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切變——一種大氣現象,風矢量在空中水平和(或)垂直距離上的變化。垂直風切變的存在會對橋梁、高層建筑、航空飛行等造成破壞。
1
五月初,萬婷第一次走進岷山公司的數據處理中心,等待面試。
和她一起坐在等候室里的,男女老少皆有,大都穿著領口松垮的T恤和沙灘拖鞋,襯得萬婷的一身襯衫西褲有些可笑,雖然已是特意買的平價貨。房間里安靜得有幾分壓抑,所有人都低頭劃著手機。
從落地窗往外望去,可以看到藍灰色海岸線和沙灘上寥寥的游人。后來在北城島待得久了,劉——不,現在是萬婷,萬婷才發現,哪怕在夏季陽光最燦爛的日子里,這里的海也顯不出清透深邃的藍色來——難怪只能當個十八線度假備選地。
面試官是個灰發瘦削的中年女人,戴一副細細的黑框眼鏡。她盯著萬婷的簡歷看了好一會兒。
希望那六千塊物有所值,萬婷暗自禱告。證件販子保證過,他的作品足夠應付市面上所有普通面試的背景篩查。但你很難真的相信一個在“暗網”上做生意的人。
“你的條件不錯的,對這份工作肯定是綽綽有余了。”面試官說。
她摘下眼鏡,隨意往Polo衫的胸口擦了擦,語氣中疲倦多于探究,“你對我們工作的具體內容有了解么?”
“為訓練人工智能神經網絡做前置素材處理。給圖片打標注。”萬婷回答得中規中矩,她補充道,“我有相關的工作經歷。”
“很好,只是我們項目處理的素材對象,是比較特殊的。”面試官說,略帶玩味地盯著她。
“嗯。”萬婷應了一聲。
她當然知道,他們要打標的是——人類尸體圖片。風切變,一個岷山公司和安全部門合作的公益項目,訓練人工智能通過天網監控系統自動搜尋失蹤亡者。在北城島的短工招聘帖吧里,這早已是一個公開的秘密。錢多,活少,不加班,只是需要通過涉密項目的背景調查和心理測試。原則上,這些本身也是保密信息,在入職之前需要裝出一副全然無知的天真樣子。
“很多年輕人出于某種獵奇心態來做,一般沒能堅持幾天就走了。”面試官說,“我們這個活兒,在技術上沒什么門檻,但也有培訓成本的。希望人員能穩定一些。”
“我在北城至少會待到今年年底的。”萬婷說,刻意微微偏轉目光,露出羞澀的神態,說出早已準備好的故事。“有一些私人原因——我的男朋友在G市工作。”
G市是北城島鄰近的一個軍工業重鎮。萬婷為她的虛擬未婚夫精心編制了同樣涉密的工作背景,這樣入職后便能解釋,他為何從來不來看她。
“明白了。”面試官露出了然的神色。她低頭再次審視簡歷,指節輕輕敲著桌面。
萬婷將雙手平放在膝蓋,保持呼吸平穩,避免透出過度的緊張。
“行吧。”面試官捏捏眉心,似乎有些欲言又止,又忍住了,“明天帶身份證和學位證原件過來。能通過心理測試就簽保密協議,參加入職培訓。”
“謝謝。”萬婷說,展露笑容。
她能看出來,面試官對她抱著某種將信將疑的疑慮。這位灰發女士肯定已面試過數百人,她很清楚什么樣的人會想要這份工作。萬婷不認為自己能將此類角色扮演到滿分。但管他的,走一步算一步。
她離開時,下一個進去的是個裸露著花臂紋身的年輕男人,還染著一頭黃毛。
可能就是面試官所說的獵奇者吧。萬婷想。
2
入職后,萬婷坐在岷山公司的大廳里,和另外八百個數據民工一起,給一張又一張人類尸體圖片打標注。車禍而亡的,醫院白色床單下的,閉目如恬靜睡眠的,火災現場面目全非的。
剛開始,她也會做噩夢。夢里充滿了死者。他們站在外面的寒風中,用冰涼黏膩的手指在玻璃落地窗上留下道道劃痕。她隔著玻璃與他們對視,奇異地并沒多少恐懼感。有時她會在夢里看到小姨的身影。小姨總是站得很遙遠,雙手插在外套的口袋里,面目模糊。
但她還是能清楚地感知到,她已經死了。
從這樣的夢中醒來時,萬婷會在黑暗中坐起身,摸到床頭柜上的煙盒,然后去青年公寓狹窄的陽臺上抽一支煙。
她的小姨消失在風切變里。風切變,真是個語義雙關的名字。
小姨對她解釋過,為什么一個尋找意外死亡者尸體的AI程序最后定名為“風切變”。
“隱喻人生中不幸的風云突變。”她說,翻了個白眼,“文縐縐的,但在投票里贏了。他們覺得比叫‘禿鷲之眼’吉利多了。”
“禿鷲聽上去確實不怎么樣。”萬婷笑。“禿鷲之眼”是小姨提出的名字。
當時,小姨剛剛接受岷山的邀約,成為風切變項目研發組的頭兒。業界都很意外,王培合的行事風格不像會樂于參與政府保密項目的。萬婷也很意外,她不了解什么人工智能或深度學習,但她了解小姨:這個女人喜歡在全世界飛來飛去,為如雷貫耳的大公司訓練比人還聰明的專家系統。收入可觀,一大堆有趣的朋友,拿不完的獎,在行業年會上發表演說,男朋友換得比風車還快。
讓小姨憋在一個荒僻小島上待三五年,就為了一個項目。不可思議。
“他們提出的目標很有意思。要是風切變真能搞出來,甚至可能對現在流行的機器學習思路有突破。”小姨說,眼神閃閃發亮,她提起自己的工作時總是這樣子,“跟那幫人合作肯定不爽利,但我不介意試試。他們手里的很多資源,民用企業是接觸不到的。”
后來,萬婷也不知道她有沒有后悔過。
她們最后一次聯絡,是在今年的三月末。
事后回憶,那天確是有些異常。小姨很少直接給她打電話,她天生討厭突如其來的電話。她們會在約好的時間掛著網絡語音徹夜聊天,但電話,從來沒有。
看到手機上跳出的號碼,萬婷有那么一瞬的驚恐,還以為是媽媽出事了。
結果接起來,小姨只是和往常一樣向她抱怨操蛋的工作。萬婷在哭笑不得的同時,也松了口氣。
“他們又把我手里的人抽走了。往我們組硬塞了一個項目監管——那人可真是個婊子。”
這詞兒要讓媽媽聽到,絕對會發出尖叫。萬婷暗笑。
小時侯,萬婷總覺得小姨是一個活生生的傳奇。天才女性王培合的故事出現在整版的科技新聞報道和采訪里。她令人驚艷的美貌,語速如機關槍噠噠,機車皮衣,發色和唇彩永不重復,每次向極致難題挑戰總有完美結局。難怪每當有人知道她們有血緣關系,都會下意識冒出一句,你們不像。
直到多年后萬婷自己踏入成人世界,小姨也開始把她當閨蜜吐槽職場瑣碎,神話才開始破碎。哪怕你在做世界上最神奇的事業,仍不得不忍受鞋里的沙礫。小姨最近幾年在岷山待得并不開心,雖然風切變是她自己一手帶起的項目。岷山拉小姨入伙時答應的條件,后面的兌現大打折扣。
更別提指導內行的外行,互相牽扯的拖沓進度,各部門間的暗流涌動。
還有風切變本身,目前版本表現如同“一坨屎”——小姨毫不留情地描述道,永遠將睡在草地上的露營愛好者報錯為死人。
在抱怨完一支煙的時間后,小姨打住話頭,問萬婷新的城市和工作怎么樣。
“還好。”萬婷說,“饒陽也很合我胃口。你啥時能過來,我帶你吃夜市的烤面皮,好吃到不行。我都胖了。”
“天啊,我簡直想現在就飛過來。”小姨長嘆一聲,“北城那個破島都快把我屁股凍掉了。”
“說真的,你過來度個假吧。”萬婷說,“我現在租了個很大的一居室公寓,床有兩米寬。我們還可以在頂樓的露臺上烤東西吃。但別帶你的男朋友們來,他們太可怕了。”
小姨咯咯笑出聲來,“等風切變上線后,我一定過來找你。另外閉嘴,我現在的男人很不錯的。”
“我不信。要多久?”
“順利的話,兩個月吧。”
“行。”
隨后,萬婷便失去了小姨的消息。
電話、短信、聊天APP、電子郵箱、各種社交平臺賬號,未讀未回。一開始,萬婷并沒有感到異樣,小姨是個工作狂,她的閑聊話頭經常隔了二十四小時才會得到答復。
但二十四小時變成了四十八小時,然后是一周,半個月,一個月。
一個人怎么可能徹底消失呢?萬婷企圖給小姨社交平臺上的朋友們留言,問他們最近有無聯絡。
“哦,她在公司呢。和我們也很久沒出來聚了,聽說快結項了,太忙。”
公司是小姨在承接風切變時建的套皮空殼名目,除了一個公司網頁外,它根本就不存在。萬婷在筆記本電腦前撐住下巴。她要是小姨的那些朋友,在面對陌生人詢問時,也會做出這樣的官方答復。
她考慮過報警。但想到風切變項目的合作方身份,萬婷忍住了這種沖動。她不想過早暴露身份,斷掉自己后續行動的機會。
媽媽說,也許她只是想自己安靜待一陣子。天才嘛,總有些怪癖的。再說你小姨現在為保密項目工作,也許暫時有些事情不方便與外界聯系。
不,這完全不正常。以前只要我想找她,她從來都在的。萬婷拿著電話,最終說出口的是,“就是想去看看,圖個放心嘛。”
然后她辭去原來的工作,收拾行李來了北城島。
3
時間步入盛夏,萬婷和數據組的同事們也日漸熟稔,甚至交到了幾個可以周末一起逛街的女性朋友。想搭訕她的男人也不少,此時入職時編的故事又發揮了作用,萬婷有意無意向他們展示手機屏保上與“未婚夫”的合影,成功避免了大部分此類麻煩。
但終究也只是大部分而已。
“你的男朋友是張AI合成照片。”
他經過她的工位時,用比耳語還低的聲音輕輕說。
萬婷瞬間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她挺直腰板,裝作什么也沒聽到。那男人走開了,拖鞋的踢踏聲漸行漸遠。過了幾分鐘,萬婷的手機傳來提醒音,工作軟件上有人加她。
她直覺就是他。
果然,來人傳給她一張照片:“用這張吧,手指和光影等細節都修過了,不會再露餡。”
萬婷揚眉,點開大圖,果然,比她在免費網站上跑出的合成圖精細得多。
“謝謝。”她考慮再三,回復道。
對方正在輸入,又停下。頓了幾秒后,跳出一行字:“下班后一起喝一杯?”
萬婷暗暗嘆了口氣,盤算如何客氣地使對方死心。
結果對話框里接連蹦出的消息使她慢慢揚起眉毛。
“放心,我對你沒那方面的企圖——倒沒說你不夠漂亮的意思。”
“你應該也不是個普通打短工的。”
“我也不是,咱們商量商量,也許可以合作一把。”
“要是沒興趣,你可以直接刪了我。”
“我很大度的,不會壞你的事,你也別去保密科舉報我就行。”
萬婷思考良久,最終回復道:“下班后在千海客等我。”
千海客是岷山沿海商業街上最大的燒烤店。剛剛入夏,游客高峰期尚未到來,大部分桌椅都空著。老板癱坐在柜臺后劃手機,見有人來,指指墻角冷飲柜:“自己掃碼自己拿。烤串也掃碼點。”
萬婷抬眼四望,角落的火車卡座里有個年輕男人沖她招了招手。他的左臂布滿了青灰色的紋身,她瞇起眼睛,這個特征似乎有些熟悉。
“我叫任杰。”落座后,男人說,將一瓶帶著冰涼水珠的可樂推到她面前,“熟人都叫我阿杰。我是大計算機系的,上一份工作在‘黑箭’。或者說,我現在還在為他們干活兒。”
萬婷直直打量他,沒急著說話。
他膚色黝黑,刻意咧嘴而笑時露出一排白得耀眼的牙。長相倒不丑,但打扮實在令人難以恭維:頭發也許曾經有過造型,但現在已經變成了直接拔拉向后腦的黃色亂毛,發根露出一截黑色。藏銀耳釘。套一件洗得印花斑駁的短袖汗衫,可以想象,桌面下是同樣隨意的沙灘短褲。
簡短的自我介紹后,他似乎在等待萬婷將嘴唇攏成一個驚訝的O字形。大的高材生,最頂尖的同行公司履歷,確實值得驕傲。
見對方沒捧場,自稱任杰的男人面孔皺起:“得了,咱都亮底牌了。再裝下去也沒啥意思,你是哪個公司的?”
萬婷搖頭,“我不明白。你在說什么?”
任杰輕笑一聲,報出了萬婷的真名、真實學歷,甚至她父母的名字,“我黑進岷山的人事數據庫看過,你的入職簡歷是假的,但做得很不錯。沒人會白白花這樣的成本來騙一個數據民工的崗位。”
萬婷一瞬間頭皮發麻。
“但你沒有人工智能方面的工作背景。他們居然會找這樣的人。”任杰饒有興致地盯著她,“不過你是外語學院的學生,可能有別的接觸渠道。麥文斯?卡得?”
他接連報出一串國際科技公司的名字。小姨倒是為其中一些工作過。萬婷已然鎮定下來。對方顯然是個商業間謀,將她誤認作同行。
別害怕,別露怯,萬婷告誡自己。哪怕將一切擺上臺面,她的行為也沒什么可供追責的。用一份假簡歷混個基層工作算不得什么。而對方做研發出身,八成簽過有法律效力的競業協議,他比她的顧忌大得多。
但——也許他們確實可以聊聊。
萬婷承認自己至今為止毫無進展。做圖片打標的數據民工們,對于公司的消息都漠不關心。大家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標一張圖片拿一份報酬。萬婷混跡其中,一無所獲。她也嘗試過和管理層或研發部的人套話,但入職時的假背景反而成了她的障礙。作為一個只求閑職等待婚期的傻姑娘,她怎么和這些小姨的前同事們打開話題呢?
絕望中,她甚至找過暗網上的黑客打探風切變項目組的內部消息。但當他們聽說她的目標后,都連連擺手:誰敢去偷窺安全部門做的活兒啊。至于北城島的當地人,岷山公司產業園算是他們的衣食父母之一,面對萬婷的打聽,全都神色微妙地顧左右而言他。
她已經走進了死胡同。
“任先生,我不是什么外國公司派來的探子。”萬婷開口說,語調懇切,“我是來找人的。”
對方一怔。
“找誰?”
“王培合。”萬婷聽到小姨的名字從自己口中念出,居然有幾分陌生。
4
女伴們有時會問她,怎么會看上了阿杰那個黑小子,是不是打算甩了原本的未婚夫。
萬婷笑笑,算作默認。要解釋他們倆并非在交往狀態,要花費更多口舌,招來更多閑話。旁人能看到他們倆經常同進同出。任杰會在下班后開著他那輛二手本田,接上她去沿著北城島長長的海岸線散步。
那天在千海客,他們并未深談。萬婷描述自從三月底,她和小姨失去聯系后,她做出過的努力與嘗試。
“我可以和你交換一些岷山項目內部的消息,要是你手里有關于王培合的。”最終,萬婷提出條件。她的手心里已滿是汗水。
“你所說的東西,我得回去用我的方式驗證一下。”任杰說。
萬婷表示同意。她能看出他有興趣。
當夜凌晨兩點,她被任杰的電話驚醒。
“你說的都是真的。”電話對面的年輕男人嚷道,“見鬼,王培合居然失蹤了。我就說她最近連視頻會都沒露臉。研發那邊氣氛也怪怪的,你還知道些什么——”
萬婷在老舊空調制冷的嗡嗡聲中坐起,用力捏著鼻根,驅散腦中迷霧。
“我們談的是交易。”她說,提醒對方,“你也得告訴我一些有價值的東西。約個時間碰面吧。”
后來每次見面時,任杰都會給她帶飲料。有時是玻璃瓶裝的可樂——他似乎對之有執念,有時是中學生才愛喝的花花綠綠的糖精味兒果茶。
“道具。”任杰看出她臉上一閃而過的嫌棄。
于是萬婷只能接過紙杯,他們和北城島沙灘上的其他一百對年輕情侶一樣,緩緩并肩前行。
“其實我是你小姨的粉絲。”任杰說道,干笑一聲,帶著尷尬。
萬婷腳步一頓。
“你應該也知道,她是本世紀最厲害的深度學習算法領域的專家。”任杰說,夸張地吸了口氣,“或者說,之一吧。前年的圖靈獎沒頒給她,簡直是圖靈獎的恥辱。我從中學起就知道她,我讀過她所有的論文,高中時參加過她的網絡開源項目。我很想為她工作。去年,我甚至一直在刷她所在公司的面試測試題。”
“她是個很不了起的人。”萬婷應道,忍不住一笑。她想起小姨叼著牙刷在客廳里團團轉找手機的樣子——其實手機就在她左手上。果然距離產生美。
“其實我當時進‘黑箭’,就是沖著傳聞她會和‘黑箭’合作開發一個新的計算機視覺系統。”任杰踢開一小塊半埋在沙礫里的浮木,“結果岷山突然冒出來拿到了招標,嗨,他們后頭肯定有關系。這種事也沒辦法。對了,我先得向你澄清一件事。你是王培合的親屬,我不希望你誤會。”
“嗯?”
“我沒打算偷岷山或風切變的任何技術。”他說,“我們公司也沒那個膽子,想去動安全局老大項目成果的歪腦筋。但等風切變上線,岷山肯定吃不下整個蛋糕的。風切變的視覺模型可以擴展出很多商業應用,比如無人駕駛、私人健康管理產品之類的。‘黑箭’一直有這方面的想法,他們只是想盯著岷山的進度,打個提前量。”
萬婷默然點頭。她很想說,她才不在乎這見鬼的項目是否泄露,或最終哪個公司能從風切變身上掙到百億。
“目前風切變是遇到了一點兒麻煩。”任杰繼續說,“研發組那邊在同時跑幾個測試版本,但每個的表現都不盡如人意。按常理,王培合應該負責解決這檔子事,但她被調走盯天網系統那邊盯后臺對接的進度——至少公司官方通告是這么說的。”
“我聽她提過。”萬婷說,想起三月未的那通電話。小姨確實向她抱怨過技術細節,但她只能模糊記得一些碎片,“她說目前版本模型的辯識準確度始終上不去。她想試驗一些新的訓練方法或改進學習算法,但管理層有異議。她想說服他們。”
任杰“哼”了聲,“王培合和洪雁一直不對付。”
看到萬婷茫然的神色,他解釋,“就是面試過我們的那個灰頭發老太婆。她是管預算和風險管控的。風切變的第一個測試版本按計劃得在今年九月上線。她逼得很緊,什么都卡,研發那邊沒人喜歡她。”
就是那位——了。
要是洪雁知道小姨在背后對她的稱呼,一定相當生氣。萬婷吐舌頭。
“把王培合調離那事兒整個就很荒唐,但我當時認為她是被洪雁撬出了研發部發配邊疆而已。她的下屬也都在抱怨,但后臺那塊工作涉密等級非常高,沒人會去主動打聽。”
“你是怎么知道這些的?”萬婷問。
“我在他們的內部論壇里有賬號。”任杰的語氣里透出一絲驕傲。
目前為止,聽上去仍是普通的職場矛盾。但關于小姨在四月與外界斷聯,至少風切變的管理層肯定知道一些事情。那個洪雁。
萬婷停下腳步,“我想去她的辦公室看看——聽上去問題還是出在她手頭的工作。”
任杰咧嘴,“偷偷進去?風切變可是最機密的項目,你知道研發實驗室那邊安保等級有多高么?沒有權限,連個蚊子都飛不進去。”
萬婷側頭看他,“要是我有王培合自己的門禁密碼呢。你能不能負責搞定監控警報系統?只要一小時。”
她將語氣著重落在“自己的”上面。
任杰神色陰晴不定。
萬婷說:“要是這事過去后,我小姨還活著,保證你可以參與她的下一份工作,當她下篇論文的第一作者。”
“你們到底什么關系?”年輕男人直發愣。
“放心,我差不多算是王培合帶大的,我要什么她都會給我的。”萬婷豎起一根手指保證道。
5
“我要是真留下什么案底,我爹媽會把我從家譜中除名的。”任杰說。他站在萬婷身后,不住地將身體重心在左右腳之間挪動,腋下汗濕了一大片。
“你要是真的害怕,可以回去。”萬婷說。
他們站在研發部管理部樓層的門禁前。時值午夜,只有寥寥幾個窗口仍亮著燈。他倆的日常權限可以進入供測試組使用的樓層,任杰聲稱他已經中斷了監控傳送,并用靜止歷史畫面暫時糊弄過安保系統,但也僅此而已。
接下來得指望萬婷。
“她一直會給自己留個后門,她能進的地方,我都能進去。”萬婷說,湊近門禁,讓它掃描自己的虹膜。
“王培合為什么要這么做?”
“方便我給她偷偷帶外賣。”萬婷說,不由得嘴角卷起。小姨還會在自己的辦公室里給她開一臺電腦和游戲賬號,直到媽媽催她回家的電話接二連三打來。
任杰撇撇嘴。
玻璃門悄無聲息地滑開。他倆站在昏暗幽長的走廊前,當慣了守法良民,一時間又有些躊躇。
“她的辦公室在七〇九。”任杰悄聲說。他昨夜總結了內部論壇透露的信息,將研發部辦公室的建筑布局連蒙帶猜摸清楚了,“走不走?”
“走。”
萬婷跟著任杰穿過走廊,從消防步梯爬上七樓。
七〇九門口標志牌上居然還寫著王培合的名字和職位。以及一張字跡張揚的手寫紙條:“敲門不在直接發郵件。不要打電話,不要打電話。”
萬婷一眼認出小姨的字跡,“對,應該就是這里。”
她再次湊近檢驗虹膜,門應聲而開。里面撲出一股子閑置已久的干澀塵土氣息。
任杰一把按住了她的胳膊,“先把窗簾放下。”
萬婷才發現自己下意識想要直接開燈,不由得升起一絲慚愧。兩人放下遮光簾,打開手機電筒,開始巡視。
辦公室收拾得相當整潔。三臺計算機都蓋著防塵罩,甚至連馬克杯都洗干凈了倒扣在茶盤上。沒有用過的紙張,碎紙機槽里干干凈凈。一間辦公樣板房。萬婷緩緩搖頭,此處早已被徹底清理過。看來今夜,除了知道小姨早已不再使用她的辦公室外,他們無法得到更多信息。
任杰不死心,有條不紊地挨個打開抽屜和柜子的門,一面喃喃自語。“都是空的啊。”
“肯定被人清過了。”萬婷苦笑,“我小姨可不是處女座。她常用的辦公室,會和龍卷風襲擊過的垃圾堆一樣。”
“別這么說我的偶像。”任杰開玩笑地抗議道。
萬婷抱起胳膊靠在墻邊,目光落到書柜腳邊緣。那里露出一對小小的彩色半圓形事物的邊緣,一截粉色,一截熒光綠。在室內整體的黑白灰色調中顯出幾分突兀。
她心念一動,彎腰勾手,將之取了出來。
“什么東西?”任杰回頭,“呃——掃地機器人?”
“掃地機器人。”萬婷聳肩,又塞了回去,順手在褲子上蹭掉指尖的灰。
此時,隨著門鎖一聲輕響,有人直接推門而入。
萬婷和任杰頓時像高速公路車燈下的鹿一般僵立當場。
“見鬼,你們是誰?”一個半禿的中年男人皺著臉,嚷嚷道。他右手提著一支細細的羽毛球拍,但看那架勢,他一定自以為手持著狼牙刺鐵棍。
萬婷死盯著他的面孔,她記得他。
“蔣叔。是我,”她輕聲叫道,“我是來找小姨的。”
男人緩緩眨眼,隨后低聲罵了句,問:“婷婷?”
萬婷坦然接受他滿是疑慮的審視。他側過頭,又吐出一句臟話。
“什么也別問。我送你們出去。”他說,臉色愈發陰沉,收起球拍,“你們沒拿什么東西吧?”
“沒有。”萬婷搖頭,“我小姨去哪里了?為什么我們聯系不到她?”
蔣叔是小姨的老朋友了,一個性格溫吞內向的“死宅”。他們合作過很多項目。萬婷小時侯很愛和他下棋,他和別的大人不一樣,從來不故意讓她。當時他的前額還有很多頭發。
“別問了。保密工作,以后你們會知道的。”他悶聲說,“今晚的監控你們兩個小鬼頭是不是動手腳了?趕緊回去,要真給保安撞見了誰也保不住你們。”
“你在說謊。蔣叔,你一說謊就耳朵發紅。小姨說的。”萬婷說,站定在走廊里。
蔣叔攤開手,欲言又止,隨即用球拍喪氣地懟了懟地毯,“婷婷,聽話。我是你小姨的朋友,我不會害你的。你們別自己找麻煩。”
“她還活著么?”萬婷問。
這句話落在空氣中,像一塊石頭。
蔣叔轉開眼睛,“你瞎說什么。”
萬婷哭起來。
6
最終,蔣叔也沒說出什么有用的東西來。萬婷認為自己那天夜里掉的眼淚并沒值回票價。
蔣叔像送瘟神一樣將兩人趕出了研發中心,說要在一周內看到他們自動離職,否則他會通知公司保安部。
萬婷決定賴著。她有把握,果然,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他們并沒被無故辭退。那天晚上,蔣叔發現小姨辦公室的異樣動靜,沒直接通知保安,而是親自提著羽毛球拍來探路,已經說明了很多事。
他們都內心有愧。
然而知道了這些,也并無用處。時間繼續一天天過去,萬婷下班后窩在廉價青年公寓的小化妝桌前,已經啃完了人工智能原理網絡入門課的三分之二。缺少數學和計算機基礎,她學得云里霧里,還搭上了酸疼的頸椎,但她不想正兒八經去添置一張好椅子,因為那似乎暗示著她要更長久地在北城島待下去。
她不想帶著謎團走,又不知道自己還有什么可做的。
小姨很可能已經死了。從蔣叔的反應中她能清晰地看到這點。那天夜里,她把任杰帶回了自己的公寓。他被舉報和拘留的可能性嚇壞了,而她需要暫時忘掉剛剛知道的消息。其后的幾天里,這個毛頭小子似乎自認為是她的男朋友。發現萬婷沒這個意思后,他尷尬地消失了幾天,隨后繼續試圖約她出去。
萬婷有時會答應。
九月,風切變第一版如期上線。
萬婷和任杰同時進入測試組,他們的辦公區域離研發中心更近了,進進出出不時會遇到蔣叔,互相目不斜視裝成不認識的樣子。萬婷也偶爾會看到洪雁。她滿頭灰發中銀絲似乎更多了,端著咖啡紙杯步履匆匆,來找測試組的組長。
他們爭論的聲音會從辦公室隔間傳到走廊上。
而無論項目內部的齒輪轉動得多么艱澀,風切變上線后戰績不俗。它找到了那些荒山里失蹤多年的登山客,飛機失事后散落在森林里的殘骸,被遺棄在無人小巷里的兇案受害者。它飛速檢查像素低得可憐的監探鏡頭,所吐出的“有嫌疑”圖片,萬婷經常都辯識不出畫面中是否有人類尸體。但它能認得。神奇的人工智能。
一時間,在新聞報紙上,岷山團隊成了真正的英雄。但同時麻煩也接踵而至,除了收到死者家屬送來的感謝信和錦旗外,一些行蹤奇怪的人開始在附近徘徊。岷山隨之加強了安保等級,并對所有員工再次進行安全培訓。
萬婷被任杰的一個電話叫醒時,她正夢到自己三四歲時,小姨帶著一堆掃地機器人來她家。
那些圓盤狀的、被涂成彩虹色系的小東西嘟嘟叫著滿客廳轉悠。
這都是什么鬼玩意兒,媽媽抱怨道。
你不是抱怨婷婷話太多狗都嫌么,小姨笑,讓它們陪她聊。萬婷在夢中聽到了她們的對話,同時,她看到幼年時的自己抓住了一個粉色的圓盤機器人,毫不客氣地咬了它一口。
“不是讓你吃的。”小姨用袖子擦掉機器人外殼上的口水,示范道,“讓婷婷給你講個關于大卡車的故事。”
“大卡車,一輛大卡車來了。”萬婷叫道,“數一數有幾輛大卡車!”
媽媽大笑著抬手捂住臉,“她要再給我數一遍卡車我要瘋了。”
“讓婷婷數給小貝塔聽。”小姨得意洋洋,“綠色的叫貝塔。粉色的叫阿爾法。隨便你們叫它們什么,反正招招手都會過來的。”
后來那些掃地機器人都去哪里了?電池耗盡后在家具底下落灰?媽媽和小姨是什么時候開始疏遠的?它們為什么突然發出和手機來電一樣的鈴聲?
“明天老地方見。”任杰說,難掩語調中的興奮感。“我突然有個想法,關于風切變和你小姨的。你一定得聽聽。”
7
夏日將逝,海邊游人漸稀。他們坐在碼頭邊的長椅上,用一袋面包條喂海鷗。
“我能說得直白些嗎?”任杰說,“這會構成我們接下去討論問題的基礎。”
“說吧。”萬婷說,拂掉膝頭的面包屑。
“要是我們假設王培合已經死了。抱歉。”任杰干咳一聲,“就是個假設。她三月底還和你聯系過,隨后失聯。那么她遇害的時間很可能就在那幾天。”
“我也是這么認為的。”萬婷說。
任杰側頭看她,似乎驚異于她的冷靜。他又頓了幾秒,“風切變現在除了連進實時監控的海量數據庫,還在跑歷年的影像資料庫。然后,岷山附近的監控布控等級——”
他加重了語氣,“非常、非常高,一個蚊子也跑不出去。”
萬婷瞬間理解了他的意思。恍然間,她反而驚異于他們居然現在才想到這點。
“理論上,風切變看到過我小姨的尸體。甚至是遇害現場。”萬婷慢慢說,“哪怕他們在監控死角干的,運送尸體的過程也不可能全程躲過任何攝像頭。”
“風切變現在的測試范圍只限于北城島。初步效果很厲害,岷山拿到了特批算力。上周,它已經跑完了今年的所有監控錄像,沒報告王培合的案例。肯定有人篩檢了風切變的輸出結果,把這條刪掉了。”任杰說,用力一揮手,幾只靠得太近的白色海鳥被他的動作驚飛,“這是真正的證據。可以說是鐵證。我們只要弄到——”
此時,一陣嗡嗡聲從任杰的口袋里傳出,他掏出手機一看,眉毛差點兒躥入發際線。
“怎么了?”萬婷問。
“是洪雁。”任杰用氣聲說,似乎電話那頭的灰發主管現在就能聽到他的聲音,“我知道她的手機號。見鬼,但她怎么會有我的電話,哦,人事那邊有,她打電話給我干嗎?”
“我來接?”萬婷提議。
“不用。”任杰吸了口氣,接電話。他開了免提。
“任杰?你叫任杰對吧。”洪雁的聲音從話筒中炸出,又急又尖,“你是不是在漁人碼頭?”
“呃,對。”
“你他媽的會游泳嗎,去燒烤店,叫什么來著,千海客,對面那段海灘,跑起來!現在就跑!”洪雁已然在嘶聲尖叫,“有個小孩要溺水了,紅色泳褲的,快去!”
任杰傻愣愣地直眨眼,萬婷猛地推搡他的肩膀,“先聽她的。”
“哦。”
兩人撒腿就跑。任杰跳下沙灘,直接甩掉了拖鞋,光腳朝千海客那邊狂奔而去。萬婷勉力跟著跑了一段,已經喘到脫力胸口火燒火燎。她只得扶著膝蓋停下,先等眼前的金星散去。
待她繼續走一段跑一段趕到,發現事情已經結束。
一小堆游人正扎堆擠成一團,圍觀一個穿紅色泳褲的七八歲白胖男孩被父親教訓。男孩嘴角向兩邊撇開,哭得聲嘶力竭。他的父親臉色慘白,舉手給兒子的屁股留下兩道紅印后,轉而向任杰連連道謝。
任杰干笑著撓頭。
萬婷湊近,從圍觀者的議論中弄明白了剛才的場景。紅泳褲男孩趁父親走開買飲料,偷偷抱著浮板一直劃到了防鯊網處,然后無意中放手松開了浮板。孩子拉著網繩尖叫起來,但眼下已是傍晚時分,附近并無其他游客。若不是任杰及時游過去將他拎回來,估計今天就交待在這塊了。
“你手機沒事吧?衣服?還有什么損失,我們要賠給你。”男孩的父親說,嘴唇仍在發顫。
“不用不用,三防的。”任杰說,還掏出手機劃亮了給對方展示。
圍觀者們起哄吹口哨:“問問單位,給這小伙子送個表揚信!”“還是來點實惠的吧,發個紅包。”
任杰顯然對一下子成為人群矚目的焦點感到有些尷尬,他邊搖頭邊往后撤,“哥們,也別再打他了,跟小孩兒好好說,注意安全。”
然后轉頭加速小跑,一溜煙兒消失了。
二十分鐘后,萬婷重新找到他時,任杰已經用一套在路邊攤現買的鸚鵡椰樹圖案短衫短褲換掉了濕衣服。他坐在馬路牙子上,開一瓶碘酒往腳底的傷口上倒,嘴里嘶嘶作聲。
“洪雁剛才又打電話來了。”他說,“我告訴她,孩子救下來了。我問她怎么知道的,她承認和風切變有關系。電話里不好說,不過她答應咱們,可以一起坐下來談談。”
“謝謝。”萬婷說。
“謝什么。又不是你的小孩。”任杰哼了聲。
萬婷忍不住笑著抬手蓋住眼睛。她也不知道自己笑什么。
“約在明天晚上,我們可以直接去她的辦公室找她。對,是我們。她知道你,面試時她就認出你來了。王培合的辦公桌上以前有你們的合影照片。”任杰將空了的碘酒瓶子擲進綠化帶里,“她說她知道你是王培合的女兒。”
他頓了頓,用難以置信的口吻重復道,“女兒?”
8
很普通的故事。
二十多年前,有一對年輕富有的醫生夫婦,想要孩子卻一直無法如愿。要是在福利院的收養名單上排隊,他們起碼得等上十年才有機會收養一個孩子。
正巧,有一個才華橫溢的計算機系女研究生,在一次不算太嚴肅的約會后意外懷孕了。但她的人生規劃中不包括撫育一個孩子,從來沒有——不如這個孩子生下來,送給她最好的朋友?兩全齊美。
孩子會有一對靠譜的爸爸媽媽,外加一個很厲害的小姨。比普通家庭多一份愛,和童話一樣美好。至少當初所有人都是這么想的。
“這個孩子就是我。很普通的故事。”萬婷說。
“得了吧。要是真沒什么了不起的,你會一開始就告訴我。”任杰說,“我覺得你不信任我。一開始也就算了。后來——”
他搖頭。
萬婷無言以對。他們站在她的公寓樓下。
“我明天還是會陪你去見洪雁,我對王培合身上發生了什么事還挺好奇的。”他說,抬手揉揉鼻子,“明天下班我會來找你。”
他拖著步子一瘸一拐走開了,可笑的鸚鵡襯衫。萬婷明白有什么東西在他們之間消失了。她深長地嘆了口氣,她確實從來沒喜歡過他。
次日,萬婷在工位上心神不寧。終于熬到下班,同事們陸續離開,她看到任杰在樓下等她。
“話說,你和王培合倒是一點兒都不像。”他像是已經調整好了心情,笑道。
“是啊。”萬婷也笑,“我沒遺傳到她的天才或個性。我是個普通人。”
“我不是那個意思。”任杰說,“她真的和那些媒體報道里寫的那樣——”
他做了個手勢。
“基本屬實。直白點兒說,她是個風風火火的混蛋。”萬婷說,“要是你真在她手下工作,不會多喜歡她的。”
“呃,果然還是得和偶像保持點距離。”任杰笑,他走起路來仍有輕微的跛行。
倆人上樓進研發中心,洪雁幫他們開過權限,一路暢通無阻。
八〇六室,有她的工牌卡。門是虛掩的,任杰輕輕敲門。
“進來吧。”
屋里除了洪雁,還有老蔣,和有幾分面熟的一男一女,都穿著帶研發部Logo的工裝襯衫。四人圍坐在屋角的沙發上,留下的兩個空位顯然是留給萬婷和任杰的。
“坐。”洪雁招呼道,起身給他們拿了罐裝咖啡。
萬婷擺手謝絕,她覺得自己落座的動作僵硬得像年久失修的機器人。
“我們今天為王培合的事情坐在這里。”洪雁說,“我來替大家互相介紹一下。老蔣,你們已經認識了。這兩位也是風切變beta版研發組的成員。萬婷,王培合的女兒。這位年輕人?我知道你在測試部做事。”
“也算萬婷的朋友吧。”任杰聳肩。
“你也同時替‘黑箭’工作。”洪雁說,語氣里也沒責難的意思。
任杰臉色一沉,“算是吧。但不是我坐在這里的原因。”
“你昨天冒了很大風險幫了我們。”洪雁無奈一笑,“你確實有資格,一起聽聽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首先,告訴我。”萬婷說,死盯著對方的面孔,“王培合還活著么?”
他們都下意識轉開視線。萬婷心下一沉。
洪雁深吸一口氣,手指緊握又松開,“關于王培合的死,是個不幸的意外。我們都不愿意看到這件事的發生。但出于一些原因,只能選擇暫時對外保密。”
萬婷張開嘴,想說些什么,又哽住了。她從理智上早就預感到了事實,但當這些詞語硬生生砸到面前,她仍感到室內的空氣在一瞬間被抽干了。
“萬婷,你是王培合唯一的親屬。她的遺囑保管在我這里。最遲一年后,她的死亡會得到法律意義上的認證。我建議你和父母商量一下,找個職業律師來處理,那是很大的一筆遺產——”
“我不是來聽這些的。”萬婷說,她能聽到自己的聲音變得單薄尖銳。她不想在陌生人面前失態,但她控制不住,“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洪雁眼神轉開,嘆了口氣,最終說:“是風切變,它出問題了。”
9
“風切變項目的初衷很單純,安全部門想要一個能實時檢查監控畫面的人工智能,在非醫療場所辯識出人類尸體時,第一時間自動報警。要是應用落地順利,還打算擴展到監控廣義的暴力或非法行為。”洪雁慢慢說,像在做一場不帶感情的項目匯報的開場,在那一瞬間萬婷真切地恨她,“由于它的保密工作性質,我們不能直接拿世面上通用的那些大模型來用,它會是一個完全由我們岷山項目組訓練出來的微型人工智能神經網。”
被血腥暴力圖片喂大的風切變,變成了一個嗜血殺人AI,對么?萬婷半是認真半是嘲諷地想,多么惡俗的老科幻片情節。
“類似的人工智能圖片識別成功案例已經有很多,我們原以為不會遇到太大的困難。結果項目推進得并不順利。培合是不是和你抱怨過,今年三月份前,它的辯識準確率陷入了瓶頸期。”洪雁浮起苦笑。
“你監聽她的電話?”萬婷皺起臉。
“當然沒有。她一直習慣在茶水間給你打電話。我辦公室就在隔壁。這破樓的隔音效果很一般。我知道她罵我婊子。”她自嘲搖頭,“是的。當時我們遇到了麻煩。光憑借單獨的圖像,很難辨識出畫面中的人物是否還活著。這和辨識出畫面中是否存在一只貓、一只狗、一張人臉不同。人類也是通過對畫面中各種元素的綜合推論才能做出比較準確的判斷。我那時的主張是,就讓風切變對圖像數據做初步篩選,然后靠人工后臺再決定是否需要警方介入。這樣不會拖慢上線進度,安全局那邊對這個方案也沒什么異議。但培合堅持想用另一種思路試試。我們當時吵得很兇。”
“你為什么不支持她試試呢?”萬婷問,“那時是四月份,明明還有時間。”
“技術宅們都這樣的,他們的完美作品可以掐著死線交上來。他們從不關心實際事務要花費多少時間成本。”洪雁說,“我也習慣了和他們談判。最后我同意,培合可以抽一個小組去嘗試她的新方案。她打算給風切變喂一些簡單的因果邏輯鏈。”
“邏輯?”任杰傾身向前,表情露出真實的興趣。
“一些常見的導致意外死亡的原因。比如,車輛撞擊,在惡劣的天氣下在野外獨行,救護車的搶救畫面,人與人之間的暴力行為。”洪雁說,“要是前后有相關畫面元素,將會對判定進行加權。她的小組很快調試出了風切變的一個分支版本,我們按習慣叫它beta版。”
“效果怎么樣?”任杰追問。
不會很好的。萬婷猜測。目前的人工智能神經網絡并不能理解真正意義上的因果,它們只是看上去有——這知識來自于她所看的網課。
“好到令人無法拒絕。”老蔣出聲插言道,聲音苦澀。另兩個研發組成員也苦笑點頭。
“那問題出在哪里呢?”萬婷意外,內心已經隱隱有預感。她想起死里逃生的紅色沙灘褲男孩。
“研發部對它內測時,發現它不僅能高效辨識死者,還開始主動預判。”洪雁的聲音帶著自嘲苦笑,“聽上去是好事,對不對。它可以提醒我們去救人。”
“你讓我們去撈的那個小孩,就是風切變通報的?”任杰的語氣帶著幾分敬畏。
“是的。從內測到正式上線至今,它已經在類似的情況下避免了十六個人的死亡。”洪雁說,“有些情況它提前數分鐘預報了,但我們來不及干涉,比如一些交通事故。國安那邊已經在討論將它直接連入自動駕駛系統的可能性。”
“那問題出在哪里呢?”萬婷重復道。
“培合要求銷毀這個beta版。”洪雁說,垂下眼睛,“她非常堅決。她聲稱beta版所展示出來的邏輯性只是一種幻覺,早晚會出事的。人命關天,她不同意將它交出去。”
“作為同行,我倒是傾向于同意她的看法。”任杰說。
“她想說服我們。她給beta版喂食了一些比較微妙的決策案例。比如:火車軌道選擇,沉船該先扔胖子還是老人。結果確實不太樂觀。”洪雁皺起嘴唇,“它做出的選擇大部分很荒誕。”
“風切變不可能有道德考量那種高級玩意兒。”任杰說,他舉起尾指掐著指尖,“它是個微型神經網,拿通俗點兒話說,它的腦仁就這么丁點兒大。另外,我不信王培合只靠理論實驗就說服了你們。出過事吧?你們捂下來了?”
洪雁臉色微變,沒否認。
她頓了頓,繼續說,“項目的進度是公開的,包括beta版。上面要求我們完善它,他們認為這只是個小小的bug。他們已經雇傭了頂尖的團隊,一定可以在死線前修復它,至少讓它可以安全使用。”洪雁閉上眼睛,“王培合認為她能用某種方法禁掉beta版的預判能力。我不是做技術的,我不理解她為什么要這么做,說實話我也不理解在座的各位居然跟著她胡鬧——她的這次嘗試把自己的命送掉了。”
“她做了什么?”任杰問,同時瞥了眼萬婷。他似乎想把手放到她的手背上,又縮了回去。
“在理論上,王培合的想法——”坐在沙發最外側的女技術員弱弱開口。她的狼尾發型挑染成顯眼的綠色。小姨也染過這樣的頭發。
“閉嘴。”洪雁搖頭,轉向萬婷,“我不是在推卸責任。要是我事先知道,不會讓她這么干的,或者說,至少會多帶一些人做安保。”
“你就說吧,我小姨做了什么。”萬婷說,語氣平靜。
“王培合私下帶著beta項目小組的四人,租了兩艘船去公海。她讓他們架著手機攝像頭,同時向那個專供測試的beta版本用極大的權重輸入信息。按照她的劇本,其中一艘船將會由于燃料不足停滯于海面,在風切變的提醒下,由岷山測試中心通知另一艘船去救援。王培合會扮演提著燃料跳過船舷的角色。她會意外跌入海中,假裝溺水身亡。培合應該是想用這個案例,讓風切變建立預測和干涉反而會引起死亡的認識。按原計劃,她會在水下潛很長時間,在船底有備好的氧氣瓶,她有潛水執照。本來不該有事的。”
洪雁停下,顫抖著呼出一口氣,“結果她沒浮上來。最后是老蔣看到附近海水里有紅色,再下去才發現她出事了。她在取氧氣瓶時,一段纜繩纏住了她的腳,在掙扎中被船體支出的金屬板材劃破了頸部動脈。她可能在數分鐘內就已經死了。”
“你沒事吧?”任杰輕聲問。
萬婷知道自己肯定臉色慘白。事實上她已經快要吐了。
“沒關系。”萬婷說,“請繼續說。你們怎么處理她的尸體的?”
“我沒能抓住她。很抱歉。”老蔣輕聲說。他的語氣聽上去也快要哭了,“他們倆都不會游泳,也嚇壞了。我們沒辦法——”
洪雁說,“她帶著氧氣瓶。那片海域很深,洋流很復雜——”
“操你媽。”萬婷終于哭了起來。
在場的人都陷入一陣死寂。最終還是任杰拿著紙巾盒,小心地碰碰她的肩。
“所以,那個什么見鬼的beta版,修好了嗎?”萬婷強行止住抽泣,沖洪雁喊道。
“真的很抱歉——”另一個男技術員用幾近不可聞的聲音開口。
“我是在問,他媽的修好了嗎?”
“那天項目帶去測試的版本,徹底死機了。”洪雁說,“所有的風切變,無論是哪個版本,只要輸入王培合的死亡現場相關的照片,都會死機。我不知道其中的原理是什么。沒人知道。她只加重了那天帶去現場的測試版的輸入權重。”
“你們還拿她的死亡照片做各種測試?”萬婷一時間難以置信。
“否則她就真的白死了。”
萬婷重重鼓掌,“很好。為科學獻身。”
“等整件事結束后,我們這幾個在場的知情人都會去自首。”洪雁說,“我們不會要求你原諒我們——”
“那你們現在還在等什么?”
“現在上線的,還是原始的beta。它神奇的預告天賦,或說bug,依然在。昨天它提醒我們去救那個男孩,但同時也做出了兩個虛假預告。說實話真有點兒令人毛骨悚然。”洪雁說,抬手捏捏鼻根,灰色的劉海下額頭細紋涌起,像一瞬間老了十歲,“我們幾個在私下整理培合的筆記,想在風切變注定要闖禍前搞定它。她的思路是對的,那個劇本確實有作用。但不是最終正確答案。”
萬婷吐出一口氣,重重倒在椅背上。她甚至不知道還能沖誰尖叫。
“死機。”任杰突然輕聲重復,“死機。這聽上去甚至有點兒像人類的情緒反應。它不能接受害死了自己的創造者。”
“你剛才還在說它的大腦只有黃豆大。”萬婷說,余怒未消。
“你們是用什么原始語料集喂的風切變?我是說,除了十億張死人圖片?”任杰轉向洪雁。
“是培合自己帶來的一個語言素材包。她說不會有版權問題的。”一旁的女技術員說,“我幫她整理過,像是一個三四歲小孩語言爆發期的——”
粉色的掃地機器人。綠色的掃地機器人。某些東西連上了。拼圖歸位。
“確實不會有版權問題。”萬婷說,“那是我。”
其余五人緩緩地看向她。
10
風切變沒有邏輯,不解因果。
但它的行為像個小孩,它的所謂“快樂”來自于人類使用者的認同。測試組重試beta版本的預測功能,他們害怕,但他們仍想要。
風切變能看出他們的真實渴望。
王培合在她的筆記中寫道,這類似于原始的生物情緒。可以嘗試用一個強烈的情緒事件禁止它的預測行為。
一條心理學書籍中關于四歲兒童對親子分離的恐懼感的摘記。
也許風險很高,她在實驗臨近的某天寫道,字跡顫抖,風切變吐出了我尸體的照片。看上去頭都要被削下來了,真他媽的慘。
但仍值得試試。
萬婷的目光落到電子筆記邊的時間標記,正是三月未突然給她打電話的那天傍晚。
現在,小姨死了。萬婷是原始數據集,她擁有同樣驚人的權重。老蔣他們和任杰都無法解釋這是什么原理,任杰最后雙手一攤:也正常,神經網就是個他媽的神秘黑盒。
但萬婷明白一件事:她可以嘗試把小姨未完成的工作做完。
11
按照天氣預報,這是北城島今年夏天最后一個氣溫超過二十五度的周末。
沙灘游人如織,入夜后一場露天脫口秀將在千海客對面的廣場上舉行。人聲鼎沸,熱鬧無比。
在不遠處的碼頭上,萬婷正手腳并用爬上汽艇,任杰拉了她一把。老蔣抽動船尾的引擎索,慢慢朝公海駛去。另一艘船正載著研發組的幾個工作人員及攝像裝備,在指定坐標等他們。
“你的游泳水平到底怎么樣?”任杰又問了一次,語調中充滿懷疑和擔心,“別逞強。”
“我以前是校游泳隊的。有二級運動員證。”萬婷說,抱臂站在船頭。
任杰比了個OK的手勢,沒再多說什么,走開了。
沉入海水時,她睜著眼睛。
她想起多年前問過小姨,為什么不想當她的媽媽。我這么可愛,你把我送人不后悔嗎?想起她的媽媽開玩笑說,你們關系這么好,索性把你還給小姨算了。小姨說我不合適當媽媽,你要是被我養大,不會這么可愛的。
這些話她們都是笑著說的。
想起很久以前,她不忌諱提到小姨和她的血緣關系,但人們總會隨后評價道,你們真是一點兒也不像。最后她想起少年時讀到過一篇關于小姨的報道。小姨說每個她訓練過的人工智能,都像她的孩子。她如數家珍說出它們的昵稱。
再后來,她進入青春期,總借著賴在小姨身邊,以逃避和性格嚴謹的媽媽之間的沖突。她那時荒唐地覺得自己由于不夠聰明被小姨拒絕,又由于過于散漫而不被媽媽認同。
在看似平靜無波的日常下,風切變,暗流突然洶涌,毀壞發生。媽媽和小姨大吵一場,她沒在場,但心知肚明。
后來她倆仍關系親密友好,相處得如同一對永遠同齡的酷朋友。但她清楚,小姨也清楚,一切都不一樣了。
不知過了多久,萬婷聽到計時器的蜂鳴。隨即她被任杰和老蔣拉上船,裹上毛巾。
船上的通話器傳來洪雁的聲音,說圖像數據輸入完畢。風切變暫時還沒死機,宣布成功為時過早,但看上去有幾分希望。
“給我手機。”萬婷說。她擦干手上的海水,點開通訊錄,將一個電話號碼從黑名單中放了出來。
自從她來北城島后,這個電話總是催她回家。
“你就不擔心小姨嗎?她到底也是你的好朋友。”
“比起培合,我更擔心你。”
某天萬婷一時情緒失控,將對方拉黑了。
“媽媽,我明天就回去了。”她說,聲音很冷靜,“小姨的事情,等我回來跟你慢慢講。”
尾聲
結果萬婷次日沒走成。
她又花了一天,在老蔣家整理小姨遺留下的東西。衣服,日用品。筆記本電腦之類的工作相關物件,已經交給了洪雁。
原來小姨提到過的,那個很不錯的現男朋友,就是老蔣。萬婷知道這事后,第一次認真地審視他,發現除了缺少點兒前額頭發,他也是個長得很周正的男人。
品味不錯,小姨。
最后,老蔣把紙箱扛上任杰那輛破東風的后備廂,“婷婷,回家去吧。別再怪你小姨了,她真的一直很記掛你。她是不適合當媽媽,但她是個好人。”
“我已經不怪她了。”
萬婷說。
任杰開車送她去機場的一路上,萬婷都在哭。年輕男人罕見地識趣,沒有多余地安慰她。
確實,王培合你不適合當媽媽,她在腦中大聲說道。瞧瞧你干的那些事,用自己的小孩當素材去訓練搜尋尸體用的AI,再企圖用親媽死掉的畫面去修這個AI的bug。知道自己實驗中可能會死,還是跳下了海。你是個很瘋的反社會屬性科學家。
你把我送給媽媽,只當我的小姨,是對的。
這樣我失去你時,才不會太難過。
“我就說一句,我車上就一盒紙巾。”任杰終于小聲說。
萬婷掩住眼睛,還是笑了。
送她進站安檢時,任杰做了個手勢:“還有機會再見么?”
萬婷愣了愣,臉色也明亮了些許,“可能吧。”
他們揮手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