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的冬,我到了東北的錦州去,在火車站的邊上見了一窩四只的小狗在爭吃一碗冰碴粥。
主人喚:“兩百塊錢一只要不要?”
我攔腰砍斷道:“一百塊錢還差不多。”
東北主人豪爽著:“賣給你!”
于是不能不買了。
買了四只回到北京后,三只送朋友,一只自家養。那時候我兒子年齡比狗大幾歲,看的童話書中有個人物叫蛤蜊,我們就給這串種的京巴也叫哈利了。
哈利憨笨、可愛又自負,享受青春、美好如每月依時領取它的工資樣。可它不知道時間是流動的,銀行也是會虧空倒閉的,到了十歲后,上樓竟開始氣喘吁吁著,中途要停下休息一番了。再后來,它竟老人樣懶得活動了,倚老賣老著,每天把坐吃山空的生命開設棺材鋪樣擺在沙發上。為了拯救它的衰老癥,我們又從天津三千元買了一只棕黃色的泰迪狗,起名免韋叫小寶。這一老和一少、一黃和一白,從此開始了內斗而外犯的新征程,在家里彼此爭食、爭水、爭寵愛,盡管老大多是讓小的,但打到彼此翻臉也是常有的。而到了樓下小區里,它們又精誠合作、團結一致,見了任何人和任何狗,都要共同吠叫、一哄而上,仿佛整個天下都歸它們統治著,即便是愷撒或者希特勒,也都不在話下必要征服之。而最初被它們征服的,是院里的一只黑色哈士奇。哈士奇體態魁偉,溫順善良,獨自的體重相當于六只哈利或七到八只小寶樣。哈士奇見了它們總是沉默著繞到路邊去,這讓它倆堅信了“團結就是力量”的那句話。堅信了在共同的吠聲中,揭竿而起能把任何的槍林彈雨打下去。于是每天傍晚遛狗時,它們最威武的時候是在路口碰到那只哈士奇。碰不到就像一場兵力雄厚的伏擊卻沒有見到敵人樣,因此失落地到回到家里它們臉上會有種憂愁感,仿佛從遠方孑然歸來的鄉愁樣。有一天,我妻子在落日中帶著他倆又到了那個路口上,因為沒有碰到那只哈士奇,它倆竟站在那兒不走了,即使妻子把它倆趕離那地方,它們也還要返身回到那兒去等人家。就這樣折返了兩次后,也竟果然等到了。看見哈士奇,它們共同狂吠著朝向人家沖過去,一前一后把人家夾在路中間,像切斷了敵人的進路和退路樣。然這次哈士奇沒有朝著路邊躲。哈士奇只是望著它倆怔了怔,等前邊的哈利沖到面前時,一口咬在哈利的脖子上,在空中甩幾下,仿佛一只豹子在斗耍一只兔子樣。
哈利的哭喚成了蒼白色。
小寶撒腿就往家里跑去了。
一場意外直到哈士奇的主人跑過來,抓了它的脖鏈朝后拉,哈利才從人家的口中逃出來。小區里漫滿了血流不止的汩汩聲。回家的路上都是殷紅的滴落和氣味。妻子抱著老驥伏櫪的狗,說它在她懷里抖得讓她走不穩路。到家后把它放下來,我們看見它的身子搖擺得像臺風中的一棵f5fb24259861a41006c97d90d03210f692be2ebb5540b600ad694165f7daedf4樹。在它脖子的正上方,活生生被掀起了一塊肉,那兒每一根的毛發都被卷在血跡里。哈士奇的主人過來道歉說,實在對不起,路上和人聊天把狗繩松開了,導致的血戰她家有責任。兩家人的謙讓和兩家的狗怨正相反,但份額、體諒都足夠足夠多。彼此忙著去找碘酒,忙著給寵物醫院打電話。醫院說倘是傷的不重最好別包扎,只涂碘酒止血或讓狗自己去舔自己的傷口就行了。說狗的唾液中,有種殺菌酶,有時比人為的治療效果還要好。我們說問題是狗傷在它的脖背上,它自己舔不到它的傷口處。醫院讓將狗抱到他們那兒去,然后大家一回身,發現小寶不知從哪出來了,它正在門口替哈利舔著血傷處,動作緩慢而溫順,一下一下先用舌尖舔,再用半截舌頭舔,最后用整條舌頭舔。而臥在門口的老哈利,也不再那么顫抖哆嗦了。它半閉著眼,把頭抬起來,將脖子伸到小寶的舌頭下,像把哀傷和悲涼交給了醫院的醫生樣。
我們一日四、五次地給哈利涂碘酒。
小寶一日十四、五次地去替它舔傷口。
半月后,哈利的傷好了,它們又結伴出行、結伴回家了。然在這次戰災后,它們出行不再像愷撒那樣以為天下就是它們的天下了,也不再像希特勒那樣四面出擊了。再在路口見了那只哈士奇,它們像彬彬有禮的路人樣,彼此望望對方都躲到路邊上,沉默成了它們中間的壁壘和通道。從此哈利和小寶,也仿佛成為難兄難弟了,彼此不再爭食、爭水、爭寵了,謙讓、溫和在它們中間如種了芝麻結出了一地西瓜般。我想在這次戰災里,它們一定是領悟了生死、征戰和血流奧秘的,就像領悟了雞蛋離開雞窩的命運和再次被放回雞窩的那種孵生樣。
后來哈利活至十七歲,生命的河流最終枯干成為土地間的塵埃了。
再后來,小寶的孤獨就像那茫茫的土地上空無一物樣。
選自微信公眾號“瑣碎年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