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消失的半島書店

2024-08-07 00:00:00蕭相風
黃河 2024年3期

1.外來之家

老劉的外來之家舊書店就像他兩眉之間那顆痣一樣堅挺,在蛇口南水村70號盤桓了十年之久。從南水村到水灣頭,再從蛇口新街到南水村,其間老劉擺了四年地攤,開了十六年門店。

“有人每過一段時間就進來看看,看看我是否還在這里撐著,看看店子還在不在。有的人見門庭冷落,認為我是失敗了。我就說,你覺得一個人把生意規模翻了一百倍以上算失敗嗎?”經營舊書二十年的老劉最初從兩三百本起家,如今在蛇口門店和坂田倉庫擁書八萬。在他的湖南邵陽老家還存有10噸從深圳運回去的舊書。

白天他在店里打理書籍、受理網上訂單,晚上他一人睡在格子間里的一把躺椅上,與兩萬冊舊書為伴。外來之家舊書店二十年來累計交易舊書達30萬冊,已成了全國書友心中的一個牽掛。每月偶有兩三個來自全國各地的書友出差到深圳順路過來看看。老劉很自豪,自己的書店在導航地圖上站住了腳,成為其中的一個地標。

在蛇口新街和公園南路交匯處,這家號稱深圳最大最早的二手書店藏身在南水村西北角落里。卷簾門上被人貼滿了牛皮癬廣告,還被黑漆噴滿了一排排電話號碼。書店和老劉一樣樸素,除了墻壁敷上了兩三張A3尺寸載有書店報道的報紙復印樣張,店內沒有任何文藝裝飾。舊書架摞了兩萬冊舊書,天花板吊著三只哼唱的風扇,地上兩臺落地扇積滿灰塵,店內漫著舊書卷的氣息。一層鋪面和二層閣樓共一百平方的空間被舊書堆得滿滿當當———看得出人手緊缺的艱難。老劉靠在電腦桌上,偶爾習慣性閉目說話,好像連熬了幾個夜班,神情有些疲憊。

“租金翻了近一倍,人工費也漲了三分之一,書價又下來了,你可以想象這個空間有多大。”原來淘寶網一年能做十多萬的營業額,現在基本上沒什么收入了。原來開了三家分店,雇員最多時達到了四人。一個店里同時有 50個讀者翻書,日收600多元。而今生意日見蕭條,半天也難見三四人進店。49歲的老劉辭掉了所有雇員,一人兩頭奔走,同時打理門店、倉庫,還要負責一個微信公號和三個網店。

老劉的同學老謝在南油開了一家“淘書樂”舊書店,月租從2500元漲到5600元。老劉這里也從3500塊漲到了近5000塊。他把門店分割出8平方米租給了賣體彩的小店。本人也不再租房,住進了店里一個六平方的小房間。一個月前,我進了他的“閨房”,看到一張簡陋的木板床。一年前這里擺了一張雙層鐵床,消防檢查說不能住人。老劉撤掉了鐵架床,在地上墊幾箱舊書,鋪上一塊木板當床。消防再來檢查,老劉又撤掉木板,在狹小的空間里擺了一張躺椅,躺椅上墊了兩只白色布枕頭。他就在躺椅上裹著被單過夜。“我在坂田倉庫里也擺了一張躺椅當床,照樣睡得香甜坦然,并沒有什么落魄的感覺。相反的,我要臥薪嘗膽,以此來砥礪自己。”有個顧客跟他的老板說起此事,那位老板親自跑到店里來考證真偽。老劉后來在QQ里給我回復,在這位老板前面加了一個“身家上億”的定語。

這里房租雖然實惠,但是偏離主街,正對著一家酒吧的后門。巷子里偶爾有兩三人路過。“好多人住了幾年,都不知道這里有個舊書店。”老劉全名劉金龍,1968年生于湖南省洞口縣高沙鎮的一個鄉村,在家行末。這個小鎮生產一種曾經名滿三湘的洞口火柴。洞口火柴曾是我童年美妙的回憶。老劉復讀了兩次高三,落榜后跟著老同學走鄉串村收鴨毛,又燒過一年磚窯。1994年春天,他來到深圳。通過二姐夫介紹,在龍崗的建筑工地當了一名小工,給鋼筋架編扎鋼絲。初來乍到時不知道公分就是厘米,他鬧了不少笑話,手腳慢,鋼筋架扎得歪歪斜斜,汕頭老板朝他屁股一踹:“媽的,卷鋪蓋滾回老家去!”有0318d5bee4a3c53f8aee5ec72af28a3f一次鐵釘扎穿了他的腳板,工友告訴他止血的最好方法:用手使勁捂住。血剛止了,老板就催他干活。后來查暫住證他們被抓了進去,包工頭拿錢贖人,每人三百塊,從每個人的工錢里扣。七個月后他攢了七百塊,進了一家紙品廠。婚后他又轉到一個碼頭做了近兩年的保安。這個碼頭走私成風,他離開碼頭到了八卦嶺順風紙品廠打雜。不久他和表哥來到蛇口,老劉出資,表哥出手藝,在南水舊村49號開起了理發店。沒干幾個月,表哥跟他不合甩手走了。

老劉守著店鋪尋思轉行。自己愛看書,房東也愛看書,他一拍腦袋便跑到八卦嶺花了七百多塊進了一批金庸全集,再湊上房東賤賣給他的舊書,干起了租書的生意。他在書店外還開了公話亭。老婆在門外架一臺縫紉機,踩著機子攬一點縫補的活。

日子過得特別緊巴。大兒子才一歲多,不會說話,老劉帶他去隔壁小店買冰棍。老劉塞給兒子一支冰棍,五毛錢,兒子哇哇大哭,淚眼巴巴賴著不走。“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想要另一種冰棍,要一塊錢,當著鄰居的面我不好意思說。”老劉把小孩拖回來關起門偷偷教訓。

一年多后,老劉把店面遷到了二樓。又過了半年,還是難以為繼。老婆孩子回了老家,老劉去擺攤處理舊書。久而久之,他索性干起了二手書的買賣。那時他擱不下面子,把地攤擺到很偏的地方,以免撞見熟人。三五天出去一次,一次只帶三五十本,在地上鋪了油紙,攤開書,戳在那兒,低著頭也不吆喝。看到人來了,老劉還要偷偷抬頭偵察是不是熟人,一晚上也就賺個幾塊。他和三個老鄉住在公園南路的一個民房里。那種房是用夾芯板把大房間隔成的若干個小房間,里面昏暗無光,白天也要開燈。他們四人橫躺在舊沙發上睡,房租每月250元。房東也是好心人,房租有一點給一點,有時五十、八十,有時一百,斷斷續續分幾次交給房東。一年下來老劉僅賺了八百多元。老劉和老鄉有空也給《蛇口消息報》和打工雜志寫寫豆腐塊,每人一年下來也有千兒八百的稿費。

從1998年到2001年,老劉的書攤越擺越大,在夜市上風生水起,每天要拎700多斤書下樓上樓。深圳的城貌也迎來巨變,城管查得更嚴了,夜市流動攤點也被撤了。老劉在那一年開了門店。他對當年打工時省錢買書的感覺深有體會,理解能省一塊是一塊的心理,二手書的特點就是節約。他瞄準了外來工市場,掛上了“外來之家”的牌子。他經常騎著二手單車在南山的各條馬路上奔波。四年來他騎壞了十五輛單車,來回送了超過五十噸的舊書。業余時間他還鉆研法律,為不少打工者代理了勞動糾紛的案子,與職業律師當庭對陣,贏過十多場官司。

2006年,實體店正處興旺時,早在幾年前就學會電腦的老劉最早進駐孔夫子網上書店。這個主動嘗鮮,為他2008年的經營帶來了突破。在孔夫子網,外來之家第一個月的營業額就達到了近千元。老劉慢慢摸透了孔夫子網和淘寶網的脾氣。孔夫子網的讀者更加專業一些,對價格也摸得較透。淘寶網面對的是大眾讀者,加上它的搜索方式不同,沒有全網比較,定價高一些同樣賣得出去。但是淘寶網對二手書卡得極嚴,經常過濾敏感詞,而且這個過濾沒有一個有跡可循的規則。發現違規就要扣分,累計扣到12分就關閉網店。老劉面對淘寶網這個沒有規則的規則要處處小心———如果重新上架,又要耗時耗力地重新把幾萬冊圖書一本本錄入系統。如此這般,老劉被關停過四五次。而且淘寶網對書號審核也很嚴苛。過去對書號要求寬松,但那兩年淘寶弄出了一個新系統,在新的數據庫中必須對應書號才能上架。不少舊書要么沒有書號,要么與新書的書號編碼規則不同,和數據庫對應不上,導致無法上架,弄得商家怨聲載道。于是淘寶網開始變通,允許店主重復使用同一本書的書號,上架其他舊書(2018年,淘寶再做調整,在大類目中單列一項“舊版書”,二手書進入此項,不必填書號也能上架了)。至于孔夫子網,只是對繁體版圖書管制嚴格。

2010年,實體店不斷倒閉,賣書人陷入困境。任和達開的華僑城舊書中心在夏天面臨倒閉。這個河南人開了十年的書店,夢想要辦深圳最大的舊書市場。他是個佛弟子,也是個書癡,愛書之情已入了骨髓。他邊賣邊看,碰到顧客要買的書正好是他在讀的書,他寧可不賣。有緣人則是半賣半送或者白送。后來店面無法支撐,他退回小出租屋里,把書擺在屋外的兩棵大榕樹下。8月他拖欠房租,被房東趕出來,露宿在大榕樹下的一張破沙發上捱過了兩個月。10月底,四處碰壁的任和達抵不過現實的緊逼,留下幾萬冊舊書一人倏然消失了。他的二哥從河南趕到深圳,低價處理了弟弟留下的心血。“他對舊書感情太深了。聽說他后來跑到浙江一個寺里出家了。”老劉發出物傷其類的感慨。

任和達舊書事件被深圳各報紙連續報道。熱心的書友們紛至沓來幫著賣書。最后,書攤被人挑來挑去還剩下七千斤尾貨。當時老劉遇到一位老板開餐廳,想要用舊書堆砌成墻,作為一種附庸風雅的裝飾。“我問了一下,中間有幾毛錢差價,就把最后的七千斤收了。揀了一些能賣的小說,剩下的大部分送到了那個餐廳。如果沒有這個時機,我拉回來沒地方放,也是一大難題。”

深圳有名的藏書家巢中立去世后,他的兒子要處理上萬冊的藏書,打電話叫了一批書友問他們是否愿意接手。他提出一個條件:不做分批處理,要一次性整體出售。但是這些書友無法一次性吞下如此大體量的圖書。老劉上門商談,出于保守報價八千塊錢。南頭藏寶閣書店的老葉后來以更高的價格接手這批藏書。后來老劉后悔不迭地說:“要是能重來的話,一萬一、一萬二,甚至一萬五,我也會拿下。”老葉的藏寶閣因這批書而開始發家。書友們聽聞藏書下落,來到藏寶閣,從老葉手里買走了不少成套藏書。2011年萬立書店倒閉,老葉又以三折的價格購進了一批高品位的書籍,然后在孔夫子網上架。這批物美價廉的好書讓他的店在孔夫子網揚名立萬。從此藏寶閣的關注度在整個廣東省內一直名列前三,每月營業額達到了兩三萬元。

老劉早期也逮過這樣的好機會。2007年有一家做藏品的公司倒閉后,把一批用作贈品的限量港版《南懷瑾全集》(當時僅印了三千套)賣給了廢品站。廢品站的老板打電話給老劉,老劉去現場看書,共有50套,一套二十八冊,裝幀特別精美,封皮設計也與眾不同。老劉一來沒那么多空間,二來手頭不寬還要去借錢,三來又擔心這么一套書能否盡快脫手。他慎重考慮了一天之后,還是下定決心買下了這批圖書。這批圖書后來陸續賣了五年多,每套最低價賣過八百塊,最高價賣過二千塊———斷貨之后老劉標價五千塊依然有人搶購,一共讓老劉賺了至少八萬多元。如果拿到今天來賣,至少可以賺到二十萬元。

外來之家的生意紅火起來后,在老婆的主張下,老劉在廣州花都買了房子。2016年,外來之家被評為“深圳中小書店常青藤獎”。但是近兩年書店又陷入困頓。老劉為此總結:這兩年主要是與家人經營意見不和,家庭矛盾沒有處理好,經營不好主要是個人原因造成的。“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怎樣做好書店。我有很多想法。當然也需要你們文藝界人士幫忙推廣。”

老劉信心十足,濃厚的鄉音中透著一股湖南人霸蠻的勁兒。他想了很多辦法。他曾為兩家咖啡店配送了六千冊代銷圖書;在店里推出過以每斤6.5元的單價論斤賣書;近期又策劃推行舊書進工廠、進學校、進社區,合辦閱讀輸出活動。借助現有的門店、網店和微信,組成三位一體的推廣平臺。老劉說,他還想做一個向網友免費公開的舊書交換平臺。

舉辦書友會也是其中一個想法。老劉是深圳最早辦書友會的人,早在十年前就辦過二十場。書友曾大方說:“很早就聽說過外來之家,第一次去還認錯了老板。后來我就知道靠那顆痣來辨認。我跟老劉提過,外來之家是最早的舊書店,要把書友會恢復起來。辦書友會的過程也是相當復雜。”如今老劉建了微信群、QQ群,書友會重新開張。每個月邀請書友在自己的店里舉辦兩次。鉆研國學的書友郭方龍老師藏書上萬,曾入圍了深圳書香家庭。老劉打算為他辦一個藏書展。他聯系了深圳市書店行業協會會長潘燕生,“我要把這里做一個試點,為別人做一個標桿。”老劉展望未來,覺得眼前天地寬闊。他嘴里滔滔不絕,神情有些激昂。說著說著,他習慣性閉上了眼。

舊書路上他也認識了形色各異的書友。十八年前,他在擺地攤時認識了一位60多歲的書友。老人曾在部隊干過文書,退休后與家人找不到共同語言,常與書為伴。幾年前他已經走不動了,讓書友攙著從福田趕到蛇口。“老人把我們當作了家人,請我們在西南飯店慶祝自己的生日,還給小孩們派發紅包。”他說,希望臨終前還能再見見大家。第一次在書攤相遇,他就向老劉打聽陳寅恪的《柳如是別傳》。這些年找柳如是的心愿一直未了。老劉說:“很久沒有那個老人的消息了,可能已經過世了。”去年書友郭老師拿出一套《柳如是別傳》,僅有上冊和中冊,獨缺下冊。他多年尋找下冊而無果。郭老師就把這套殘本交給老劉,讓他掛在網上出售。老劉說:“雖然只有上中冊,但我認為它是套好書,就沒在網上掛出,私下里替書去找下冊。”老劉在書友QQ群里留言,書友張濤保隨即回復,他正巧有本《柳如是別傳》下冊,打電話讓在江蘇老家的家人把它翻了出來。

2月12日,兩位書友分別攜上中冊和下冊參加書友會,讓這套書團圓了。

“其實這些年舊書營業額一直在突破。”最早的時候,一單賣了幾百塊就很高興。后來是一千塊、兩千塊。目前最大的一筆突破了兩萬八千塊。老劉記得那位顧客是位服裝店老板,到店里來一次性重金買下了一批外文書。這位老板說,他店里的顧客有不少洋人,這批書就是為他們準備的。目前深圳外文水平提高了,不少學生要出國留學,20%的學生都能看懂全英文書。老劉店里的外文書占了藏書的五分之一,語種涵蓋了英語、日語、韓語、德語、法語、意大利語、西班牙語、葡萄牙語和越南語,數量之大,語種之多,在全國舊書店中也是罕見的。

大前年,老劉把初中畢業的大兒子送進一所職校學習。店里兩個老員工陸續走后,老劉把兒子叫到店里幫忙,打算讓他接班。兒子喜歡坐在電腦旁。那段時間,我去店里看書,常看到一個小伙子趴在桌上,音響里傳出各類槍聲。老劉和兒子鬧了矛盾。兒子不愿干這個事,投奔了幾個親戚,到北京打工,最后又兜兜轉轉回到廣東。嘗過一點苦頭之后,兒子明白要發奮圖強,在東莞學數控自動化技術,準備進親戚的工廠做技工。

老劉說,各有各的路,也不能勉強,但我現在一個人忙不過來,肯定想招人。

3月3日下午,我又來到老劉的店里。老劉接了三個電話:一個老鄉向他咨詢打官司的事,一個聯通公司要來送話費,一位網上顧客催問一個訂單。店里來了三個人:一個未滿十六歲要租書看的愣頭青,一個住在南水給政府做宣傳片的原央視科教頻道的制片人,一個二十來歲穿著T恤衫背著單肩包的年輕人。

前兩位是熟人。愣頭青四處晃蕩,準備找個工作,說話不太著調。制片人從北方來到深圳不久,這天他剪片累了,就出來溜達一圈,拐進店里聊了兩句又出去了。第三位年輕人是個顧客。他挑了一本英語書,過來問老劉:“這本書多少錢?”

“這個好像是兩本的,兩本標的是三十塊。這是第二冊,還有第一冊。”

“我要一冊就可以了。”

“啊?”老劉抬起目光,瞥了一眼。

“只要一冊就行了。我沒看到另外一本。”

“那就十八塊。”

“十塊吧。”年輕人拖泥帶水。

“最低十五塊。”

“十塊錢得了。”年輕人聲音雖低,但鍥而不舍。

“不行不行。要十五。”

年輕人帶著書回到原位,出門找他的同伴———一位打扮優雅的姑娘。兩人在門口旁討論價格。老劉和我繼續聊天。五分鐘后,年輕人帶另一本書過來問:“這本多少錢?”

老劉說:“八塊。”

“便宜點嘛。”

“你那本要不要?”

“那本不要。”

“這個八塊不算便宜,還算什么呢?”

“五塊吧。”

“隨便你給吧。”老劉低沉的語氣中拖出不易覺察的無奈的尾音。

年輕人嘿嘿笑,為成功還價而得意,掏出手機說:“我微信給吧。”

老劉用手機微信掃描收款。那位姑娘也進門,拿了一本書問價。老劉說兩本書十五塊。年輕人看了姑娘手里的書說:“最討厭看這個了。”老劉聲調升高了一度:“幾塊錢嘛,在外面隨便就花掉了。”年輕人對姑娘說:“去圖書館看。”

這對情侶走后,老劉苦笑:“這樣。這樣也看出我們做這一行的艱難。有人買衣服買手機,幾千塊錢也照樣能夠掏出來。他們就覺得這個反正是附帶的,可有可無的。”

我說:“讀書風氣,以及對書的態度不太好。”

老劉說:“大環境是不太好,對書的尊重太欠缺了。”老劉時常感覺到大家對書,特別是對舊書的認識不夠重視。有時候,小孩執意要進店看書,后面跟著一位家長說:“舊書有什么好看的,要買我就給你買新書。”事實上,無論新書舊書,這樣的家長都不會買給小孩。老劉說,大部分搞研究的人都愛逛舊書店。有個研究佾舞的游女士去年托老劉上網代購了5000元的有關宮廷佾舞的線裝舊書。我也常涉足這里,買過《晚清天地會資料研究》和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的“第一推動叢書”這類舊書。

每個走進書店的人都是一個故事。龍華工廠有一個右臂齊根斷了的男人,曾專程趕到外來之家為重病的父親買四本舊書。其父喜歡舊書樣式,臨終前唯一的心愿是想再看看這四本書的舊版。老劉給他當場找出兩本,又從網上代購了兩本。

有個河北的老先生曾光顧過老劉在蛇口新街的分店。離休后重游深圳,他想再來看看。此時那個點已經撤掉了,老先生找了兩個鐘頭,即將要失望離去。他在站臺上念叨:連一個舊書店也找不到,今天算是白來了。路邊一個女孩無意間聽到,熱心地問:“你是找外來之家舊書店嗎?我剛從那個書店里出來。”

老劉還記得一個六十歲的香港人,常在周末拖著拉桿箱來深圳淘書。他把他所知的深圳舊書店從頭到尾串成了一條線,一來就是整整一天,有時隨身帶上干糧。外來之家是他的最后一站。逛完這里,香港人要趕晚上 10點的班車回去,第二天還要上班。香港人指著拉桿箱對老劉說,你看我每周都拉一箱書回去,以為我很奢侈吧,其實我中午只吃八元的快餐。

還有個移民香港的成都人,三十多歲,進店看書,見到二樓過道上淌著積水,被人踩來踩去,已臟得不像樣了。這位年輕人主動到洗手間拿出拖把將樓道的水漬擦得干干凈凈。老劉感嘆:那么多顧客來來往往,我一直記得這個人。

有一天店里來了一個訓練保安的教官,用職業習慣指使老劉,說要找一套學習資料。老劉說,店里沒有,具體要哪一本,請報個書名,好方便他從坂田倉庫搬過來。教官一時說不出具體內容,對老劉發脾氣:“總之這類書你全搬來,有錢給你,難道買不到書啊!”老劉也來了倔脾氣:“話不是這樣說的,做生意也要講道理。有的錢,我寧愿不賺。”不吵不相識,兩人因此結識了。

與老劉聊天,你能感到周圍溫度也升高了兩度。從去年年底開始,他風風火火張羅了幾期書友會,像個毛頭小伙子一樣充滿干勁。書友王文正說,老劉這么多年在這里堅守不容易,店是一個好店,書的品種很多,這個平臺值得大家推一推。

“老劉是個熱心腸的人,特別愿意幫助別人。”潘會長說,“我認為舊書市場會比新書好,因為二手書是被挑過兩次才進入書店。隨著電子書普及,二手的紙質書會更加稀缺。”

4月19日,我來到外來之家。兩個湖北女孩找老劉要有關時尚、奢侈品類的舊書。“這類書時效性強,二手店一般很少進貨。你們用來做什么?”“放在店里用來裝飾。”

兩位女孩離開后,老劉指著地上一堆書笑道:“書的功能延展了,你看我這堆書,主要是當梯子用的。現在書的作用越來越大了。”

2.二次創業

“老劉的外來之家舊書店就像他兩眉之間那顆痣一樣,在蛇口南水村70號堅挺地盤桓了十年之久。”2017年4月,我寫下了這樣的開頭,把一篇寫外來之家的文章發在45厘米微信公眾號,被澎湃新聞轉載了。我是用私人化的語言率直描繪老劉的外貌。老劉早已對那顆痣不以為然了。在正式媒體上,那顆痣理所當然地被抹掉了。

2017年,四十九歲的老劉開始了二次創業。

外來之家最早見報大概是在2005年《蛇口消息報》,《深圳晚報》和《深圳商報》也相繼報道。2012年《深圳商報》報道之后,外來之家就很久沒在媒體上露臉了。2018年它再次得到了媒體和自媒體空前關注,記者和攝影師常到店里尋找素材。8月,二更視頻駐深圳站人員找過老劉兩次。最忙時老劉每周都要接待一兩批媒體。我打電話給他的時候,他常在坂田和蛇口兩個門店之間來回接待這些媒體或在接待媒體的奔波路上。這些上門的媒體有:深圳特區報、蛇口電視臺、梨視頻、工人日報。有的自媒體采訪效率挺高的———他們的做法是,將我的或別人的舊文略加增刪,立即整出一篇新的文章。

老劉在視頻中也會真情流露,有一次面對深圳特區報影音部的鏡頭,談起小兒子時嚎啕大哭,眼淚滾了下來:

“爸爸對不起你!”

老劉把這個視頻發到群里,羞澀地跟我說,流淚了,實在是不好意思。

這些媒體擴大了外來之家的知名度,僅僅是知名度而已。這個知名度沒能給外來之家帶來切實有效的生意改觀。相反,有的書友在微信群里頗有微詞,認為老劉不務正業,把心思全花在媒體上了。甚至有個顧客質問老劉,如果要在老劉的網店上買一本書,老劉能否及時找出這本書。老劉不能給出肯定的答案。由于頻頻接待這些媒體,加之一個人精力有限,他慢慢荒于整理,進貨不多,庫存也亂了,孔夫子網店更新也自然慢了。整個庫存系統日趨混亂,流動性也大不如從前。他的老同學老謝在海德二道開的那家淘書樂二手書店則與之相反———生意一直上升,反超了外來之家。老劉認為主要是自己家庭變故所致。

實體店境況不好,有的同行就轉型了。藏寶閣書店的葉老板撤掉了南新路口門店和上步碼頭的舊倉庫,在寶安石巖的一個民房里專營網店。他的網店天天能上新書,一個月能達到兩萬元營業額。而老劉的網店,一個月只有三五千元收入。

盡管如此,老劉堅信自己要走的路是對的。他相信媒體采訪越多,對未來發展越有利。他曾經一枝獨秀,在不到一公里的范圍內開了四家連鎖門店,算是逼近過成功。由于一場家庭變故就落后了。他不甘失敗,需要一個成功向大家證明自己。

他要做不一樣的轉型。

2017年上半年,他信心滿滿地謀劃了圖書進社區進工廠進學校的活動,或者組織一批愛閱讀的學生到店里登記取閱。“我想的都是超前的,五六年前頭腦里就有了這些想法,只是沒有人手,說一千道一萬就是缺人,沒有把它落實而已。只要有人的話,一點一點一件一件做出來就是了。”

有時候他提出要把自己的書店做成一個共享書店。所謂的共享,就是向整個社會開放,把書店做成像圖書館一樣帶有借閱功能;還可以把讀者家庭閑置的圖書回收到書店,讀者可以換算成一定的積分在店里進行各種圖書消費。

有時候他說要做圖書、字畫、古玩、工藝品綜合經營。

有時候他說依托書店和書籍為媒介,做一個網上交友平臺———這個觀點最早我從深圳市書店行業協會的潘會長那里聽過。書籍是一種把人群按興趣分門別類的最好方法,愛讀同一類書的人有更多的共同話題,配對幾率也更高。他想進一步統計線上線下的書友資料,做成一個發布廣告的大平臺。

后來他又試圖找一些作家和書店搞聯合交流活動,實現圖書的生產和銷售一條龍產業。再后來,他打算把書友會進一步細分為電影組、國學組、書法組和寫作組,并申請南山微實事扶持資金(后來入圍一百強時失敗了),到了2018年他準備組織一支專家團隊專給各類咖啡店或學校講課。

這一年老劉一直關注的廣東省對小書店的資金扶持也可以申報了。為了申報扶持,老劉要去補辦稅務登記和三證合一手續。由于多年來他一直沒有做過稅務登記,在申辦中時時擔心是否會受到稅務部門的嚴厲處罰。假如那邊申報不成,這邊又被處以萬元罰款,本來窘迫的外來之家豈不是自找麻煩。老劉去刻公章時請刻章處代辦三證合一的業務。幾經來回波折,讓老劉驚喜的是,只交了八百塊的罰款就把稅務登記辦下來了。

這一年他把坂田門店做了股份制改革,讓六個人持股,他大姐和大姐女兒共占7.5%,四個書友各出一至兩萬元入股。張先生、陳老師、鄧女士各占5%。同時,他邀請了一位老師以技術入股5%。這一切充滿了可能性。每一次走進他的店里,他都神情激昂,嗓門高揚,興奮地跟我談起未來規劃。

每晚他依然臥薪嘗膽在蛇口的鐵椅或坂田的平板桌上度過。蛇口門店的條件實在一般,有時舊書凌亂地堆滿過道,地面和書架上蒙了一層灰,閣樓和洗手間散發著霉味,廁坑里長年累月積了一層黃色尿堿。老劉也是樸素的人,對穿著沒什么講究。每次見面,他的臉上亢奮和疲倦交錯,眼球充血,身上帶一點熬夜的味道。

有時凌晨一兩點他還給我發些信息。

我能感覺到老劉憋著一股勁,這股勁在他心里憋得太狠太緊了,以至于令他亢奮得無所適從。———這與每天冷觀靜坐的艾老板迥然不同。艾老板長年獨坐于門口一角的體彩店里,表情寒暑不變,偶爾挑一下眉,露出一點微笑。

老劉還做了一個外來之家的公眾號,常常推出洋洋灑灑的萬字感言。2016年底,老劉重新操辦了中斷多年的書友會———他堅信這種投入的意義,只管去做,結果怎樣大可先放一邊。2017年3月老劉在深圳聯合辦了一場40多人的深惠書友會。8月他和書友們又到惠州交流。11月他從旁協助珠海一對夫婦開了一家“書八客”書吧。

有一次我應老劉之邀去西鄉香草圍社區參加一次書友會。老劉組織拉人,合作伙伴提供場地。那是一棟四層舊樓,被稍加改造,地方雖小,倒也別致。樓頂上還用陶罐種了不少野薄荷。大家坐在二樓的圖書室里,主題是談路遙的《平凡的世界》,一個一個按照順時針輪流發言。書友會來的絕大部分是普通讀者,也有不少骨干書友:藏書專家,公司職員,賣小飛機的人,還有一個會打太極拳的盲人。盡管他們對評析路遙作品并無新鮮的見解,但是他們每個人本身都有一個特別之處,一種區別于他人不能稱之好也不能稱之壞的純粹。這樣交流的機會對大家來說未嘗沒有必要。晚上,大家在一個館子里聚餐。我拉著盲人柔軟的手入座———那是一個謙虛內向的小伙子。

老劉相信有一個好的未來。時而信心大漲重復推出一篇文章(2017年6月不到一周重復發了兩次,2018年又發了一次),標題是:“你憑什么底氣膽魄和依據理由,還敢說要把二手書業做強做大?”2018年4月,他還為此寫了這樣的題記:“好一個鴨子嘴還死硬,再不思悔改,看你外來之家還能僵持蹦噠得了幾天?”我卻云淡風輕地回應說:“那你就好好地搬根板凳,耐心地坐等著瞧唄!”他像堂吉訶德一樣,特別容易陷入一種為自己設置假想敵人并要戰勝假想敵人的激情中。這個假想敵人越是面目可憎,他所獲得的滿足感越強。堂吉訶德要戰風車,老劉要戰一個想象中的“你”,充滿了偏執的理想主義,或稱之為狂想。

他在文章里不斷鼓勵自己。他明白他的舊書生意必須要轉型。

一年下來,老劉把活動搞得風生水起,接待了不少媒體,有了縱橫捭闔的氣象。他總喜歡談一些抽象的概念:“我們書友會不僅是書的連接,而且進一步深入到情感的連接。我們這個行業里的其他人甚至連這個意識都沒有,還是非常原始的想法:收書賣書。”

他給自己總結了四個發展時期:書攤時代,書店時代,書店+網店時代,書店+網店+微信+活動的四位一體時代。“從去年開始,就是四位一體的時代,它會是越來越復合型,越徑。來我越現有在新預的想利,如益果增把長四點位和一擴體展全的方銷位售帶路動起來,可能還會有一個新的發展高峰。”他信心十足,又聊起八爪魚平臺和前沿動態,制定了2018年規劃:

1.招募籌建團隊。

2.圖書分塊分項分級。

3.尋求字畫供貨、交流和鑒賞合作。

4.尋求外來之家公號寫作及新媒體運營合作。

5.推動外來之家書友會活動向縱深開掘拓展。

6.外來之家線上線下互動。

2018年開春以來,老劉的生意有了起色,連續兩次恢復了上萬元的成交額,在代理字畫上也促成了一兩筆交易。老劉說,要用門店、網店和微信三種經營模式互補,把外來之家的業績做上去。但是很快,收入又轉入了頹勢。他一直期待的廣東省對小書店的扶持在兩次申報后也落了空。一手組織起來的書友,與他的溝通也出了問題。

書友會成員與他出現了不可彌合的分歧。書友認為老劉太過專制,老劉又覺到自己提的種種意見全都遭到了書友的激烈反對,他們在微信群里吵得一塌糊涂。確定書友會發起人名單時,大家各懷其想、各抒己見。有的書友很早就加入了書友會,卻得不到爽快承認,就有些不爽快了。反之,加入晚的得到了承認,其他人也不爽快了。

老劉提出要做文化講座和培訓班之類———我也曾給他如此建議,都被書友極力否定了。老劉對書友們的指手劃腳氣憤不過,在6月的一天退出了微信群。群里爭論了兩天,書友們才發現老劉退群了。老劉原是群主,既已退出,書友們索性商量重新推選一個群主。一個叫T的女孩,被大家推選為新群主。老劉還有個小號一直潛伏在群里,這一切被老劉看在眼里,心里特別郁悶。他在群里發了些牢騷,性情敏感YfmgYT3XNPjBoBhQ+fydRfbVD/bzTzkCiiyJ0Gq0NV8=的T因此也退群了。有個書友認為是老劉把T氣走了,責怪老劉作為會長肚量太小。

除了群里的沖突,一些書友在線下打算另起灶爐重建書友會。老劉跟我吐槽:“真是千人千面,難齊心一致干實事。不知道是我的個性、方法有問題還是咋的?”老劉心力交瘁,臉上的倦容仿佛重重陰影。有一次我一時嘴快當面批評他提的方案太多,空有計劃,團隊執行力太差了,團隊根本不能稱其為團隊。雖然他認可這個事實并感激我的意見,但是這無疑對他的信心是一種削減。現在想來,真不該提如此尖銳而旁觀無益的批評。菲茨杰拉德說:“當你想批評人時,記住,并不是世上所有人都和你有一樣的條件。”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自己的走法。一個人沒資格去批評另一個人。大多數時候,我站著,他坐著,或者他站著,我坐著,疼痛不在一個頻道。

說到傷心處,老劉又向我訴說他和前妻的種種傷心往事。老劉與妻子多年來性格不合,兩人磕磕絆絆吵了二十多年的嘴。老劉是典型的男人思維,好高騖遠,要干大事,在老婆看來就是不切實際。老婆與老劉的家人也合不到一塊,尤其反對老劉跟他大姐走得太近。大姐在坂田租了店面,老劉也想在那里開一家分店,因為離大姐近,老婆極力反對。兩人分分合合鬧了兩次,決定各管一邊。老劉管蛇口店,老婆管坂田店。

當時老劉私底下以六厘利息向大姐借錢炒股———碰上了股災,又與一個北京的女網友聊得投機。兩件事都被老婆發現了,逼著老劉非離婚不可。妻子也是一個犟脾氣,比老劉還倔強三分。如不答應,她就縱火燒店。老劉只好暫緩一步,陪妻子回洞口老家去辦手續———他認為不過就是一張紙而已,以后還有大把時間可以復合。一位離過婚的鄰居打來電話,以過來人經驗告誡老劉要慎重,又勸說老劉妻子。妻子說:“沒事,沒事,辦了手續,先分開一年,如果老劉還沒找人,可以考慮復婚。”

離婚后的半年,老劉與前妻依然同過去一樣生活在一起。對于書店的經營,兩人經常意見不合。老劉認為前妻的水平遠不如自己,不適合獨當一面,要前妻以他為主,可前妻偏要獨立門戶。四年前他們在廣州花都買了一套房子,妻子轉了一批舊書到花都開店,因位置太偏,又轉為網店,結果都失敗了。后來老劉提出復婚,前妻要求老劉承諾必須多抽空輔導小兒子學習。老劉答應下來,用一千一百元在附近的圍仔西村租了個單房,把前妻和小兒子從花都接了過來。十歲的小兒子在一所民辦學校插班念五年級上學期。當時書店剛開了坂田分店,正在招人階段,老劉忙得千頭萬緒,抽不出空來陪小孩。有空陪伴時,小孩又不愿受老劉管束。前妻抱怨老劉只顧書店不管家務。于是老劉讓前妻中午過來看店,他趁空打理家務。前妻看了幾天就不愿再管了。老劉兩頭奔忙,難以兩全,也無法兌現當初的承諾。小兒子又嫌這里條件太差,嫌鐵架床木板太硬。于是娘兒倆決心離開這里———老劉如何哀求都無濟于事。

前妻帶著小孩回到了洞口老家,徹底離開老劉,開始了新的生活。

接著,老劉店里的老員工也走了。家庭變故,團隊散伙,急需人手卻無一人能搭一把手,此時又遇淘寶嚴管而無力維護,只好關了淘寶店。大宗營收開始銳減,進貨基本停滯,老劉一人苦撐,生意開始全面滑坡。妻子離了,大兒子不在身邊,小兒子性格變了。“對于我個人而言,真的是不可想象的。面對這樣的挫折和困難,還能這么輕松地去做這個店,還看不出什么心理負擔,沒有多少人能夠做到這一點的。”這三年該來的不該來的都來了,老劉認為無論如何自己都能挺住。他就像村上春樹小說里的男主角,忽遭婚變,事業潰敗,然后忘我地投入工作。也算是一種療傷吧。

生意好的時候,老劉不忘每月給小兒子寄去二千五百元撫養費。2017年生意差了,撫養費也少了。據說,愛說愛笑的小兒子在新環境中變得孤僻寡言,又迷上了打游戲。老劉卻無能為力。大約是觸動了內心痛處,老劉那次在視頻里落淚也是可以理解的。那眼淚有一半也是為他自己落的。

他面臨的壓力還有:每天要有五百元的純收入來支撐兩個店面的開支。不久,老劉面臨著一個更棘手的問題:蛇口街道辦和派出所消防隊要來拆他的閣樓了。這次行動被稱作“打通生命通道”消防安全專項行動。在執法人員眼里,老劉的店存在嚴重的火災隱患。木質閣樓上電線裸露,而且堆放了大量易燃舊書。按照南山區“六類場所,十項必查”的要求,像老劉這類“三小場所”(小檔口、小作坊、小娛樂場所),嚴禁采用木質材料搭建閣樓。

硬性規定。沒有商量的余地。

五個民工先把閣樓上的書籍一捧捧裝進蛇皮袋,搬到一樓通道間,實在堆不下,又堆到店外。然后他們把書架統統挪到閣樓角落里,揭掉地毯,用錘子撬長條地板。錘子、鋸子和活動扳手一齊動手,閣樓地板被一塊塊撬開,丟在店外,然后他們下樓站在凳子上把天花板一塊塊取下來。一直拆到下午六點,超過了計劃的工時,五個民工要求加錢。執法隊留了兩個民工繼續拆。最后閣樓被拆掉一半,留下一半———那條窄而短的樓梯也一并拆掉了。

之后,我去了幾次。有些殘留的木板從拆空的閣樓鋼架橫梁上懸掉下來,還夾著一綹綹電線。天花板上的吊扇也斜掛在書架上。地上堆滿了從閣樓搬下來的書籍。一堆一堆高過人肩,亂得無法下足。

7月19日,老劉約我十一點見面。我到店時,《工人日報》深圳記者站的劉姑娘正在采訪他。劉姑娘在電腦桌上攤開一臺筆記本,一邊問一邊敲鍵盤打字。采訪持續到下午一點半。她的每個提問都很瑣碎,老劉靠著書架坐在一堆舊書上,用疲倦的嗓音重復著曾經說過多遍的故事。估計他昨晚又沒睡好,我懷疑他快要瞌睡了。他闔上眼睛機械地講述。此刻,我明白了,不斷接受采訪就跟老師和導游一樣可憐———要像祥林嫂一樣不斷復述。老劉現在就成了這種可憐的人。他累得嗓子嘶啞了,依然相當配合。

他們的背后是被拆掉的樓梯和傾瀉一地的舊書。我抬頭看見,墻面上還貼著幾張書友會的合影。后來,老劉臨時搭了一個梯子,帶我上去參觀。我踏過一堆蛇皮袋和舊書,踩著梯子鐵條爬上閣樓。有八張外來之家的活動照片仍然貼在墻上———昔日的書友們圍著閣樓的簡易桌聊天,幾張《深圳商報》2012年報道此店的復印件也在。照片見證了過去的歡樂和榮耀,此時卻顯得虛幻。閣樓地板拆得并不徹底,留著靠南的一半,傾倒著一批空書架。墻上貼著一條書友會橫幅,白底紅字:營造讀者內心精神家園,構筑書友交流互助平臺。

我們站在閣樓上默然無語,似乎闖進了一個塵封的世界,周圍是毛茸茸的觸手可及的陳舊感和腐木的呼吸聲。閣樓上堆著又臟又破的綠地毯,瓜子殼、照明電線,塵土到處都是。通過空的地板框架看樓下,這里與廢墟沒什么區別了。廢墟里有個小伙子坐在一把生銹的折椅上,腦袋埋進了一本攤在腿上的舊書里。

閣樓在老劉搬進來之前就存在了多年。老劉的前任店主是做茶餐廳的,當時南水村不斷改造,店前的這條路斷了頭,生意一天不如一天,2005年老劉花了三萬元從前任那里接手。有一次,幾個邵陽民工進店看書時對老劉說,這家店常年換人,不知轉了多少手,你這賣舊書能開得下去嗎?不過,當時正是老劉的舊書事業高峰期,生意紅火一直延續到2013年。進入2013年后,小店頻遭變故,開始轉盛為衰。這么多年來,老劉經歷了無數變遷。2003年在蛇口聯合醫院出生的小兒子,如今也成長為一個初中生。這條街上大大小小的店鋪跌宕起伏換了一批又一批,唯有兩家店一直堅挺如磐:老劉的外來之家和隔壁的性用品專賣店。如今外來之家黯然收場,性用品店將是這里最為堅挺的。

這一次對老劉打擊很大。

他一個人面對焦頭爛額的困境,深夜躺在鐵椅上,守著一堆堆舊書輾轉無眠,信心和絕望在內心交戰不止。不知他是否偷偷哭過———我不便問。但是顯然老劉褪去了亢奮,更重的疲乏感侵襲上來,嗓音也變了,像拉得過久的橡皮筋完全松垮了。

如何處理這批圖書,也成了頭痛的事。搬回邵陽老家,少不了一筆運費開支,還需要人來打理。搬到坂田門店,但那邊的空間已滿。最好的結局就是被人整體接手,但這種機會太渺茫———這批圖書也是長期挑選剩下來的。

老劉還想把這個店轉讓出去。一位餐廳老板來跟他談過。房東告訴人家:與舊書店的合同只剩4個月了,到期后他想收回鋪面整體裝修。這樣就沒人愿來接手。拆閣樓也影響了艾老板的體彩生意。作為店中店,他自然也面臨著搬遷。他在天花板上也掛出了“出手轉讓”字條。艾老板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2013年入行體彩時充滿了激情,試圖在退休前再搏一回。他用六萬元(其中一萬元作為體彩押金)從前任張老板手里接下了代售體彩業務。張老板在這里賣了幾年體彩,并不得志。妻兒勸他盡快轉手,好幾次跟他鬧得不可開交。沒想到真有人接手———此人就是艾老板。老艾為人不錯,這些年老劉不在店時,艾老板順帶幫他看店賣書。每個月艾老板交租時,老劉從一千二百元月租中返給他二百元聊作薄酬。

體彩店東墻上,掛了三塊噴繪白板:超級大樂透走勢圖、排3排5走勢圖、七星彩走勢圖。第三塊的標題旁有一句廣告詞:百萬富翁生產線。艾老板用紅黑藍三色大頭筆在三塊白板上寫下了每一期的開獎號碼。超級大樂透從066期寫到了097期,其中期數用紅字,前區號用黑字,后區號用藍字。字跡一絲不茍,清秀工整。曲面柜臺上擺了一臺十四寸電腦,用來開票投注。有一張抽屜矮柜擺放雜物,桌面破了三塊很大的皮。還有一張木板搭成的臺面也擺著各類物料,白瓷茶杯、小圓鏡、紙巾、轉頁臺扇、保溫瓶(金屬殼掉了不少紅漆),顯得整潔而老氣。一把雨傘立于角落,西墻上掛著一只小葫蘆和一份掛歷。掛歷旁貼有一幅宣傳畫:“購彩有節制,請理性投注。不得向未成人銷售彩票及兌獎。”

每天早上八九點開門,晚上八點四十分等體彩開獎,艾老板便把所有的中獎號碼逐個寫入白板的小格子里———這是體彩的規定,也是他四年來的生活。中午,老伴有時送飯過來,更多的時候,他會在旁邊的快餐店里打發中餐。生意平平淡淡,剛剛夠他的家庭日常開銷。有時他也會下注,買幾千塊的體彩。每天他都會坐在扶手掉漆的沙發椅上吹著風扇聽聽廣播,看看手機。這就是他單調的四年零三個月生活。年輕時,他也曾有精彩豐富的人生。他玩笑道,有過多災多難多福,可以寫一部傳記了。

老艾也看一點書,“不看書不行。”他愛看古希臘神話和拿破侖傳記。“古希臘神話中有一段教你做人的故事,我刻骨銘心,記得很清楚。有一個大力神,叫什么來著呢……反正是神話嘛,這個人覺得自己很不了起,力大無比,誰都打不過我。這段就是教你做人,在社會上不要看不起人,不能欺侮人。他叫海格力斯,對,海格力斯,他有一次在山間找洞穴,碰見一只蛇頭,擋了他的去路,他就踹它一腳,他媽的,剛才那么小,怎么變大了。奇怪啊。又踹它一腳,嗨,又變大了,又踹它一腳,變變變,最后把這個路全部擋死了。后來他明白,不能斗,不要欺侮它,又慢慢小掉,就過去了。這個告訴我們在社會上做人要尊重弱者。”他一直記得這段故事。不知老艾看的是一本怎樣的書,應是那種流行的教人為人處世的書。這是海格力斯與九頭蛇許德拉的故事翻新版。他是在公交公司做調度時看的。談到拿破侖,他說:“巴黎很開放嘛,當時個個找小姐,吃得肥頭大耳的。等他當了皇帝,就開始從這個地方改革了。當兵的,你只有身體需要多少能量和食量就夠了。他說,你們個個吃得肚子大大的,還要沖鋒陷陣,你跑不動啊。后來他侵占了奧地利啊意大利啊埃及啊很多國家。他個子很小。反正也沒看完,這個書很有意思。他娶過一個老婆,這個老婆還是離過婚的。”

看來,老艾是看過一點書。老艾的經歷也是一本書。“如果我出一本書,書名就叫《一個極其困苦的孩子的經歷》,書名對銷量很關鍵。現在的書名要么高大上,要么很悲慘。我們當年也是很悲慘。”我笑了。老艾厲害,把書名都想好了。

“那個年代是很悲慘,飯都吃不飽。”

他是江西宜春人。2017年底電影《芳華》上映時,親友們都說這部電影就是為他拍的———他的本名就叫艾方華,和那個男主角一樣,也當過兵,參加過對越自衛反擊戰。他1959年出生,沒上完初中,就去當兵了,在部隊里把名字改成了方華。艾方華被分在廣州軍區深圳邊防部隊,駐扎在筍崗一帶。

1979年2月17日,三發信號彈在中越邊境升空,對越自衛反擊戰打響了。艾方華記得那年的春節過得很早。2月初的一個清晨,天還沒亮,連隊忽然宰起了乳豬,他預感到要有大事發生。吃完大餐,連隊忽然從筍崗調防到紅嶺。一周內集訓,訓練如何躲避防空炮,當第二發炮彈打來時,就要跳進第一個彈坑里掩護。上前線時他免不了有些害怕,但畢竟血氣正盛,也明白軍人的職責所在。艾方華所在的隊伍負責前送后運,把后方彈藥運送到前線,把前線傷員運送到后方。他說自己算不上第一線,但運輸途中難免會碰上冷槍。敵我雙方都沒有投入飛機,汽車和牽引車只能把彈藥送到山下,從山腳到山上的戰壕,需要人力把子彈、手榴彈和火箭炮送上去,這就全靠他們肩挑手扛。艾方華跟隨作戰部隊到過諒山、高平。最終,他順利完成了前送后運的任務。

大規模的進攻僅持續了一個月,后面就是零星的小打。一個月后,艾方華從前線帶回來一個三等功。1982年12月他從廣州軍區退伍,進入招商局蛇口工業區,分配到指揮部辦公室的小車班里開車。他開一臺老款的皇冠,給多位二把手當過司機。直到今天老艾還能如數家珍地報出每一位領導的名字。艾方華拿的是二級工待遇,每月二十塊錢。那時工業區的氛圍依然和國營企業一樣,大家干活實心實意。老艾剛到蛇口時,這里是一片田地和魚塘。他看到過開發之前蛇口的原貌。蛇口街原來是條土路,海上世界原來是漁民的曬魚場。開發從新時代廣場那一帶開始,然后沿著南海大道———昔日的工業大道———為主干向前或向后延伸。

1983年,艾方華嫌小車班太清閑,轉到新加坡投資的遠東金錢飼料廠做司機。因與廠長脾氣不合,半年后他又去了蛇口工業區和港商馬太合資的購物中心,從1983年6月一直干到了1989年。當時的購物中心位于今天的鴻隆公寓,只有一百來坪,和當時的海關、工業區指揮部、小賣部都連在一起。1989年,而立之年的艾方華承包車輛,辦起了一家運輸公司,早期跑貨運,1991年又跑起了客運。他運營市區內小巴,那是一種上車一塊錢的十九座小巴。艾老板包下了五條線路,雇五個司機開車,請了一個修理工修車。他專門負責與運管和交警打交道。那是他最風光的一段人生。一臺車每天能帶來一千多元的營業額。艾老板老婆每天到銀行能存五六千塊現錢。每臺車一個月只需交三四千塊,產值則有三萬塊。

“那時如果買十幾套房子都可以,當時南頭關外的房子才五六萬塊一套。”艾老板正是鴻運當頭。他說自己“那時候傻乎乎,才剛剛三十,不怕天不怕地。”

這種輝煌一直持續到1993年底。后來在兩個交警大隊之外,又由一幫重慶人在蛇口成立第三支交警大隊———這幫人不好對付,艾老板也厭倦了營運,于是賣掉五臺車,開了一家汽配商場。那是1994年,他投資二十多萬專賣汽配零件。不到一年,汽配商場就關門了。1995年到1998年,艾老板跟四川朋友合伙在江西開了一家木地板廠,生產木地板、筷子和鍬柄。1994年到1998年,艾老板又同時跟人合伙在江西某市辦了第三運輸公司,搞起了客運小巴。這些生意最終都以失敗告終。1998年至1999年,艾老板又在深圳包了兩輛的士,平時讓侄子經營,偶爾自己也去頂班。幾番打拼后,老艾的事業日漸薄暮。2000年老艾又回到招商局蛇口工業區的安達運輸有限公司做調度,后來升為車隊的隊長。2009年重組深圳運輸,把當時38家公交企業、9700多輛大中小巴、415條公交線路全部合并重組,形成了巴士集團、東部公交和西部公交三家鼎立的局面。老艾服務的安達公司被深圳巴士集團寶汽公司收購,寶汽公司后來改名為第三公司。老艾在第三公司又干了三年,年薪是八萬八千元。日子越過越淡了,老艾在54歲申請退休,被單位買斷工齡。

離開單位,他給人家代理過糧油,后來又幫公司拉客,主要與華為合作。華為的電話一來,老艾立馬穿上白襯衣,打領帶,配西褲,套皮鞋,穿戴整整齊齊去火車站或機場接客人。沒辦法,公司有著裝要求。時逢高交會,老艾常去接送往返。做了半年,老艾辭了這份活。54歲的老艾心氣已不再如年輕時那般高了,他明白自己的事業巔峰已經過去,于是接手了這家體彩店希望能熬到平穩退休。

7月19日,我問艾老板在世界杯期間生意怎么樣。艾老板說,賣得很好啊。他告訴我體彩店分為兩種:專賣店和傳統店。專賣店的彩種齊全,包括十六項彩種,店鋪面積需要達到二十平方以上,要標配兩三臺電腦。艾老板經營的是傳統店,只出售八項彩種(超級大樂透、排列3、排列5、七星彩、足球勝平負、4場進球、6場半全球勝負、任選9場),因此他賣不了競猜和世界杯。“如果我還年輕,我可以搞一個大一點的店。專賣店還要請人。現在精力有限,我就搞個小店過過日子就可以。”

老艾本來打算明年國慶節退休,碰上老劉這攤事,他就提前轉手這個體彩生意。于他來說,既沒什么負擔也沒什么牽掛了。每月退休工資可以領到六千多塊,跟老伴合在一起能拿到一萬五六。“退休之后大概有十年的黃金時間,六十到七十之間好好玩一玩,四處走一走。六十到六十五把國內走一遍,六十五到七十再把國外走一遍。七十之后嘛,就老實呆在家里等死。活七十歲夠啦,早走晚走都要走。你當官,你有錢,反正也躲不過。這個是最公平的,誰都要走,活那么久也沒用。假如你身體不好,久病床前無孝子。現在獨生子女搞不過來啊,要管多少個老人啊,還有自己的孩子,還要上班。你還呆在這里干嘛呢。老天爺說,哎,行了,夠了。那就走吧。他要你走,你也不得不走。”

“順其自然嘛。能活多少歲盡量活多少歲。”

“那肯定是順其自然啊。”

“老人家能注意身體的就盡量多注意一下身體。”

“鍛煉啦,規律地飲食啊,規律地運動啊,規律地睡覺啊。”

“也不要過度擔心,但正常的飲食鍛煉要注意一下。”

“對啊,對啊!”

“這個想法不錯。你還是比較豁達,想得開啊。”

“我們是軍人出身的,在部隊呆了那么多年。”

艾老板在體彩中心還有一萬元押金,打算這個生意轉給他人,然后去過真正的退隱生活。他比老劉要平淡豁達多了。他已經走過了人生最精彩的一段。

“這回閣樓弄成這樣了!”二房東對老劉斬釘截鐵地說,“今年無論如何一定是要收回來。”他一再勸老劉說事已至此,現在生意是沒法做了,盡早搬離,也能省下一筆房租,于己于他都有好處。

8月22日,老劉要把一部分舊書搬到坂田去,有個熱心老板下午開越野車來幫他運送。老劉把一批值得保留的書裝進了一條條蛇皮袋。最近,有個年輕的老鄉過來給他幫忙。他是老劉父親的干兒子,算是老劉的干弟。這位干弟是個理工科大專生,過去在佛山一家工廠打工,工廠最近倒閉了便來投奔老劉,在店里暫時落腳。這幾天,老劉總是敞著T恤衣領,額頭上冒著汗,忙著關張的事。同事阿溫和老劉商量微信公眾號的事。前不久他幫忙提供文章,老劉負責推送。每次老劉在一篇文章之后都會附上其他兩三篇文章。———這是老劉的習慣,常常把三四篇文章湊在一起,然后再附四五個題外話。阿溫建議排版要簡潔,一篇文章后面不要再附其他文章了。老劉點頭同意了。

中午,他清了一批舊貨,賣給兩個收破爛的中年女人。她們騎著電單車,馱上兩大袋子心滿意足地走了。我們和老劉到附近的湘味快餐店吃飯。我盡量點菜單里便宜的快餐:小炒拆骨肉和回鍋肉。老劉和我爭著付款,最后還是他贏了。

下午一點半,我們回到老劉店里,大家一起把蛇皮袋一袋袋搬到店外。大袋子兩人抬,小袋子一人拖。老劉把小房間里的舊書也清空了。店里亂糟糟,只有一兩只風扇在正常運轉,我們在悶熱中等待越野車。電腦桌上摞著一排書,我坐在桌旁隨手拿起一本薩特的小說《惡心》,跳讀了幾頁。

下午兩點半,一輛白色榮威W5駛進這條小巷,老劉用遙控打開車閘放進這輛小車。一位瘦高個兒的男人推車門下來,他就是那位熱心老板。老劉不知他的真實姓名,只知道微信里叫“山里人”。山里人約五十來歲,穿著休閑,說話謙遜熱情。老劉告訴我,他在半島城邦有一套房子———那個小區開盤價超過了十萬元一平,又在深惠交界處建了一棟10層高的樓房,當作旅店經營。五年來,他在老劉這里買了很多舊書裝點旅店,聽說老劉要搬店,這次義務來幫忙拉書。

山里人打開后備廂,展現出一個開闊的空間———他已經專門為此撤掉了后排座,看起來就像一輛皮卡。山里人說,別小看這個空間,他從上海搬家到深圳,所有的家具行李就是靠這輛車,一車就拉完了。我們先把比較整齊的袋子搬上車,疊在第一層,疊到第二層時,每一袋規格不一,擺起來有些復雜。“這里可以放,這里還可以放。”山里人努力把袋子碼得整齊一些,希望能裝下更多的書。

山里人舉止斯文,但干活賣力,他打了赤腳在車上使勁騰挪空間,盡量把蛇皮袋塞緊湊些。他搬得滿頭大汗,偶爾交臂,發覺他手臂上全是又涼又粘的汗液。眼看著二十多袋書很快塞滿了整個空間,山里人又捧了一摞散書填在副駕后面的空隙里。在散落的書里,我看到了兩本詩集《窗口上的鴿子》。這是一本90年代初蛇口工業區青年詩選,黃海主編,我曾在老劉店里大致瀏覽過,有些史料價值。我跟老劉打了聲招呼從中取出一本。山里人叫老劉再拿一些散書塞進空隙里。

“我們今天這么放,太浪費地方了。”山里人恨不能一車拉完所有的書。

“這是個寶葫蘆,可以容納很多。”我笑道。

“我那次搬過家之后就明白了。”

“就是要規則。”

“我那個搬家,那才叫不規則,真正的不規則。但是我慢慢地就把它放好了。”

這個下午因為搬遷,竟然吸引了五六個老頭兒來到外來之家———這大概是近期舊書店客流量最大的一天。他們好奇地打聽。“今天我才發現這兒有家書店。”一位矮個兒老頭說著一口卷舌的北方口音。

老劉又收拾了他的生活用品:毛巾、口杯、衣服、幾雙布拖鞋和涼鞋,破破爛爛的,裝了三袋,一股腦塞進小車最后的空隙里。山里人笑道:“你這是乞丐的東西。”

矮老頭說他來過幾次也沒發現這家書店。老劉拿了一張彩印壓膜卡片給他,告訴他上面有地址有號碼。老人家指著卡片說:“這上頭還有南海大道的地址?”那是一個早就關張的舊地址,是老劉最輝煌的時候開的一家分店。老劉笑答現在沒了。

“從此就少了一家舊書店啊!”阿溫又像詩人一樣抒發感慨,反復強調著這句話。

這一車很快裝滿了,相比店里剩下的有點兒杯水車薪。山里人不甘心地望著店里說:“下面有幾袋歪了,所以上面就放不了太多。”老劉說:“一樓書架的書還沒有下,只是搬了那個小房間的和閣樓剩下的書。”山里人說:“我估計不對,估計太樂觀了,要三次才能搞定。你們說三次能不能搞定?”阿溫說:“三次可以,差不多。”老劉無奈地說:“三次搞不完。書的大小不一樣,袋子大小也不一樣,沒辦法整齊。再說那邊也放不下這么多,最多再放一車就可以了。”

山里人問了老劉坂田門店的地址,然后在手機里輸入導航地址,坐上駕駛位準備發動榮威。車輛僅夠兩人乘坐。他們坐在前排座位上跟我們道別:“謝謝你們。”

3.書友會

特區成立38周年的那天,我去了一趟外來之家。四天前老劉征求我的意見,想要辦一場書店告別會。那天,我到達南水村時,老天忽然下起了小雨,雨越來越粗,我加快腳步奔向外來之家。在這條不起眼的五十米街巷里———據老劉說———只有一家性用品專賣店和外來之家堅持最久。此店就在老劉的外來之家書店隔壁,與書店比鄰相伴了近十年。我特意打量,它的門面裝潢也相當樸素。綠色的招牌上寫了“性用品專賣店”五個白色大字,下面有一串手機號碼。玻璃墻上貼著五行紅色的字……

紅字褪色嚴重,有些發白。緊閉的玻璃門上豎排了一行字:“歡迎光臨”。透過玻璃可以看見此店縱深不到兩米,左面是柜臺,右面墻上掛著包裝精致的商品,里面空無一人。中國人礙于傳統觀念,一直相對保守,它的生意多半來自夜幕降臨之后。外來之家即將遷走,它成了最堅挺的一家。

老劉的店里已經聚了六七位書友,他們在書架上淘書。有兩三位我認識,有些在微信群里見過網名,大家介紹了彼此。艾老板靜坐在體彩店里———這些年來他每天守在這個小店一隅,已把保溫瓶磨得發亮。

我問起了上次山里人幫忙的事。老劉說山里人至少是個千萬富翁,他辦事作風非常嚴謹,一個人在深惠交界地帶打理了一家旅店。山里人那輛白色榮威僅拉走了很小一部分舊書,前天老劉又請了一輛面包車拉走一批。剩下的這些,能賣則賣,賣不了的作廢紙處理。

老劉給我介紹小黃,一個身材細條的小伙,眼睛不大,戴著眼鏡,光溜溜的腦門上冒著一層汗。他一邊麻利地整理著書架上的圖書一邊說:“之前我在北京那邊上班,剛到深圳第二天,上網搜到了這里有家書店,就到店里看書聊天,定下了這份工作。”老劉笑道:“書友都是這種情況,一到哪里還沒落腳就想找個書店。”

小黃看起來樸實厚道,有一口浸淫多年的京片子,“劉哥要做網店,以后就幫著他做網店了。”“你準備跟老劉一起干?”“對,以后就在這兒打工了。”

老劉又給我轉了澎湃新聞記者的采訪稿件,讓我看看,打算在市政廳欄目中推送。上一年我寫了一篇外來之家的文章發過市政廳,也被澎湃主網轉載。有個記者最近出差深圳,順路采訪了老劉。我告訴老劉今天是個好日子,是深圳經濟特區成立三十八周年的日子。今年又是改革開放四十周年。四十年前深圳開山填海,在蛇口虎崖山(虎崖山已被炸平了,位于今天的工業一路)放了第一炮,改革開放就此拉開了序幕。老劉說:“沒想到今天是這個日子,難怪他們說今晚要發這個稿,也是有這個意義。”我說:“所以今天到你這里來聚會,才是個好日子。”老劉笑:“我都不知道,我都沒細想。”

小黃手里一直沒有停下來,他介紹了自己的名字:黃軍———自嘲這個名字聽起來像日本鬼子。他老婆在附近的華絲廠上班,那是一家扎根蛇口多年碩果僅存的老牌制衣廠。這里成本過高,估計再過兩年華絲廠也要搬走。好在員工離職率不高,還有一批老員工,包括不少聾啞員工。小黃暫住在探親宿舍里,作為員工家屬,他可以在宿舍里借住半個月。

小黃在北京做圖書編輯的時候,也幫公司在網上賣過書。這次加盟外來之家,他想先幫老劉把網店做活。小黃也將跟著老劉搬到坂田,兩人一起住在店里。他打算后天一個人把一批舊書送回老劉的湖南老家,用一個月時間盤出庫存,整成一個表格,然后上架到網上。因為長時間沒有更新,外來之家的網站排名已落在了第三十幾位。“現在弄清楚,以后的事就少了,就可以做一些別的事了。”小黃說。

淘書樂的老板———老劉的高中同學———謝林濤和他老婆來了。潘會長也來了,還帶來了一位領導模樣的老先生———他雙目巡視,滿面紅光,穿一件淺灰色短袖豎領襯衫,把寬大的褲頭提得幾近乳下。大家叫他Z老師。一位書友向Z老師問好,把自己的一本散文詩集恭敬地呈奉到他手里。Z老師連夸不錯。我向Z老師問好,老劉把我介紹了一番,說我也出過書。Z老師攤開手說,拿書來給我看看,怎么沒書呢,要像這位小伙子一樣拿書來。我干笑了幾聲,估計笑聲尷尬,旁人陪著干笑。Z老師反剪雙手在店里踱了幾步,一邊看,一邊鄭重詢問老劉的經營狀況。

兩三個小伙子肅然起敬,圍著他討教問題。

我和另外三位書友在店外聊天。張先生憶起蛇口的過去。八九十年代蛇口有兩個外地人必去的地方,海上世界和上海輕工總匯。上海輕工總匯在公園南路和招商路交匯處,離這里不到百米。它以銷售上海輕工業產品為主,也賣書———90年代開始沒落。張先生說:“第一次去,看到有一個人在那里翻《金瓶梅》,只有他在那里翻,我們在旁邊瞄了一下,豎排的,有六本,也不敢去看。”“為什么不敢?”“那個年代,那個書很敏感,我們也不太好意思。”2000年謝林濤來蛇口的時候,上海輕工總匯還沒倒閉,當時蛇口在全國依然享有盛名。他說,在長沙也能買到《蛇口消息報》。

接著大家聊起了各類衰落的報刊。“好多刊物都發不出工資了。”我問老謝的生意如何。“一般吧,能堅持下去的樣子,也是靠網店來補充一下。”老謝說。下午他的書店交給了兒子照看。兒子今年升學,剛剛拿到了清遠職業技術專科學校的錄取通知書。

此時有人送來了一條橫幅,這是老劉為告別會訂做的。大家把它掛在店里,然后排成一排,擠在很窄的過道上合影。一個書友站在塑料凳上給大家拍照。Z老師來到店外,坐在一張小椅子上開始講課,四個年輕的書友再度向他圍成一個弧形。

老劉取下橫幅,又請大家在店外合影。大家站成兩排,Z老師站在中間,親切地提醒拍照者:“一二三!小伙子!”大家重新圍坐在Z老師身邊。Z老師接著說:“我看到的,至少我問到的,八六年就沒有形式邏輯了。你不學形式邏輯是畢不了業的。你大學生講話顛三倒四的,不知道你說了什么,那怎么可以!你比如說,現在恢復傳統國學。國學是什么?傳統文化是文化產業嗎?傳統文化從來不是什么產業。你說孔子、孔廟、孔府、孔學,它是產業嗎?孔子、孟子,四書五經,傳統文化哪一個是產業啊?都不是產業。缺少知識講知識!我敢講知識。你駁不倒我。”

圍聚的人越來越多。艾老板也好奇地把身子趴在柜臺上,伸出腦袋,注視著Z老師,傾聽他的講話。忽然來了一位協警———穿制服,戴警帽,黑色腰帶上掛著對講機、遙控器和一串鑰匙。他腰身寬廣,腆著肥碩的肚子,走進人群里問:“有什么事?”

Z老師一愣,不禁“啊”了一聲。

“我說這里什么事,這么多人?”

“他要搬家,我們來看看。”Z老師神情緊張地解釋。

“搬家啦!”旁邊的書友幫著解釋。

“他這里不符合防火。”Z老師仰起目光對協警說,“他搬個地方。”

老劉從店里走出來,他認識這位協警,笑著打起了招呼:“耶?你還不知道這個事嗎?”

“以前查過一次。”協警說。

“房東要收房子了。”書友說。

“你們是?”協警疑惑地打量大家。

“這是我們的書友!都是書友!”老劉提高了嗓門。

“我看你們也不像干苦力的。”

“都是書友,都是讀書的,過來給我幫幫忙。”老劉有些不耐煩了,又不便發作,喉嚨里壓抑著聲線,“我跟你說,都是一些作家,都是一些文化人。”

“那行,你們忙。”協警離開了書店。

有一位書友看中了一堆封皮發黃的五六十年代《人民日報》合訂本,裝入塑料袋,跟老劉買單。我來回拍了幾張照。Z老師大概是對我的身份有所警覺,問我在哪里上班,老家在哪里?我如實相告。“湖南哪里的?”“永州。”“永州的?”Z老師瞪大眼睛,側身和我握手,“我們倆是老鄉,我也是永州的。”他是永州東安人。湖南方言繁雜多樣,在深圳你很難找到方言相通的老鄉。能講同一種方言才算得上是老鄉。這就造成了湖南的老鄉情并不濃厚。東安是永州旁邊的一個縣,我們完全可以通家鄉話。Z老師沒有打算跟我說方言。我尊重他的選擇,依然用普通話交流。他從惠州來深圳不足一月,隨潘會長走了不少地方。

“來深圳走了蠻多地方,沒想到今天就碰到了他。他可能是這一帶的片警。他看這么多人。”Z老師繼而談起這個協警。

眾人呵呵大笑。謝林濤說:“對,他也是工作職責(所在)。”

“加上我講話聲音也比較大,”Z老師說,“我本來就是通過胡說八道揭示生活真相的人,我怕什么啊!”

“他主要看人多就過來看一下,別的倒沒什么。警察都是這樣的,人扎堆了,都要過來看看。”我寬慰道。

兩位書友因事離去,又來了一位叫素簡的姑娘,她選了三本書,跟大家聊舊書的事。Z老師的講課一度被離開的書友打斷———他們不斷跟大家告別。大家繼續坐在Z老師身邊,很快他再度形成了中心。

大家又談到了房價,談及北京現代城氨氣事件,并得出結論:房子持續漲價掩蓋了房屋的質量問題。現在大家炒房不在乎房子質量問題,而在乎的是它能否升值。潘會長說,房子有了金融屬性。資本總是趨利的,只要政府能保證房價不跌,資本就會往里沖。實體經濟扣掉各種成本還會虧本,誰都不會來投。如果說房價只許跌不許漲,那資本就一分錢也不會去了。這樣實體經濟不好也要好。要解決實體經濟很簡單。如果炒房必死,實體經濟一定好。

艾老板在柜臺上側身傾聽的幅度更大,腦袋伸出來更多,他一直瞪大眼睛仰起耳朵保持著沉默。他的眼里充滿了好奇的光。一下能來這么多高談闊論,對他而言,也是一次有趣的經歷。

這個下午談天說地,連女明星的超級富豪老公是如何發家的也談到了,就是沒有談到此次聚會的主題:外來之家。估計老劉內心頗為無奈,他對這些大事并不了解,很難插話進去。尤其是Z老師用那句口頭禪“你只是看到了現象”,擋下了其他意見。在Z老師眼里,有人甚至連現象也看不到。

下午六點,有十五個留下來的書友上了繆氏川菜館二樓AA制聚餐。樓上掛滿了中國結和紅燈籠。一張大圓桌無法擺下十五把方椅,大家就撤掉大半方椅,換上小圓凳湊成了一桌。我的左邊是老謝、老劉,右邊是潘會長和Z老師。老劉用手機掃桌面的二維碼,登錄菜單系統開始點菜。點了兩個菜,他拿不定主意,目光猶疑地投向我:“我不熟悉這個操作,還是你來吧。”他把手機交給了我。我明白了:要用盡量少的錢點面子上盡量好看且份量盡量多的菜。那就素菜和涼菜撐場。我點了十六個菜,一共384元。最后結賬時老劉讓每人出20塊,剩下的他來墊付。

1970年出生的老謝與老劉一樣,個不高,都是洞口縣人。他羞澀溫和,不像老劉那樣亢奮激昂,說話也帶點家鄉口音,但比老劉要標準許多。湖南是教育大省,八九十年代高考競爭異常殘酷。他倆就讀的洞口三中不是當地重點高中。老劉復讀了兩屆,落榜后回了老家。老謝也復讀了兩屆,考上了長沙一所中專,讀會計專業。93年畢業后他被分在洞口縣一家化肥廠上班。廠子效益不行,九十年代末他停薪留職出來,在長沙賣過地圖和同學錄,在深圳葵涌做過倉管,后來到珠海擺攤賣書。澳門回歸那年,他到廢品站收書,遇上了查暫住證的巡防員。他的暫住證恰巧逾期三天,也沒有隨身帶錢應付罰款,他就被押送到江門收容所,老謝出來后心里有了陰影,珠海不能呆了,于是回了洞口老家。后來他給老劉打電話,春節后拿著兩百塊現金和一蛇皮袋舊書來到了深圳蛇口。

這是他在深圳創業的本錢。

這些年老謝干得不錯。那袋舊書讓他在深圳站穩了腳跟。從流動攤到固定檔口,通過舊書買賣,他置了三處房產:在老家花三十萬買下一棟樓,五年前在寶安福永一次付款五十萬買了套小產權房,去年又到惠州大亞灣入手一套小戶型商品房。他在海德二道上的“淘書樂”門店雖然只有二十平,月租卻高達五千六百元,另外他又在附近租了一套住房,存了些書,月租也將近五千六百元。這個門店從2005年一直撐到了今天。早些年他也設了三四個分店,2004年他曾在中山公園馬家龍夜市花了三百塊租下攤位請人賣書,在南油夜市也擺過攤,在南山老菜市場租了個臨街門面也做了幾個月。后來他在深圳大學附近的華城百貨樓梯間租了一個小轉角,回收深大學生的舊教材,再轉售給新生,單這塊利潤一年有兩萬多塊。但是這兩年來經營也走了下坡路。他撤掉了這個分店,勉力維持現狀。近幾年他專心寫起了小說,每天投入兩個鐘頭寫作,很少去主動收書了。

眾人在鬧哄哄的酒樓上終于談到了書店行業。“消防這個我們不反對,但是你得讓我們店里有準備,可以跟房東去談。結果突然造成經濟損失,這個損失算誰的呢?我們并沒有說查消防不對,我們也沒有說拆閣樓不對,老劉原來接手的時候是有的,要尊重歷史,咱們就應該來商量怎么解決這個問題,而不是拆了再說。”潘會長說。

“執法程序的確有問題。”我附和。

“所以老劉要走訴訟程序了,直接去法院起訴。”潘會長陪老劉找過信訪辦,問過一位律師。

談到政府對民營書店的扶持政策,潘會長頗有抱怨。尤其是深圳市文體旅游局的扶持政策遲遲不落地。“你不能說你忙不過來,就不落實這個政策。對不對?如果公安說我忙不過來,那案件我就不立了?你得想辦法解決這個問題。”上面領導又說扶持政策不能撒胡椒面,潘會長認為,獎勵才是重點獎那些優秀的,而扶持與獎勵不同,中央出臺的扶持政策就應該撒胡椒面。“按照城市公共規劃來說,深圳是1類城市,應該有相應面積的文化設施,我們很多開發商用這個政策批了項目,可能直接給賣掉了。文體設施、書店是免地價的,是不占計劃指標的。開發商呢,因為沒人跟他較真就偷偷賣掉了。”潘會長是建筑行業出身,又開了一家建筑書店,熟悉城市規劃。

按《城市居住區規劃設計規范》2016年版規定,根據居住規模,文體設施建筑面積執行三種標準:居住區要控制在125~245平方米/千人,小區要控制在45~75平方米/千人,組團要控制在18~24平方米/千人。按這個標準,大部分城市規劃都難以達標。尤其是對深圳來說,先有經濟后有文化。它的文體設施沒有跟上經濟發展。

“深圳每一個街道都有一個文體中心,這些文體中心都出租給做培訓什么的去了。我認為,既然是文體中心,為什么不拿出一部分場地給我們的書店業主,應該也是要免租金的。這樣有幾個好處:一,降低了我們書店業主的經營成本;二,有助于我們書店業主打造百年老店。原來在海德二道有家書店,必到必讀書店,人家投了一百萬,想打造百年老店,但是合同到期了,租金翻一番。因為有一個做餐廳的看中了那個位置。你想,賣書的怎么能做得過搞餐飲的呢。”

潘會長建議老謝寫一篇文章,標題就叫《深圳又少了一家書店》。“在中央大力扶持實體書店的政策下,深圳又一個書店不見了。要讓上面的領導了解了解基層。”

很快服務員端上來幾盤菜。大家舉起杯祝福老劉,老劉起身說:“感謝各位對外來之家書店的支持。”

大家落座,潘會長接著發表看法:“書店能提醒路過的人:噯,這里有個書店!我們做過調查,現在很多年輕人都沒有書店概念了。所以現在都不看書了,都看手機。假如在你住的樓下有書店,假如在你的寫字樓下面有書店,中午吃個飯順便進去逛一下,看個書,就有可能買一本。現在書店都沒了,人家好不容易休個禮拜天,你讓他還專門打著燈籠去找書店。他就沒這個想法了嘛。”

潘會長是搞建筑出身的,早年參加過地王大廈的建設,后來脫離國營單位開了建筑書店,又專門做了一套圖書防偽標識系統。他有些想法,想做點事情。2016年他抓住了當時的一個政策機遇,聯合多家民營書店成立了深圳市書店行業協會。但他們這個協會太民間了,因此協會受到官方重視和支助不多,工作施展空間有限。他說,“我跟韜奮基金會的人熟,我說,書城越蓋越大,蓋一個大書城就要倒一批小書店,那老百姓就買書難看書難。你不要說你愿意在網上買,那是你的事。那些不愿意在網上買書的呢?既然大家都在網上買書,那大書城干嗎還要開呢?既然要開,肯定是認定有人要買。那么一個點和十個點,哪個宣傳作用更大呢?”

“廣東省那個政策是希望書店的數量增加。”老劉插話了。

“按指標,是每千人要有0.63個書店。”潘會長說。

“按這個指標深圳要有將近一萬家書店。”老謝興奮地說。

“按這個指標要有三千多家,”潘會長說,“現在賣書的書店還不到一百家。有多少家辦了出版物經營許可證,但一本書也沒有。我就去過保稅區的兩家公司,是會員單位,有經營許可證。一問他書呢?他說,我們這里不賣書。因為辦這個證不要錢就辦一個。”

“深圳沒多少家民營書城。”我說。

“也有。龍崗有一家民營書城,新華書店又在人家旁邊開了一家,這不是惡意競爭是什么。你如果要經營,為什么不去大鵬開?為什么又關掉了鹽田書店。你到底是講社會效益還是經濟效益。”

“開書店,你賣書嘛。”Z老師靜聽了幾分鐘,終于按捺不住了,“什么是書?”

“書是傳播知識的媒介。”老劉不耐煩地加粗了嗓門。

“我告訴你,好嗎!也是今天對你的謝謝。”Z老師動了氣,板著臉對老劉說,“我給你一個知識,書的概念:書是人類進步的階梯。你那些東西讓我進步就是書。記住!是人類進步的階梯。”

“這道理誰都知道。”潘會長嚯嚯地笑道。Z老師是他帶來的嘉賓,他在整個下午交談中一直是很尊重Z老師的,此時卻忍不住笑了。

“還有,書,它的形式很好區別,凡是做書的人比讀書的人多,那個就不是書,是印刷品。你店里擺了很多印刷品。也就是說做那本書的人,他們自己都不讀。你要把書和印刷品區別開來。這是形式上的一個特征。我希望你賣書,是賣人類進步的階梯。”Z老師在首座上揚著手指,“當然你也可以賣印刷品。沒關系的。你要明白賣的是印刷品。心里明白,你沒有必要說。我看到你那里面有很多印刷品。”

“你知道這些書是最后剩下來的,打算賣廢紙的,你知道嗎?”老劉嗓門更粗了,“經過三年四年挑選之后留在這里的。”

“明白了吧,書是人類進步的階梯。”Z老師又轉向身邊的書友繼續傳道,“這就是書和印刷品的區別。做書的比看書的人多,就是印刷品。”

“原來有個博雅書店,在深圳開了幾十家,賣的書都是比較高雅的,但是它反而消失了,倒閉了。這個社會容不下這種有內涵的東西。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個只能說是在一個階段之下。也許再過一段時間,又會反轉過來。”潘會長說。

老劉提議新來的書友自我介紹———老劉瞥了一眼Z老師,大概想要了解Z老師的背景。Z老師不為所動。素簡和小黃分別介紹了自己。酒樓顧客稠密起來,大堂越發嘈雜。年輕人紛紛向Z老師敬酒,Z老師端茶示意。

潘會長繼續和我談民營書店扶持政策。他在簡書上寫過不少類似文章,希望我也能寫寫文章呼吁。“福田唱卡拉OK都有扶持,書店沒有。書店是基本的載體。搞全民閱讀,連書店都沒有了,還讀什么書?”他說,“深圳這個體量,活一批小書店是可以的。現在每一個獨立書店都沒有辦法拿錢出來做更多的宣傳推廣。如果政府給一點補貼給一點扶持,那就不一樣了。”

4.離開蛇口

有反諷意味的是,書友們吐槽的房地產企業向老劉伸出了援手。老劉準備把舊書打包送回邵陽老家, 8月28日,書友素簡發來一條消息:有人愿意提供場地安放這些舊書。這兩天素簡熱心打聽,聯系到武大校友會會長吳光勝先生。吳先生是一家房地產公司的董事長,正在美國出差。他回復可以免費幫老劉存放,他們公司開發了一個新樓盤,明年竣工時可以商量一起開店。

收到信息時,老劉正在準備裝車。素簡用微信給老劉捐了五百元———老劉拒收了。她又緊急給學長留言,請求學長可否捐幾千元幫幫老劉。此時已是美國時間凌晨一點。一個半小時后吳先生看到了留言,當即給她轉了五千塊。“實在抱歉,剛好醒來看到留言,這筆錢轉給劉先生,并安排助理對接舊書的安置事宜。”

好消息似乎愛扎堆。許先生———萬科房地產公司城中村商業運作的一位負責人,看到澎湃新聞后聯系了老劉,找他洽談在城中村合辦舊書店的事,順便發來了萬村計劃廣告語:

10個行政區,1040個城中村,650萬居住人口,無數青年人才的落腳地,深圳歷史的承載地。

他在微信里說,“劉先生你好,對于舊書,對于文化,對于情懷,你有執著的追求。城中村是大多數深圳人追逐夢想的開始,萬科對于城中村的改造也在積極體現企業對社會價值的貢獻。我們希望你的店能夠仍然留住城中村,舊書文化也能夠繼續傳承下去。如果可以的話,我們談一談,去你的店,或者來我們公司都可以。”老劉忙于搬遷,打算挪后再議。

萬科在這段時間正處于風口浪尖。城中村對深圳城市多樣性和活力功不可沒,政府一直把目光聚焦于此,設想了各種各樣的改造方案。在這個過程中,萬科伺機進來,提出了萬村計劃。所謂萬村計劃,簡單地說就是,萬科要做城中村二手房東,接手房子后,把舊樓翻新成公寓,再以更高的價格租給年輕人。與房地產市場一樣,新方案一出,房屋租賃市場也受到誘發,租金忽然飆升了。你漲我也漲,不管是翻新,還是舊樓,幾乎所有的房東都給租客下達了漲租通知。少則一兩百,多則五六百。因萬村計劃引發漲租,萬科激起了民怨。

8月30日,細雨不斷,被淋濕的路面顏色漸深。老劉大姐帶著女兒女婿一家人幫忙清店。大姐穿深綠色打底裙衣,外套老年款短袖黑網紗衣,腦后盤了個蓬大的髻。她身材粗壯,說話硬辣,與曾經的弟媳素來不和。老劉的干弟也來了,加上一個找老劉請教官司糾紛的老鄉———五十多歲干瘦的男子,這天共來了五個親友。他們把舊書裝袋。吳先生公司下午派來一輛中型福田貨車。大家搬書上車。貨車開走后,店里還堆著十余只裝滿書籍的大米袋子。小房間里只剩下老劉那把用來臥薪嘗膽的躺椅,上面卷了一堆被罩和被褥。書架被清理一空了。大家埋頭玩手機。干弟玩著手游,老鄉苦著臉坐在電腦前搜索網頁。這幾天他倆和老劉就在店里打地鋪。艾老板坐在小隔間里守著最后一天的體彩生意,他打算明天下午關店。他從上家那里接手時花了六萬元轉讓費,他也試圖找個下家接手,至今尚無著落。這意味著他白白損失了六萬。大姐對我抱怨此事,為老艾打抱不平。“就當作成本算進去了,”艾老板說。

“這個成本有點貴。”我說。

“那也沒辦法啊。這幾年沒賺什么,賺了也買彩票用掉了,消磨了時間嘛!”艾老板坦然地說,“這臺電腦還是體彩中心的,還有一萬塊押金。”

明天再拉一車,這個店就徹底空了。我對老劉說:“這是壯士斷腕重生。蛇口店撤了,可以在坂田店好好經營,那個小黃我感覺可以,你要好好跟他搭檔。”

老劉說:“要是他能夠在這一直做,那是非常好的。我前面接觸了那么多,他的匹配度是最高的。”“他人也踏實。”“有這個方面的愛好。他家里有幾千冊書。”小黃能寫能譯又會上網,原來也賣過書,相對全面。老劉說,我們方方面面都能互補吧。我建議老劉考察一段時間后認為人品不錯的話,要好好地做下去。

老劉把我拉到店外,避開了親友小聲地跟我坦陳實情。現在外來之家效益太差,可能連工資都付不出來。小黃也是負擔重,在老家供了房,養了一個小孩,他老婆剛到深圳打工幾個月,每個月除了開銷大概也就剩余一兩千塊,還要有點余錢寄回去才能維持家庭正常生活。他跟老劉說了這些實情。老劉打算借了錢先發工資。“如果真的合適,這個也是長遠之計,很不容易遇到這么一個人,這兩三年來都沒碰到這樣的人,匹配度這么高。有的人純粹是因為沒有找到工作,到這里來過渡一下,或者吃不了苦,或者沒什么特長。這要靠機緣的。”

小黃初到深圳,住在老婆公司的探親房里,宿舍就在南水村。他用手機搜了搜附近的舊書店,發現了外來之家,十天內到店里買過三四次書。第三回來,他和老劉聊了起來,聊到了求職。老劉問他英語水平怎樣?小黃說,也不算高,就是能夠弄一點東西吧,解決實際問題還是要借助工具。老劉請教他用什么工具。小黃就在電腦上教他怎樣用百度詞典和有道詞典。他現場找了一本英語書,用手機掃描封面譯出書名,然后上架網店,如此演示了一遍。外文書是外來之家的一大特色,老劉一直想把它們上架到網上,因英語水平有限遲遲未做。那天小黃在店里熱心地教了他兩個小時。

老劉開始留意這個小伙子,過了兩天,跟他聊起了招人的想法。凌晨一點多,小黃給老劉發來微信:“看了劉哥的微信公眾號,了解了外來之家的情況,令人動容。劉哥要不嫌棄,我到你店里來上班吧。”老劉擔心自己沒能力付工資,一直猶豫到早上。他回復小黃說,這里不包吃不包住,如不嫌苦可以住在店里,讓他提想法。

小黃說:“要不五千塊的月薪,一個月休四天。”

“四千八你看行不行,休息時間減兩天,開頭要學很多東西,試用期三到六個月。”

“不用那么久,你考察我一段時間就知道了。很多事情以前也做過,一個月就夠了。”

“那就一到三個月。上班時間每天不低于九個小時。”

“時間上沒問題,九到十二個小時都可以。能多做一點就多做一點。”

兩人就這樣談妥了。前一段時間,小黃主動來店里幫了幾天,查了網店,進一步了解到老劉的壓力。小黃真誠地跟老劉說:“我到這里是不是給你增加負擔了,要不我還是繼續找工吧。”小黃能這樣為人著想,老劉感到特別欣慰。老劉說,你找工也需要一個過程,還是先來做,也能有一個落腳的地方,至少不用租房,你要是找工也可以繼續去找,先到我這里來試試,雙方都磨合一下。小黃說,就是怕給你添麻煩。老劉說,不管怎樣,一個月的工資我還是可以開得出的。小黃說,那我就來做一個月時間,你看我表現如何,如果表現不錯,你可以繼續用我,要是不合適,你隨時跟我說。

29日小黃就搬到了坂田店。他是愛書之人,忍不住又在店里買了兩百塊錢的書。老劉說先不用付錢,就從工資里扣。小黃說一碼歸一碼,堅持付了錢。今天———8月30日,小黃正式上班。

我跟老劉說一個月休兩天,四千八,這個條件很一般,小黃能答應已經很不錯了。“是啊,是中等偏低的水平,”老劉說,“我那個老鄉剛從佛山工廠出來,當時叫他過來,一來試試這個店,二來也可以找其他工作。”老劉給他定了每天工作四個鐘,工資一千八百。試過一段時間,老劉認為他雖然也能吃苦,但主動性差,對這一行沒什么熱愛。如今老劉有些矛盾,抹不下面子讓老鄉走人。

“做書這一行既要賺錢,也要有一點情懷和追求。經濟效益和社會效益要雙向結合。純經濟效益不行,純社會效益也活不下去。”我說。

“能夠做到這一點就比較難了,要求太高了。特別是深圳太現實了,生活一舉一動都是要錢花的。”

“大家沒辦法,在這里吃飯睡覺都要錢的。不過有的人太過了,唯利是圖,完全掉進錢窟窿里去了也不行。”

撤了一個門店,得了一個好幫手,老劉看起來并不沮喪。他期待在坂田集中精力做出一番業績,干成一兩件大事。“這兩年來,人的問題是我最大的問題———而且這個問題,還不是有錢就能解決得了的問題。小黃也是一個很踏實主動性很強的人。他還說,你不用擔心我不會堅持。”

“人真不錯,試用期過后你有沒有答應給他加一點,或者給點股份。”

“說了,會加的。而且以后呢,綜合來算,給他一點業績。一兩年前我招人時就有入股的想法,不單是針對他的。我的這個書店反正要有一個人來接手,來把它接下去。”

“就是傳承了,就像同仁堂一樣做百年老店,對吧。”

“那是啊!”老劉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可能老是想得太長遠了,跟世俗的感覺不同。大家都說,你就把眼前的做好就行了。”

“你跟誰說過,誰說你想法長遠了?”

“那肯定……”老劉再次笑了,“本來就是這樣子嘛。我老是規劃很多這樣的事。現在不用兩頭奔跑了,可以節省很多時間和精力。兩邊的店加起來,租金上萬。那邊原來是5200元,現在是5750元,漲了百分之十。”

8月31日是外來之家正式告別蛇口的最后一天。雨幕籠罩著半島,這場綿綿陰雨持續了五天,市氣象局出了紅色預警。上午十點吳先生公司又派來一輛貨車拉走最后一點圖書。下午店里空空蕩蕩,連書架也幾乎全搬走了,書店頓時顯得寬敞多了。老劉的干弟坐在小塑料凳上看手機,那個干瘦的老鄉在電腦桌旁沉默地上網。

艾老板的體彩店也搬空了。上午他還賣了兩百多塊錢的彩票。這時電腦不見了,沙發、小臺扇都收走了,桌上的鏡子、茶杯、保溫瓶和其他物件也都清走了。貨架上的體彩宣傳小冊子也沒了。墻上的“超級大樂透”剛剛寫到第101期———還差兩行就寫滿了。柜臺上立著一支景田純凈水,掛了一把深灰色的長傘。老艾斜挎小包,一身休閑打扮,背著雙手神色落寞地在柜臺外來回踱步。我像個文藝青年一樣對老艾感慨:“退休前的最后幾年在這里度過,是不是很留戀啊?”

“在這里干了四年三個月。”

“人生苦短,及時走走。”我祝福老艾,他可以開始環球旅行了。

“78年參加工作,如果明年退休,就是四十一年。”老艾平靜地說,毫無傷感。

我給他的店面拍照,老艾說也要拍一張留念。我以為他要留下自己在此最后的畫面。我讓他站在柜臺那兒,給他拍照。他說不用了,拍個店子就行了。他特意走進小店,拉亮了一盞燈,讓光線充滿這個僅容轉身的空間,然后走出來舉起自己手機拍照。

“你這字寫得不錯啊。”我指著走勢圖上數字說。

“這個阿拉伯數字……這個很簡單的啦,”老艾不以為然,謙虛地笑道,“他們說我寫得工整。就是寫得工整一點而已。因為你不寫工整,人家就看不清。”

“也很不錯了。”

“亂寫的。”

老艾拍了照,翻看照片。一個脖子根帶疤的女孩攥著一張彩票走進店里。她看著空店鋪問我找誰兌獎。“兌不了了,已經拆了,已經停運了,可以到別的地方兌。全國通兌的。”老艾指了指前后左右,告訴她四周有很多的點。女孩遲疑了一會兒就離開了。

老艾翻出剛拍的照片讓我欣賞:“這張怎樣?”“不錯。你站在這里,我用你的手機給你拍一個。”“不拍。”老艾露出堅定的微笑。他是苦難年代走過來的人,上過戰場,經過生死。他克制著情感,有軍人硬朗的氣度。他來回徘徊,在等老劉———老劉在隔壁電腦店里跟房東談事。他要最后送老劉一程,跟他道個別。我走進電腦店,老劉坐在桌邊,拿著一份合同。房東也執一份倚靠著玻璃柜臺,嘴里叼著一根牙簽。旁邊還有店主和房東的朋友,坐在玻璃茶幾邊喝茶。老劉堅持要寫明解約是因消防突襲拆閣樓所致。房東堅持認為是老劉主動退租。兩人在為此事僵持。

老劉跟我打招呼,給我搬凳子。我瞥了一眼這份退租協議。陳房東是南水村本地人,五十多歲,脖子上掛了條銀色鏈子,左手腕箍一串檀木佛珠。他拿著牙簽在嘴里攪了一番,又插進嘴里。

老艾提著傘來到電腦店門口,老劉請他進來坐坐。老艾表示不坐了。老劉笑道:“你不是要跟房東說點什么?”房東朝里坐著,絲紋不動,冷淡地說:“我跟他沒話說。”老艾是從老劉手里租店,老劉好比是二手房東,他倆之間的協議不必經過房東。從這點看,老艾與房東的確沒有甲方乙方的關系。老艾和老劉都笑了起來。

“他還想租你的房子呢。”老劉笑道,“你不是優先熟人嘛。”

“朋友多得是。”房東趴在那張合同上不動,只有牙簽在動。

“那你要忙,先回去吧。”老劉向老艾訕訕地笑道。

“本來我想送你一程嘛。”老艾在微雨中對老劉微笑。老劉向他致謝。“那我先走了。”老艾招招手又轉向房東熱情地喊道:“雄哥,唔該你哇!”房東繼續趴在那里凝視墻壁。老艾迎著微雨,腋窩夾著一瓶景田純凈水,拄著長傘,一步一步邁向公園南路,背影消失在拐角處的細雨里。

老劉與房東相持不下,我和老劉回到外來之家。老劉對老艾的離開感慨道:“他也在這里做了四年多,也是沒有預想到,他本來還要做一年就退休了,哪知道就沒做完這一年。”話音剛落,老艾忽又折返回來了———他說剛剛拍照時開了燈又忘了關,走到半道才忽然想起。“心里很是不舍,是吧?”老劉回過頭對老艾笑道。“那沒辦法。”老艾走進體彩店關了燈,又關了吊扇。

“經常來看看。”老劉說。

“我會來看雄哥的,我先走了啊!”老艾提高嗓門對隔壁的房東說,“雄哥,多謝你啊,給你添麻煩了!”老艾依然逗留在店里,左看看,右看看,似乎有事要交待。原來他是掛念著續租的事。過了十分鐘,他正打算離去,忽然一個熟人上門。這位穿著幾乎與老艾一樣:短袖T恤,大短褲,涼皮鞋,斜掛一只小背包。他的臉上老年斑暗沉,泛著一層油光,看起來已經年過七旬。“哎,你現在好青春喲,出去旅游了一趟,年輕了很多喲!”老艾熱情地招呼。

“我看你發朋友圈,上午十二點就停業了。”這位大爺是來跟老艾道別的,他用手肘支在柜臺上看著老艾笑道,“要不上午就趕過來了。”

“因為我今天報停嘛,去中國電信報停網絡。不停報的話,每個月要收我費用。后來忘了關燈和這個風扇就回來了。”老艾跟老主顧介紹,有個人打算接手繼續在這里開,因為房東要裝修房子,等他搞好了再搬進來。“再搬進來就不是做這么小的了,就可以賣競猜啊世界杯啊,什么都可以———叫作專營店,里面有電視啊電腦啊沙發啊茶啊。”

“那你起碼要租一半店面。”我說。

“對,那要看了,面積不能低于二十個平方,”老艾看了一眼店面,然后對老主顧說,“謝謝你,老哥。”老艾對這位大爺表達感激之情。老艾對我說,他住的地方離這里很遠,那里也有體彩店,但是他舍近求遠,經常騎電車到這里來買。“我這里比較偏嘛,不是在大馬路上,主要靠這些老熟客。我這個位置呢,不靠熟客是比較難的。有一個熟客,一年下來在我這里差不多買十萬塊錢彩票。”

“這樣啊!”我說,“也是老熟人?”

“也是老客戶,他不去別的地方,基本上都到我這里買。”

“說明大家掛念你,不僅僅是來買彩票,也是來聊聊天敘敘舊。”

大家笑了起來。老艾對老主顧說,“你今天怎么是走路,走那么遠?”

“我那個電單車氣兒不足。”聽大爺的口音,他是個北方人。

“好久沒看到你,你變得很青春啊。”

“哎呀,在內蒙古大草原過了一個月。”

“氣色還好喲!”

“盡是吃牛羊肉了。這不,體重增加了。”

大爺和老艾寒暄了一會兒,然后向他道別了。老劉憤憤不平談起房東擬的那份協議,大概是想從老艾這里獲得一些聲援。“房東還說是我主動提出來退租的,我不同意這個說法。追根溯源就是因為消防搞成這樣子,我才沒有辦法做下去。他們就是成心的。”

“事實就是這樣啊,你是沒辦法經營才這樣的,”老艾說,“我本來也是做到明年才退休啊,因為我明年10月退休,最多提前半年,可能4月退休就轉出去。”

雨滴越來越粗,變成了有力的線條。老劉沉悶不語,站在空蕩蕩的書店里看雨。

“哎呀,老劉,我走了,到時電話聯系啊。”老艾輕嘆一口氣,又自嘲地笑笑,“剛才我忘了關這個吊扇,我返回來關。我要去中國電信。”他終于告別這里,撐開雨傘消失在雨中。

老劉在店里跟我分析,他認為房東還要村里的人來作證,搞得那么復雜是別有用心。我提示老劉,大概是房東和村里人知道他要上訴。老劉小聲說:“可能是和村里聯合起來的。我不簽,他也奈何不了我。”

我們又回到電腦店里繼續跟房東談判。經過幾次交鋒,陳房東不愿再耗時間,終于放棄了自己的堅持。雙方達成一致意見:不寫退租原因。房東說:“就是雙方商量好,解除合同,就這樣吧。”我對陳房東說:“這個跟房東沒什么關系,你也不用擔心。”陳房東說:“這個由誰先提出嘛。”老劉說:“你說這個誰先提出,那就說來話長,就復雜了。誰也不說誰了。”房東說:“就說解除合同!”我笑道:“原因一言難盡,也不必寫了。”

陳房東在合同上涂掉退租原因,劃掉大段的條款,只保留解除租賃關系和退租事宜,然后交給電腦店的河南老板重新打印。老劉回自己的店里找押金條。一旦釋然了,彼此防線訇然瓦解,房東忽然成了極簡主義者,再簡單一點,指導河南店主又刪了兩段。“本來這事情很簡單,就簡單一點。”河南店主敲著電腦鍵盤繼續刪減。

“你是老劉什么人?”房東問我。

“老鄉。”

“老劉為了拆閣樓這個事去政府告他們村里和派出所,你知道嗎?”房東趁老劉不在,跟我聊起了他。

“知道。”

“村里叫我過去,說他去南山區信訪辦告了他們。按照國家法律規定,叫你整頓你不整頓,強行拆的。叫了他幾次,他都不聽。”

“拆肯定要拆,但是拆的程序有問題。”

“他去上訪,別人對他有意見啦。他(村里)沒有書面,就是口頭。所有在城中村的,都是口頭的,沒有用這個書面,不是你一家。”

“拆,大家都沒意見,確實執法太簡單了。”

“更厲害的是,里面還要封條,封了再拆。拆完了再給你打開封條,進去拿東西都拿不到。”陳房東保持著一貫高亢的嗓音,滔滔不絕地傾訴,嘴里的牙簽也跳得越來越快。按房東的說法,執法的人來過幾次,叫老劉整頓。老劉不搭理別人。“這幫人我都認識的。如果不是給我面子,早就用封條封了。知道嗎?他不知道利害關系,肯定不知道啦。你看哪個不過來跟我打招呼。”

兩年前南山有個閣樓因廢品起火燒死了幾個人,房東說當時老劉的店被執法隊封過一次,半個月后才開門。老劉的閣樓是上任租戶在2002年建的。房東也有打算拆掉木質閣樓改成水泥的。我說,拆得太突然了,搞得他很被動。房東說,不是太突然了,你問那個老艾就知道,別人都找過他幾次。我坐在這里看見幾次,他老是不在而已。他們就是少一個文字上的東西,是吧,就是一個口頭。每一家都是口頭,沒有用文字。我說,有一次他們執法的說不用拆,上面少放一點就可以了。房東說,沒有,那是海昌街有一個租店鋪做生意的人說的,他過來修電腦,老艾就問他要不要拆,他說他不用拆,上面是鋪了鐵板,不放東西不住人那就不用拆。不是政府的OtywmbtppXdRk2m5yR/jwUAQG5k8hYarM14Zd8M1XqQ=人說的,是那個做生意的人說的。

“搞得有點被動。”我說。

“其實也不被動。你老鄉有點犟。”陳房東說,“別人過來查的時候,他用那個‘熱得快’燒水,很危險的,可能是兩三千瓦的,電線不夠力的時候一下子就起火了。到他那個洗手間當場看到了,別人已經拍了照,他都不承認是他的。里面那么多書哦,萬一電線著火,上面還有木板,木板上面還鋪了地毯。你說不是你做的,你有沒有把這個安全隱患處理好。店鋪你租下來,你是不是有這個責任。你是賣書,不同其他,書很容易著火。”

“做了這么多年,一下就拆成這樣。”

“那沒辦法。你現在也做不下啊。現在大家用手機看書了,基本上沒人買啦。我也給了他一兩年時間。”

“兩年整改?”

“不是。他老是說經營不好,一直拖我的租。比如這個月他沒出錢,要等到9月中旬,或者兩個月都沒給我。我都沒趕他走。誰會給你拖那么久?他自己心中知道啊,我沒關照他嗎?誰愿意給你拖租拖幾個月啊,最多的時候好像是三個月還是兩個半月。到現在還欠我八千五百多。”陳房東說。老劉后來跟我解釋,拖幾個月是胡說的,最多沒有超過一個月,也就是當月上旬要交房租,他延到了下月初。

“一個月多少?”

“四千五。這個月沒給,上個月沒給。我剛抄了水電,八千八左右。”

陳房東只有這一棟房子———這就是他的房子,平時就住在樓上。老劉說過這棟房子是他親戚的,因為常住香港,他是代為打理。這些年陳房東依靠收租,已然成為有錢人。

“我老鄉對你是沒什么意見。”

“我沒說他對我有意見。我在這里做那么多年,也關照了他很多。前幾年我看他不好做,也沒有叫他走,我叫他生意不好的時候再跟我說,我再來裝修。我一直等等等,等到現在就是這樣。”

老劉走了進來,對房東說:“押金條可能帶到坂田去了。”

房東要他去取。坂田太遠,我建議在合同上補充一句話:“押金已退還,原押金條作廢”,再簽個字就行了。雙方結算了兩個月房租和水電費共8761元。扣掉押金,老劉要付761元。

“我的意思,我這個月底搬遷,能不能補個幾百塊錢。”老劉試探性地說。

“我沒答應你啊,你自己說的啊。”房東的嗓音拔高了。

“那我再付五百塊吧,送個人情吧。”老劉不好意思地笑。

“行吧行吧!”

“我身上才五百塊錢,還是賣廢紙賣的。”老劉一邊解釋,一邊從褲袋里摸出一疊鈔票,點出了五張,還剩一張,“剛賣的,只有六百塊。”

“我已經很照顧你了。你幾年來一直拖租,是不是?前幾年消防、公安都找我談過,叫我不要租給你,我也沒叫你走。每個人都怕擔責任,有事就要下崗的。”

“但是這次搞得太粗暴了。”老劉說。

“不是。你沒了解,你可以去灣廈或去哪里了解,全部都是沒有字條的,都是口頭的。”

“這樣法律上能站得住腳嗎?”

“全部都是這樣的啊。你看電動單車,出一單事就起碼查一個月,沒事了就停三個月,有事了又查。這個月十幾號有個的士司機凌晨打瞌睡,把一個騎進了機動車道的電單車司機撞死了。昨天蛇口每個路口都查了。”房東說,“你說你冤,買電動單車的更冤。大功率的不管是走行人道走單車道還是機動車道,看見了都沒收,走哪里都沒收。你說冤不冤!”

“閣樓那么多年沒問題,到這段時間就有問題了。”老劉說。

“這幾年發生的事越來越多。商鋪有閣樓的都拆。”

“像這次拆書店閣樓,他沒有任何文字依據的。當天來拆,我們都不知道時間,你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到了這里才打電話給我。拆到一半了,才給你打電話。”

“三點半吧。”房東說,“他之前跟你打過招呼。”

“他之前沒有說過具體的時間。”

“沒有給你一個時間?我看他過來通知你三次了。有一兩次你不在。”

“他都口頭不一致。”

“現在都是口頭啊。圍仔西也拆了好多啊。”

“這個是口述無憑的事,就這樣口頭說一下啊?”

“對啊,當天封條就封住了。人出來!說撿東西。不準撿!拖都拖出來,馬上封。然后第二天開會,不改不撕封條。要改,把房東找過來,當面看著你改。你沒有包工頭,我給你找包工頭。南水村里面好多在改啊。就在上次拆你的那段時間,好多(閣樓)都倒了水泥。因為不倒水泥,基本上不給開門。要么就不做閣樓。”

“這方面你不聽他的,你也不能跟他斗啊,不能對著干啊!”房東還是挺有水平的,話里行間對老劉旁敲側擊,暗示老劉不應該上訴。

“這件事你贏了,以后呢?”河南老板和房東唱起了雙簧。

“以后你就慘了,除非你不在這里住。去到哪里都可以查得到你,買房買車都卡你。”房東緊接著回答。

老劉和房東交接清訖,回到空蕩蕩的店里。雨下得緊了,老劉全身松懈下來,環顧一圈這個即將離開的地方,看看還有什么沒有收拾。他指著一個鐵架子說,房東不說那些賠償的事了,就把這個鐵架子拿去賣掉算了,叫一個收廢品的人過來。

現在外來之家徹底空了,說話都能聽到回音。那位老鄉有一部老式手機在桌上持續響了一分鐘,大家都置之不理———說那是一個騷擾電話。小房間里還擺著那張老劉睡覺用的鐵椅,椅子上胡亂卷著一床薄被子和一袋衣服。頂上有一只吊扇,僅剩兩片葉子,葉子布滿灰塵,有些發黑。墻邊還有兩箱雜物,三臺拆下來的搖頭扇,寫著“武俠言情小說”的幾塊標識牌。老劉準備處理掉一些廢品,租一輛面包車把最后的一點雜物拉到坂田。墻壁上還貼著一些公告和紙條,過去被書架遮擋了,如今赫然露了出來。一張A3紙大小的《尋人啟事》,大致寫著:書友會尋找書友、書迷、書蟲、書癡。報友會尋找報友、報迷、報癡。舊書資源開發部尋找處理舊書的人。文化信息交流和古舊圖書流轉交易組尋找古玩字畫的賣家和買家。文化文學沙龍尋找文友、新聞寫作愛好者、書畫攝影愛好者,成立各種社團。普法工作室尋找急需法律幫助的人士。戶外活動組尋找自助游愛好者。還有英語自學興趣班、心理咨詢解答室。

并排有一張《勸學箴言》,與《尋人啟事》是同一時間貼上去的,落款時間是2006年3月15日,距今十二年。白紙上已經沾滿了灰塵和污漬,也就是說今天的不少想法在十二年前就在老劉的頭腦里誕生了。同時也說明他十二年前的想法在今天幾乎沒有一個得以實現。《勸學箴言》有一段話:“眾所周知,書,是人類進步的階梯;書,是人類文明的傳承和總匯。”書是人類進步的階梯。這句話讓我想起書友會上的Z老師。

“還有這些‘遺址’,”老劉笑道,“當時里面還沒有書架。”

搬了五六回,該搬的都搬了,該丟的都要丟。鐵椅子、鐵書架要處理掉。雨越下越大,嘀答嘀答,地面嘩啦濺著水花。老劉這下徹底松懈下來,臉上的汗也慢慢干了。那兩位老鄉坐在店里呆若木雞。看來沒別的事了,我打算跟老劉道別。老劉忽然與我談起了房東。關于房東和我的聊天,他要糾正房東的一些說法。

外來之家被查封的那一次是四年前,原因是電線沒有封閉好。老劉花了三四千塊整改了一次。老劉認為大家對這種口頭執法習慣了,就連被查封的商家也認為理所當然,不去計較了。“他們說了就是法,他們做的就是對的。這個觀念有問題。”老劉說,“拆閣樓這個事發生之后,我去投訴了,這里經常有媒體報道,他們還是有點擔心的。街道辦和派出所相互扯皮,說這個事是對方處理的。”有一次老劉不在店里,有個工作人員對老艾說,“這個簈毛,還去投訴我們!”

“當然也是碰上我了,要是碰上其他人就這樣過去了。深圳也是最講法制的城市。村里前前后后擔心我這里,以前擔心失火,事情出來了又擔心我去告他們。他們時刻關注著我這里。現在我走了,他們是皆大歡喜了。”

我們望著涼氣沁人的雨水,老劉的臉上浮現出一絲苦笑。1994年春老劉來到蛇口,打拼了二十四年,他的離去還是有某種黯然神傷的意味。但從書店的影響力和社會意義來說,老劉也已經成功了。一個失敗的成功者。

“從拆閣樓到現在,前前后后有兩個多月。我也想了很多。他們就是希望我走得越快越好。”老劉說。

“從坂田那里重新開始,也不是一件壞事。”

“這次走,能得到你們方方面面的關注和支持,還是蠻欣慰的。”老劉又問我將在文章里如何寫他。

“我是把你當作一個人,當作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來寫,不能老寫代表一種讀書文化。我的寫法可能不一樣,也沒有把你拔得高大全,就是有情感有血肉的一個人。”我對老劉笑了起來,“通過你反映蛇口的變遷,你到時候期望不要太高。”

“嗯,是實實在在的那種,”老劉說,“這個書店背后其實有一種靈魂在這里。離開也是一個時代大背景下的縮影。”

責任編輯:曹桐桐

【作者簡介】蕭相風,本名李剛,籍貫湖南永州,1999年畢業于北京信息工程學院,2011年進修于魯迅文學院第十五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出版作品《詞典:南方工業生活》《春天萬物流傳》《我的肌肉會記住你》。獲2010年人民文學獎和第九屆廣東省魯迅文學藝術獎。現居深圳。

主站蜘蛛池模板: 全裸无码专区| 国产成人高清在线精品| 女高中生自慰污污网站| 国产无码精品在线| 欧美国产日本高清不卡| 亚洲精品动漫| 色老头综合网| 在线欧美国产| 看看一级毛片| 国产精品免费露脸视频| 国产精品妖精视频| 男女猛烈无遮挡午夜视频| 97se综合| 热99精品视频| 久久久久久高潮白浆| 亚洲第一综合天堂另类专| 亚洲无码一区在线观看| 又粗又硬又大又爽免费视频播放| 国产精品密蕾丝视频| 久久黄色小视频| 亚洲黄色激情网站| 高清视频一区| 国产乱肥老妇精品视频| 无遮挡国产高潮视频免费观看| 亚洲人成日本在线观看| 青青草91视频| 欧美在线导航| 色噜噜中文网| 日本免费福利视频| 91色在线观看| 亚洲欧美成aⅴ人在线观看| 亚洲无码日韩一区| 亚洲人成网站观看在线观看| 国产一线在线| 操操操综合网| 久久精品国产国语对白| 国产精品福利一区二区久久| 在线欧美一区| 97在线免费| 亚洲黄网视频| 99久视频| 日韩精品久久久久久久电影蜜臀| 国产高清无码麻豆精品| 久久a级片| 日本a∨在线观看| 日韩在线永久免费播放| 亚洲精品综合一二三区在线| 亚洲天堂日韩在线| 9丨情侣偷在线精品国产| 91毛片网| 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久久kt| 国产精品区网红主播在线观看| 五月婷婷丁香综合| 亚洲人成网站日本片| 72种姿势欧美久久久久大黄蕉| 99久久免费精品特色大片| 国产成人亚洲欧美激情| 日韩在线中文| аⅴ资源中文在线天堂| 天堂成人av| 欧美成人免费一区在线播放| 中文字幕无码av专区久久| 天天综合天天综合| 国产精品真实对白精彩久久| 香蕉久久国产精品免| 91精品伊人久久大香线蕉| 亚洲91精品视频| 亚洲中文无码av永久伊人| 黑色丝袜高跟国产在线91| 天天综合网站| 亚洲最大福利网站| 欧美日本中文| 高清不卡毛片| 国产自在线播放| 99久久亚洲精品影院| 欧美yw精品日本国产精品| 亚洲人成影院午夜网站| 国产免费看久久久| 亚洲视频四区| 狠狠综合久久| 国模极品一区二区三区| 一区二区理伦视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