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 像

周迪不知道叫自己小姨的女子是誰。

小姨，小姨，好久不見。音色甜美，還透著親切。周迪花一分多鐘時間，也沒把這個人從記憶庫中搜出來。

周迪在城市的背光處走，陌生女子一瞬間就認出了她。那感情飽滿的聲音從她的老公，又關心到她的兒子。這明明是一個熟悉的人。周迪急得猛抓自己的額頭，抓出了汗。對方一直問東問西，可她一句主動的話都說不出，周迪的記憶始終處在盲區。

兩個人由前后走，變成了并排走，并排走的時候相距不足一肘，周迪偏過頭，幾次觀察，眼前這個女子綽約多姿，黑夜中就能感受到她考究的衣品，尤其是那鼻梁太過陌生，這是她遇到的最高的鼻梁。這個高鼻梁到底是誰呢？

這個夜晚，周迪在一個鼻梁上迷了路。

這個夜晚，周迪必須要主動說出一句話了，她不想被這個夜晚困死。有誰了解一個人不斷地和你說話，你卻不知道她是誰的痛苦呢？

出于禮貌，周迪又不能直問你是誰，于是便像盲人用竹竿探路似的，小心翼翼地找了另一個通道，問，你現在上班的地方離家遠嗎？

夜晚的女子爽朗地說，小姨，有車就不遠，不過我不常去駕校。

周迪心里驚叫，天啊，是肖生，不，她叫肖婷！

周迪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

肖婷是個賊。十幾年前周迪開飯店時，她做了賊。

她是周迪一個親戚送來的，喊周迪“小姨”。肖婷長得眉目分明，一張小臉瓷白瓷白，充滿著青春氣息，人們見了她甚至想伸出手摸摸她的臉蛋，看看是什么材質做的。沒多久，周迪就讓她坐在了收銀臺前。肖婷一顰一笑自帶光芒，整個飯店都亮堂了許多。上午一到班上，熱情地給每個人打招呼，姐姐哥哥好！師傅們好！大家給她取了一個帶能量的綽號：小太陽。

肖婷的變化始于一支口紅，是周迪送給她的，周迪自己梳妝臺上放的那種。肖婷開始是拒絕的，后來就半推半就地笑納了。再后來她就開始自己買化妝品，衣服和包包也在一步步地城市化。周迪還發現肖婷走路、穿衣也在模仿自己，漸漸地，這個小太陽就光芒四射了。之后，肖婷談上一個家在郊區的男朋友，這個紅色的小太陽就慢慢地變了顏色。

周迪屬于天生對數字敏感的人，她第一次發現飯店收支不平衡時，肖婷的笑容還在臉上蕩漾著，她的目光還有點兒清澈，還像被鄉間早晨的露水清洗過。一直到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賬本上收支數字在劇烈地搖擺，肖婷的目光仍然是樸素的、堅定的。她的自信讓周迪暗暗佩服，自信得好像每天的太陽是為她升起的。

肖婷閑下來的時候喜歡發呆，常常一個人望著天空說，農村人也是人，農村人憑什么受窮？誰天生是富人？

后來，肖婷看“小姨”的目光有點兒游離。周迪的心不安了。

一天，周迪把胳膊肘放到收銀臺上，和肖婷耳語道：都是親戚熟人的，收手吧，再不收手，大家可就不好看了。周迪心里閃現出兩個字：報警！

那天肖婷照樣忙忙碌碌地算賬、結賬，會員們該打折的打折，熟客該抹零的抹零，一直到晚上下班，坐上一輛從郊區開來的摩托車，呼地一下被黑夜卷走。此后，好像人間蒸發了，周迪再也沒見過肖婷這個人。

周迪永遠都猜不到肖婷和郊區的男子結婚后，城中村改造，開發商一次性給了他們三套房。就在一些農村人腳邊放塊小板子，小板子上寫著拆墻、刷墻、美縫、瓦工、油漆工、電工，坐在馬路邊攬活兒時，肖婷一夜間成了富人。她曾經發出的天問，老天用三套房回答了她。

肖生這個名字于這個城市并不陌生，周迪在本市的電視新聞上見過她的真容。電視上手持話筒的記者采訪戴著寬大的太陽鏡、一身白衣的肖生時，她說，我辦這個駕校不全是為了賺錢，是為了讓大家的生活過得更幸福，跟上時代快捷的步伐。我們對高中生、大學生減免一半的費用，是為這個城市的發展助力，也為他們未來輝煌的人生助力……

那個采訪，周迪記得在本市的電視上播了一遍又一遍，很像插播的電視廣告。

不知不覺兩個人走到了十字路口的路燈下。肖婷說，小姨，你可能聽說過一個叫肖生的女子，因為辦駕校當了省勞模，但你卻不知道她得尿毒癥換腎的事。我換的腎就是一個出了意外的高中生供的，沒有他，就沒有我的今天。

肖婷說，我把名字改成肖生，有重生的意思，重生真好。

肖婷，不，肖生最后嘆口氣說，人沒有一點兒理想，錢再多又有何用呢？

夜風溫柔地吹著，周迪突然想起了一首老歌《軍港之夜》。此刻周迪仿佛感受到了遠方海風的氣息，也觸摸到了大海和大海之外的世界的寬闊。

周迪想，明天的太陽一定是為某個人升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