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信的“新官司”

三個多月前獲假釋出獄的泰國前總理他信，因多年前發表“冒犯君主”的言論被檢方起訴，面臨再次入獄服刑的可能。去年大選后，保守勢力與他信主導的為泰黨聯手組建政府，看似化干戈為玉帛。然而，他信面臨的法律方面的新挑戰，揭示了這一聯盟的脆弱。

當地時間6月18日，經過數月時間的調查，泰國檢方根據《刑法》第112條（俗稱“冒犯君主罪”）和《計算機犯罪法》正式對他信發起訴訟。在隨后舉行的聽證會上，泰國刑事法院批準了他信的保釋申請，要求他繳納50萬泰銖（約合9.8萬人民幣）的保釋金并上交護照，未經允許不得擅自出境。法院計劃于8月19日再次開庭審理此案。

除他信之外，現任泰國總理賽塔和國會最大黨遠進黨的命運，也再遇波折。

一批軍方任命的議員指控，在最近的內閣改組中，賽塔任命有犯罪前科的律師入閣的做法違憲，要求罷免其總理職務。今年早些時候，泰國憲法法院裁定主張改革《刑法》第112條的遠進黨企圖顛覆國家政權，目前正在權衡是否應選舉委員會的請求解散該黨。在他信被正式起訴的同一天，泰國憲法法院宣布將在7月初開庭審理賽塔和遠進黨的案件。

在泰國，保守勢力長期利用法院和選舉委員會等名義上獨立的國家機構來削弱反對派的力量。自1997年成立以來，泰國憲法法院曾三次判決總理下臺，這些丟掉職務的總理均與他信有密切的關系。遠進黨的前身政黨未來前進黨，則在2020年因違反政治獻金相關法律，被憲法法院勒令解散。

“過去，政治動蕩曾被用作發動政變的借口。如果解散遠進黨引發新一輪的抗議活動，而為泰黨政府又無法控制，那么這可能成為軍方再次發動政變的理由。”美國密歇根大學政治學者馬西斯·羅哈特帕農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

“他信因自己的立場陷入了困境”

6月18日上午，74歲的他信搭乘汽車抵達曼谷的刑事法庭。他沒有直接面對媒體，只是通過律師告訴記者，自己已做好進入司法程序的準備。

對他信的指控，與2015年他在海外流亡期間接受媒體采訪時發表的言論有關。他在采訪中指責泰國國王的顧問機構樞密院支持2014年的軍事政變，推翻妹妹英拉的政府。他信回國后，檢方重啟早年間中斷的調查進程。今年5月，泰國總檢察長辦公室表示已掌握足夠證據，證明他信的言論觸犯了《刑法》第112條和《計算機犯罪法》。訴訟書指出，他信誤導公眾王室主導了政變，意圖在泰國煽動抗議活動。

“這起案件毫無根據。它是毒樹上結出的果實……這是一個政變后如何濫用指控的例子。”他信在6月初首次談論自己的法律糾紛，表態將通過司法系統自證清白。他信還對軍政府時期的副總理巴威將軍發出指名道姓的批評，稱他是“來自叢林的大叔，試圖制造混亂”。

泰國《刑法》第112條規定，侮辱、誹謗和威脅王室成員，屬于犯罪，最高可判處15年監禁。外界有評論認為，這一嚴苛的法律長期被保守勢力用來壓制不同的聲音。2020年泰國爆發反對軍政府、要求王室改革的大規模示威活動后，有270多人被控觸犯該法條，其中大多數是學生，且經常被拒絕保釋。今年5月，兩名活動人士因觸犯第112條被判入獄，分別獲刑2年和4年，不過兩人均已獲保釋等待上訴。法院這次做法的轉變，可能與當月早些時候一名被控冒犯君主罪的活動人士在拘留期間死亡有關。

遠進黨在去年5月的大選中獲勝，但因為不愿在改革《刑法》第112條的問題上妥協，未能進入執政聯盟，淪為在野黨。他信主導的為泰黨曾在2011年發表聲明，支持對第112條進行改革，但隨著政治局勢的變化，這一立場逐漸弱化。去年開始，為泰黨多次明確反對修改或廢除《刑法》第112條，他信也在不同場合宣誓對王室的忠誠。

去年12月，遠進黨向國會提交特赦法草案，希望赦免因參與政治集會被判罪的個人，包括觸犯《刑法》第112條的人士，當時為泰黨的態度較為曖昧，甚至有成員表示反對。不過，隨著他信被訴“冒犯君主罪”一事板上釘釘，部分為泰黨資深議員的態度出現了轉圜。

日本京都大學東南亞研究中心教授帕文指出，為了與遠進黨劃清界限、控制議會和討好王室，為泰黨放棄了改革第112條的要求，“他信因自己的立場陷入了困境”。

“權宜婚姻”出現裂痕

2006年，泰國軍方發動政變，推翻了他信領導的泰愛泰黨政府。兩年后，為了逃避腐敗和濫權指控，他信遠遁他國。即使流亡海外，他信仍然是為泰黨真正的主導者。

2023年8月，在遠進黨組閣失敗后，為泰黨結束了與前者的非正式聯盟，與過去針鋒相對的親軍方政黨組建了政府，他信的老朋友、前地產大鱷賽塔出任總理。與此同時，他信結束15年流亡生活返回泰國。

外界普遍猜測，為了阻止遠進黨掌權，他信與保守勢力達成了某種協議?；貒螅乓蛉椄瘮≈缚乇惶﹪罡叻ㄔ号刑?年監禁。他信以超乎尋常的速度獲得了泰王的特赦，刑期減為一年。因為“年事已高且健康狀況不佳”，他信絕大部分時間都在醫院的高級病房度過。今年2月，司法部批準了他信的假釋申請，準許其回家服滿刑期。這一系列特殊的待遇，招致廣泛的批評。

在獲得假釋后不久，他信就以就醫為名離開曼谷，與各地的選民、地方政治精英頻繁接觸。馬西斯指出，在近期清邁之行中，總理、內閣部長和國會議員更陪伴他信左右，“受到如此歡迎的退休人員并不多”。

根據泰國法律，他信被最高法院刑事定罪，已無法再擔任公職。但他在精英圈中仍有巨大的影響力，在選民中也有相當高的支持率，是為泰黨最重要的資產。

在2023年之前，為泰黨在選舉中無往不利，但如今選舉前景并不樂觀。執政10個月來，為泰黨政府在立法方面的成果寥寥無幾，而由于未能解決與央行的分歧，其關鍵的經濟刺激政策“數字錢包計劃”也被擱置。這項帶有明顯他信色彩的政策旨在向每位符合條件的16歲以上泰國公民發放1萬泰銖數字貨幣。據世界銀行計算，該計劃對經濟增長的刺激有限，且成本高昂，會大幅增加財政赤字和公共債務。

泰國政治智庫巴差提樸國王研究所（KPI）5月的一項民調顯示，如果現在舉行選舉，遠進黨的席位將增長至208個，領先為泰黨超過100席，而在一年前的大選中，兩黨的席位差距不到10席。這份民調還顯示，遠進黨前黨魁、國會議員皮塔繼續保持最受歡迎的總理候選人地位，以47％的支持率遙遙領先。

瑪希隆大學國際學院國際關系學助理教授威廉·瓊斯指出，泰國迫切需要深層次結構改革，而為泰黨無法制定有活力的改革主義經濟或社會政策?！八乓呀涬x開泰國十多年，這種距離無疑使他很難把準泰國社會的脈搏?！?/p>

他信執政時期，幾乎每6個月就會進行一次政府改組。在最近的內閣改組中，他信也展示了自己的影響力。去年親軍方的政黨分走了多個重要的內閣職位，4月下旬政府改組后，親軍方的部長被調往邊緣部門，多位他信的盟友上位。

雖然為泰黨鞏固了政權，但改組還是在內部引起了騷動。原副總理兼外長班比自上任以來，因為在幫助陷入巴以沖突的泰國勞工歸國、為緬甸提供人道主義援助等方面表現出色，成為內閣中少數得到各方贊譽的官員。然而，賽塔卻出人意料地解除了班比的副總理職位，任命與他信關系更為密切的交通部長素里亞接任。因為不滿這一人事變動，班比也辭去了外長的職務。

此外，賽塔也面臨保守派的法律挑戰，原因是他任命一位有犯罪記錄的他信親信出任總理府部長。軍方支持的上議院議員指控，賽塔明知他信前律師皮徹曾因試圖賄賂法官被判處6個月監禁，還批準他入閣任職，違反了憲法的要求，據此向憲法法院提起訴訟。如果法院裁定賽塔下臺，各方勢力將再次因為爭奪總理職位陷入拼爭。

除了在泰國國內發揮影響力，他信在國際舞臺上也很活躍。2月以來，他接待了柬埔寨前首相洪森、馬來西亞總理安瓦爾和緬甸民族地方武裝組織等多批國際訪客，展現出調解緬甸沖突的意愿。

自與軍方支持的政黨結盟以來，為泰黨的聲望持續走低。有分析指出，許多泰國年輕人同情緬甸的反對派，他信可能希望通過幫助緬甸實現和平，來挽救自己和為泰黨的支持率。但批評者指出，他信沒有官方身份，對緬甸沖突的復雜性缺乏全面了解，他的介入只會讓泰國政府的外交工作變得更加復雜。

在本世紀初，聲望處于頂峰的他信曾利用自己的人氣和魅力來挑戰保守勢力的權力。近來他不加掩飾的野心，讓老對手的不安與日俱增。最新的訴訟表明，保守派正在對他信發出警告，要求他減少政治活動。

在美國密歇根大學政治學者馬西斯看來，為了為泰黨能夠繼續執政，他信可能會選擇和解。而泰國議會仍在討論是否將“冒犯君主罪”納入大赦法案，這也是他信可以利用的一張牌。

“目前評估他信被定罪的可能性還為時過早。但如果他信被迫重返監獄，就意味著為泰黨與保守黨之間的妥協協議徹底破裂。這會增加遠進黨或后繼進步力量進入政府的可能性。目前雙方都無法接受這一點。”馬西斯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

新加坡智庫尤索夫伊薩東南亞研究院客座研究員那邦表示，盡管這樁“權宜婚姻”出現裂痕，但他信和為泰黨仍是保守勢力最好的盟友。保守派可能會利用當前的局勢，盡可能從他信和為泰黨身上榨取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