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英雄輩出的年代!
———題記
一
那一年是農歷己卯年。
八月十五月兒圓。但在啞巴的記憶中那年十五的月亮既不圓也不亮。天是那種黃黃的天,月亮是那種泛著暗紅色的月亮。進入八月以后山里的天氣就很冷了,八月十五這天又刮了一天的風。山中的風又冷又硬,吹在身上刀刻一般疼痛。讓啞巴感到邪乎的是那天月亮發出的是一種狗血一樣有些人的光。月亮爬上對面的山頭后,山坡上的樹木、石頭、房屋全部被涂上了一層黑黝黝的紅。這種紅像刀子一樣刻在啞巴的記憶中,直至啞巴長大成人后也難以忘記。在以后的歲月里啞巴似乎再也沒有見過那晚的月亮,黃的、白的、灰暗的———就是沒有那種又紅又冷的月亮。他和村里的許多人比劃過那晚的月亮,人們總是同情地摸摸啞巴的頭,扔下一句啞巴又開始胡思亂想了搖著頭離去。啞巴有時候也會懷疑自己的記憶,月亮怎么可能是紅色的呢?難道真的是自己記錯了?如果是真的話,為啥村里的人都沒有看到呢?啞巴常常會因為思考這件事在村后的山坡上坐上一上午。
幾年以后啞巴覺得那晚的月亮可能和他二姐的婚事有關。二姐是在那年的八月十六嫁人的。二姐嫁人不僅是啞巴全家的大事,也是磨石村全村的大事。嫁人就要辦喜宴,辦喜宴就要吃肉,在那個年代能吃上肉可是一件無比榮耀的事,可是哪里能有肉吃呢?家里沒有羊,沒有豬,連只雞也看不到,怎么能有肉吃了呢?啞巴在一個月前就看到爹和娘為這個事嘀嘀咕咕。后來還是爹有了主意,啞巴是從爹看狗的眼神中猜到了爹的心思。
啞巴家有一條大黃狗,這條黃狗比啞巴的年齡還大,從啞巴記事起這條大黃狗就一直陪伴著他們。這是當地家家戶戶養的一種土狗,個頭站起來比啞巴還高,毛是那種常見的土黃色。這種狗外貌兇,但性子特別溫和,啞巴就是在大黃狗的呵護下一天天長大的。啞巴要去屋后的山坡上,身后總跟著大黃狗。爹娘呼喚啞巴,不叫啞巴叫的是大黃。大黃———回家來!不論走得多遠,大黃狗聽到叫聲總能第一時間站起來,然后掉轉身向家里跑去。啞巴知道爹娘叫的不是大黃叫的是他,他也跟在大黃后面小跑著回來。狗跑得快,啞巴哪能跟上呢?大黃狗跑一陣就返回來,或者站在前邊的拐彎處等著啞巴。一開始啞巴以為是爹想讓大黃狗去山里抓幾只野兔回來。山上有各種野生的動物,大黃狗隔三差五會從山坡上叼回只山雞啦野兔子啦什么的,但啞巴這次完全理解錯了爹。
十五那天啞巴和大黃狗是黃昏時候回到村里的。爹就坐在門口的大石頭上。爹含著煙鍋頭喊住大黃。啞巴進了院子發現大黃沒有跟著他,一返臉看見爹正摸著大黃的頭。大黃狗乖巧地匍匐在老主人的腳下,吐著舌頭、搖著尾巴想討得老主人的歡心。爹在以前也會和大黃親近一番,但啞巴看見爹這次的神色有些不對勁,爹摸著摸著眼里就流下淚來,似乎還念叨著什么,大黃啊實在是沒有辦法啦,對不起你啊大黃———多少天后爹曾經和他解釋過,殺掉大黃不僅僅是為了大伙吃頓肉,上頭下來命令了,村里的狗必須全部處理掉,狗的叫聲會喚來山外面的小鬼子。啞巴那時候還不知道爹已經和八路軍接上了頭,也不知道他們這個隱秘的小山村今后會發生那樣驚天動地的大事,他只是恨爹怎么就能狠心地把大黃給殺掉了呢?大黃開始還聽著,聽到后來似乎聽懂了老主人的話,似乎也感覺到了它不祥的命運,大黃就那么抬起頭傻乎乎地一動不動地看著老淚縱橫的爹。
啞巴———啞巴———回家吃飯啦———啞巴的娘從屋里出來拉起啞巴進了屋子。啞巴進屋子前再次看一眼大門口的爹,爹正擦掉眼淚把小煙鍋頭插進懷里。屋子里顯然收拾過了,窗子上貼上了大紅的喜字,窯洞壁上還刷了一層白色的石灰粉。可能是剛刷過不久,窯洞里滿是生石灰粉的味道。啞巴和大黃在山上追了一天的野兔,很可惜的是一只兔子也沒有抓回來。跑了一天啞巴確實餓得厲害。啞巴的娘給啞巴盛上的是一碗炒米湯,湯里有炒米,更重要的是還加了蕎面面片。啞巴呼嚕呼嚕就把一大碗炒米湯灌下肚子。一碗炒米湯下肚,啞巴抬起頭來。啞巴發現屋子里就他和娘,爹在大門口,二姐呢?啞巴抬起頭疑惑地看著娘。是啊二姐明天就要嫁人啦,她現在去了什么地方呢?娘一直沒有說話,對于二姐的婚事,啞巴感覺到娘似乎并不是很滿意。
窯洞里的土炕燒得快燙屁股了。啞巴跑了一天有些累,他就靠在被窩上看著窗戶上新貼上去的大紅喜字。二姐嫁的是磨石村上面一個叫石泉村的后生。二姐并不滿意這門親事,她一直和爹頂著牛,有時候兩個人還要激烈爭吵幾句,但二姐最終還是拗不過爹去。啞巴很長時間不理解爹,不知道爹為什么非要逼著二姐嫁到石泉村。二姐爭吵起來會罵爹是個老財迷。啞巴后來明白了,爹是喜歡上了自己屋后的那塊山地。那塊山地有五六分,平平整整,是大山溝里難得的一塊好地。爹多少年一直對這塊地心有獨鐘,這塊地就在啞巴家屋子背后,以前是租著,但那終究是別人的啊。啞巴那個時候還不理解爹,更不理解爹怎么就那么的喜歡那塊地。當土地的主人提出來要用這塊地換娶二姐做他們家的兒媳婦時,爹怎么能擋住這種誘惑呢?啞巴就在胡思亂想中睡著了。
啞巴睡覺的時候大門口啞巴的爹開始了自己的密謀。他撫摸著大黃,和大黃說著一些掏心窩子的話。啞巴爹的身后放著一根秋天捆糧食用的繩子。啞巴的爹把繩子拿出來,繩子上挽好一個套,啞巴爹把套套在大黃的脖子里。大黃不習慣脖子里的東西,使勁甩一甩。大黃不知道這是一個死套,它用勁越大套子勒得越緊。大黃拼命跑出去,啞巴爹身后的繩子也一圈一圈伸展拉直。綁在石頭上的繩子再也無法延伸時,遠處的大黃撅著屁股使著勁。那是一種毫無希望的掙扎,大黃很快就臥下身子,繩子越扎越緊,大黃再也無法呼吸了,然后悄無聲息地倒在小路上。啞巴爹又把懷中的小煙鍋頭抽出來,他裝好煙用火鐮點著。山中的風把大黃身上的毛吹得一片混亂。
啞巴醒來的時候屋子里彌漫著那個年代很少有的一種肉香味,這種香味是如此的濃烈和沁人心脾。啞巴坐起來不自覺地吸著鼻子,他恨不得把這種香味一股腦兒全部吸進饑渴的胃里。屋子里娘沒在,啞巴聽到另一間屋子里爹和娘說話的聲音。啞巴跳下地沿著肉香味來到另一間屋子里,爹和娘圍著大鍋說著話,大鍋里是冒著熱氣咕咚咕咚煮著的肉塊。啞巴興奮地喊一聲。爹很詫異地回過頭來,娘看見門口的啞巴也把臉上的笑收回去。啞巴想問爹,家里怎么突然有了肉了?爹把土炕上的狗皮子拍一拍,對著啞巴說———趕明兒爹給你做頂皮帽子。啞巴看見大黃的皮毛一瞬間全部明白過來,他嗚嗚嗚叫喊著撞開門跑出去。啞巴沒有看到門口還有一個放滿狗血的瓦罐,啞巴踢倒瓦罐,暗紅色的狗血迅速蔓延到院子里。啞巴頭也不回地跑出去,身后傳來爹和娘的喊聲。啞巴哭喊著跑到對面的山坡上。山坡上全是樹,干枯的樹枝劃破了啞巴的手、臉、衣服。
十五的月亮升上山頭了。
啞巴看見的就是狗血一樣暗紅的月亮,他看見眼前的樹木、石頭、小路———全部涂上了一層黑黝黝的狗血。
爹———我恨死你啦!
啞巴對著月亮發著毒咒。
二
啞巴的爹是個石匠,大名石滿全,村里人都叫他石老爹。石老爹的年紀并不大,只是因為長年勞作看著老相,加之有些駝背,給人的感覺就像六七十歲的樣子,其實石老爹滿打滿算也就五十剛剛出頭。石老爹個子不高,但長得敦實。最特別的是石老爹的兩只手,石老爹的手比一般人的大。他是石匠,常年和石頭打交道,兩只手被石頭磨起厚厚的繭。石老爹的手大力氣也大,胳膊粗細的樹木石老爹隨意就能扳折了。
石老爹的爺爺、父親全是石匠,他們本來是河南人,黃河發大水后就逃到了晉東南的這條山溝里。這條山溝當地人把它叫作寬嶂溝,溝兩邊就是巍峨高大的寬嶂山。寬嶂山是八百里太行山中最險要的一段。山勢陡峭直插云霄,山坡上是密密麻麻的灌木叢,也有長得高大的松柏樹。沿著這條溝散散落落住著二十幾個小村子,石泉、磨石、青茶、漆樹等等。這些村子的規模都不大,十幾戶、二十幾戶的有,三五戶的也有。村子的名字跟村子附近山上的出產有關。比如漆樹村,村后的山頭上就長有幾棵高大的漆樹,劃破樹皮漆就從樹里面流出來了。漆樹村在溝的最頂端,漆樹村下來就是石泉村,石泉村里有一口天然的泉眼,泉眼里一年四季都在流水,水從石泉村一直流到山溝外面,寬嶂溝里的人們就靠著這眼泉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石泉村下面是磨石和青茶,青茶村產一種本地特有的茶葉,這種茶喝起來有些澀,但卻有消渴解毒的功效,不少村民就是以采摘茶葉為生。石老爹他們住的地方就是石泉和青茶中間的磨石村了。磨石村的石頭在當地特別有名,這種石頭既堅硬又有韌性,是打磨各種石器特別是打磨磨坊里磨盤石最理想的材料了。石老爹的爺爺、父親帶著一家老小逃到這里的時候,就知道這是他們安身立命的地方了。他們是石匠,吃的是石頭喝的是石頭,還有什么比住在磨石村里更理想自在的呢?況且這條溝里住的人大多是從河南、山東、河北逃難過來的,都是苦命人,誰也不排外,石老爹一家就在磨石村生存了下來。石老爹的爺爺、父親都是好石匠,磨石村最不缺的就是石頭,石老爹的爺爺、父親帶著石老爹起早貪黑用石頭在村口的一塊空地上建起了一處院子,先是用石頭在正面建起五孔窯洞,后來在南面又建起五間,此后東面西面也各建起三間,東面的放糧食,西面的呢放柴火雜物,人多住不開后,又在南面的窯洞上加蓋了一層。他們都是最好的石匠,院子里的屋子全是用劈開的石片建起來的,給人一種特別結實牢固的感覺。由于地勢的原因,石老爹家南面的小二樓有一個拐彎,村民們就把石老爹家的院子叫作轉角樓。石老爹的爺爺、父親下世后轉角樓里就只住著石老爹和他的兒女們了。
石老爹一家三代單傳,從爺爺輩開始石家就是一個男丁,到石老爹父親這一輩又是一個,所以石老爹的爺爺、父親就特別希望石
老爹能打破這個傳統,能給石家多生幾個男勞力,他們祖輩都是靠石頭吃飯,和石頭打交道總不是女娃娃的專長吧。石老爹娶上婆姨后就開始專心致志地造人,但天不遂人愿,石老爹的婆姨幾年了就是不開懷,好不容易懷上一個,生下來的卻是個丫頭片子,這就是啞巴的大姐石俊裊。石老爹一家沒有灰心,能生下丫頭片子就能生下大胖小子,隔了幾年石老爹的婆姨又懷了,這一次石家還是沒有盼到他們想要的胖小子,這個女孩取名石俊娥,就是啞巴的二姐。磨石村前面的溝里有一塊大石頭,這塊石頭十分平整,就像是被人打磨過似的,磨石村的人們就把這塊石頭當作了神石,有什么愿望了都要到這塊神石前禱告禱告,祈求神石保佑他們如愿以償。石老爹架不住爺爺、父親的嘮叨,就帶著婆姨到神石前許了愿。第二年石老爹的婆姨果然懷了孕,一家人喜出望外,千小心萬小心等待著那個美好愿望的實現。就在石老爹的婆姨懷胎七個月的時候,婆姨從山溝里提桶水回來,一上臺階打個趔趄摔倒在地,誰也想不到,懷了七個月的胎兒就這樣不聲不響地流產了。流產下的胎兒已經長成了一個大肉團,更難能可貴的是這個肉團是個男娃兒。石老爹的婆姨抱著這個肉團哭得稀里嘩啦。石老爹的爺爺說,老輩人說七活八不活,這娃兒因求石頭娘娘而來,那就求石頭娘娘保佑保佑這個娃兒活下來。石老爹的爺爺用一塊紅布把這個肉團包起來放到村前面的神石上。說來也奇怪,三天過后,石老爹的爺爺再去時紅布包里的肉團不僅活著而且還睜開了眼。石老爹的爺爺大喜,撲通跪下崩崩崩就是幾個響頭,抱起孩子回了家。孩子是活下來了,但這個孩子一直沒有哭過,他們怎么拍打,孩子就是不哭。石老爹的父親說,難不成生下個啞巴來?石老爹的爺爺罵一句胡說,一甩手出去了。孩子一歲了也不會說話,三歲了也沒有叫過爹娘,石老爹抱著頭蹲在大門口,老天爺啊,我怎么就生下個啞巴來啦?盡管是個啞巴,但總是個男丁啊,爺爺就給啞巴起名石保明,保明保明就是保命保命,是石頭娘娘保下的命啊。石保明生下那年石老爹已經過了四十五,以后婆姨也再沒有給他懷上過娃。
現在石老爹就站在轉角樓的大門口朝南面的山坡上喊著:保明———保明———你回來,爹實在是沒辦法啊!
石老爹的婆姨王秀云也喊著:啞巴———啞巴———大十五的你跑到山坡上干嘛呢。
山坡上都是樹,月光下黑黝黝一片,樹林里沒有啞巴的回音。這時從石泉方向下來一隊人馬,有騾馬踩在石頭上的聲音,也有人說話的聲音。
石老爹的婆姨王秀云看住石老爹:他爹———是隊伍上的人嗎?
石老爹向上面的黑影喊一句:是德厚嗎?
德厚是八路軍的一名后勤班長,全名叫李德厚,前段時間已經來過一次磨石村。
山路那邊傳來李德厚的聲音:石老爹———石老爹———我是德厚!說話當中一名二十大幾的八路軍戰士小跑著過來,果然是石老爹!李德厚笑嘻嘻地握住石老爹和石老爹婆姨王秀云的手。
幾個月前李德厚來的時候也是天黑以后,那次李德厚帶著七八匹騾子,騾子上馱著十幾個木頭箱子。石老爹后來才知道木頭箱子里全是白花花的大洋。李德厚把那十幾個木頭箱子全埋在了石老爹屋后的田地里。李德厚和石老爹交代過,這些是八路軍的全部家當,一個子兒也丟不得。丟了就會一槍斃了你!說話的時候李德厚拍拍腰上的槍。屋后田地里埋八路軍大洋的事石老爹連婆姨王秀云也沒有說過。他有事沒事總要往屋后的田地里轉一轉,田地上種著紅高粱、玉米、土豆,正是土豆花盛開的季節,藍的、白的土豆花一片艷麗。大洋就埋在土豆地里。二閨女嫁過去這塊地就成了他們家的了。這塊地是石泉村張二狗家的,張二狗家提出,只要石老爹的二閨女石俊娥嫁過去這塊地就姓了石。石老爹見過那個張二狗,人長得并不是很俊氣,把俊娥嫁過去確實委屈了孩子,但人家要拿這塊地做彩禮,這是石老爹爺爺、父親也一直夢寐以求的啊。他們是從河南那邊逃過來的,沒有房沒有地,幾乎一無所有,現在有了房子,如果再有這么一塊地,石家就是寬嶂溝里數一數二的人家啦。
李德厚和幾名戰士趕著四五頭騾子進了轉角樓。
李德厚把后面跟著進來的石老爹拉到一邊,頗為神秘地說:石老爹———這些寶貝疙瘩就存放在你這里啦!啥東西—————印刷機!
戰士們七手八腳地把騾子上的機器卸下來,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搬進南面一層的窯洞里。機器放進去又用柴火蓋上去,從外面看不出痕跡了幾個人才拍著手上的土從窯洞里退出來。
石老爹和王秀云一直心思重重地站在院子里,當時他們根本就不知道這些叫印刷機的機器是干什么用的,但石老爹有一種不好的預感,他的家里可能要發生什么大事了。是什么事呢?他也不知道,但他從八路軍在他家埋大洋、放機器的動作上感覺到了某種異樣的氛圍。現在正是戰亂年代,小鬼子就在山外面殺人放火,盡管小鬼子還沒有竄進過這條偏僻的寬嶂溝里,但誰知道他們什么時候會闖進來呢?小鬼子如果闖進來,八路軍埋在他家的大洋、機器會不會給他們家帶來災禍呢?石老爹不知道也不敢往下想了。
戰士們搬完機器有些熱,散散落落坐在臺階上。石老爹的婆姨王秀云從屋里端出一盆狗肉,狗肉的香味迅速讓戰士們活躍起來。
德厚啃著一塊大骨頭:石老爹———大黃呢———哦,明白啦!好長時間沒吃過肉啦。
誰也沒看見啞巴是什么時候站在南面的小二樓上的。啞巴的頭發被風吹得亂蓬蓬的,臉上還有被樹枝劃破的血痕,啞巴靠在一間屋子的門框上睜著黑黑的眼睛瞪著院里的人。
還是一位八路軍戰士發現了二樓上的啞巴:啞巴———啞巴———快下來吃肉來!
院子里所有的人都抬起頭看住二樓上的啞巴。石老爹舉著煙鍋頭想喊兒子下來,啞巴一轉身返回屋子里,門很響地閉上了。啞巴還在生石老爹的氣。
吃狗肉的過程中不知是誰提起了明天石泉村張二狗要來娶親的事,石老爹這才想起很長時間沒見二姑娘石俊娥的蹤影了。
石老爹朝王秀云喊道:他娘———俊娥呢?
王秀云端著狗肉盆子返回臉:這死妮子———吃過午飯就出去啦。
石老爹站起來朝南面的小二樓上喊著:俊娥———俊娥———
沒有人回應石老爹的喊聲。
石老爹小跑著到了大門外,他朝著黑黝黝的村子里喊著:俊娥———俊娥———
石老爹的喊聲把全村的人都喊出來了。磨石村住著二三十戶人家,石老爹的聲音傳到了村子里的每個角落。
明天俊娥就要當新娘子了,但就在十五這天俊娥莫名其妙地失蹤了。
全村的人以及李德厚帶來的幾位八路軍戰士都跑出去幫著尋找石俊娥。
二樓上的啞巴推開門出來,院子里空空蕩蕩的,遠處是人們呼喚啞巴二姐名字的聲音,樓下空地上讓啞巴踢翻的狗血已變成黑乎乎的一片。
二姐呢?啞巴站在那里想,是啊,他也一天沒見著這位準備做新娘子的二姐了。
三
啞巴的二姐叫石俊娥。真應了古人說的那句話:深山出俊鳥。石俊娥長到十八歲的時候就已經是整條寬嶂溝里最美的女孩兒了。石俊娥中等個子,柳葉眉、瓜子臉,特別是兩只好看的眼睛,滴溜溜地透著一股靈秀氣。俊娥的頭發很密,腦后就有兩條大辮子飄在那里。俊娥不僅人長得俊,干活也是一把好手,洗衣做飯干凈利落。或許是生長在山溝溝里的緣由,俊娥說起話來也像從石泉村里流下來的山泉水一樣叮叮當當清脆悅耳。
在寬嶂溝那一帶流傳著一種民歌小調,當地人農閑的時候,或者上山砍柴或者溝邊洗衣都會哼上幾句,當然了唱得最好聽的還是石俊娥。每年夏天的時候,寬嶂溝里的女人們都會到泉水邊洗衣服,有的則是在泉水邊淘洗米菜,俊娥有時候端著米盆子有時候呢也會抱著衣服來到泉水邊。大姑娘小媳婦們看見俊娥來了就會鼓動俊娥來上一嗓子。俊娥把衣服泡在水里,然后撩起頭發低低唱起來:
親疙瘩下河洗衣裳,
雙膝蓋跪在石頭上呀,
小親疙瘩。
小手兒紅來小手兒白,
搓一搓衣裳把大辮兒甩呀,
小親疙瘩。
小親親來小愛愛,
把你那好臉扭過來呀,
小親疙瘩。
你說扭過就扭過,
好臉要配好小伙呀,
小親疙瘩。
……
有人就喊:俊娥———你是誰的小親疙瘩?
俊娥的臉一下就羞紅。
人家俊娥還是大姑娘呢。
不知哪個后生有福氣啊!
大伙議論紛紛。
人們看見俊娥低下了頭就都不出聲了,泉水邊只剩下捶打衣服的砰砰聲和嘩啦啦的流水聲。
冬天農閑的時候,女人們就都擠到俊娥住的屋子里。女人們一邊做針線活,一邊哼著各種小調,這些小調大多都是敘述男女情愛的。
……
桃花來你這紅來,
杏花來你這白。
爬山越嶺尋你來呀,
啊格呀呀呆。
榆樹來你這開花,
圪枝來你這多,
你的心眼比俺多呀,
啊格呀呀呆。
鍋兒來你這開花,
下上了你這米,
不想旁人光想你呀,
啊格呀呀呆。
金針針你這開花,
六瓣瓣你這黃,
盼望和哥哥結成雙呀,
啊格呀呀呆。
……
俊娥住在南面的小二樓上,冬天寬嶂溝里常常刮大風,俊娥和女人們哼唱的歌聲就會隨著呼呼刮過的大風傳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啞巴那時候小,他還理解不了二姐和女人們哼唱的內容,他就靠在門框上看著這群女人們嬉鬧。
有的女人就喊著:啞巴———你也來一首吧。
另一個女人就說:啞巴是啞巴他哪里會唱歌呢。
啞巴知道她們在嘲笑自己,啞巴不說話只是瞪著眼看著嘲笑他的女人。
你看啞巴生氣啦。
啞巴的模樣多俊啊。
啞巴啞巴你要是個大男人就好啦。
啞巴是個大男人就要摟你睡覺啦。
……
女人們就東倒西歪地大笑起來。啞巴累了的時候就睡在二姐的窯洞里。半夜時分,女人們都已經離去,窯洞里就二姐和他。二姐還在納著鞋墊,啞巴從被窩里支起身子看著油燈下干活的二姐。
現在是八月十五的夜晚,暗紅色的月亮升到了寬嶂山溝的上空。磨石村里的男女老少舉著點著了的松樹枝四處尋找石俊娥。
俊娥———你回來!
回來呀———俊娥!
……
各種喊聲在村子四周回蕩。
啞巴推開旁邊二姐石俊娥住的屋子。二姐的屋子里有一股淡淡的雪花膏的味道。借著月光啞巴看清楚了二姐窗戶上貼著的鴛鴦剪紙,土炕上放著二姐明天出嫁時要穿的新嫁衣。這些新嫁衣都是二姐自己縫制的,薄紅棉襖薄紅棉褲,現在疊得整整齊齊地放在土炕的中間。
其實啞巴的二姐石俊娥一直不情愿這門親事,她多次和爹表達過自己的意見,她甚至罵她的爹是個老財迷。
但石老爹一直不為所動,石俊娥和他吵得急了,石老爹就梗起脖子吼起來:石俊娥———你是我石滿金的閨女———你嫁也要嫁不嫁也要嫁!
石俊娥說:要嫁你嫁!
石老爹氣得臉通紅:反了你啦!
啞巴聽到過娘和爹的對話。
娘也勸過爹:他爹———孩子不愿意就算啦!
石老爹瞪起眼:算啦———說得輕巧!
王秀云說:俊娥沒看對張二狗!
石老爹說:張二狗有什么不好?高高大大老實厚道,是石泉村難得的好后生!
王秀云說:后生是好就是不會說話!不會說讓女人們高興的話!
石老爹說:話能當飯吃?俊娥小鬧一鬧也就算了,你怎也跟著說胡話?我看二狗就不錯,家底兒厚實,俊娥能嫁過去是她的福分!
……
石俊娥是吃過中午飯離開磨石村的。
明天就要嫁給石泉村的張二狗了,俊娥的心里是一百個的不情愿。俊娥見過這個張二狗,模樣不算差就是有些呆頭呆腦,他不是俊娥心中想要的那個親哥哥啊。究竟是什么樣的呢?俊娥也說不清楚,但張二狗顯然不合俊娥的意。
張二狗來石家送過一次禮物。二狗是牽著一頭騾子來到磨石村的。村里的女人們聽說俊娥的未婚夫來了都跑到石老爹的院子里。騾子上馱著新磨的玉米面、剛起出來的土豆、現榨的核桃油……林林總總兩大筐子。二狗個子挺高,那天特意穿了新衣服,頭上也戴著一頂帽子。二狗把東西卸下后就要拉著騾子離開。
女人們把二狗攔在院子里,一個女人說:二狗———喜不喜歡我們俊娥?
二狗搓著手,臉上也是憨憨的笑。
女人故意說:看來二狗是不喜歡我們俊娥嘍?
旁邊的女人們你一句我一句地逗著二狗。
喜歡不喜歡呢?
不喜歡就不能娶我們俊娥!
二狗急得抬起頭,他想說喜歡,但看看院子里嘻嘻哈哈的女人們,又把喜歡兩個字硬生生地咽了回去。二狗話說不出來,臉也憋得通紅。
女人們又起哄。
看來二狗是喜歡我們俊娥啦。
二狗,喜歡俊娥想不想俊娥呢?
怎想我們俊娥呢?二狗。
想我們俊娥的臉蛋呢還是……
那時俊娥就站在二樓的窗戶邊,看著樓下呆頭呆腦又被女人們逗得手足無措的二狗氣得返身坐在炕沿上。她本來想給二狗端一碗紅糖水出去,現在看著二狗那個熊樣子,眼里的淚止不住地往下流。俊娥拗不過石老爹,出聘的日子定在了那年農歷的八月十六日。
俊娥不想嫁給張二狗,吃過中午飯就偷偷溜出了磨石村。她沿著寬嶂溝一路小跑著向溝外面的小寨奔去。小寨是寬嶂溝外面的大集鎮,俊娥的姐姐石俊裊就在鎮子上,俊娥是想投奔她的姐姐石俊裊去。嫁人嫁人,你們去嫁吧,我才不嫁給那個呆子呢。石俊娥心里罵著老財迷石老爹。溝里刮著大風,風把石俊娥的頭發吹亂。寬嶂溝是一條又長又窄的大山溝,山里日頭短,石俊娥跑出寬嶂溝時天已經黑下來。月亮還沒有升起來,石俊娥跑到溝外面的西村時停住腳步,小寨離這里起碼還有二三十里地,跑到小寨就是后半夜了,再一個石俊娥想起石老爹說的話來,姐姐在她出嫁時會回到磨石村的,說不定現在就返回寬嶂溝了———遠處傳來槍聲,黑暗中看到遠處的夜空中子彈劃過的亮光。俊娥早就聽村里的女人們說過了,小鬼子可對女人們沒安什么好心眼!
俊娥想起惡狠狠的小鬼子決定返回磨石村。她不想回去,但又無路可走。村里的女人們也勸過俊娥,說俊娥啊這就是咱女人們的命。不喜歡又能怎樣呢?還不是照樣生孩子過日子。俊娥不想過和她們一樣的日子,俊娥想過的是那種山曲兒中唱出來的日子:
……
前半夜想你吹不息燈,
后半夜想你等不徹明。
想你想得迷了竅,
拾柴火掉進山藥蛋窖。
蕎面疙瘩莜面面條,
想你想得掉了一身膘。
……
俊娥深一腳淺一腳地向磨石村走來。兩邊是黑黝黝的大山,高高的山頭伸向看不見的夜空。小路上是密密麻麻的灌木叢,小樹枝犬牙交錯,俊娥好多時候要把這些枝條扒拉開才能過去。身后的山頭上月亮升起來,俊娥借著月光艱難地向前面走去。她走得不快,她對回家有種抵觸的情緒,如果有地方安身她是有一百個理由不會回去的。她才不管什么出聘不出聘,她也不管張二狗能不能在明天成了親,最好把明天的婚事取消了才好!走了一會,俊娥就聽到遠處呼喊她的聲音,也看到了山路拐彎處亮起來的火把。俊娥知道是石老爹派人尋找她來了。你讓我回去,我偏不回去!俊娥向旁邊的山坡上爬去,她爬得很急,她不想讓找她的人找到她。她手腳并用向上爬去,山坡很陡,俊娥抓住一根干樹枝,那樹枝不吃力,俊娥一用勁干樹枝連根拔起來,俊娥身體的重量全在這根干樹枝上,樹枝拔起來,俊娥就稀里嘩啦地滾下山溝里。山坡很高,俊娥滾下去就昏迷不醒了。
俊娥醒過來的時候覺著有人背著她向前走,周圍還有四五位打著火把子的人。俊娥聞到了男人們身上特有的那種汗酸味。
俊娥問道:你是誰?
背她的男人嘟囔一句:李德厚。
四
小寨是黎城北部較大的集鎮了。
黎城位于山西的晉東南一帶,向東越過太行山就是河北地界,西部、南面是上黨地區,北部和晉中平原隔山相望。黎城四周都是大山,南北有濁漳河和清漳河兩條大河,縣城就建在兩條河流中間一塊相對平緩的地方。黎城古時候建過黎侯國,也叫過潞縣、刈陵、黎亭。黎城兼扼晉、冀、豫三省門戶,自古為兵家必爭之地。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后,八路軍總部及129師就挺進到這一帶,建起了包括山西、河北、山東、河南一部的晉冀魯豫抗日根據地。
小寨住有上百戶人家,過了小寨前面就是寬嶂山了。小寨村里最有名的人家莫過于郭家了。郭家是當地的大財主。郭家的掌門人叫郭皓軒,今年剛剛五十出頭。郭家不僅有土地,還有經營山貨、日用品、藥材的商鋪,郭家的鋪子除過小寨、黎城的外,一部分鋪子還開到了臨近的縣鄉,最遠的到了山那邊的邢臺。郭家住在村子的東頭。郭家的房院隨地勢建有南北兩套院子,都是完整的四合院,既相對獨立又院院相連,兩套院子南低北高,有步步升高之意。北院后面就是陡峭的山坡。八路軍在北院設立冀南銀行后,曾秘密修建了一條通往北山的暗道,以備緊急情況下人員財產轉移。這是后話暫且不提。院子四周是青磚砌就的小二樓,門角上、窗戶上嵌有精美的磚雕、木雕,圖案大多為馬上封侯、柿柿如意、多子多福等等,整個房院給人一種堅固、典雅、氣派的感覺。郭家的院子里還有幾棵高大茂密的柿子樹,現在正是柿子收獲的季節,柿子樹上掛滿了紅燈籠一般密密麻麻的柿子。
啞巴的大姐石俊裊就在郭家做傭人。俊裊比俊娥大兩歲,和俊娥一樣俊裊也出落成一位大美女。俊裊生活在郭家,除過能吃飽肚子外,還受郭家父子讀書的熏陶,因此與俊娥比起來,俊裊身上又多了一層文靜之氣。俊裊臉吃得白白胖胖,身子也得到了充分發育,盡管穿的都是粗布衣服,但仍遮掩不住她健康旺盛的生命氣息。俊裊在郭家的主要工作是照顧郭皓軒的大夫人林芝美。林芝美四十五六年紀,六七年前突然得了一場大病,此后就再也沒能站起來。林芝美的飲食起居就由進入郭家的俊裊照顧,天氣好一些的時候俊裊也會用手推車推著林芝美在院子里曬曬太陽。因為得了病林芝美脾氣變得特別大,看著什么不順眼隨手就會扔掉,有時候也會罵人,罵完人又沒來由地哭一頓。俊裊剛來郭家的時候也就十五六歲,根本受不了林芝美乖張的脾氣,好幾次要跑回磨石村。郭皓軒一方面給俊裊賠不是,一方面又給俊裊增加傭金。俊裊知道家里需要錢,就這樣耐著性子在郭家堅持了下來。郭皓軒在林芝美站不起來后又娶了一房妻子。林芝美也和郭皓軒鬧過,郭皓軒索性和二夫人從北院搬到了南院。林芝美后來似乎認了命,不吵也不鬧了,她把全部的希望和快樂放在了兒子郭天佑身上。郭天佑比俊裊大不了多少,當時正在北平大學上學,每次回來都會和母親林芝美待上一段時間。郭天佑長得高大帥氣,又對母親特別孝順,天氣熱的時候就幫著俊裊把林芝美抱到院子里,然后坐在樹蔭下給林芝美、石俊裊講述外面的見聞。俊裊不識字,不忙的時候郭天佑還很認真地教俊裊認字。林芝美坐在一邊,那一邊兩個年輕人靠在柿子樹上說著話。現在戰爭已經爆發,郭天佑很長時間沒有音信了,林芝美每天念叨的就是,俊裊———你說天佑啥時候能回來呢?其實俊裊也不知道郭天佑什么時候能夠回來,每次都安慰林芝美說,該回來的時候他就回來啦。林芝美不說話了,仰起頭望著院子上空的天,自言自語著,兵荒馬亂的———還是回到家里踏實。提到郭天佑俊裊心里總會咯噔一下,郭天佑俊俏的臉龐也會映入俊裊的眼簾,郭天佑身上的氣味也會在俊裊深處的記憶中被喚醒。人家是郭家少爺,自己就是一個下人———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怎么可能呢!俊裊每每想到這里就會搖搖頭把郭天佑忘在后腦勺。
郭皓軒個子不高,但長得特別敦實。郭皓軒早年上過山西大學堂,因為要接管家族產業,上了一半就退學回來了。盡管郭家的產業在郭皓軒的手上有了較大規模的發展,但讓郭皓軒一直耿耿于懷的還是他未竟的學業。要是我那時上完學,說不定現在也是叱咤風云的人物啊!郭皓軒沒上完學,但卻養成了一個讀書的好習慣,興致所至還會胡謅幾句。什么“人立小樓前,花落黃昏后”,什么“流水無情,人間有義”等等。郭皓軒為人開明,產業擴大后給寨子里辦過不少好事,先是為寨子里建起一座小學校,后來又請石老爹鑿了幾盤石磨,再后來還在寨子前面挖出一眼深井。寨子里誰家有個急難險事,郭皓軒也是能幫就幫。八路軍進駐黎城后,郭皓軒積極捐款捐糧。保家衛國匹夫有責,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我郭皓軒豈能落在人后?前幾天八路軍供給處的高捷成還來過他的家里,高捷成對郭皓軒的仗義疏財表示了感謝,同時說八路軍看中了他北面的那處院子,希望郭皓軒能夠鼎力支持。郭皓軒住在南院,他的大夫人林芝美和石俊裊住在北院,他有些遲疑。高捷成看見郭皓軒有難處,就說郭掌柜不要為難,我們再另外想想辦法。高捷成走了郭皓軒幾天睡不安穩覺,八路軍要他郭皓軒辦的事他沒有一件拒絕過,現在八路軍看上了他家的院子他怎么就不能讓出一套來呢?大夫人脾氣古怪,誰也不想見誰的面,但現在是特殊時期啊,八路軍要打小鬼子,怎么就不能忍讓一番呢?
郭皓軒娶的二夫人年紀不大,名字叫杜小娟。
八月十五這天郭皓軒就和二夫人說:小娟———今天呢難得是一個團圓的日子,我看就把芝美接過來一起過吧。
杜小娟三十出頭,原是林芝美的遠房親戚,算起來還叫林芝美表姐呢。
杜小娟抬起頭說:表姐愿意過來就過來,我也好長時間沒見她了。
郭皓軒就安排下人們去北院接林芝美和石俊裊過來。郭皓軒當時還不知道八路軍要用他的北院做什么,八路軍進駐很長時間后他才知道,他的北院竟然成了八路軍冀南銀行的總部所在地。郭皓軒想利用過十五的時候和芝美好好商議一番,讓芝美搬到南院來,一方面自己好照顧芝美,另一方面也給八路軍騰出北面的院子。
月亮升起來,郭皓軒的南院里擺上了各種水果、點心。石俊裊推著輪椅把林芝美推到院子里,外面天氣冷,俊裊又把一塊薄毯子搭在林芝美的腿上。郭皓軒和杜小娟跪在當院對著升起來的月亮上香、叩頭。以前郭皓軒旁邊跪著的人是林芝美,現在竟然成了另外一個女人。林芝美前幾年還哭過鬧過,現在似乎也已經接受了這個現實,她看著月亮下的郭皓軒、杜小娟,臉上是一種事不關己的冷漠和淡然。
郭皓軒叩完頭拍著手上的土走過來:芝美———你看今晚的月亮。
大風刮了一天,月亮顯得又瘦又小。是啊這是一個團圓的日子,可是小鬼子打過來了,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小鬼子又會竄到這里。鬼子一來她們就要往山里面跑,少則三五天,多則半月二十天,那叫個人過的日子嗎?
林芝美說:天佑沒有來信嗎?
林芝美惦記的是她的寶貝兒子。
郭皓軒坐在林芝美旁邊的椅子上:前段時間天佑來過一封信,說他參加了抗日決死隊。
林芝美攔住郭皓軒的話:什么死呀活呀的———我只要天佑健健康康的。
杜小娟端著一盤葡萄過來。那個年代能在這里吃上這種東西也是罕見。這幾串葡萄還是河北那邊的鋪子里捎給老東家的。
杜小娟笑嘻嘻地說:表姐———葡萄還新鮮著呢。
林芝美抬起頭看一眼杜小娟,然后雙手放在膝蓋上平視著前邊的柿子樹,既不表示要也不表示不要,把杜小娟晾在那里。
郭皓軒看見了,接過杜小娟手中的葡萄:來———大伙快來吃啊。
前幾天石老爹就給石俊裊捎過話來,說八月十六是妹妹石俊娥出嫁的日子。石俊裊答應石老爹,妹妹出嫁那天她一定會趕回磨石村的。明天就是八月十六了,早上的時候俊裊就和林芝美說過,林芝美還說要不是腿殘疾了我和你就一起回去了。林芝美答應俊裊,不用急———我讓郭皓軒派人送你回去。
石俊裊惦記著回家的事,就低下頭輕輕喊一聲:夫人!
林芝美返過臉看看石俊裊,想起俊裊回家的事來:哎呦———你看看我,差點把俊裊的事給忘了。
林芝美就把石俊裊要回磨石村聘妹妹石俊娥的事告訴了郭皓軒。
林芝美離不開石俊裊,郭皓軒看著石俊裊遲疑著說:哦———是哪位有福氣的小伙子娶上我們俊裊的妹妹了?是石泉村的張二狗?好好,這樣吧俊裊,現在天已經不早啦,兵荒馬亂的明兒一早呢就讓管家送你回去。
幾個人正說著話,大門外突然傳來激烈的敲門聲,聲音是那樣的急促和響亮。
郭皓軒、林芝美、杜小娟等都抬起頭看著大門那邊。郭皓軒向院子里的人擺一擺手,有人小跑著開門去了。不一會幾個黑影匆匆進了大門。月光下郭皓軒看清楚了,那群人用門板抬著一個人進了院子。
有人朝門板上的人喊著:少爺!少爺!
郭皓軒聽見喊聲立刻跳起來,扒拉開人群喊道:天佑———我的老天爺啊———你這是怎么啦!
門板上的郭天佑渾身是血躺在那里。
人群中有人低低說:半路上遇到了小鬼子……
林芝美也被石俊裊推過來,林芝美大聲喊著:天佑———天佑———
林芝美看到月亮下的郭天佑喊一聲昏死過去。
五
石老爹回到轉角樓時石俊娥還沒有回來。啞巴站在二樓的黑暗中盯著進了院子的石老爹。石老爹抬起頭看到啞巴明明亮亮的眼睛。
石老爹喊道:啞巴———你二姐回來了嗎?
啞巴瞪他爹一眼轉進屋子去。爹不僅殺死了大黃,二姐也是爹逼著離開的。啞巴恨死了這個爹。他又沒辦法朝爹生氣,啞巴進了屋子一腳將地當中的尿盆子踢個底朝天。尿盆子是啞巴晚上起炕盛尿用的,尿盆子在地上翻滾的聲音傳到了院子里。
石老爹朝黑乎乎的小二樓看一眼:啞巴———啞巴———
樓上沒有人應答他。
石老爹嘆口氣蹲在院子里。遠處是人們呼喊俊娥回家的聲音。
其實石老爹并不擔心石俊娥。俊娥就是那個犟脾氣,女孩子家么,使使小性子也就過去了,寬嶂溝就這么一條大深溝,兩邊是山,山后面還是山,俊娥能跑到哪兒去呢?還不是躲藏在哪個石洞里哭鼻子。山上的石洞多的是。石老爹幾乎走遍了寬嶂溝里的每一條溝溝叉叉。寬嶂溝里有不少天然的石洞,有的很小,能容下一個人,有的很大,幾十個人鉆進去也不在話下。石老爹在山中采石頭,遇到刮風下雨,這些洞都是他藏身的好地方。寬嶂溝里除了石頭還是石頭。石老爹一眼就能看出山上的石頭哪塊能為他所用,哪塊不能使用。在石老爹的眼里,石頭都是有靈性的,一塊好石頭,一塊上好的石頭,就像好女人一樣,是可遇不可求的。石老爹坐在院子里,他的眼里全是山上那些大大小小的石洞,盡管他不知道俊娥會躲在哪個石洞里,但他知道俊娥生完氣就會回來的。俊娥犟是犟,但膽子不是很大,俊娥的膽子甚至不如他的弟弟啞巴。山中有野獸,俊娥哪能不害怕呢?俊娥現在生氣,嫁過去就知道張二狗的好了。張二狗木訥不會說話,但人實在啊,兵荒馬亂的能嫁給這么一個實在人是俊娥你的福氣呀,你怎么就不理解爹的這番苦心呢?
石老爹真正的心病是在二樓的啞巴身上。石家幾代單傳,到了他石老爹這輩子沒想到生下個啞巴來。石老爹是跟著爺爺、父親逃難到磨石村的,他們起早貪黑沒明沒夜的打拼,寬嶂溝有的是石頭,他們都有上好的手藝,雖不能大富大貴,但吃口飯填飽肚子還是不成問題的。現在房子有了,而且還是磨石村比較闊綽的轉角樓,房后的土地馬上就姓石了,石家眼看著就要翻身了,偏偏生出個啞巴來。石老爹嘴上不說什么,但心里這個郁悶的疙瘩卻始終沒有解開,一個人在大山里采石頭時,抱住頭痛哭流涕了好幾次。過了幾年,石老爹認了命,罷罷罷,啞巴就啞巴吧,等啞巴長大了,娶上一房妻子,再能給他生幾個活蹦亂跳的孫兒們那就是他這輩子最大的幸福了。啞巴一年年長大了,長得俊氣,不說話根本看不出這是個殘疾的孩子,但啞巴的性子也變得越來越古怪了,他很少和村里的孩子們玩耍,更多的時候是一個人待在山坡上,一動不動地看著天上飄過去的云。啞巴看什么都愛瞪著眼睛,特別是啞巴看人的時候,兩只眼睛發著亮亮的光,看得人脊背也發涼。村里好幾個人看到過啞巴的這種眼神,遇到石老爹就說,石老爹———啞巴的眼睛不是有問題吧?你的眼睛才有問題呢!石老爹每次都是這樣將來人的話堵回去。話是堵回去了,但石老爹也覺著啞巴的眼神有些異樣。究竟有什么異樣呢?石老爹也說不清楚。
村里的人們陸陸續續回到轉角樓。
俊娥回來了嗎?
回來了嗎俊娥?
大伙吵吵著問院子里蹲著的石老爹。
石老爹沒說話。
石老爹的女人王秀云這時也從外面跑進來:他爹———俊娥呢?
王秀云期待地看著石老爹,她還沒等石老爹說話,就朝著南面的小二樓喊道:俊娥———俊娥———
天這么晚了,俊娥究竟跑到哪兒去了?兵荒馬亂的,山中又有各種各樣的野獸,俊娥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王秀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了:石滿全———都是你害的俊娥啊———俊娥不愿意嫁給張二狗,你硬要逼著孩子出嫁———石滿全我和你沒完!
王秀云不知哪來的力氣,一頭就把剛剛站起來的石老爹頂個四仰八叉。王秀云撲上去就要抓石老爹的臉,石老爹舉著手招架著。旁邊的人們把王秀云和石老爹分開。人們勸說著讓王秀云不要急,俊娥說不定馬上就會回來。王秀云坐在一邊哭泣,邊哭邊數落石老爹的不是。石老爹臉上被抓破,血順著臉頰流了下來。啞巴悄無聲息地推開門出來,他站在黑暗中看看院子里的人,然后掉轉頭看著人群背后的大門。
這時有人喊:李德厚回來啦。
人們把火把舉起來,都把臉扭到大門方向。石老爹看到了大門口站著的李德厚和他的幾位戰友。李德厚閃開身,身后露出了大伙找了一晚上的石俊娥。石俊娥身上都是土,辮子也散開,臉上還有被樹枝劃破的血痕。
是俊娥!
是俊娥回來啦!
大伙驚喜地喊道。
王秀云由悲轉喜,哭喊著跑過去:俊娥啊———你可回來啦!
石俊娥看看院子里的人,推開母親王秀云向小二樓上跑去,她邊跑邊低下頭抹著眼淚。誰能理解了這一晚上俊娥經過了怎樣的煎熬!俊娥死的心都有,現在她從死亡線上回來了,一切都又回到了往日熟悉的氛圍中。她想跑出去,她不想就這么糊里糊涂地把自己嫁了。但跑了一圈又回來了,就像姐妹們說的,這或許就是她們的命吧,她們怎么能跑出命運的安排呢?
天已經亮了。石泉村方向傳來嗩吶聲,娶親的隊伍已經到了磨石村的村口上。
六
啞巴二姐石俊娥出嫁那天天氣特別好。
八月十五刮大風,那風似乎把亂七八糟的云全刮走了,天呈現出少有的藍色,陽光也很亮很溫暖地照著這個被幸福和快樂充滿了的小院子。石老爹為人不錯,石俊娥消失了一晚上又被李德厚找回來,現在石泉村迎親的隊伍已經來到石老爹的轉角樓里,大伙怎么能不搭把手呢?吹鼓手在轉角樓的大門口吹著歡快的得勝鼓,那是一種喜慶的聲音,聲音又響又亮地劃過所有人的耳朵。男人們招呼張二狗一伙娶親的人。張二狗穿著一身用黑色布料做成的薄棉襖薄棉褲,胸前戴著一朵用紅布扎好的大紅花,頭上仍然戴著那頂略顯大一點的帽子。張二狗滿臉是憨憨的笑,高興了就扯下頭上的帽子,用手摸著自己剃得精光精光的頭。啞巴也跑到這個快要成了自己二姐夫的男人跟前,好奇地看著張二狗胸前的那朵大紅花,他想用手摸一摸,看看那朵花是不是真的花。啞巴個子低夠不著,張二狗明白了啞巴的意思后還特意彎下腰。旁邊的人起著哄,喊著啞巴啞巴長大了你也要娶媳婦,娶媳婦就會戴上大紅花。張二狗看見啞巴喜歡那朵花,就把花摘下來戴在啞巴的衣服上。啞巴人小,紅花戴在啞巴的胸前顯得特別大特別滑稽,人們看著戴著大紅花走過來走過去的啞巴都開心地笑起來。是啊山外面一直在打仗,大伙一直提心吊膽地過著日子,現在好不容易有了這么一個喜慶的日子,大伙都把壓抑在心中好長時間的笑聲全部釋放了出來。
男人們在外面招呼張二狗,女人們則全擠到屋子里準備飯菜。戰爭年代山里人能有什么好飯菜呢?好在石老爹家里還有半盆子煮好的狗肉,鍋里是大半鍋油汪汪的狗肉湯。這些本來就是為嫁俊娥準備的,女人們就說,男人們好長時間沒有聞過肉香味啦,不如做一鍋熱乎乎的頭腦湯,況且大伙為了尋俊娥跑得又累又餓,一人一碗頭腦湯,吃不飽也能喝飽啊。這個主意好,女人們立刻行動起來。頭腦湯是當地的一種名吃,過去窮,這種吃食只有在過年的時候才能見到,而且還大多以素食為主。當地的頭腦湯和太原的頭腦湯叫法一樣但內容相反。太原的頭腦湯是一種羊肉湯,吃的時候再佐以黃酒別有意味,而當地的頭腦湯呢實則是一種餃子湯,一般以素餃子湯為主,碗底是素餃子,碗中是放著黃花、海帶、蔥花的湯水。現在女人們就用剩下的狗肉做成了餃子餡,把鍋里的狗肉湯做成了香噴噴的頭腦湯。女人們一碗一碗端出來,男人們興高采烈地喝著這種從未喝過的用狗肉做成的頭腦湯。
石老爹惦記李德厚幾個,要不是李德厚,俊娥還不知道會做出啥傻事呢。
石老爹端著碗四處找李德厚:李德厚———李德厚———
旁邊有人喊,石老爹———人家德厚早走啦。
李德厚幾個送回俊娥后就回到部隊上去了。石老爹對這位年輕的八路軍戰士印象特別好。累了一晚上,連口湯也沒喝上。石老爹遺憾地轉過身去。他們都是打小鬼子的人啊,子彈沒長眼睛,只希望石頭娘娘能夠保佑這群年輕人。
石老爹轉過身看見門洞里坐著的啞巴。石老爹詫異地問:啞巴———你怎么不去喝湯?
啞巴抬起頭看一眼石老爹,扭頭向小二樓上跑去。啞巴還記著大黃的樣子,大黃是他的好朋友,他怎么能喝下用大黃的肉做成的湯呢?
啞巴———讓你二姐下樓吃飯來!
石老爹朝著啞巴的背影喊。
啞巴頭也不回地跑進二姐石俊娥的屋子里。
外面是吵吵鬧鬧的聲音,屋子里就二姐石俊娥一個人,俊娥已經穿上了由她自己親手縫制的紅嫁衣,紅棉襖紅棉褲,頭上還頂著一塊紅色的頭巾。石俊娥聽見啞巴進了屋子,摘下頭上的紅頭巾看著門口站著的啞巴。啞巴看見二姐重新編好了辮子,兩條辮子盤在腦后形成一個好看的形狀。二姐洗了臉,臉上劃過的血痕還在。她似乎哭過,兩只好看的眼睛也腫了不少。啞巴那時候還小,他還理解不了二姐內心的那種心有不甘后的無可奈何。
二姐彎下腰緊緊抱住啞巴:啞巴啞巴———你什么時候才能長大啊———二姐就要嫁到石泉村啦———從今往后家里就全靠你啦!
二姐抱住啞巴邊說邊哭,眼里的淚嘩嘩嘩地流進啞巴的脖子里。二姐的淚是涼的,啞巴感覺到了二姐的淚從脖子里滑下去的那種感覺。
樓下有人喊:郭家大管家到———
石俊娥聽到喊聲站起來走到窗戶邊,她以為是大姐石俊裊回來了,她看到郭家的那個姓冀的大管家牽著一頭騾子進了轉角樓的院子里。石老爹迎接過去。石俊娥聽見冀管家說著郭家少爺出了事你家俊裊顧不上回來的話。
俊娥退回到炕沿邊。她有很長時間沒見著大姐了,她多想和大姐吐一吐心中的苦水啊。她不想嫁給張二狗,她想嫁給的是那種就像山曲中唱的能讓她牽腸掛肚的男人啊,但她的心里話能說給爹和娘嗎?能說給眼前這個什么也不懂的弟弟啞巴嗎?
新娘子上轎啦———
出嫁的時間到了,轉角樓院子里的人都站起來,大家眼巴巴看著南面的小二樓。
張二狗小心翼翼地走上去,一會兒抱著蒙上紅蓋頭的石俊娥下了樓。山中沒有紅轎子,張二狗用來娶親的是一頭系著紅花的灰黑騾子。張二狗很有勁,一把就把石俊娥放在騾子背上。
嗩吶聲聲。
張二狗在前面牽著騾子,后面石俊娥坐在騾子上向石泉村方向走去。
啞巴跑到大門口,他站在門口的石頭上,從人群的縫隙中,一直看著遠去的二姐。
七
高捷成沒想到郭皓軒很快就答應把北面的院子讓出來。
北面的院子連著后面的大山,遇到緊急情況了人員可以立刻撤退到大山中,另一個重要原因是小寨離寬嶂溝近,方便與溝里建立起的印鈔廠聯系,這是高捷成選中北院做冀南銀行總部及發行部的秘密所在。
高捷成三十歲出頭,是一位年輕的老革命,參加過紅軍,163119dec31f77dd31de74a09fc5b1233c9073fdb45f5371cb25d690b632cae5走過長征,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后,又隨著129師挺進到太行山腹地黎城。高捷成是典型的南方人長相,又高又瘦,由于營養不良臉也特別小,倒是臉上的兩只眼睛顯示出他的精明。高捷成本來是福建漳州人,他上過大學,大學里學的就是經濟專業,早年在叔父的錢莊里還做過工,因此八路軍總部決定在根據地創辦冀南銀行后,就把高捷成任命成了銀行的總經理兼政委。高捷成是經理又是政委,籌建銀行的任務就自然而然地落在了他的頭上。
高捷成趕到小寨時天已經黑下來。遠處有狗的叫聲,寨子背后就是黑黝黝的大山,寨子前面傳來嘩啦啦的流水聲。幾個人牽著馬向郭家大院走去。郭皓軒的北院里前期到達的幾名八路軍戰士正在收拾屋子,看見高捷成幾個進來,屋子里一位年輕的戰士笑嘻嘻地跑過來,對著高捷成就是一個軍禮:經理———梁紹彭向您報到!
眼前的年輕人叫梁紹彭,是八路軍任命的冀南銀行發行部主任。
高捷成打一拳梁紹彭:紹彭———你的動作好快呀!
梁紹彭搓著手說:首長們都等著銀行的票子呢能不急嗎?
梁紹彭二十五六歲,個子很高,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利落勁。梁紹彭拉著高捷成看院子里的布置,邊走邊介紹,這個房間做鑒定科,那個呢是完成科———高捷成點著頭,他沒有看錯人,紹彭正是他想要的那種人,既懂銀行業務又做事干凈利落。建立銀行可以說是一無所有,好在他還有梁紹彭這么一群有干勁又有闖勁的同志。梁紹彭把高捷成引到主樓的后面,這里原是郭家放雜物的地方,梁紹彭扒拉開柴火,地上露出一個蓋子,打開蓋子露出一眼地窖來。
梁紹彭探下身子看著黑乎乎的地窖:經理啊———這不是現成的銀窖嗎?
高捷成拿過火把子向地窖里照一照,地窖里堆放著土豆、蘿卜———可能時間長了,地窖里竄出潮濕發霉的味道:就是有些潮啊。
梁紹彭說:我已經有辦法啦,撒上干石灰不就可以了?
高捷成站起來看著后面的山坡,山坡后面是大山,黑暗中山顯得是那么的高大,距離似乎也拉進了不少,站在院子里明顯有一種壓迫的感覺。但好就好在這里,沿著山坡上去就是山,山后面又是層層疊疊的山,小鬼子一但發現了這里,人員財產也能迅速撤退到山里頭。
高捷成和梁紹彭轉到院子里時,李德厚帶著馱隊進來了。晉東南一帶的馱隊以騾子為主,也有少部分是馬匹和小毛驢,與馬比起來騾子既有勁又有耐力。李德厚用的馱隊都是大黑騾子,現在五六匹騾子拉進院子里,顯得院子也變小了。可能是走了長路的原因,騾子們打著響鼻在原地轉著圈子。幾名八路軍戰士幫著把騾子上的貨物卸下來。
李德厚走到高捷成和梁紹彭跟前敬個禮。
高捷成拉住李德厚的手:辛苦啦!
李德厚和高捷成都是走長征過來的人,與九死一生的長征相比這點苦算什么。李德厚嘿嘿嘿笑一下,摘下帽子擦著臉上的汗:沒啥沒啥。
梁紹彭走到李德厚跟前低低說:辛苦老班長啦。
梁紹彭剛入伍時還是李德厚的兵,不過梁紹彭念過書,又會打算盤,所以沒過多長時間就被上面調去了。
李德厚摸一下梁紹彭的頭:你小子有出息啊———聽說當了主任啦?
梁紹彭看看高捷成:什么主任不主任的———都是咱銀行的兵!
李德厚給發行部送過一些緊急使用的生活辦公用品,有幾床棉被,還有賬本、算盤、紙、墨、筆、硯等等。
高捷成拿起一本賬本看了一下:德厚———山里怎么樣?
李德厚知道高捷成是問印鈔廠的事:機器拉上去啦,過幾天就能建房子啦。
高捷成知道現在正是老百姓搶收糧食的時候,糧食收完了八路軍就能動工了。寬嶂溝隱蔽偏僻,高捷成把銀行的幾個印鈔廠建在了山溝里。現在機器拉上去了,等把廠房建起來,就能印刷鈔票了。萬事俱備只欠東風。籌建銀行的目的就是要發行自己的鈔票,現在最讓高捷成頭痛的是尋找印鈔師傅的事。總部已經和晉察冀邊區聯系了,希望那邊派幾名技術人員過來,但遠水不解近渴,他這邊急需懂技術會制版的師傅啊。
高捷成抬起頭對著梁紹彭說道:紹彭———人打聽得怎么樣啦?
梁紹彭前些日子和他匯報過,河北那邊的采購站傳過消息來,說他們打聽到有一位叫吳子謙的印鈔師傅,這位師傅自幼就跟著叔父在印刷車間干活,后來還在日偽政府的印鈔廠待過,不僅懂印刷,制版也是一把好手。
梁紹彭說:人是打聽到了,恐怕用不上。
高捷成看住梁紹彭:此話怎講?
梁紹彭說:這小子有手藝,會制假幣,事情敗露后被鬼子抓進大牢去啦。
這倒是一個不錯的人選,高捷成心里想著,能把這小子弄回來可就解了燃眉之急了。
幾個人正說著話,前院郭皓軒在管家帶領下來到這邊。
郭皓軒老遠處就抱起拳來:貴客駕到———有失遠迎有失遠迎啊。
高捷成也迎接過去,拉住郭皓軒的手誠摯地感謝道:郭掌柜深明大義,高某感激不盡!
郭皓軒穿著一件薄棉長袍,頭上帶著那個年代財主們常戴的瓜殼帽。
郭皓軒擺著手說: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高先生和諸位弟兄都是保家衛國的英雄好漢,郭某深表敬佩!自古道: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郭某綿薄之力何足掛齒?
高捷成看住郭皓軒:聽說貴公子也在部隊上?
說到兒子了,郭皓軒一下沉默下來,臉上露出憂愁之色。高捷成看住旁邊的管家。郭皓軒的管家四十五六歲,給人一種沉穩、忠厚的感覺,高捷成記得這位管家姓冀。
冀管家嘆口氣說:我家少爺———唉———讓小鬼子傷得不輕哪!
快去看看!
高捷成一伙在郭皓軒和冀管家的帶領下來到前院郭天佑住的東廂房里。
郭天佑住的東廂房比較寬敞,屋內布置的也很典雅。郭天佑躺在里邊床上。郭天佑的母親林芝美坐在郭天佑的床前。石俊裊在床邊給郭天佑換著繃帶上的藥,或許是弄疼了郭天佑,郭天佑在床上發出疼痛的呻吟聲。郭天佑二十四五歲,本來在北平大學讀書,盧溝橋事變后,他就和一群熱血青年回到山西,棄筆從戎參加了抗日決死隊。八月十五前,郭天佑接到命令,他和幾名戰士護送一批物資前往武鄉,沒想到半路上遇到一隊小鬼子,他們幾個拼死拼活逃了出來,但郭天佑右腿中了彈。
小心一些小心一些!
林芝美悄悄抹著眼淚。兒子的命就是她的命,兒子倒下了,她的天似乎也要塌下來了。
郭天佑又昏迷過去。
林芝美叫著:天佑———天佑———我的兒啊!
高捷成幾個進來后,和林芝美打聲招呼。郭天佑臉上、胳膊上都纏著繃帶。那些都是輕傷,最要命的可能還是留在郭天佑腿部的子彈頭。高捷成撩起被窩看看郭天佑腿部的傷口后退到院子里。
郭皓軒焦急地看住高捷成:高先生有何良策?
高捷成說:必須馬上做手術!郭掌柜———部隊醫院就在南陌一帶。李德厚———
李德厚在后邊喊一聲:到!
馬上送人!
大伙都忙亂起來。冀管家忙著準備住院的東西,李德厚幾個開始套馬車。
高捷成和梁紹彭返回后院里。
高捷成邊走邊說:紹彭———你說吳子謙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八
從黎城的東陽關穿過太行山就是河北的邢臺了。
邢臺素有“五朝古都、十朝雄郡”之稱,是華北平原上一處重要的都市。邢臺過去也叫過信都、巨鹿、襄國、邢州、順德府等,曾經是商朝、邢國、趙國、常山國、后趙等王國的國都,與黎城比起來,邢臺顯然就是一個大都市了。邢臺被日寇侵占后就成了華北日軍一處重要的據點,建立起各種偽政權組織。駐扎在黎城的八路軍129師也向東派出一支東進縱隊,在邢臺的南宮一帶建立起冀南行政主任公署,與日寇進行針鋒相對的斗爭。邢臺與黎城隔山相望,又是繁華都市,黎城的許多百姓就常去邢臺采購物資等等。小寨的郭皓軒也在邢臺建有“德義恒”商號。“德義恒”商號主要經營日用百貨,有時候也兼做其他生意,比如把黎城的土產運到這里出售,然后再把邢臺的布匹、瓷器、藥物等販賣回黎城、武鄉等地。“德義恒”建在邢臺東大街一個偏僻的地方,典型的前鋪后院的格局,前面是幾間門面,靠墻的貨架上擺著鍋碗瓢盆等等各種日用百貨,貨架旁邊有一個小門,推開小門就到了后面的院子里,院子四周都建有房子,有的做了庫房,有的是伙計們晚上睡覺的地方。“德義恒”有一位姓呂的掌柜和幾名小伙計。
這天黃昏的時候,“德義恒”商號進來了兩位客人,兩人都是商人打扮,前面的商人年紀大一些,后面的一位二十五六歲。
年紀大一些的商人對著鋪子里的小伙計說道:呂掌柜在哪?
小伙計正要回話,旁邊的小門推開,出來一位掌柜模樣的人,看見年長的商人驚喜地喊道:是冀大管家來了?稀客稀客!
冀管家一抱拳:呂掌柜好自在啊,東家讓我問呂掌柜好!
呂掌柜五十左右年紀,穿一身薄長袍子,戴一副老花鏡,拉住冀管家的手笑呵呵地說著:謝東家掛念!這位是———
呂掌柜看著冀管家旁邊的年輕客商。年輕客商不是別人,正是冀南銀行的發行部主任梁紹彭。
冀管家說:這位梁掌柜———走,到里面細聊。
梁紹彭看看鋪子周圍,天色已經暗下來,旁邊也沒有幾個行人。
呂掌柜是個熱情的人,拉著冀管家和梁紹彭就往后面走:你我弟兄也是多日未見,今天又有梁兄弟在,正好痛飲幾杯!
幾個人說著話推開小門來到后面的院子里。正面幾間屋子,靠東頭的屋子是呂掌柜休息的地方,西頭幾間成了呂掌柜辦公、會客的場所,東廂房是商號的廚伙房。
呂掌柜有腿寒的老毛病,因此住的屋子里盤著一條土炕,土炕上放一張不大不小的炕桌子,三個人脫鞋上炕后圍著炕桌子坐下來。
呂掌柜看著梁紹彭說:梁掌柜好年輕啊,不知梁掌柜在哪里發財?
梁紹彭正要說話,冀管家看看屋子里沒有外人,壓低聲音和呂掌柜說了幾句話。
呂掌柜聽完吃驚地抬起頭:原來梁掌柜是———呂掌柜沒有把后面“八路”兩個字說出來。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呂掌柜伸出大拇指。
冀掌柜把這次來邢臺的目的告訴呂掌柜,八路軍要辦一個印刷廠,需要采購一些紙張、油墨等,最好能弄幾臺石印機回來。
梁紹彭沒有把八路軍辦銀行的事告訴冀管家。
梁紹彭一抱拳說:全靠呂掌柜幫忙!
冀管家說:東家說啦,呂掌柜要全力支持。
呂掌柜看看冀管家靠在后面的被窩上沒有吭聲。
冀管家問道:呂掌柜有何難處?
呂掌柜伸前身子低聲說道:二位有所不知,最近小鬼子管得越來越緊啦,沒有鬼子的通行證,這些東西就是采購回來也沒辦法運出去啊。
廚伙房里的飯菜已經做好,呂掌柜說冀管家和梁掌柜不是外人,就把飯菜端進來吧。炕桌上很快擺上了酒菜,菜不多倒也精致,有豬頭肉、蘭花豆、炒雞蛋、小燴菜等。
呂掌柜給冀管家、梁紹彭倒上酒:不知二位前來———家常便飯還請擔待!請!
三個人舉起杯一飲而盡。
梁紹彭說:貨物要得急———還請呂掌柜多多費心!至于出城的事,貨物到了以后再想辦法。
冀管家不能喝酒,一杯酒下肚臉已紅起來:活人還能叫尿憋死?呂掌柜見多識廣,你老哥有的是辦法。
三個人邊喝酒邊謀劃采購物資的事,說得差不多了,梁紹彭端起一杯酒:呂掌柜不知和邢臺牢房有沒有關系?
呂掌柜喝了酒話也多起來:呂某在邢臺闖蕩幾十年,不能說人人都熟,倒也認得一些有臉有面的人。小兄弟———有何吩咐?
梁紹彭看一眼冀管家。
冀管家直起身子說:梁掌柜有個叫吳子謙的親戚被抓了進去,有錢能使鬼推磨,破費幾兩銀子,看看能不能把這小子弄出來。
……
邢臺牢房建在大南關一帶,這還是清朝時期修建的房屋,當時是關押革命黨人的地方,民國以后成了當地國民政府的監獄,日寇侵占古城后這里又成了鬼子憲兵大隊的監牢。監牢挺大,分為四五個監區,吳子謙就被關押在三號監區的一所牢房里。吳子謙所在的牢房關著六七個人,屋子不大,靠墻一排通鋪,由于人多,屋子里滿是尿味、霉味、男人汗酸味等等混濁的氣味。幾個犯人在窗口前說著葷故事,說得高興處幾個人哈哈哈大笑起來。通鋪上躺著一位蜷縮著身子的犯人。
窗口前有人朝通鋪上的人喊:吳子謙———又在做發財的夢了吧?
夢中娶媳婦———想得美!另一個人嘲笑著。
通鋪上躺著的就是梁紹彭要找的吳子謙。吳子謙二十來歲,個子不高,頭發亂蓬蓬的,胡子也好長時間沒刮過了。吳子謙抱著頭躺在那里想著心事。吳子謙就是當地人,出生在邢臺的南宮一帶,年紀不大父親就得了傷寒病一命嗚呼了,七八歲的時候跟著舅父到印刷作坊里干活謀生,這一干就是六七年。他什么活也干,印刷、上墨、裁紙、刻版———吳子謙盡管沒讀過書,但他心靈手巧,記憶力又特別好,什么技術只要讓吳子謙看一眼,很快就能模仿出來。吳子謙不會寫字,他發現刻板師傅工錢很高后就模仿師傅的字,沒過多長時間他寫的字幾乎比師傅的字還要端莊、漂亮。吳子謙手藝好,但不愛說話,也不喜歡和人交朋友。吳子謙后來想,他的這種孤僻性格的養成可能和他的出身有關,他家窮,又沒有兄弟姐妹,家里就一位老母親。舅父去世后,因為工錢的事他和掌柜的鬧翻了,他手藝好,掌柜的不給他加薪,一氣之下吳子謙跑到了邢臺。吳子謙以為憑他的手藝,一定可以在大都市混出個樣子來,沒想到一到邢臺就被國軍征兵的人抓走了。天下四處打仗,吳子謙跟著部隊到處亂竄。有一次他所在的部隊遭到了伏擊,炮聲隆隆,部隊一哄而散,吳子謙伏在地上一動不動。天黑以后陣地上一個人也沒有了,吳子謙乘著夜色逃回邢臺。該是吳子謙走運,他回到邢臺后遇到了當年在南宮時的一位老熟人,這位老熟人正好在邢臺印刷局工作,吳子謙憑著自身的手藝很快進了廠子里。廠子很大,是為國民政府和當地政府印刷鈔票的地方。日本人占領邢臺后,這個印刷局又被小鬼子控制起來。吳子謙有了薪水,就在邢臺郊區租了一處房子,然后把老母親從南宮接過去。再后來老母親讓他與一位從山東逃難過來的女子成了家……
吳子謙正想著心事,聽見窗戶外面有人喊著:吳子謙———吳子謙———
吳子謙從通鋪上坐起來。
監牢的門轟隆隆打開,兩位看守持著槍進來:誰是吳子謙?
吳子謙剛想說話,窗戶跟前的犯人里有人問:長官———叫吳子謙干嘛呢?
一名看守不耐煩地說:你小子就是吳子謙?好事來啦———有人花錢贖你出去啦!
那名看守也不再細問,一把拉過那名犯人:狗日的———還不快走?
那名犯人大喜,走到門口和大伙拱手作別:弟兄們———出來再見!
監牢的門在三個人出去后又轟隆隆地關上。屋子里一下陰暗下來。
犯人們擠到窗戶前喊叫著:武志前你個龜兒子!
武志前給老子看看老娘!
……
吳子謙認識那名犯人,那名犯人叫武志前。自己沒權沒勢,家里就是老母親和新婚不久的妻子,誰會花錢贖自己出去呢?吳子謙又慢慢躺下身子,兩只眼睛在黑暗中看著對面的墻壁。
九
郭天佑住進八路軍的野戰醫院后林芝美就一直把心提到喉嚨上,每天都盼著郭皓軒能給她送來兒子郭天佑的好消息。兒子就是她的命,她現在能活下來的全部力量和希望就在兒子身上。每天一起來她就讓石俊裊推著輪椅坐到大門口,看著小寨通向南陌的土路。時間長了林芝美也會和石俊裊說會話,話的內容也主要是郭天佑,天佑小的時候怎么啦怎么啦,說到有趣的地方連石俊裊也忍不住會笑出來。林芝美就說,俊裊啊———你做了娘就會理解老太婆我啦。俊裊說,夫人不老夫人年輕著呢。林芝美聽到這句話眼圈泛紅,淚水也噗嚕嚕掉下來,唉———是我命不好啊,年紀輕輕就站不起來了———林芝美和杜小娟的關系,石俊裊能夠看出來,盡管杜小娟是林芝美的遠房表妹,但林芝美就是和杜小娟親熱不起來。杜小娟在林芝美面前拿了一萬個小心,也故意和林芝美套著近乎,表姐長表姐短,特別是搬到南院住在一起后,有什么事都會和林芝美請示一番,林芝美總是板著個臉,大部分時候不說話,最多也就五個字———你看著辦吧。一家人就在這種不冷不熱的氣氛中生活著。
大概是郭天佑走了半個月后,林芝美再也忍不住了,這天早上就和石俊裊說:俊裊啊———我怎么眼皮子總是跳呢。
石俊裊推著她來到大門口,太陽正升起來,刺眼的陽光讓林芝美睜也睜不開眼。
石俊裊笑嘻嘻地說:夫人———眼皮子跳是好兆頭啊。我娘說啦左眼跳財右眼跳喜,夫人是哪只眼跳呢?
林芝美說:右眼總是跳。
石俊裊低下頭說:看來少爺要有好消息啦。
石俊裊的話剛落,南陌方向的土路上就有人騎著騾子向這邊走來。來人走近后她們看出來了,是郭皓軒打發回來取東西的伙計。小伙計告訴林芝美,天佑少爺已經做了手術,子彈頭從腿上取出來了,再過幾個月,天佑少爺就會活蹦亂跳地回來了。林芝美一直緊張地看著小伙計,等小伙計說完了,才大聲念著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露出笑容。
林芝美臉上一片陽光:俊裊啊———你娘說得對,真是右眼跳喜!郭皓軒這個老東西讓人伺候慣了,他怎么能照顧好天佑呢?俊裊你和天佑雖不是一起長大,但這幾年你們相處得也對脾氣!我看呢,你過去照顧上天佑幾天!你細心———也算替我這個老婆子盡盡母親的心。
林芝美的眼圈又泛紅了。石俊裊把擦臉的手絹遞過去。林芝美拿過手絹擦著臉上的淚。
正好杜小娟也來到大門口,聽了小伙計的話也是一臉高興:表姐———你離不開俊裊,可不可以這樣呢?讓俊裊繼續照顧你,我去照顧他們爺倆!
林芝美抬起頭看看年輕漂亮的表妹。是啊,那正是表妹最美好的年歲,由于營養充足,表妹杜小娟真的是由一只丑小鴨變成了白天鵝。林芝美還記得表妹剛來的樣子,又黑又瘦,一副發育不良的模樣,現在呢該凸的地方全凸出來了,要型有型要樣有樣,臉上也是白白凈凈一副春風得意的大奶奶派頭。林芝美知道她確實離不開石俊裊,杜小娟去那是最好不過了,但林芝美嘴里的話說出來卻是冷冰冰的,還是讓俊裊去吧,俊裊去了我放心。杜小娟臉一下拉長,她似乎還想說什么,看看表姐,一扭頭返回院子里。
二夫人—————石俊裊看見杜小娟不高興了著急地喊。
林芝美看著遠處的路淡淡地說:俊裊啊—————你收拾收拾就去吧。
石俊裊看見杜小娟一甩門簾進了屋子。
南陌在小寨的東南面,離小寨也不遠,是一個平川大村子。村子中間有從寬嶂山那邊流下的長流水,水從寬嶂溝流到小寨,又從小寨流到南陌這邊。水到了南陌這邊后又有別的泉水加進來,水流變得很大了。南陌村里幾個財主還借用這股水流在村口建起了水磨坊。磨坊前是又高又大的水車,水流沖擊下,水車便吱吱扭扭地轉起來。在水車的帶動下,磨坊里巨大的磨石便轟隆隆地轉起來,村人們在磨石孔上放上小麥、高粱、玉米、黃豆等,開始磨面、做豆腐———南陌村的磨石比一般村的都要大。這盤磨石自然是寬嶂溝里石老爹的杰作。石老爹為了尋找這幾塊石頭在寬嶂溝里轉了好幾個月。石材找到了,還要把石材用幾匹騾子拖出來,然后一鑿一鑿開鑿出來。磨石一般是兩片,開鑿出來的紋理有陰有陽,這樣轉起來后方便互相咬合。
八路軍的野戰醫院建在離水磨坊不遠的觀音廟里。觀音廟規模較大,當地人把觀音廟叫作大廟。醫院在哪兒?在大廟。醫院搬走后大廟還做過冀南銀行的印鈔車間,1948年中國人民銀行成立時,部分面額的人民幣就是在這里印刷的,直至現在當地老百姓還自豪地說,人民幣———嗨,不就是從俺村里印出來的嘛。
石俊裊去到南陌時正是中午時分。從俊裊心里說,她確實有點喜歡這個陽光又有些靦腆的大男孩。郭天佑出生在富人家里,但他一點也沒有富人子弟的那種驕橫之氣。他是郭家的大少爺,是方圓百里郭大財主家的公子,又是京城大學堂里的新派學生,但天佑為人平和,一點也沒有給人高高在上的感覺。他有正義感,也熱心國家大事。和俊裊在一起的時候,天佑一方面教俊裊認字,一方面給俊裊講述最近的新聞,講到激憤處往往會站起來,好看的長發也會在他的講說中上下飄揚。盡管郭天佑說的很多事在俊裊聽來仿佛天方夜譚一般,她是寬嶂溝里長大的女孩子,連黎城也沒有去過幾次,她根本就不知道大山之外的世界,但她喜歡聽這個帥氣年輕的小少爺講話,她就坐在他的對面那么癡迷又那么專注地聽著。郭天佑有時候問她,能聽懂嗎?俊裊每次都是很認真很肯定地點點頭。郭天佑參加了決死隊俊裊一點也不覺得意外,他就是那樣一個有朝氣、有活力、有激情的人。外敵入侵,家國破碎,他怎么能夠置身事外?她只是有些擔心他,戰火無情,她希望這個小少爺能夠平安無事。她的這種小心思林芝美一點也沒有察覺到,她把它深深埋在心底里。她知道她配不上小少爺,一個是少爺,一個是下人,一個是京城大學堂里的美少年,一個是山村里的小村姑,他們怎么可能有更好的未來呢?每每想到這里石俊裊就使勁搖著頭,想忘掉郭天佑那陽光般燦爛的笑容。但一會兒消失了,一會兒又莫名其妙地跑出來。這是為什么呢?俊裊也不知道。
郭天佑他們住在醫院附近的一處院子里。這處院子是南陌一家財主的別院,這家財主和郭皓軒是好朋友,聽說郭家少爺出了事就主動騰出這個院子。院子不大,倒也干凈,正面三間大房,兩邊是小耳房,東西各三間配房,南面一溜廚房帶大門。院子中間是用河水里的鵝卵石鋪成的甬道,甬道兩邊也植有幾棵柿子樹,柿子樹上掛著紅彤彤的柿子。
當俊裊和小伙計推開大門進來時,站在院子里的郭皓軒一跺腳高興地叫起來:我就說么———夫人怎么不把俊裊打發過來呢?真是知我者莫如夫人也!
小伙計開始卸騾子上的貨物,俊裊挎著一個小包裹傻乎乎地站在那里。
郭皓軒一把拉起石俊裊:傻姑娘———天佑每天念叨你呢!走———看看天佑去。
郭皓軒的話讓石俊裊的臉一下緋紅,難道少爺真的喜歡上了她嗎?她能感覺到少爺不排斥她,也能感覺到少爺見到她后的那種喜悅之情,但她確確實實不敢有過多的非分之想。
郭天佑住在正屋的東頭。
推開門后,郭皓軒叫著:兒子———你看誰來啦?
郭皓軒和石俊裊進了郭天佑的臥室后,郭天佑把被窩拉起來蒙住頭。
郭皓軒返過臉看看石俊裊:你看看這孩子———前幾天還念叨人家,現在站在你面前了又不說話了。
郭皓軒搖搖頭退出去。
屋子里很是凌亂,有郭天佑脫下來的襯衫、褲子、鞋襪,還有幾本書散散亂亂地扔在四周。屋子里全是郭天佑的氣味。俊裊放下包裹收拾起屋子,她把郭天佑的衣服疊起來,有幾件襯衣臟了就放到一邊,準備一會兒拿出去洗一洗。幾本書石俊裊拿起來翻一翻,她不認識里面的字,不知道少爺看的是什么書,但她知道這些書很有用,要不少爺怎么會看它們呢?收拾完屋子,俊裊把毛巾在熱水里泡一泡,然后擰干水來到郭天佑的床前,她把郭天佑的被窩撩起來,想給他擦把臉。郭天佑又使勁把被窩拉在頭上。俊裊突然想起了她的啞巴弟弟,此時的郭天佑郭少爺多像她的弟弟啞巴呀,弟弟和她生氣的時候也是這樣,故意不理她故意不和她說話故意讓她生氣。想到啞巴弟弟,石俊裊心底里突然升上一股暖流,嘴里也忍不住笑出來。
石俊裊笑出聲,郭天佑拉開被窩露出臉來,不高興地說:我站不起來了———你就高興啦?
石俊裊看一眼郭天佑,郭天佑臉上的繃帶已經拆掉,好看的臉上留下了幾道疤痕。
石俊裊一邊說一邊給郭天佑擦著臉:誰說你站不起來啦———小伙計說啦,再有幾個月你就又能活蹦亂跳啦。
郭天佑還想拉住被窩,石俊裊攔住他的手。郭天佑這次沒再動,就那么躺在那里任憑俊裊拿毛巾在臉上慢慢擦洗。俊裊做這些的時候動作又輕又專注。俊裊擦完他的臉,又把郭天佑的手拉過來。她拉他手的時候猶豫了一下,這是她第一次和郭天佑有這么親近的接觸,郭天佑的手很軟很柔和,不像她父親石老爹的手,滿是厚厚的老繭,握在手里就像握住一塊粗糙的石頭。
過了半天郭天佑說:你怎么才來呀。
郭天佑埋怨一句轉過臉去。
石俊裊沒有回答郭天佑,她怎么回答呢?她僅僅是他們家的一個傭人,她能想來就來嗎?況且———她還不知道這個弟弟一般的小少爺內心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十
呂掌柜果然是個大能人,沒過幾天就把搭救吳子謙的事搞定了。
這天呂掌柜一回“德義恒”就在外面叫起來:冀管家———冀管家———
冀管家和梁紹彭住在呂掌柜的會客室那邊。冀管家推開門迎接呂掌柜進來:呂掌柜———事情有了眉目啦?
梁紹彭站在門后一抱拳:呂掌柜辛苦啦。
呂掌柜進了門把肩膀上的褡褳放在一邊。會客室里放著一張八仙桌子,兩邊是幾把紅木椅子,幾個人在八仙桌子旁坐下。小伙計提著銅茶壺進來,一人倒一碗熱乎乎的大紅茶。
呂掌柜喝口茶水從碗上抬起頭:梁兄弟———你這個親戚原來是個大能人啊!
呂掌柜是個老江湖,什么事情沒有經見過?梁是八路軍那邊的人,八路軍要搭救吳子謙,說明吳子謙很可能是位重要的角色。呂掌柜當然也知道吳子謙未必就是梁的親戚。
冀管家和梁紹彭互相看一眼。
梁紹彭說道:不瞞呂掌柜———我這位親戚是個手藝人。
呂掌柜知道梁還有許多情況沒有和他交底,現在是戰爭年代,他理解梁的做法。
呂掌柜放下茶碗哈哈哈笑一聲,他也順著梁紹彭的話說:梁兄弟啊———何止是個手藝人呢?你這位親戚本事大得很!
呂掌柜伸前身子壓低聲音說:他做的假票子連日本人也認不出來!
梁紹彭遮掩著說:我這位親戚自小家寒,又剛剛成了家,被逼無奈被逼無奈。
呂掌柜當時還不知道八路軍要辦銀行的事,但他從梁紹彭采購紙張、油墨———又要解救吳子謙的事上猜到了個七七八八。八路軍是打小鬼子的隊伍,況且東家發了話,就是沒有東家的話,八路軍求到門上,他姓呂的也絕不會推三阻四。他是中國人,這點良知他還是有的。
呂掌柜就把他如何找到警備隊的一個中隊長,然后這個中隊長又如何買通牢房里的上上下下,牢房里怎么就答應釋放吳子謙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梁紹彭。
呂掌柜說:你這位親戚不是要犯,日本人那邊盯得不緊,不然也不會這么順利啊。
梁紹彭聽到吳子謙的事有了著落心里的一塊石頭落了地,高捷成給他交代過,要不惜一切代價把吳子謙帶回去。
梁紹彭真誠地說:梁某謝過呂掌柜!呂掌柜———不知我這位親戚什么時候才能出來?
呂掌柜看著梁紹彭:慢則三五日,快則下午就會有消息。
梁紹彭打聽到吳子謙的母親、妻子住在邢臺小西關一帶:冀管家———我看不如這樣,吳子謙出來就要跟我們回去,不如把他的母親、妻子接到這邊,大家一起吃個飯如何?
冀管家站起來就要出去:我這就去辦。
呂掌柜伸出手:何須勞駕冀大管家?來到呂某地界,自然呂某來效勞。我這就去打發伙計們去接。這幾天一直忙亂吳子謙的事,也沒有和二位喝個痛快。剛才我從酒館里打回二斤老白燒來,冀管家你這次可不能討饒啊。
呂掌柜安排的中午飯果然豐盛,幾個小菜之外還上了一道邢臺道口燒雞,主食自然是武氏燒餅。
呂掌柜為人豪爽,又是個愛酒之人,端起杯子說:這幾天沒能招呼好二位,呂某實在過意不去,這杯酒就當呂某給二位賠不是啦。說完一仰脖子杯中的酒已經下肚了。
吳子謙的事有了著落梁紹彭也輕松了不少,經過這幾天和呂掌柜的交往,呂掌柜身上不僅有燕趙遺風,做事還細心周到,以后印鈔廠建起來,少不得要麻煩這位有俠義之心的人。
梁紹彭給呂掌柜滿上酒,雙手舉起來:呂掌柜為人仗義梁某佩服!這杯酒梁某代吳子謙敬您!
三個人喝著酒說著話。酒是個好東西,幾杯酒下肚,人和人之間的距離就拉近了。梁紹彭有意和呂掌柜結交,喝了幾杯就不叫呂掌柜了,一口一個老叔,叫得呂掌柜大喜,兩人連干三杯。冀管家不能喝酒,在一旁給兩人添著酒。
正在這時,院子里有人喊著:我兒在哪里———我兒在哪里?
梁紹彭站起來看見小伙計身后跟著一老一少兩位夫人進來,老一些的年紀在五十多歲,小一些的也就二十左右,兩人穿的都是粗布衣服。年齡大一些的向這邊喊著:吳子謙———吳子謙———
梁紹彭知道是吳子謙的老娘和妻子來了,急忙推門出去,拉住吳子謙老娘的手:大娘———子謙很快就會回來的。
吳子謙老娘抬起頭:你是誰啊?你能救我兒回來嗎?
吳子謙老娘滿頭白發,或許好幾夜沒有合眼了,眼里滿是迷茫、無助和疲憊。兒子是她們全家的支柱,兒子被抓進大牢她們的家就塌了,現在終于從眼前這位陌生的人嘴里聽到兒子要出來的消息,心里能不高興嗎?老人臉上露出難得一見的笑容。
梁紹彭說:我是子謙的朋友!您很快就會見到子謙啦。
吳子謙老娘盯著梁紹彭,聽到梁紹彭肯定的答復,拉著旁邊的女子撲通就跪下:彩蓮———這是咱家的大恩人,我們娘倆給您叩頭了!
吳子謙的妻子叫董彩蓮,原是山東人,逃難到河北后被吳子謙的老娘收留下來。董彩蓮年紀不大,還沒過二十歲,外面風霜雨雪又吃不飽肚子,臉上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大了許多。她還小,好多事還沒有主張,眼睛里有的是見了陌生人的膽怯和小心。
梁紹彭急忙把兩人扶起來:使不得大娘使不得!
冀管家和呂掌柜也從屋子里出來。
梁紹彭指著呂掌柜說:吳子謙能出來多虧了這位呂掌柜啊。
吳子謙的老娘拉著彩蓮又要給呂掌柜和冀管家叩頭。旁邊的梁紹彭攔住吳子謙的老娘。
呂掌柜正要說話,門口的小伙計喊道:老總駕到———
幾個人向小門看去,小門里走出監牢里的兩位看守。兩位看守的后面跟著武志前。
一位看守看著院子里的人大聲問道:誰是呂掌柜?
呂掌柜急忙走前幾步,一抱拳說道:二位長官—————在下便是。
兩位看守看一眼呂掌柜,把身后的武志前推到前面來:呂掌柜———人給你帶過來啦!武志前———還不趕快謝謝你家掌柜的。
武志前一點也不認識呂掌柜,他不知道呂掌柜為什么要搭救他,疑惑地走過來一抱拳:這位掌柜的,在下武志前謝啦!
呂掌柜看見梁紹彭以及吳子謙的老娘、妻子不說話,抬起頭看住武志前。
梁紹彭沒見過吳子謙,拉著吳子謙的老娘指著門前的武志前問道:大娘,這位是?
吳子謙的老娘看看武志前搖著頭說:這位小伙子不認識,他不是我兒子。
呂掌柜、冀管家、梁紹彭幾個聽到老人的話大吃一驚。
呂掌柜一把拉住武志前:兄弟———你究竟是誰?怎么冒充吳子謙啦!
武志前嘆息一聲:我就說么,天下哪有這么好的事!唉———他們帶錯人啦,你們要的吳子謙還在大牢里。
兩位看守也吃驚不小,一位看守踢一腳武志前:媽的———你竟敢冒充別人!
另一位上前就是一槍托。
武志前倒在地上,嘴角也流出血。
呂掌柜心中暗罵著自己,他想了一千次也不會想到監牢里竟然會有和吳子謙叫法一樣的人。
呂掌柜攔住還要打武志前的看守,從懷里掏出兩塊大洋按在那家伙的手里:一點小意思不成敬意!此武志前不是鄙人要的吳子謙啊,兩位老總還得辛苦一趟啦。
武志前跟著兩位看守出去,走到門口返回臉來,朝著呂掌柜喊道:掌柜的———救救我!我武志前當牛做馬報答你!
兩位看守和武志前出去后,呂掌柜不斷責備自己:真是老糊涂啦,你看看我怎么就沒有說清楚呢?
梁紹彭說:老叔———好馬還有一閃呢!走———喝酒去。
呂掌柜看住梁紹彭:梁兄弟啊你的這位親戚可真的是名聲在外。呂掌柜把親戚兩個字咬得重重的。
梁紹彭知道呂掌柜話中有話,呵呵呵笑幾聲,拉著吳子謙的母親、妻子進了屋子。他沒有和呂掌柜解釋什么,他想等到了合適的時候再和呂掌柜細說。
十一
冀南銀行的培訓班設在西井鎮的北坡上,情況嚴重的時候培訓班就轉移到寬嶂溝下面一個叫西村的地方。北坡上的培訓班占的也是一座財主的院子。這座院子規模不小,院子套著院子。為了籌建冀南銀行,129師在各個部隊中挑選了一批識字的青年戰士到這里接受培訓,學習會計、印刷、金融等方面知識,為冀南銀行以及今后根據地金融事業的發展培養人才。
高捷成一直惦記著要來這里看看。冀南銀行的各項籌備工作正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成立發行部、建設印鈔廠、采購印鈔物資———為的就是盡快把銀行建立起來,盡快把鈔票印出來———但這些都需要有文化、懂技術的人啊。這些人從哪里來呢?就是要從培訓班里來,培訓班就是要為銀行發現人才、培養人才。但在那個時候,高捷成能為培訓班提供的條件十分有限,沒有老師,特別是缺乏懂金融、懂印刷的老師,更缺乏教材。他給培訓班找來上課的就是幾位老會計,還有做過印刷的幾位戰士。高捷成已經聽說了,培訓班里的幾位戰士一直吵吵著要返回老部隊。這幾名戰士不想待在培訓班,他們想返回前線和鬼子真刀真槍地干,有一名戰士竟然偷偷離開了培訓班。這種情緒是有傳染力的,一但傳染開大伙的心就亂了。高捷成這次來一方面想看看大伙的學習成果,另一方面就是要鼓舞大家的士氣,讓大伙克服困難安心學習,學好本領與敵人進行針鋒相對的金融斗爭。太陽快落山的時候,高捷成和兩名警衛員趕到了西井鎮。
西井鎮是個上千人的大集鎮,北坡村在西井鎮東面的山坡上。北坡村特別隱蔽,山坡上是各種溝溝梁梁,北坡村就建在一座土梁的后面,沒有外人指引人們很難發現土梁后面竟然會有另外一番天地。上了坡轉幾個彎才能到了土梁那邊,高捷成和兩名警衛員下了馬,三個人牽著馬沿著彎彎曲曲的小路向村子里走去。剛拐過土梁,高捷成就看到了土梁后面的北坡村以及北坡村前面大片開闊的土地。高捷成對那片土地并不陌生,朱德總司令就曾在那里給大伙做過戰前動員。幾千戰士黑壓壓立在土坪上,朱德總司令叉著腰站在圍墻下面的一個土堆上,他揮著手鼓舞著大家激勵著大家去勇敢地消滅日本侵略者。高捷成那時還在部隊上的供給處工作,他就是幾千戰士中的一員,總司令那洪亮的讓人熱血沸騰的話語直至現在還留在他的記憶中。高捷成停下腳步向那片土坪望去。土坪上的糧食剛剛收割完,殘留的幾棵玉米稈子還挺立在光禿禿的原野上。時間過得真快啊,一晃幾年就過去了。大軍正在山外與鬼子作戰,這里變成了銀行的培訓基地。
北坡村從外面看去幾乎就是一座小型的城堡,迎面是高大的圍墻,圍墻中間是一座堅固的堡門。堡門是進入北坡村的唯一通道。這時從堡門里跑出兩名八路軍戰士。兩名戰士跑到跟前了,高捷成發現是一男一女。兩名戰士也就二十出頭,跑得急連帽子也沒有戴,紅撲撲的臉上露著青春的朝氣。他們多年輕啊,高捷成心里想著,三十歲的自己和眼前的年輕人比起來,都快成半老頭子了。兩位年輕人站在對面打量著高捷成幾個。他們跑出堡門本來是互相打鬧的,看見這邊的高捷成就跑了過來。
男戰士問道:你們是?
高捷成旁邊的警衛員說:這是高捷成!
男戰士舉手敬禮:報告首長———我叫肖必利。
女戰士也舉手敬禮,或許是剛剛入伍的原因,敬的禮還不夠規范:我叫連若煙。
高捷成還禮后看住肖必利:你就是肖必利?吵著鬧著要離開培訓班?
肖必利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發,不過很快抬起頭來,看住高捷成說:既然首長知道了———那就放我回去唄。
高捷成看住連若煙:你也要走嗎?
連若煙看一眼肖必利:他想走———他走!我才不走呢。
連若煙說完看一眼高捷成跑回去了。
肖必利看著跑走的連若煙喊道:若煙———你怎么又變卦啦?
連若煙已經沒入門洞后面。
高捷成看出肖必利和連若煙兩人關系不一般。后來高捷成了解到,肖必利和連若煙都是河南人,兩人同在北平讀書,盧溝橋事變后又一起來到山西抗日前線,先是在軍政大學培訓,后來就輾轉來到了八路軍129師。
高捷成打趣道:還要走嗎?
肖必利不再吭聲了。連若煙是他心愛的女人,連若煙去哪里他就去哪里,現在連若煙不走了,他開始猶豫不決了。高捷成看著肖必利不高興的臉沒再說話。幾個人向村子里走去,身后是馬蹄踩在石頭上的咯噔聲。
培訓班的學員大部分是年輕人,年輕人有熱情,精力充沛,男學員們就在村子的空地上立起一個籃球架子。說是籃球架子,其實就是一棵砍去枝干的大樹,樹上掛著一個象征籃球框子的鐵圈,學習結束后大伙就在籃球場里打籃球。在上世紀三四十年的太行山里,那是這群年輕的八路軍戰士僅有的幾種娛樂活動之一。戰爭還在進行,誰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犧牲了,他們只有在這種激烈的奔跑和對抗中似乎才能忘記戰爭、恐懼和死亡。連若煙把高捷成來了的消息傳到了培訓班,培訓班的孟連長就把大伙集合在籃球場上。打籃球的幾名戰士熱,還光著膀子,一名戰士抱著籃球向高捷成這邊看著。
天已經黑下來,有人燃起松樹枝,火把照亮了場地里黑壓壓的人群。高捷成和孟連長站在那棵大樹下。高捷成沒想到一到培訓班就開始講話。孟連長說,大伙都想聽高經理的高見呢。
孟連長是個山東人,長得高大威猛,身上挎著短槍,他說話的嗓門也大:弟兄們———高經理看望大伙來啦!高經理是老革命,請高經理訓話。孟連長腿部受過傷,走起路來一拐一拐的。
高捷成看著眼前這些年輕的面孔,心里也有些激動,是啊這些人都是銀行的未來,他們學成后都會奔赴到銀行的各個崗位上。總部首長說過,銀行成立后就要迅速滲透到根據地的各個地區,占領根據地的金融市場,支持當地經濟發展,確保八路軍持久抗戰。盡管現在銀行還在籌備階段,但有總部的支持,有同志們的辛苦,銀行一定會發展并壯大起來的。
高捷成跳上旁邊的一塊大石頭:同志們,孟連長讓我說幾句那我就和大伙說幾句掏心窩子的話。仗已經打了幾年啦,大伙是明白人,打仗就是打錢啊!穿衣吃飯要錢,槍炮彈藥也要錢,子彈一響,都是白花花的大洋啊!
下面有人抿著嘴小聲笑出來。
高捷成沒有笑,他掰著指頭繼續說著:這些錢從哪里來呢?有人說向蔣介石要啊,向閻老西要啊,同志們———小鬼子卡我們的脖子也就算啦,他蔣介石閻老西也要卡我們的脖子!要錢,沒有!要槍,沒有!要穿的,沒有!這不就是要我們的命嗎?我們是坐以待斃還是放手一搏?是繳械投降還是像個男人一樣和鬼子血戰到底?同志們說啦,要和鬼子血戰到底!可是沒有槍沒有炮,我們拿什么和鬼子血戰到底?同志們———這就是我們要辦銀行的目的!他蔣介石不給錢,我們自己印!有了我們自己的銀行,有了我們自己的鈔票,我們就能買回糧食,買回衣服,買回和鬼子血戰到底的槍炮來!一句話,成立銀行,就是為了打鬼子!
那天高捷成自己也沒想到一口氣說了那么多的話。高捷成的話在夜空中回蕩著。下面的學員們一動不動地聽著。他們是來打鬼子的,卻被抽出來學什么算盤印刷,他們有些不理解,有些牢騷,現在聽了高捷成的話,似乎才明白了他們在這里枯燥生活的意義。肖必利和連若煙站在最前排,兩個年輕人的眼睛在火把的照耀下閃著亮亮的光。
十二
天亮之前高捷成趕回到了小寨村。
梁紹彭捎過話來,說吳子謙已經被救出來了。高捷成得到這個消息心里寬慰了許多,離開培訓班的時候還和孟連長打趣著,孟連長啊培訓班里要是能出三個五個梁紹彭,你老哥就可以離開培訓班啦。其實孟連長也一直鬧著要回部隊上,首長們安排他來培訓班,一來讓他養傷,二來是讓他照料這批學員們來了。他是老連長,有個突發情況也知道該怎么應付。孟連長就問,梁紹彭是誰?我怎么不認識。高捷成已經騎著馬跑遠了,聽到后面孟連長的話又返回來,梁紹彭———是啊他怎么給孟連長描述這個人呢?梁不是戰斗英雄,也沒有什么突出的貢獻———認識了你老哥就知道他的厲害啦!高捷成沒等孟連長再說什么就打馬離去了,留下黑暗中的孟連長在門洞下大眼瞪小眼。
吳子謙出了大牢對呂掌柜和梁紹彭感激不盡。吳子謙雖然不愛說話,但他是那種知恩圖報之人,當他被兩個看守帶到“德義恒”,看到老娘和妻子董彩蓮的時候,轉過臉半天沒說一句話。吳子謙的老母親走前幾步抱住吳子謙就哭出來了,兒啊———你可終于出來了!一個“出”字讓旁邊董彩蓮眼里的淚也忍不住嘩嘩嘩地掉下來。董彩蓮和吳子謙成婚沒多長時間,她還沒有很好地了解身邊這個不愛說話的丈夫,也并沒有多少感情可言,但吳子謙是她的丈夫,是他們全家的支柱啊,支柱沒了她真不知道她和吳子謙的母親怎樣才能活下去。吳子謙不認識呂掌柜和梁紹彭,他也不知道對方為什么要花大價錢把他弄出來,但他知道對方肯定是有目的的,大恩不言謝,他吳子謙一定會報答對方的恩情的。
吳子謙轉過身,向呂掌柜和梁紹彭一抱拳,拉著母親和妻子走了。
冀管家還想說句什么,梁紹彭攔住冀管家。呂掌柜點上小煙鍋頭看著吳子謙一家走出去沒有說話。
吳子謙一家出去了,冀管家跺著腳說:怎么讓吳子謙就這么走了呢?梁掌柜,我們這不是白忙乎半天嗎?
梁紹彭說:走———喝酒去!今天我請客!
吃飯的時候呂掌柜和冀管家說:梁兄弟做得對!這個吳子謙還果然像個人物!
冀管家不屑地說:人物是不假,但放走人家又有何用?
呂掌柜繼續說:這孩子心里做事,你看他不說話,但只要是讓他認準了的事,你讓他下火海跳油鍋,他都不會眨一下眼睛!
梁紹彭一直看著呂掌柜,呂掌柜分析的和他想的一樣。吳子謙與常人不一樣,吳子謙不愿意做的事,你就是用十八頭牛也讓他轉不過彎來。
梁紹彭說:能救出吳子謙,呂掌柜功不可沒!梁某敬老叔一杯!
兩個人喝完酒,梁紹彭說:老叔啊———咱采購的事不知有了眉目沒有?
呂掌柜直起身子:紙張油墨都辦理妥當啦,你要的石印機一時半會還沒有!不過———我讓天津那邊的伙計幫著打聽啦。
冀管家看著兩個人說話端起酒:你們兩個葫蘆里究竟賣的是什么么藥啊?前幾天一直忙乎吳子謙,現在吳子謙出來了———又無緣無故讓人家走啦。
呂掌柜呵呵呵笑一聲:冀管家啊過幾天你就知道是什么藥啦。
過了五六天,采購的幾包富士山紙和油墨送了過來,呂掌柜、冀管家幾個人在院子里看著伙計們把貨物搬進來。梁紹彭在呂掌柜的會客室里寫著什么東西。院子里人們正忙乎著。吳子謙悄無聲息地進來了。吳子謙理了發,衣服也換了一身干凈的長衫,整個人像換了個人似的。吳子謙看見那幾包紙,挽起長衫彎下腰細細地摸。
冀管家看見吳子謙驚訝地說:是吳子謙!吳子謙來啦。
呂掌柜抽著小煙鍋頭沒有動,臉上笑瞇瞇地看著那邊的吳子謙。
屋子里的梁紹彭聽見外面冀管家的話,推開門跑出來:是吳先生來了嗎?
吳子謙站起來,看著屋檐下的呂掌柜幾個,急走幾步來到跟前,然后一抱拳說道:吳子謙謝謝幾位恩典!
梁紹彭大喜,一把拉住吳子謙:吳先生———我們盼的你好苦啊。
呂掌柜說:外面不是說話的地方,幾位———屋里請!
幾個人進了屋子,呂掌柜才給吳子謙介紹道:救你的人不是我———是這位梁先生!
吳子謙又要站起來,呂掌柜按住吳子謙:這位梁先生是———
呂掌柜比劃個“八”字:他們要辦一個印刷廠,想請吳先生過去助他們一臂之力!
吳子謙重新打量一下梁紹彭,他知道八路軍是打小鬼子的隊伍。小鬼子已經占領了邢臺城,他每天看到的不都是小鬼子們作威作福的樣子嗎?
吳子謙看著梁紹彭說:地點何在?
梁紹彭說:就在山那邊。
翻過邢臺西面的太行山就是山西地界。吳子謙當過兵走過不少地方。
吳子謙問道:何時動身?
梁紹彭說:剛剛采購回一批貨物來,辦下通行證就可以動身啦。
吳子謙疑惑地問道:通行證?
呂掌柜說:可能吳先生不知道,要把這批貨物拉出城外必須有小鬼子發放的通行證。
吳子謙點點頭:哦知道啦,我以前也用過。呂掌柜借你的紙墨一用。
呂掌柜急忙招呼小伙計們把紙墨送過來。
吳子謙站起來提著紙墨進了里面的屋子,過了一會吳子謙拿著一張通行證出來了:呂掌柜———看看是不是這個東西?
呂掌柜拿過通行證眼睛瞪大,他見過通行證,吳子謙仿制出來的通行證和小鬼子發放的幾乎一模一樣:厲害厲害,果然厲害!
呂掌柜對吳子謙贊不絕口。
梁紹彭把幾塊大洋按在吳子謙的手里:吳先生———這幾塊大洋先讓家里人用著!能的話今晚就動身!
梁紹彭一行拿著吳子謙做的通行證順順利利地出了邢臺城。他們出了邢臺半路上就被八路軍采購站的同志接應上了。采購站的同志牽來幾匹騾子,梁紹彭、吳子謙、冀管家三個人騎著騾子摸黑穿過太行山。貨物采購站的同志會通過他們的渠道送到根據地。冀管家熟悉這條道,他和東家郭皓軒早年來這邊做生意不知走了多少個來回。日頭過午后三個人就回到了小寨村。
高捷成正在村口上等著他們,梁紹彭老遠就看到了高捷成。
梁紹彭扭過頭和吳子謙說:吳先生———那就是我們頭兒高捷成———高經理!
路上梁紹彭就和吳子謙說過了,八路軍想要成立一個銀行,請吳先生過去呢就是幫著設計樣子、制作模板、印刷鈔票———吳子謙聽到這里自嘲地搖了搖頭,想不到自己做票子竟做到八路軍這里來了,世上的事誰又能料到個前因后果呢?吳子謙當過兵,他知道隊伍上的規矩,人家經理那么大一個官,竟然跑到村口上迎接自己來了,自己再怎么著也不能少了禮數啊。吳子謙急忙跳下騾子,拉著韁繩向高捷成走去。
高捷成也迎接過來,他知道走在前邊的這位可能就是他們要找的吳子謙。吳子謙個子不高,身材瘦小,走了一夜的路,臉上露出疲倦的神色。
高捷成緊走幾步拉住吳子謙的手:歡迎吳先生!
后面的梁紹彭喊著:吳先生———這就是我們銀行的高經理!
吳子謙站直身子給高捷成鞠個躬:八路軍的救命之恩子謙銘記在心!
高捷成說:吳先生客氣了!走———回家再說。
幾個人說著話向村子東頭的郭家大院走去。
郭皓軒已經給他們準備好了飯菜。郭皓軒把飯菜端在后院的正屋里。地當中是一張紅木大圓桌子,桌子周圍擺了六七把椅子。這個正屋原是他的大夫人林芝美的臥室,東邊放著一張木頭大床,旁邊是掛衣服的紅木立柜,過來是一張精巧的梳妝臺。現在這些東西全搬到前面去了,屋子里一下顯得空蕩蕩的。郭皓軒知道今天高捷成接待的是一位了不起的客人,所以一大早就讓伙計們忙亂開了。他給高捷成準備的是六碟六碗,這在黎城一帶是非常講究的飯菜了,特別是在那個時代,兵荒馬亂,物資短缺,能湊夠六碟六碗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六碟六碗加起來就是十二道菜,那天郭皓軒還特意上了一道用野豬肉燉的菜,山上有各種野生的動物,附近的村民們時常到山中尋找獵物。
大伙坐下后自是有說不完的話,特別是幾杯酒下肚后氣氛就越發熱烈起來了。吳子謙能喝幾杯,也感受到了大家對他的尊重和期待。吳子謙是這樣的一個人,你看得起他,對他好一點,他會百倍地償還你,你要是對他不好,或者有絲毫的瞧不起他,吳子謙連正眼也不會看你,更不用說會和你喝酒了。八路軍花大價錢把他救出來,現在又這么器重他,吳子謙心里自然特別高興,高興起來就控制不住了,一連喝了十幾杯。
半下午的時候才開的飯,喝完酒院子外面已經暗下來。
吳子謙趴在桌上站不起來。
梁紹彭和冀管家幾個把吳子謙扶到隔壁的屋子里休息。
吳子謙找到了,下一步就該抓緊時間設計鈔票的樣子了。高捷成走出院子。月亮還沒有升起來,冷風吹得高捷成打個寒顫。部隊首長們還等著他的好消息呢。
(該部小說即將由作家出版社和北岳文藝出版社聯合出版)
【作者簡介】張衛平,山西代縣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山西省文聯副主席,山西文學院、山西網絡文學院院長。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文學創作,主要著作有:《給我一支槍》《歌太平———薩都剌》《紅色銀行》《奮斗者》《走馬雁門》《三垂岡———一代偉人矚目的古戰場》《心中的菩提樹》等。近幾年來著重影視文學創作,主要作品有:電影《浴血雁門關》《血戰午城》《保衛人祖山》《殺山》《朱德兒童團》《特戰》等。
責任編輯:鐘小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