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敬朝陽一杯敬月光

2024-08-06 00:00:00蘇滄桑

膠東文學(xué) 2024年3期

一

入秋，天地共釀一杯白酒，酒名叫“寒露”。

海島的午夜，秘密和寂靜一起生長。海風(fēng)披著月光潛入人們的夢境，望潮將頭探出泥涂仰望月空，文旦果第一次打開所有金色毛孔與黑色夜嵐竊竊私語，剛學(xué)會飛翔的珠頸斑鳩悄悄離開親鳥，獨(dú)自停在山后浦我娘家小院的丹桂樹上，聽到夜蟬最后的微弱叫聲，這個聲音同時被一只螞蟻捕獲，它策馬揚(yáng)鞭趕往巢穴通風(fēng)報信，但心懷疑惑：蟬會鉆回土中靜待春暖花開時爬回樹上，還是正在經(jīng)歷死亡？

嘣、嘣、嘣……細(xì)微的水滴聲，來自鐵架秋千的雨棚一角，每一片桂花葉每一朵花苞都參與了一場盛大的秋釀——寒生露凝，寒露如酒，一顆顆露珠映照著萬物，萬物均入了這一滴滴清澈、晶瑩、無色的白酒，看似虛空，卻蘊(yùn)含著無窮。

夜幕降臨前，珠頸斑鳩曾振翅飛到高空，看到玉環(huán)島以東的海面上、以北以南以西的大地上正迎來豐收，人間開始新的一輪秋釀。白色的蒸騰的熱氣和濃郁的食物香氣直沖云霄，最后變成甘露般的神奇液體。大地上的人們喝了它，變得身輕如燕，騰云駕霧，上天入地，御風(fēng)而行。人們喝酒的姿勢，如同棲息在大樹上的蟬，垂下像帽纓一樣的觸角，吸吮著露水和樹汁。于是，人們把自己想象成蟬一般遠(yuǎn)離人間煙火、通靈高潔的靈物，能在土壤中蟄伏多年之后出土羽化，復(fù)活永生。

一杯白酒，讓人類以最迅捷的方式，找到想要成為的那個自己，直至日出東方，寒露散盡，大夢初醒。

二

“像不像美人魚？”

伏特加、藍(lán)橙力嬌酒、冰塊，冰火兩重天的一款雞尾酒，名叫“富士山下”，伏特加與一枚竹葉，是伏筆，也是最驚艷的部分——藍(lán)紫色火焰在竹葉上燃起，柔軟，曼妙，將它抓拍到的瞬間，像極礁石上回望大海的美人魚，甚至有海風(fēng)拂過卷發(fā)的輪廓。

阿沁從上海發(fā)來前些天她回杭州看望我們時和小伙伴在一家清吧拍的照片，說：“你很久沒去酒吧了吧？你和老爸一起去喝一杯吧。我最近回不來，不然陪你去喝?！?/p>

彼時，我站在娘家小院對面鄰居梅女家的門口，盯著玻璃窗里的一只貓。是一只瘦弱的藍(lán)貓，前爪勾在窗簾上摘不下來，徒勞地在窗玻璃上劃出幾聲銳響，并不叫。它身邊四仰八叉著另一只瘦弱的藍(lán)貓，仿佛已被正午時分的陽光醉倒。兩只貓都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下眼瞼上有著濃重的淚痕。

窗簾后還有十多只貓，因為種種原因賣不出去。梅女每天全副武裝進(jìn)貓屋打掃，她垂下眼簾很內(nèi)疚的樣子對我說：“沒辦法，養(yǎng)不起了，貓糧吃差了，貓越來越不好看?！?/p>

梅女的丈夫頭部受過重創(chuàng)，進(jìn)了療養(yǎng)院，她每天凌晨騎著電動車到工廠食堂幫忙做包子、湯圓，回來照顧貓們和九十高齡的婆婆。好在，叔伯妯娌和小姑們常來。我出門倒垃圾，?？吹剿麄冊谖蓍芟掠貌窕馃蹼u鴨甚至豬頭給老母親吃，敞開的房門飄出飯菜和白酒濃郁的香味兒，還有笑聲，日出日落般平常，日出日落般治愈。

此時，我們仨分隔著幾百公里，上海、杭州、玉環(huán)。之前，我們仨分隔著幾千公里，倫敦、香港、杭州。我們平時幾乎從不在家喝酒，團(tuán)聚時會習(xí)慣性地倒上三杯白酒。白酒像丁達(dá)爾效應(yīng)，酒的光柱照見一次次重聚，一次次別離。

這大地上的人啊，有幾個不被困在聚少離多的宿命里？祖輩們早已消失在酒的光柱里，父輩們正在遠(yuǎn)離，同輩中也有人過早離去。我們仨常常分居三地，我的姐姐弟弟和他們的孩子，大多時間分隔萬里，因為生計或理想，因為不同的理念。

土耳其游吟詩人在反復(fù)吟唱：我日夜兼程，卻不知身在何方……

家里那瓶白酒淺下去的速度很慢，白瓷瓶看不出酒的深淺，晃一晃，咕咚作響，古井般深藏著千言萬語。

三

處暑時節(jié)，意大利人豆先生坐進(jìn)娘家小院的藤椅里，用標(biāo)準(zhǔn)的中文說了一句：“真舒服??！”

80后制片人靜靜、卓卓和60后豆先生，循著我的《紙上》從北京驅(qū)車千里來到海島玉環(huán)，一見如故的人們在52度白酒的烘托下已近狂歡，喝不慣白酒的豆先生亦頻頻舉杯一飲而盡。

有那么特別安靜的一刻，喝了近一斤白酒依然冷靜如其名的靜靜說：“我從未和滄桑老師說過，我第一遍讀《紙上》時，在書上密密麻麻貼了很多小紙條。當(dāng)我讀第二遍的時候，依然是流著淚讀完的?！?/p>

桂花盛開的前一天，收到行松兄為我的新書手寫的讀后感，三千多字，他忍著腳筋斷裂的傷痛書寫成。三十多年前，他是杭州大學(xué)樹人文學(xué)社社長，我是其中一位副社長。我問他：“我是怎么當(dāng)上副社長的呢？我和你們誰都不熟，后來也沒出過什么力，慚愧啊?！?/p>

他說：“那時候，我們的文學(xué)社多么純潔啊！不以關(guān)系論，還不讓你們參與雜務(wù)。”

那時候，我們熱愛文學(xué)的心也多么純潔啊。

含苞待放的一樹桂花散發(fā)的幽香，夾糅著濕重的夜風(fēng)，將呼吸和心境帶往平靜。我想起五年前在他寧海桑洲的家里喝的楊梅酒，想起二十多年前平生唯一的一次大醉——終于從杭州筧橋機(jī)場搬到城里住，僅九十平方米的新居讓我第一次感覺擁有了自己的家。前來喝酒慶賀的同事們搖晃著散去后，我將自己狠狠摔在床上，看見自己沿著月光爬到月空，大聲歌唱，肆意游走，無比滿足。

我再也沒有那樣醉過，再也沒有那樣知足過，再也沒有找回那個白酒般清澈、桀驁的自己，散發(fā)著谷物、陽光、泉水般純良?xì)庀⒌淖约骸?/p>

處暑時節(jié)，我和靜靜、卓卓、豆先生跟著山里村執(zhí)著的釀酒人老莊穿過比人還高的蘆葦，去看他位于山頂能眺望大海的新釀酒坊。老莊從倉庫的窗戶爬進(jìn)去，捧出幾壇雙缸釀黃酒。不久以后，新的一場冬釀又要開耙，這一次，他要釀的是和他個性般熱烈而又醇厚的白酒。

四

桂花盛開的第一天，我去山后浦村的小店買了一小瓶白酒，產(chǎn)自東北，才九塊一瓶，寫著用高粱、大米、小麥、玉米釀造而成。老板娘說：“村里人都喜歡喝?！?/p>

這個十月，我第一次在娘家小院專心等待桂花盛放，第一次發(fā)現(xiàn)桂花盛開之前要先擠落一些葉子，再褪去一層淡綠色的苞衣。

自然要喝桂花酒。二樓父親的臥室里珍藏著兩瓶多年好酒。母親說：“開吧?！备赣H遲疑著說：“開吧。”我說：“我回杭州后，你們也不會喝，還是等過年姐姐弟弟他們都回來了再開吧。”

我去小店買酒時，在院門旁看到我家的另一棵桂花樹。它比南院的桂花樹小很多，是它的孩子。它和紫薇樹、石榴樹、電線桿緊挨著，枝條被擠到墻外，常被我們忽略。多年前，母親在大桂花樹的枝丫上切開小口子，用濕泥包上，待傷口長出根，截下來種到地上，就是一棵新的桂花樹。當(dāng)年母親包了兩棵，她和徒弟一起把另一棵扛到丫髻山的呂祖殿前，可惜后來被臺風(fēng)刮倒了。

母親日夜祈禱著，希望她的孩子們永遠(yuǎn)不要被風(fēng)刮倒。

十幾朵中國南方的丹桂，落入中國北方45度的白酒里，如滴墨入水，如魚入泉，如日入?！庋劭梢妱尤说囊凰?，卻無法捕捉層層漣漪下的化學(xué)反應(yīng)。嗅覺、唇齒和舌尖代替肉眼捕捉到了層層漣漪般層次豐富、連綿馥郁的香甜，柔軟，曼妙，如礁石上回望大海的美人魚。

三個人的回憶隨著熱流涌滿腦海，又滔滔不絕地從嘴里涌出。

“你們把我寄養(yǎng)在外塘姨婆家時，姨公每天用筷子頭蘸一蘸番薯燒讓我吮一吮，我邊吮邊哭，我要回家！我以為你們不要我了。”

“那時你弟弟剛出生，靠你阿爸的工資和學(xué)校補(bǔ)助根本不夠養(yǎng)家，我日夜趕工給人做衣裳，太困了，就趴在縫紉機(jī)頭打個盹兒。五更天，街上擺攤的人來了，會在門外叫‘先生姆，好歇著了！’”

“有一陣，你腎炎剛好，頭上又長濕疹，喝了多少中藥啊，每次都不哭不鬧咕嚕咕嚕一口氣喝下去，還是沒治好，又照著民間秘方天天對著水缸照，花樣都做盡了。后來，喝了人參浸的白酒和鄰居給的蛇肉湯，終于好了，不然成癩頭了?！?/p>

“把你接回平陽后，你姐姐肝炎住院，我陪著。除夕夜，你媽熬通宵給你們做新衣服，大年初一，她帶著你和你弟弟，我?guī)е憬憬悖卺t(yī)院后面的仙潭寺會合，一起爬山看風(fēng)景，也沒啥風(fēng)景，就覺得味道顯（玉環(huán)話：特享受）?！?/p>

“那時候那么苦，為什么不覺得苦呢？”父親又喝了一口桂花白酒，說，“有點(diǎn)兒甜?！?/p>

“太快了，一晃，我們都八十多了。”

我們聊著從前，都絕口不提以后。我們從不討論那終將到來的永別，不想，不敢，不愿。

午后的娘家小院，光影斑駁。父母上樓午睡，我買好回杭州的動車票，整理好行李，一個人站在桂花樹下，風(fēng)很大，桂花雨落在我頭上、身上，打濕了眼睛。四十年前，“離家出走”“流浪”“死亡”是時常出現(xiàn)在我叛逆期日記里的詞，四十年后，與親人的離別成了最恐懼的事。

過了一會兒，接到一個文學(xué)活動主辦方的通知，說延期了。母親午睡起來，得知這個消息，臉上的皺褶笑成一朵花，說：“再多住幾天吧，好嗎？”

我說：“好?！庇谑歉暮灹藙榆嚻?。一瞬間，心里不那么難過了。

五

閉上眼，正對著上午九點(diǎn)的陽光。從最先的鵝黃、橙黃到胭脂紅、絳紅、朱砂紅、玫瑰紅、酡紅，直至最明亮的銀朱色，無數(shù)種中國紅在閉合的視線里翻涌變幻，如白酒無數(shù)種不同的名字，不同的度數(shù)，不同的香型，不同的前世今生。

“品牌狂者”達(dá)伯林從酒柜里拿出他從世界各地帶回的酒，在我面前排開。我選擇了96度的“生命之水”Spirytus，雖知不能直接飲用，多用來調(diào)制雞尾酒，但我很想嘗嘗它本真的味道。輕輕抿了一小口，唇舌間一麻，腦門“轟”的一熱，如同太陽瞬間爆發(fā)的日冕。酒液瞬間蒸發(fā)，像條蛇一樣溜走了。

如果喝一大口，讓這條蛇游入喉部、食道和胃部，會怎么樣？

一條毒蛇，是白酒的另一面。自古“酒藥同源”，酒是人類療傷的藥，療肉體的傷，也療精神的傷。同時，它以迷人的姿態(tài)游入人體，日積月累的毒，成為血液的一部分。娘家小院北邊的楚門十字街，有我因酒精肝病逝去的兩個堂哥和他們的酒友們，娘家小院南面的東海邊，有我認(rèn)識或不認(rèn)識的漁民們，躲過了風(fēng)浪，卻躲不過長年飲酒抵御風(fēng)寒造成的戕害。

母親的電話追過來急急地說：“天氣這么熱，那瓶96度的白酒千萬別放后備箱！千萬別打翻！千萬別著火哦！”

曾經(jīng)在老家的山里村喝過62度的老酒汗，曾經(jīng)在宜賓的釀酒車間里喝過高度原漿酒，曾經(jīng)在渭南喝過金黃色的三十年陳釀，曾經(jīng)一眼愛上黃永玉先生畫的那個癡憨酒鬼，他身背酒壇、滿臉通紅、瘋瘋癲癲地往前跑著，鞋掉了一只也渾然不覺。

是無數(shù)愛酒人心中自己的模樣。

霜降降臨海島，桂花終于落盡。離開山后浦前往動車站時，忽然發(fā)現(xiàn)山后浦曾經(jīng)青翠欲滴的入口處新開了一家小酒館，墻上寫著“無酒不江湖”，耳邊響起幾聲蒼涼的吟唱：

一杯敬朝陽，一杯敬月光。

……

一杯敬故鄉(xiāng)，一杯敬遠(yuǎn)方。

……

一杯敬明天，一杯敬過往。

……

一杯敬自由，一杯敬死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