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怪談與科幻,同樣出自人類無窮的幻想,而前者更多的是出自人類的恐懼。
你可以說第一部史詩是《吉爾伽美什》,第一篇科幻小說是《弗蘭肯斯坦》,卻無法定位出第一個嚇人的故事是什么。當我們以更寬的視野、更高的高度從人類文明史的角度去看怪談文學,我們會知道,怪談文學源自于恐怖文學,而洛夫克拉夫特言之鑿鑿地認定,后者是人類最古老、最強烈的情感。
西方源頭:從《吉爾伽美什》談起
叔本華坦言:“哲學的起點是死亡。”那怪談故事的源起,便是人類對于死亡的恐懼和思考。從史詩《吉爾伽美什》到古埃及傳說,再到《荷馬史詩》,人類最原初的恐懼——死亡主題,從未缺席。
人類第一部史詩是用楔形文字刻在十二塊泥板上的《吉爾伽美什》,其通篇貫穿著死亡主題。故事主角吉爾伽美什本身的設定就頗有意味:他三分之二是神,三分之一是人,擁有神的智慧和力量卻沒有神的壽命。
主人公關于死亡的看法是隨情節發展而成熟變化的。遇到好友恩啟之前,他并不了解死亡。好友死后,他先是沮喪,再是悲痛,最后是對于死亡的憤怒。他認識到生命的脆弱和藐小。為了復活好友,他出發尋找仙草。有意思的是,并不是他經過努力贏得了與神的賭局,而是一敗涂地,神靈僅僅出于憐憫而賜予他仙草。后來仙草被蛇偷吃,他意識到人不能永生,也無法逃避死亡的命運,最終接受了死亡。
在這部人類最早的史詩中,就已存在了怪談元素:雪松林中的恐怖守護者洪巴巴,是一只擁有獅頭、龍身、牛蹄和人手的怪獸,能呼風喚雨。恩啟被神靈詛咒,在夢中看到陰間的景象——黑暗、骯臟、恐怖,死者只能吃灰塵和泥土。
恩啟是眾神用泥土塑造的,他最初與動物一起生活,天真無邪,后來被神妓引誘,與她生活了許多天。他從神妓那里學到了知識,有了自我意識,學會了吃穿說話,卻失去了與大自然的聯系,他的動物朋友們也都遠遠地躲開了他。通過與神妓兩性之悅,他從純粹的自然之子走向了文明。
永遠不要小瞧古人的思想深度。恩啟的轉變本身就充滿了深刻的哲學意味,想想“海鷗無復更相疑”中的典故,想想亞當和夏娃偷吃智慧果之后,才有了羞恥,才有了對善惡美丑的辨別。
講故事,細節之處見功力。(The devil is in the detail.) 在下面這個故事里,就有許多精彩而嚇人的細節。
奈芙蒂斯,賽特之妻、伊西斯之妹,偽裝成姐姐勾引奧西里斯并懷上了阿努比斯——大名鼎鼎的埃及死神。這是很有意思的一段,兄弟交惡,弟弒王兄,不僅是覬覦王位,或許也因美人之心的另有所屬。從燈影斧聲到哈姆雷特,這是古今中外從不過時的經典情節。
奧西里斯被困死在棺材中。活人入棺的情節并不罕見,《妖貓傳》里楊貴妃在棺中醒來,徒勞地在棺蓋下抓出一道道血痕。《殺死比爾》中也有被埋進棺中、破棺而出的情節。而狹小空間正是各種恐怖怪談所樂于使用的經典場景:被困在小島、小屋或是電梯和列車,抑或是極地的黑暗風雪中。
第二次死亡,奧西里斯被切成了許多塊并被拋尸。伊西斯找到并拼湊起了丈夫的尸身,制成了歷史上第一個木乃伊并復活了他。這個故事的高超之處在于細節:伊西斯并沒有找全所有尸塊。奧西里斯的陽具被尼羅河中的淡水象魚吃掉了,因此古埃及人禁食此魚。
狼人,早在《吉爾伽美什》中就有記載。而《變形記》中,國王萊卡翁為了試探宙斯是否全能,殺死并煮熟了自己的兒子來獻祭,而宙斯厭惡地將他變成了狼。古希臘語里狼叫入úko,正是萊卡翁(Aukáwv)的詞源,而拉丁語里作 lupus。《哈利·波特》就有一位老師叫盧平(Lupin)。對,他也是狼人。
還有阿克特翁,他在山間打獵時看到了沐浴中的女神阿耳忒彌斯,被女神變成了一只鹿,繼而被他自己的獵狗撕成碎片,可他的同伴卻還在高呼著他的名字,想要告訴他:“我們獵到了一頭鹿!”這個結尾可以說是神來的驚悚之筆了。
而在忒柔斯、普洛克涅和菲羅墨拉的故事里,作者的筆觸絲毫不遜于后世的恐怖小說作家。
在古希臘的傳說里,倒下的泰坦神,身軀足有九頃地那么大。在索尼PS主機游戲《戰神4》里,玩家也曾在冰原上仰望死去的巨神那碩大的、掛滿冰霜的頭顱。怪談的故事永遠不會消亡,只不過講述方式從文學變成了游戲,從語言變成了數字即時演算影像。
雪萊在《希臘頌》里曾贊譽:“我們都是希臘人。我們的法律、文學、宗教、藝術都源于希臘。”是啊,吃人的獨眼巨人、三只頭的地獄犬、半鳥半女人、用歌聲引誘水手的塞壬海妖、麻醉致幻、令人流連忘鄉的λωτ??(蓮花),還有奧德賽在冥府中見到的諸多恐怖景象……落諸筆端的充滿怪談意味的神話傳說,不僅成就了古希臘、古羅馬文學,也成為后世幻想文學的源頭。
東方源頭:開端就很燦爛
《易經》睽上九:睽孤,見豕負涂,載鬼一車……意思是,一只滿身是泥的豬,拉了一車鬼。這算是中國最早的鬼故事吧?
怪談文學的東方源頭,定然少不了中國上古時期的諸多神話人物——射日的后羿、補天的女媧、逐日的夸父、治水的大禹,還有幾乎就是DNA雙螺旋模樣的伏羲女媧圖··
當然,《山海經》最不能少。且不說“狀如鯉魚,魚身而鳥翼……以夜飛”的文鰩魚(《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里那些飛掠過船的飛魚),不說“大若虎,五采畢具,尾長于身”的騶吾(雪豹),不說四季常青的西南都廣之野,“百仞無枝,有九欘,下有九枸,其實如麻,其葉如芒”的建木(三星堆出土的近四米的青銅通天神樹),也不說“一身二首”的雙雙(長鋏在《溥天之下》里提到,這是母袋鼠加上小袋鼠),單是那“其狀如豚,赤若丹火,善詈”的山膏獸,大家就耳熟能詳(像豬一樣紅彤彤的小動物,像極了小豬佩奇)。
今日中國科幻,不乏長鋏的《扶桑之傷》、羅隆翔的《山海間》、海漄的《山海鏡》、超俠的《超俠特工隊之太古決戰》、小高鬼的《外星小猩獸》··這種源出《山海經》的作品。除去眾所周知的上古傳說,怪談文學乃至科幻文學還有另一個鮮為人知卻同樣精彩的東方源頭——文化傳說。
鬼母育子的故事。古印度的《諸德福田經》提到:須陀耶……母妊數月。得病命終。埋母冢中。月滿乃生。冢中七年。飲死母乳。用自濟活……兒后于冢中生。其母半身不朽。兒得飲其湩。乃至三年。其冢崩陷。兒后得出。與鳥獸共戲。暮即還冢中宿。大意是:孩子在墳冢中誕生,靠亡母未干涸的奶水長大。今天來看仍是獨樹一幟的怪談故事。
在日本流傳著這么一個故事:京都有一家專賣“幽霊子育飴”的商店。傳說當年有一女子,每逢半夜便來買糖,后來店家跟蹤女子,發現她在一座新墳前消失了,而墳里卻有嬰兒哭聲,開墳之后,有嬰兒正在女尸旁邊吮吸糖果。類似的故事還有多個版本。
中國的《夷堅志》中記載:民家婦妊娠未產而死,瘞廟后,廟旁人家或夜見草間燈火及聞兒啼,久之,近街餅店常有婦人抱嬰兒來買餅……共發冢驗視,婦人容體如生,孕已空矣……《荊山編》亦有一事,小異。
可見,相似的故事,古今中外有不同的演繹。后來,有著“妖怪博士”之稱的日本漫畫家水木茂創作了漫畫《鬼太郎》,而尼爾·蓋曼也憑借《墳場之書》——一群幽靈養育人類嬰兒——摘下了2009年雨果獎最佳長篇小說獎。
在潘海天創作的成名作《偃師傳說》里,從《穆天子傳》走出來的周穆王、《聊齋志異》里的神仙索、《列子》里造人的偃師,還有為愛而死的癡情“機器人”……這篇怪談科幻講的正是一個自古經典的故事。
偃師造人源出《列子》,算得上是中國古早的怪談科幻故事了,其情節與古印度的一些記載驚人的一致,季羨林先生曾考證這個故事源于天竺。但比較而言,偃師的故事更加有趣而豐滿,借周穆王西巡的傳說,圓熟地把這個天竺故事講成了中國人自己的故事。
“這段故事……我認為是具備一篇雛形的科學幻想小說的條件的……一般研究中國科學幻想小說歷史的同志,都認為這個文學品種是從國外移植進來的,而中國最早的科學幻想小說,僅僅出現于清朝末年。如果將科學幻想小說作為一個流派來考察,我認為這個意見還是正確的,與此同時,如果我們也指出中國古代有這類作品的萌芽,則可能更全面一些。”童恩正老前輩用最低調的語言、最謙遜的態度,擲地有聲地告訴我們——對于中國古典文學來說,科幻文學或許是一個年輕的領域,一個新鮮事物,但我們可以大聲地告訴世界:自古以來,在中國人的精神世界里,科幻精神,從未缺席。
《樂府雜錄》曾記載:劉邦被困平城。陳平探知冒頓之妻閼氏善妒,便造木偶人做妓女狀舞于城陴間,閼氏信以為真,恐冒頓勝后納妓,勸其解圍而去。這已經是有人物、有情節、有沖突的完整的怪談科幻了。而《三國志》《朝野僉載》《醉翁談錄》等也都有關于機械木人的完整故事性記載。
舉個例子,假如你和同伴們漂流到一處海島,被許多美麗的女孩救起,島上除了你們沒有別的男人。女孩們曼妙多姿,見到你們歡喜異常。你們以為自己大難不死、因禍得福,便將這島當成了世外桃源。但是你漸漸發覺事情有些不對勁,她們好像總有什么瞞著你。直到你遇到了一些從沒見過的男人,他們衣不蔽體、枯瘦如柴,說自己是上一批海難的幸存者,也曾被島上的女孩救起,跟她們一起快樂地生活···那些女孩,其實都是長相恐怖、喜食人肉的羅剎女鬼所化。他們告訴你,快,快跑!在她們厭倦了你、吃掉你之前!
這段故事不是筆者原創,而是源自古印度傳說。其實在中國古代女鬼化人的故事屢見不鮮,她們或可怖,或可愛,或衷情,或果敢。
這個故事較成熟的版本在《大唐西域記》關于僧伽羅國(斯里蘭卡)的記載中,文筆與情節不輸《聊齋志異》。而早在《經律異相》中已有“慳長者入海婦施佛絹眾商皆死唯己獨存”的故事,在《增壹阿含經》里故事開始逐漸成熟,只是略顯簡陋,缺少了一些關鍵情節。而《出曜經》中已與玄奘筆下幾無差別。
在古印度的更多傳說里,這個故事的完成度更高,其精彩程度足以媲美傳奇故事。比如:剛經歷了海難的五百商人,遇到伸出援手的女子,她們不僅相貌美好,而且“慈言哀愍”,說自己“無人愛念”,希望對方能“憐愍我等為我做主”,還安慰他們“汝等勿憂汝等勿怖”。這里的羅剎女溫婉可人、知人冷暖。如果說文藝復興是將神拉下神壇的人文主義興起,那么在這里,我們已經看到了從“人”的立場出發的怪談故事。羅剎女形象的變化,不僅讓故事有了人性的光輝,也讓商人們流連忘返,訣別時的猶豫遲疑,變得真實而富有感染力。
羅剎女苦苦挽留的情節——這一版里她們沒有化出妖媚之姿,只是苦苦哀求,甚至愿意懺悔不再作惡。羅剎女不再是用來說教的“工具人”,也不是面目可憎的“妖艷人”,而是可悲可嘆、可憫可憐的鮮活人物形象。
羅剎女國的故事在宋人的筆記小說中屢有出現,明清小說如《西游記》《聊齋志異》中亦有類似情節。直到今天,依然有刀郎那首曾火遍神州的《羅剎海市》。
隨著時間推移,羅剎女不再面目可憎。要說原因,或許中土大地強烈的世俗人情濡染,不僅同化了一切,也溫暖了那些原本驚悚的故事,和故事里悲愴而渴望溫暖的靈魂。
玄奘筆下還有一段關于“美女與野獸”的故事:獅子所生之子成為斯里蘭卡人的先祖。《出曜經》里也有類似記載。根據僧伽羅人自己的歷史,其祖先便是北印度公主和獅子通
婚的后裔。
在中國古代,亦有“人猿情未了”模式的故事——唐代《補江總白猿傳》寫道:歐陽紇之妻被白猿所擄,生下了歐陽詢。《搜神記》也有玃猿搶美婦生子的記載。另《玄中記》有記:犬戎作亂,高辛氏許諾誰能平亂便把女兒許配給他。結果他自己的狗跑去了,殺了犬戎還叼回頭來。一言既出,便只好以女妻之,后來這一族人生男為狗,生女為美女。
在古希臘,多情的宙斯曾變成白牛去引誘腓尼基的歐羅巴公主,變成天鵝去騷擾斯巴達王后,變成老鷹在光天化日之下叼走美少年··而歐羅巴生下的孩子中有一個叫彌諾斯,因為對波塞冬出爾反爾,他的妻子被詛咒愛上了一只大白牛,甚至生下了牛頭人身的嬰兒(著名的克里特島牛頭怪)。
后來,人與動物之間的怪談被加入了諸多浪漫主義元素,于是便有了《白蛇傳》和被中國人津津樂道的“畫皮”故事,西方便有了《美女與野獸》和《金剛》。再后來,便是日系動漫里各種軟萌可愛的貓娘。
傳說《時輪經》是成道高人應香巴拉國王請求所說。而香巴拉就是希爾頓《消失的地平線》里香格里拉的原型,它是一個世外桃源般的國家,擁有極為先進的科技,并通過科技將國家對外隱藏了起來。這幾乎就是中國版的漫威瓦坎達。
在傳說中的香巴拉與入侵者之間的終極戰爭當中,飛船、飛碟,各種無人操作的裝備,以及光學武器紛紛登場。
怪談科幻史
1816年,從英國私奔的雪萊夫婦旅行到了瑞士日內瓦湖畔。他們和拜倫,還有其私人醫生約翰·波利多里,經常被雨雪冰雹困在湖畔別墅中。拜倫提議比賽講述和創作鬼故事。波利多里寫出了英國吸血鬼小說的開山之作《吸血鬼》,而瑪麗寫出了目前學界公認的第一部科幻小說。
1818年,《弗蘭肯斯坦》正式出版。橫空出世的瑪麗·雪萊——這個還不到20歲的小姑娘,只手締造了科幻文學的元年。可以說,科幻文學從一開始,就與怪談有著割舍不斷的聯系。
詹姆斯·岡恩認為:“《弗蘭肯斯坦》作為一部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小說,率先反思了科技對世界所產生的影響。”
正所謂,一切文學都是時代的產物。1818年,第一次工業革命正如火如荼。緊接著電磁學的發展引發了第二次產業革命。那正是儒勒·凡爾納和喬治·威爾斯登場的時期。如果說怪談文學是人類從創世之初,對于世界上一切神秘未知力量的敬畏、怖懼、好奇和幻想。那么科幻則是人類在擁有了科技力量之后,對于整個宇宙的理性思索。
科技進步催生了科幻文學。而技術的發展、農民的大量失業、城市人口膨脹帶來的城市化進程,將鬼怪傳說從鄉村荒野進入城市。同時科技進步也拓寬了作者的視野,他們試圖從新的角度重新審視那些嚇人的傳說,這也使哥特小說孕育出了怪談文學(狹義的怪談文學起源于十九世紀末和二十世紀初)。
怪談文學脫胎于哥特式的恐怖小說。而與后者不同的是,前者更近,也更新鮮。
更近,是指從異世界到此世界的跨越。故事場景不再是某個偏僻城堡,也可以是某個并不熱鬧的閉塞小鎮,或者是你生活的城市。
更新鮮,是指像狼人、吸血鬼這些經典的恐怖怪物,在怪談小說里,要么不用,要么以新的形式出現,比如史蒂芬妮·梅爾的《暮光之城》,比如Netflix的劇集《吸血鬼日記》。傳統的恐怖元素有了時代的全新演繹。除此以外,怪談文學往往經常帶有科幻元素,當二者結合緊密便有了怪談科幻。
《喀爾巴阡古堡》(1889年)在凡爾納諸多作品中并不十分顯眼,但卻是絕對經典的怪談科幻。神秘的古堡、科學怪人、陰郁恐怖的最終Boss、美麗的女歌手、愚昧的村民、年輕勇敢的伯爵,這些經典的形象聚在一起,成就了一部怪談科幻。故事中所有神秘未知的力量最終都有科學的解釋。作者還成功地預言了電話、留聲機和投影儀。
1897年,愛爾蘭作家布萊姆·斯托克出版了作品《德古拉》,啟迪了后世諸多吸血鬼作品。請注意,《喀爾巴阡古堡》和《德古拉》都發生在特蘭西法尼亞(吸血鬼傳說的“祖庭”),也都呈現了類似的場景和氛圍:被詛咒的人物、驚恐的村民、異國情調且令人不安的場景。而《喀爾巴阡古堡》要比《德古拉》早出版數年,是否可以說,凡爾納的科幻作品反過來預言了哥特小說中的吸血鬼流派?
羅伯特·斯蒂文森的《化身博士》(1886年)則更值得一說,小說的主人公人格分離,并沒有被歸因于神怪或是魔鬼,而是歸因于醫學。這正是怪談科幻的魅力所在——一個神秘詭異故事背后,不是怪力亂神,而是普羅大眾都能理解的科學因素。這本書也是心理小說的先驅之作,其影響之大,以至于主人公“杰基爾和海德”(Jekylland Hyde)成為心理學“雙重人格”的代稱。
進入二十世紀后,首當其沖的便是約翰·坎貝爾的《怪形》(又譯《誰赴彼方》)。坎貝爾不僅是一位優秀的科幻小說作家,更是科幻文學史上無可取代的偉大編輯。他大力挖掘作者,開創了科幻小說的黃金時代;他塑造了1938年至1946年間幾乎每一位重要科幻小說作家的職業生涯——阿西莫夫、海因萊因、斯特金和阿瑟·克拉克。
《怪形》的故事講述了一個可以變形和讀心的外星生物進入南極基地,每個人都可能被冒名頂替。那你要怎樣區分感染者呢?不論從科幻還是怪談角度看,這都是一部經典的教科書式的先驅之作,它影響并啟迪了諸多后世作品,被美國科幻作家協會評為有史以來最優秀的科幻小說之一。
在作品中我們看到了怪談科幻對于傳統恐怖文學的突破:同樣是幽閉的環境,地點不再是偏僻的古堡,而是南極科考基地。同樣是恐怖的未知對手,敵人不再是鬼魂或吸血鬼,而是極具想象力和恐怖性、可以肆意變化的外星生物。同樣是戰斗,依靠的不是圣水或是神力,而是科學手段和科學思維——他把一根金屬線的尖端烤到紅熱狀態……他認定:人類的血液在熱的刺激下不會做出反應,被感染者的血液卻會本能地躲避。
“帕默的血液發出尖叫,躲避著麥克雷迪的金屬線。”
這是一句精彩絕倫的描寫!血液在試管里一邊吱哇亂叫,一邊掙扎著躲避燒紅的金屬絲。這正是疊滿了科幻VS怪談的作品之精彩所在。
H.P.洛夫克拉夫特被國內讀者親切地稱為“愛手藝”。由他開創的克蘇魯神話,深刻影響了后世的幻想文學甚至其他領域——游戲《魔獸世界》《血源詛咒》《沙耶之歌》,劇集《真探》和《怪奇物語》,電影《異形》全系列與前傳《普羅米修斯》以及《契約》等。
“我所有的故事,都是基于最基本的前提,那就是平凡人類的法則、利益和情感在浩瀚的宇宙中都是無效的和沒有意義的。”洛夫克拉夫特認為人類有限的心智無法理解生命的本質。在他的作品中,人類常常受到異常強大的生靈或其他宇宙力量的傷害,但它們并沒有對人類懷有特殊的敵意,而只是完全單純地對人類漠不關心。
對,你或許已經想到了《三體》里的那只“火雞科學家”。而《三體》中的名言“毀滅你,與你何干”更道出了克蘇魯神話的真諦。但作為中國科幻創作者的劉慈欣,作為深受黃金時代科幻文學影響的科幻作家,《三體》絕不會止步于此。因為蟲子從來都沒有被真正戰勝過!
1951年,英國作家溫德姆創作的《三尖樹時代》成為災難類科幻的代表作。作品中將人類逼得走投無路的,不是鬼魂或是吸血鬼,而是植物,人類親手制造的植物。在2006年的小說《廢墟》中,瑪雅神廟里有一種喜食人肉的藤蔓,能吃掉人的小腿,長進人的喉嚨。但與《三尖樹時代》相比,后者是單純的恐怖小說,其中的藤蔓只是“天災”,而三尖樹卻是人禍。這或許正是科幻作品不流俗的深刻所在。
1959年,在西方家喻戶曉的《陰陽魔界》開播。每集故事互不相關,涉及科幻、奇幻、恐怖、懸疑、驚悚,討論未來科幻、人工智能、蝴蝶效應等一系列的問題,時常帶有不寒而栗的反轉和諷刺。它啟發并影響了后來的諸多作品:《×檔案》《黑鏡》《9號秘事》和日劇《世界奇妙物語》。
《陰陽魔界》(The Twilight Zone )劇集名中的“Twilight”(暮光)也很有趣,在東方的日本,天色漸晚的酉時,向來被視作邂逅魑魅魍魎的逢魔之刻。
怪談科幻史詩的起源一般無出其右是1967年出版的《光明王》,該作問世便引起轟動,一舉奪得1968年雨果獎最佳長篇小說獎,并獲星云獎提名。作者澤拉茲尼的偉大之處在于,他第一次將大幻想(奇幻)、虛構宗教、文明史詩與鬼怪神話金甌無缺地結合在一起,沖破了當時科幻太空歌劇一統江湖的局面,上承托爾金的《魔戒》,下啟喬治·馬丁的《冰與火之歌》(也拿過雨果獎)。
《光明王》告訴你,科幻的范疇可以拓展到如此境界。
而與《光明王》伴隨而來的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中期開端的新浪潮運動。這是科幻文學史上一次值得被永遠銘記的文學革命。澤拉茲尼將神話引入科幻,赫伯特把生態學引入科幻,厄休拉·勒吉恩將女性主義引入科幻,菲利普·迪克把心理學引入科幻。科幻文學從此“眼界始大,感慨遂深”,不論是題材形式還是文學地位,都有了極大拓展和提升。
新浪潮運動,或許是一種“法SCeKwpX5JNslW60Hhqf8N6j20RymIP5I1zo+w/YQblo=脈回流”——原本是從哥特小說里脫胎而出的科幻文學,又重新反哺了哥特文學,還有奇幻、怪談、恐怖等文學種類。
1979年,劃時代的作品——《異形》問世,帶來了科幻影史上最經典的外星怪物。結合了蟲子、蛇、猛獸的怪物,滴著黏液,甚至在宿主還活著的時候,就會突然破體而出·這是印在人類DNA雙螺旋里,對于毒蟲、野獸和寄生蟲的原始恐懼。電影中的宇宙飛船和星球,都是一片陰森寒冷的壓抑氛圍,而人類是社會性動物,那種孤立無援的幽閉環境本能地讓人窒息。而其中最本原的,還是人類文明初期——不論兩河流域、尼羅河流域,還是黃河流域的人類先祖們——就早已共享對于死亡的本能恐懼。
進入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更多的優秀作品井噴式出現,絲毫不遜于二十世紀的科幻黃金時代。其中,堆滿了科幻疊加怪談的優秀作品更是層出不窮。
1990年《X檔案》開播。兩位調查各種超自然現象案件的FBI探員、UFO、外星人、病毒、基因突變的怪獸··《X檔案》成為一代人的青春記憶。同年,邁克爾·克萊頓的《侏羅紀公園》出版,三年后,電影《侏羅紀公園》狂攬9億美元票房,這一紀錄直到5年后才被《泰坦尼克號》打破。
1991年,詹姆斯·卡梅隆導演的《終結者2》上映。當你看到施瓦辛格扯開胳膊上的皮肉,那游龍一般的金屬骨節和手指;當你看到液態金屬人在電梯前被一槍爆頭,那裂開的頭顱還泛著金屬寒光···就在你倒吸一口涼氣的時候,新潮流運動的前輩作家們已然可以欣然微笑——他們將科幻文學融入主流文學的努力已然成功。機器人也取代了幽靈和鬼魂,成為新的恐怖元素。
1995年,《新世紀福音戰士》在東京電視臺開播。庵野秀明以《圣經·舊約》為藍本,革命性的用意識流手法和大量文化、哲學意象的運用,在日本掀起被稱為“社會現象”程度的巨大回響與沖擊,成為日本動畫史上的一座里程碑。宗教、神學、福音、隱喻、滅世、原罪、預言、愛情、背叛、救贖、進化、死亡……這些科幻及怪談元素組合在一起,成就了一部無法被框定在任何某種文學形式中的神作。
同年,小林泰三替妻子臨時捉刀,憑借一部匆忙趕制的《玩具修理者》,捧回了第二屆日本恐怖小說最佳短篇獎。2007年,在第65屆世界科幻大會上,小林泰三在《硬核科幻與恐怖小說的相遇》的演講中表示:“《玩具修理者》本來是科幻小說,只不過因為當年沒有科幻小說大賽,才不得已投稿給了恐怖小說賽事。”
而小林泰三的《醉步男》則是人盡皆知的噩夢兼神作。《醉步男》中虛構了通過破壞大腦中感知時間的區域,便可以不再和時間的流向保持一致的神奇概念。人類本以為可以利用“黑科技”跳出時間之河,卻不想變成了時間的囚徒,他們永遠不知道下一次醒來會在哪天,恐懼感如影隨形,即使是死亡也無法終結他們的詛咒。
進入新千年,國內作家關于科幻疊加怪談的創作嘗試一直沒有終止。或許并非有意為之,但這與科幻怪談文學的發展潮流不謀而合,也顯示了中國科幻人的銳意進取和中國科幻的勃勃生機。
韓松在《驚變》中描寫一趟普通地鐵突然開始狂奔,“像是一個高能粒子在加速器中疾進”,直到——站臺終于出現了……人們以蟻的形態,以蟲的形態,以魚的形態,以樹的形態,成群結隊、熙熙攘攘向不同的中轉口蜂擁而去。
何夕的《六道眾生》以廚房鬧鬼開始,講述了現實中的“六道”:金夕博士找到了一種非法趺遷方法,可以將物質跌遷到另一層本來不可能的能級上。其方程式中有六個可能的穩定解,這就構成了六個平行世界和“六道眾生”。
燕壘生的成名作《瘟疫》講述了瘟疫流行,感染的人會石化,而石化人都要被扛去燒掉。文中談道:“更可怕的是,我們往往收集到尚未徹底石化的尸體。而把這樣的尸體投進焚尸爐,往往會從里面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后來主人公才發現,那些石化人并沒有死,他們只是動作變得特別慢,看起來就像是石像一樣。
劉慈欣的《球狀閃電》也有關于被球狀閃電變成兩堆白灰的父母,無人居住卻干凈得過分的房間,莫名其妙被補全的油畫,突然出現又消失的頭發等描寫。小說開篇正如同一篇標準的“鬼故事”。大劉在后記中寫道:“這部小說描述了這些想象中的一種,不是我覺得最接近真實的那一種,而是最有趣最浪漫的那一種。”在球狀閃電中消失的人,他們對于自身的觀察可以抵消其他的觀察者,維持量子態不坍縮。這是何等驚悚詭異而又浪漫的假說。
新怪談科幻
與劉慈欣《球狀閃電》相仿,還有一部同樣驚悚的外國科幻作品——《觀察者》。不同于《球狀閃電》將“科技神力”作為內核的注腳,《觀察者》中的雙縫實驗本身便足以讓人毛骨悚然。故事通過雙縫實驗來驗證生物是否有思想或是靈魂,而科學家真的發現了可以不觸發塌縮的人——難道他們沒有“靈魂”嗎?
《觀察者》從科學實驗上升到一場純粹的思想實驗,刨除怪談元素,同樣可以令人悚懼恐慌。不著一字,盡得風流。
隨著新潮流運動、賽博朋克運動,科幻文學外沿的不斷擴大,也影響了怪談文學。自二十世紀九十年代起出現了所謂的“新怪談文學”。
除了《觀察者》外,杰夫·范德米爾的近作《遺落的南境》是被譽為新怪談科幻的代表力作。其怪談元素呈現出嶄新形象——人形的植物、植物形的動物、奇怪的共生、動植物之間詭異的雜交···這些新型的恐怖元素都各得其所。
新怪談文學本身的定義并不明確,甚至連《遺落的南境》的作者自己都說:“新怪談已死,下一個怪談永生。”但作為一種文學現象,新怪談科幻的出現、興起和消融,正代表了文學本身的發展規律——新的作品在消解一切經典的同時,也在創造經典,并最終將被新的浪潮所取代。
符合新怪談文學范疇的作品,還有《觀察者》的作者特德·科斯瑪特卡的新作《閃爍者》,尼爾·蓋曼的《美國眾神》,電影《禁閉島》《盜夢空間》,美劇《愛,死亡和機器人》《哥譚》,甚至還有游戲《德軍總部》《控制》《腦葉公司》等。
如果你問,新科幻怪談運動戛然而止了嗎?
我只會說——語言與定義蒼白無力,它們終將會隨時代遠去,而真正優秀乃至偉大的作品,永遠無法被狹隘地定義,它們隨時代而來、而駐、而不朽,并終將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