàng)作過程的同時,必須也必然要“關注那些虛構體系之創(chuàng)作的作品”。作為一篇標準的元小說,《鉆戒》直截了當地為讀者呈現了自身從作品構思、材料收集到創(chuàng)作方式的詳細過程,作者耐心地解釋了制造這種敘事邏輯的目的,并以解釋過程為核心,建立了小說整體的敘事架構。同時,小說大量采用了拼貼技術,“我”與女人的故事在其中被虛構、被臆造、被雜糅,其中所有自然的、符合時空規(guī)則的限制都被無視,取而代之的是作者主觀的心理構想和情感邏輯。作者將小說的劇本、鏡頭、畫外音、背景音樂等敘事單元所形成的多維度敘事結構壓縮到小說敘事的獨立亞空間,在消解敘事單元碎片自身意義的同時,不斷關注和闡釋碎片拼貼的方式與技術,從而形成了一種怪異而清醒的整體敘事風格,達到了進行文學實驗和文本解構的創(chuàng)作目的。
作為一篇“關于小說的小說,關于故事的故事”,《鉆戒》無疑是成功的。而讀者在解讀其中的敘事邏輯和思維陷阱時,也會收獲在文本冒險中的快樂。
(劉維,河北傳媒學院新聞傳播學院教師,河北省影視家協會會員。主要從事當代文學、廣播電視藝術研究。)
編輯: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