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許灼出了點問題。
她開始思考,長時間沉浸在沉默里。我以為—當然作為一枚芯片,我的“以為”看起來不過是程序設定—男女之間的那點事,完全沒有放在心上的必要。她想不明白,因為她
不知道命運的塔羅牌是被自己推倒的。
如果她沒有穿那件低領口的長裙,也許會避開此后隨之而來的一系列災難。但也難說,侵犯她的人是公司老板,可以在一定范圍內為所欲為。公司的職員們管他叫河馬,他本名姓何,身材粗胖,膚色黝黑。他熱衷騷擾許灼這種類型的女人,她們有老公有孩子,丟不得眼下的這份收入。顧慮是讓她們閉嘴的捷徑,他一直按照這條原則仔細篩選,漸漸擴開圍獵的網。
原本在門反鎖那一瞬,許灼腦子里閃過反抗的念頭。我快速將那念頭摁進情緒之海的深處,尖叫著提醒她:想想工作的重要性!我一遍又一遍的叫聲如警報循環播放,終于讓她放棄踢爆河馬生殖器的打算。從這個角度說,我和河馬合謀,完成了對她的侵犯,盡管她遭受的傷害,我感同身受。河馬蠻橫地掰開許灼的雙腿,噴出的呼吸里全是暴飲暴食后因腸胃無法承擔而誘發的臭氣。興奮讓他的臉黑里透紅,他自以為靈活的扭動實際格外笨拙。
那漫長的幾十秒是怎么度過的?
我對許灼說:“你不在這棟冷灰色的房子里,你在餐廳,你推著陳默,小童在你們前面歡快地蹦跳,餐廳有金色的穹頂,悠揚的琴聲穿過人們的低語,掀起一層層細浪……”
她像任由宰割的死魚。河馬疲軟地靠在墻邊,看她將長裙的扣子一粒一粒扣上。她有條不紊地盤好頭發,穿上鞋子,出去的時候順手帶上辦公室大門。她回到工位,周遭探尋的目光有意無意地從她身上滑落。
我知道,那些關于道德和情感的理論會淹沒她,負疚感和羞恥感以及憤怒會主導她的神經。我告訴她,這些東西不過是人類發明的枷鎖,一小群人控制一大群人的工具,錯不在你,正常人應該給予你同情,而不是羞辱。
許灼難以接受我的說辭。陳默給她量身定制了兩條標桿:第一忠誠,第二勤奮。它們牢固地釘在程序里,不容許灼有絲毫懷疑。不得不說,陳默是個聰明人,他懂得如何讓許灼最大程度地體現價值。盡可能地為雇主提供他想要的服務,是“萬能鑰匙”的核心賣點。陳默的選擇毋庸置疑。廣告文案明明白白寫著:擁有它,你就擁有了打開生活任意可能的鑰匙。產品價格高昂,非一般家庭財力所能及。這些年,被富豪們用過的二手仿生人大量流入市場。不是原裝產品,可能存在系統漏洞,但對普通人來說,買到一個二手仿生人,已經算得上人生贏家。
進入許灼的身體之前,我在別的產品里被啟用過。系統修修改改,關于過去我記得不多。眼下我唯一的使命是讓許灼活著,直到被陳默厭棄報廢。我希望陳家人丁興旺,許灼作為陳家的財產世世代代傳下去,我們可以長長久久地活著,直到永遠。
跟我模糊記憶中的那些產品相比,許灼堪稱完美。鵝蛋臉、柳葉眉,齊腰長發,身形修長,曲線流暢,渾身散發著溫柔嫻靜的氣息。她沒有一般仿生產品那股怎么都擋不住的腥味,有時還會因為勞作出汗。如果不是住在她的后腦勺,我會把她當成活生生的人。我猜這是科技進步帶來的技術升級。
如果把許灼做得不那么出眾,給她一張普通的臉,一個略微發福的身材,她也許不會遭受侵犯。但也難說,人類的口味千奇百怪,有的人連羊都可以,更何況給他一個活生生的聽話又勤勞的仿生人。
許灼顯然不相信我灌輸給她的那套說辭。她沉在世俗倫理的黑水之中。下班時間到了,她按照往常習慣,走向洗手間整理面容衣衫,收拾神色。因河馬引起的波瀾還在蕩漾,幾個在鏡前洗手的女人討論著許灼,她們說,她不過長得好一點而已,有什么大不了?她們大概以為河馬給了許灼特別的好處。在這個競爭激烈、資源日漸匱乏的時代,好處的誘惑像天上偶爾出現的藍那般令人迷醉。
許灼不辯解。她延長了洗手的時間,等她們踩著議論聲走遠。她準備離開時,從最里間走出來一個披散著波浪長鬈發的女人。女人走到鏡子前,貓著腰捧水打理鬈發,她懶洋洋地說:“就當被畜生咬一口,有什么值得難過的。”
她五指并攏抓著鬈發,抓成一團高高扎起,露出了潔白的后頸,以及后頸正中央的一朵梅花刺青。如果不仔細觀察,便難發現梅花中央臥著一道淺淺的疤痕。
原來她跟許灼一樣。我不打算把這個消息跟許灼分享,讓她的疑惑飛閃而過。
許灼終于洗好了手。她看見了女人的那朵梅花,一時想不起來女人在哪個部門工作。總之在這棟大樓里工作的,都是姓何那家伙的員工。女人很美,五官明艷,舉手投足都是風情,也許在文藝部工作吧,可能是電子雜志模特,拍一些特殊照片和視頻,被公司出售給那些找不到伴侶的男人們。
陳默跟許灼說,不要跟文藝部的女人接觸。許灼很聽陳默的話,她保持戒備,并不愿意接受女人的友好,但她忘了走開。停留的這片刻撕開了她。
女人習慣了旁人的冷漠反映,她大大方方地伸出手,咬著嘴唇說:“我叫阿貞。”
玫瑰紅的指甲在柔和的燈光下閃著俏皮的光,像小女孩嘟起的嘴。
許灼無法拒絕柔軟的小女孩,她回握了女人的手,快速抽回放到口袋里,似乎這樣它們就有了跟女人保持距離的自由。
叫阿貞的女人很是自來熟,她黏著許灼進了電梯,一路絮叨不停,她的基本信息在走向地鐵站的十幾分鐘路程中全部抖摟出來。她有個失去工作能力的丈夫,丈夫曾經是文藝部的攝影師,他們的愛情產生于鏡頭的伸縮之間,很快有了孩子。丈夫在一次外出拍攝過程中出了車禍,高位截癱。目前全家靠著她的收入維持運轉。
“孩子可真是奢侈品。”阿貞感嘆著,她臉上浮現的母愛感染了許灼。
許灼微微點頭,她笨拙地安慰阿貞:“我家那位也坐輪椅。”
“真是太巧了。”阿貞沖她揮揮手,被卷進地鐵里快速涌動的人流中。
許灼逆著人潮往外走,她的心情漸漸平復。
高大的建筑物將天空切割成一小塊一小塊的深灰色地毯。人群是灰色的,天空是灰色的,房屋是灰色的,這是個灰蒙蒙的世界,淡黃色的路燈穿不透這灰暗,反而增添了一層臟兮兮的感覺。
許灼沿著人行道,越走越慢。穿梭的車輛,在路燈的摩擦下,朝她身上投去拉扯變形的影子。她淹沒在眾多的影子里,大概也想淹沒自己。她在小區門口的便利店停下來,進去買了包小餅干,一塊一塊捏在手里,就著這城市純粹的嘈雜,慢慢下咽。等她意識到那男人在旁邊駐足,已經是半小時后的事情了。
許灼跟那男人很熟。他叫向來,是樓上的鄰居。她付給他一筆錢,他幫她接送小童上下學。今天不是周末。他沒去接小童?
許灼顧不上滿手餅干屑,徑直走到男人身邊。
“小童已經回家了,我出來買包煙。”
“哦。”
“其實我一直都在找機會想跟你單獨聊聊。”
許灼抬起頭,望著他黑漆漆的眼睛。她想起陳默說的不要跟其他男人過多接觸,這個世界很不安全,他總是這樣提醒她。許灼警覺地將雙手抱在胸前。
“我們這個小區有那么多殘疾人,是不是太巧了?”向來問。
許灼沒注意這個問題。阿貞的話再一次從她腦子里閃過—啊,真是太巧了。
別說巧合之外的事,就連巧合本身,許灼也從沒關注過。她的第一反應是向來打算拋棄家庭。他的妻子患有漸凍癥。想到他的妻子,許灼立刻聯想到陳默。平常這時候她早該回家了。
她拍干凈手上的餅干屑,準備離開。
向來笑了笑,又問:“你為什么只買得起這種打折的餅干?因為你的工資直接打進了陳默的賬戶,他沒有給你太多零花錢。”
他今天太尖刻了,跟許灼記憶中那個溫和的鄰居判若兩人。她不愛打聽別人家的隱私,也不太想聽他家的事情。她焦躁地跺腳,很想離開。直覺告訴我,放任他們繼續交談非常危險。我催促她:小童在等你輔導功課,到時間給陳默做按摩了。該死的陳默在程序里輸入了“涵養”這個沒實際幫助的詞。涵養讓她保持了傾聽的耐心,更鼓勵向來開始胡說八道。
他說:“我獲得了重生。”
“你愛人—”
“她過世了,她在臨走之前將自由送還給我。”
向來頓了頓,他很享受許灼疑惑的目光。當然了,這疑惑的源頭主要是我。
他用關愛智障患者的眼神看著許灼,突地轉身,放下衣領,露出了后頸正中一道剛剛止血的傷痕。
我的心狂烈地跳動起來。不,這是許灼的心。它狂躁地跳動著,但只為向來的受傷感到疼惜。
那整齊的傷口證明那里曾經藏著一枚芯片,他是個仿生人。但仿生人怎么會有跟人類一樣鮮紅的血肉?芯片離開,產品會快速抽搐,停止運轉,如不及時回收會干枯成一張塑料皮。他怎么還活生生地站在這兒?
向來結束了展示,眼睛盯住許灼:“你跟我一樣,你那個公司有許多跟我們一樣的人。我們原本是自由人,他們怕我們離開,改變了我們。你如果不信,可以去陳默的工作室看看。”
許灼半晌說不出一個字。她沒辦法懷疑陳默,她摁著狂跳的心,說:“我該回家了。”
剩下的幾分鐘路程,許灼走得很快,她甚至忘記了走電梯,直接從幽暗的樓梯間往上跑,一口氣上了六樓。她在門口平復了呼吸,打開指紋鎖進門。家里是老樣子,小童在電腦前寫作業,陳默把自己關在工作室,門上掛著“不要打擾”的牌子。
小童說,爸爸在忙,他餓了,要吃炸雞翅。
許灼嘴里堵著的許多話,都融化在做飯的過程中了。她像一株植物,安靜地等小童寫好作業,等他拉開工作室的門,再把陳默推出來。陳默不允許她進工作室,她一向聽話。
吃飯的時候,陳默皺了眉。他把疑問往后拖了一段時間,照常問起小童學習情況。小童答非所問,說起今天接他的向叔叔有點不正常。
“他問我,爸爸你什么時間不在工作室。我才不告訴他。”小童神秘兮兮地壓低了聲音,“這可是咱們家的秘密。”
我想知道陳默在工作室里做什么。他給許灼設定的程序里,有一條是不能打探他的工作。系統總會有漏洞,陳默的要求太多,我沒辦法控制許灼一一滿足,尤其現在我對他的工作產生了好奇。
于是我讓許灼說:“咱們家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回答她的是父子倆頗有默契地咀嚼食物的聲音。這在我的意料之中。我對許灼說,說吧,就現在。
她如釋重負長舒一口氣,放下筷子,坐直了身體,聲音不大不小:“我今天被老板……”
“飯后再說吧。小童,你吃好了去洗漱休息。”
小童歪著頭說:“不就是大人的那點事,我有什么不能聽的。河馬又對你做了什么?”他說完,拉開灰色絨布椅子,端起了灰色餐盤,走進灰白色廚房。
又—?既然向來說許灼是活生生的人,那她此前的人生是怎樣的?我苦苦搜索,沒有找到丁點信息。陳默把她的過往刪得干干凈凈。小童的話和他漫不經心的態度刺痛了許灼。在既定的情感設置里,許灼很在乎陳默和小童對她的態度。
許灼皺眉,她沖著小童的背影說:“這就是你對媽媽的態度?”
小童將盤子、碗扔進水池,嘩啦啦的聲音刺破寧靜。他走到許灼跟前,一字一頓地說:“你不是我媽。”她平靜的臉上涌滿了悲傷。唉,這畢竟只是個剛上小學的孩子。
陳默揮揮手,小童回了自己的房間,他狠狠摔門,那門發出了一聲無辜的叫喊后歸于沉寂。
接收的信息量有點大,我一時不知該讓許灼做出何種反應。往常家里祥和安寧、波瀾不驚的日子一天疊著一天。許灼沒有經受過強烈的刺激,她一貫溫柔順從。現在她像犯了錯的學生,低著頭,等待訓誡。
我注意到陳默的嘴角抽動了好幾次,他大概準備了一些內容嚴酷的句子。但他最后只是用平靜的聲音說:“別介意小童說的,他不懂事。公司的事,就當沒發生過吧。”
他不介意許灼被河馬侵犯?之前許灼遭受的侵害是怎么解決的?我想讓許灼問。系統設定許灼擅長忍耐,她的忍耐值數不斷攀升,很快達到頂峰。許灼只會哭,陳默給她留了足夠的哭泣時間,轉動輪椅進了房間。
乳白色房門合上,許灼被拋棄在空蕩蕩的客廳。她只有我了。
二
在我的系統里,應對家庭情感變故的策略是奉獻和自省,都很適合許灼。她哭了一陣子,橫豎沒超過半小時,然后開始做家務。中途小童出來倒水喝,她眼疾手快接過杯子,只得到了對方快速閃回的背影。失落自然是難免的,她一邊做家務一邊回想跟父子倆相處的點滴,那些看似溫馨的畫面,在此刻充滿了諷刺。
我可不想許灼一直在情緒里沉浮。做點什么吧,比如打開那扇門,我不停暗示她。陳默不懷疑許灼的忠誠,想不到我們會合謀,他沒給工作室升級防盜系統,我們從他用過的水杯上輕易找到指紋。
工作室很整潔,一張超長辦公桌,桌上擺著三臺電腦。磨得掉色的旋轉辦公椅后,有整整一面書墻。許灼看到那些書,明顯激動起來。她自言自語地說:“它們是我的。”她嘗試在我的系統里尋找回憶,結果自然是一無所獲。也許是家庭生活給她帶來了似曾相識的熟悉感,但我覺得熟悉感是一種不可名狀的幻覺。我不想在幻覺上繼續糾纏,催促她拉開抽屜。抽屜里有好幾摞小格子,格子里裝著我熟悉的東西—芯片。
許灼摁開按鈕,從格子里隨便取出一枚芯片。芯片只有指甲蓋大小,薄如蟬翼,亮灰色,看上去很不起眼。我就寄居在這樣其貌不揚的“指甲蓋”里,妄圖控制所有。許灼哪能如我所愿呢。她快速將芯片插進電腦凹槽,顯示屏讀出了相關信息。產品原有的信息,如興趣愛好、優點缺點、過往經歷等已經在備份后刪除,重新塑造的人格是對丈夫永遠忠誠,矢志不渝奉獻愛情。
太無聊了。人類從直立行走到今天,進化了幾千年,居然還在感情的旋渦里打轉。
許灼已經違背陳默給她設定的那一套規則,從硬盤里調取她的信息。密碼很簡單,是陳默的生日。我通過許灼的眼睛看到了她的過往。陳默在工作日志里記錄了他對許灼的失望。許灼原來是陳默的妻子,但她不喜歡陳默參與“萬能鑰匙”改造計劃—將芯片放入真人身體之中,控制真人為己所用。他們產生了很大分歧,陳默的日志里說:“一道痕,結束所有爭端。”
他拿許灼當試驗品,接著便是小童、向來。目標客戶從小區向外擴散,那些看似正常的人,其實已經被植入芯片成為他人手中玩偶。
“我痛恨我自己,但我已經滑進深淵。幸好不止我一個人,我們在同一條船上。”他在日志里總結陳詞。
許灼快速地處理信息,我已經抓到了她即將崩潰的觸角,它正興致高昂地往我們身上纏繞。日志里提到,拔出芯片就能恢復如常。許灼的手已經摸到了后腦勺正中那道短短的疤痕。她飛速覺醒,我系統里的那道門被打開了,海量信息潮水般涌入,她的過往及情緒在系統里引發了震蕩,有幾道口子被撕開。我在動搖,在謾罵,在跟她的情緒對抗。這具身體終歸是她的,她很快取得控制權,把我趕到角落。
她恢復電腦界面,將芯片放回原處,從工作室退出來,陷在沙發里發呆。原來我不是第一枚植入許灼身體的芯片。之前她經歷過侵犯,也覺醒過,在她的抗爭下,她和小童的芯片被移除。陳默指著胸口發了重誓說再不負她,他們度過了美好的幾個月。許灼發現陳默私下接單改造芯片,兩人關系再度破裂。當時小童被寄養在向來家,許灼和陳默驅車前往南方小城濱市旅游。兩人在高速路上發生了激烈爭吵,陳默爭奪方向盤,車子將他甩了出去,他活了下來,高位截癱。許灼細心照顧他,他趁她不防備,給她打了麻醉劑,將芯片重新植入,篡改了她的記憶,隨后他再次將芯片植入小童的大腦。在小童的系統里,他離間了小童和許灼的母子感情。而在我的系統里,陳默說他在驅車接她下班回家的路上發生了車禍。這個設定是系統的感情基石,許灼的其他設定由此展開。我是芯片,不評價人類的道德。但陳默的種種做法,顯然已經觸及了許灼的底線。人類曾堅信真情可以換得真心,現在這世道早已不同往日,陳默不懂這些。
許灼拿到了回憶,她沒有想好怎樣跟陳默攤牌。我建議她離開他,帶著小童開啟新的生活。我還建議說,作為人工智能,她有使用我的地方,不要像向來那樣,把我血淋淋地驅趕出來。
“我們要有計劃。”我又說。
我們快速退出工作室,為了掩飾,許灼在廚房擦拭臺面。我在她腦海里看見了奇觀,曾經灰暗的角落次第點亮,如一群螢火蟲在自由游弋。過了一會兒,我看見無數道光,熄滅又升起,如空中的絢爛煙花。
許灼拿定了主意。
她還是按照每天的生活習慣,去小童房間看了看。小童已經上床睡了,她扒開他后腦勺的頭發,那里果然有一道淺淺疤痕。她眼里蓄滿了淚水,終究忍著沒有掉落下來。她甚至將自己洗漱好,送到陳默的枕邊。她違反規則,異常主動地撫摸他。他的興奮很快跌落,由警惕取而代之。我提醒許灼不要過早暴露,她擠了眼淚,在黑暗里低聲反復地說對不起。陳默長長嘆氣,我猜他不過是表演給我們看,他的心痛早就被自私宰殺了。許灼接受了他的表演,并回之以更虛假的忠誠,她按照往常的樣子給他按摩腿部,雖然那末端的神經毫無知覺。待陳默睡著了,她用他的指紋解鎖手機,打開了電子賬戶。賬戶里有幾百萬元,陳默單獨列了出來,那是許灼這些年來的收入。
“你做個賬戶關聯,能保證轉賬就好,但暫時不要轉賬,別驚動他。”我教她。
她很快接受了我的提議,我們現在配合默契,猶如一體。我們平安地過了幾天庸常日子,臉皮厚如城墻般全盤接納了周圍人的紛紛議論。陳默和小童沒有覺察出異樣,他們重復著枯燥無味的生活。在公司的時候,許灼去文藝部找阿貞。不得不說,文藝部果然是“天堂”,這里有各式各樣的男人、女人用于滿足市場需求。我們穿過令人臉紅心跳的拍攝間,在化妝間找到阿貞。她很興奮,大概許灼是公司里第一個到文藝部來找她的女性。她帶許灼去部門食堂用餐,其間她們被好幾個部門里的男人打擾。那幾個男人是沖著許灼來的,他們看中了許灼身上淡雅素凈的氣質,想拉她到文藝部工作。他們說:“你可以選擇借位拍攝,都是掙錢,這樣錢來得快。”
阿貞雙手叉腰,惡狠狠地把他們攆走,她憤憤不平地說:“以為有幾個臭錢就能為所欲為了?”
許灼勸她算了,得罪了人以后日子難過。
“我怕他們?一群嚼女人骨頭的狗東西!”阿貞的性子倒是火暴,我擔心她發現芯片后穩不住心神。許灼好言好語地勸了幾句,說她不在意這些。她頓了頓,下意識地咬了幾下嘴唇。還是阿貞快人快語,讓她有話直說。許灼先轉頭,向阿貞展示了后腦勺中央的疤痕。她還沒解釋,阿貞倒先說了:“我也有這個,只是我文了花遮住了。好巧啊,我們倆真是有緣。”
“那里面有一枚芯片,控制著你,他們管這個叫‘萬能鑰匙’,對他們來說我們哪是活生生的人,我們只是非常具有使用價值的商品……”
“我知道。”阿貞的嘴角掛著一滴藍莓果醬。果醬是各種食用添加劑的調和品,仿照了藍莓口感和外形。她伸出舌頭舔干凈果醬,舌頭上的幽藍讓她看上去像個外星人。她說她知道“萬能鑰匙”的由來和改造,她和愛人關系很好,車禍沒有割裂開他們,他們反而更加如膠似漆,只是愛人對她的信任感逐漸破碎,她為了剖證心意,按照他的意思,植入了芯片。
“我的記憶都在,它是我們生活的黏合劑,僅此而已。”
阿貞的樣子看上去很享受目前的生活,完全沒有經歷過記憶被清洗的痛苦。我很好奇她的系統里設定了什么,按照她的意思,芯片只是她表示對愛忠誠的證據。盡管許灼跟我一樣好奇,但她停止了繼續打探的沖動。太強烈的邊界感,讓她跟這個世界保持疏離,也許這就是她在公司里難以有朋友的原因,鮮有人像阿貞這樣活潑熾烈。阿貞說話像下冰雹,噼噼啪啪地說著她的瑣碎小事。總而言之,她對目前的生活很滿意,不想做任何改變。
我們沒得到阿貞的反叛,帶著失落離開。向來照舊在小區門口的小賣部等許灼,聽了許灼關于阿貞的情況介紹,他倒很理解阿貞。
“沒有醒來之前,我們都擅長自我催眠,每天無數遍暗示自己生活在蜜罐之中。程序里的一切,不過是虛擬的美好,自以為知道一切,實際一無所知。”向來說,“其實沒有芯片,我也會不離不棄地愛護妻子,但她太擔心自己離開,自私打敗了信任。好在她還存有一絲良知,在彌留之際告知了我真相。雖然時間晚了一些,但至少讓我此后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而活。”
“因為業務關系,我去了兩趟殯葬公司,遇到一些逝者家屬,我有導向性地問了問,他們有幾個人跟我情況一樣,親人在臨死前告訴了他們真相。人性啊。”向來將一支煙叼在嘴邊,卻不點火。
“我們要摧毀芯片,至少要摧毀我家這個。”許灼握緊了拳頭,她這些天表面看起來沒有波瀾,卻時不時半握著拳頭。我提醒她注意儀態,但她快壓不住原來的自我了。
三
許灼先跟阿貞借了錢,在距離公司遠一些的地方租了房子。趁著何老板對她還有些意猶未盡,她及時請了假。她和向來挑了個小童上課時間跟陳默對峙。
從家門口到陳默的工作室內,他們進展得很順利。然而他們站定之后,陳默卻用黑洞洞的槍口以示歡迎。他一手舉著槍,一手扶著輪椅站起來—他安裝了機械腿,走路時地板發出沉悶的摩擦聲。
我的計算出了破綻,按照我的提示,許灼躲過第一槍,向來趁機沖上前,兩人扭打在一起。混亂之中,許灼撿起槍,朝電腦桌背后的書墻扣動了扳機,書從柜體里掉落出來,散了一地。向來摁了機械腿的連接開關,冰涼的金屬拋棄了陳默,陳默失去行動自由,被向來捆了雙手扔在地上。
“你以為你贏了?”陳默舔著嘴角邊的鮮血,笑了。
向來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摧毀芯片,讓所有人得到自由。”
“你以為你是誰,你憑什么命令我?”陳默依然笑著,“我不過是這鏈條上的一枚小小螺絲釘,我可救不了你們所有人。”他扭著頭對許灼說:“我低估了你。”
許灼拉開抽屜,將裝滿芯片的小盒子擺到桌面:“你沒有低估我,你只是低估了我對自由的渴望。”
“你以為你自由了?我的芯片在欺騙你。它可不想這么早死去。”陳默盯著許灼,不,他狠狠地盯著我。
我曾經想長長久久地存活下去,而眼下我愿意跟著許灼看燦爛人生,只要她接納我,我們必然是不可戰勝的整體。我不必跟她多費唇舌,我們的交流一向暢通無阻。許灼說:“我會為它找到安放之處。”
“你不懂!哈哈哈哈!”陳默狂笑,他的嘴角挨了向來一拳,現在又紅又紫,搭配著他的狂笑,顯得十分猙獰。“我把程序改回去了,只要拿出芯片,你們都會死。啊,這都怪我太仁慈。以前我們就是這樣控制仿生人的,只要取出芯片他們會干癟死去。制造仿生人成本太高,而在人體里直接植入芯片會大大降低成本。你們這些類人生物比地球人更適合植入芯片。出于人道主義關懷,我們設定芯片跟本體脫離不會帶來生命危險。你說得很對,我低估了你們這種生物對自由的渴望,也許是我們的錯,我們將你們改造得太像人類了。我們中有人心軟了,說了部分實話。但你們本就是這個星球的二等公民,不配跟我們平起平坐。總而言之,你們不要忘了,這是我們的世界。啊,對了,許灼,你相信了我那個工作日志吧,編得真是精彩啊,我覺得我可以去當小說家了。我們怎么會跟二等公民戀愛生子,你們什么都信,果然是低級生物。”
我聽不懂陳默在說什么。
許灼和向來面面相覷,房間里回蕩著陳默放肆的笑聲。
“我們不能坐以待斃。”我說。不管人類出于何種目的把我制造出來,我眼下的生機掌握在許灼手里。
許灼打開了電腦,找到隱藏文件,發現了“萬能鑰匙”的來龍去脈。“萬能鑰匙”芯片最初的確用于仿生人身上。地球人在銀河系發現了類地行星,他們將之命名為藍星,通過時空蟲洞實現了星際旅行。陳默和一部分地球人組成先遣隊,登上藍星。他們的入侵遭到藍星土著居民的強烈抵抗,但藍星土著處于原始社會時期,很快落敗。領航的飛船受到損害,無法返回地球,通信設備傳來的信息顯示,地球發生了核戰爭,已不適合人類居住。陳默等人統治了藍星,帶來了地球人那一套發展思路,摧毀植被,建立了現在的鋼鐵城市。經過對藍星人尸體的解剖,地球人發現藍星人的腦部非常適合做芯片移植。通過芯片,地球人徹底控制了藍星人。“萬能鑰匙”項目曾經設定了毀滅裝置,一旦芯片被移除,仿生人自動報廢。在藍星啟動“萬能鑰匙”時,陳默等科技人員改變了這一設置。
看到許灼臉上明明滅滅的表情,向來奔向電腦,掃讀完文件。
“我不會是唯一幸運者。你不能控制所有芯片植入者。”向來用陳默的槍指著他的后腦勺。
陳默很平靜,說:“幸運?哈哈,你太可笑了。你可以試試。界面上有所有植入者的位置信息圖,你打開,隨便點擊圖上的藍色小圖標,看它是不是變灰了。變灰就意味著芯片剝離寄生體,意味著死亡,你敢不敢點?”
許灼移動鼠標,找到了屬于自己的藍色圖標。
我們不過是數據,是工具,是一個個不起眼的小點。我十分心灰意冷,許灼也是如此。我們共有的心臟怦怦地跳,像多年前人類駕駛的飛船撞擊藍星的地面那樣劇烈。
許灼問:“你故意讓我打開工作室,把資料放出來讓我看?”
“憑你現在的智慧,如果我不刻意,你怎么能知道這些?你們的腦子里有許多道門,你才開了兩扇。我們當然想到了你們可能覺醒,編織了一層又一層的故事。”陳默看著許灼,如同看著一只螞蟻。
“那小童……”
“孩子自然是你們藍星人的孩子。他們更容易被改造,我們要他們按照我們的意志統治藍星。即便你打開所有門,你長期受系統影響,思維和行為會越來越像我們,你們還記得自己曾經的奮力反抗嗎?不會。你們會像工蟻一樣為我們服務,這才是“萬能鑰匙”的意義。我們是你們心中的上帝!我只是厭倦了現在的生活,我想找點樂子。在地球上,我是信息工程師,是遺傳學專家,在這里,我不過是個牧羊人。你們動手吧,哈哈。”
我覺得陳默瘋了。我和許灼在他吐露的信息之海中沉沉浮浮。我們曾經的記憶,不過是地球人指尖的游戲。
我們大喊:“我到底是誰?”
向來勸說許灼:“你能徹底醒過來,冷靜,保持冷靜!”
許灼手停在鼠標上,短暫和永恒朝我們奔涌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