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棄船是一個何等悲催的詞兒
一般人坐車多,坐船少;一般人碰不上棄船困境,不然就倒霉了!情況好的,還能爬上一艘救生艇;情況差的,就要靠游泳自救了。可是,一個人能在水里游多久?更何況海面有風浪,水下有鯊魚。
一般人對棄船有點印象是從電影《泰坦尼克號》開始的。當時最大的郵輪竟然要棄船?郵輪上的燈光突然閃爍一下,然后完全熄滅,“泰坦尼克”號頓刻陷入黑暗。1 500多人像蜂群那樣緊緊地集成一團,東躲無路,西奔無道。突然間,就像美國好萊塢拍攝的災難片一樣,巨大無比的船艉聳立起來,因為它的里面有空氣,因為它有足夠的浮力;而裝滿海水的船艏又使勁把船體往下拉,往海底拽,因為它有重力。兩股極端的應力對抗著,一個拼命朝上,一個死死往下,而且是在船舶結構最薄弱的地方對抗著!很快,龐然大物被折斷,然后下沉,下沉,下沉。
這當口,用不著船長命令什么“棄船”,誰都知道不棄船也棄船了。
從撞擊冰山到完全沉沒,“泰坦尼克”號“耗”了2小時40分鐘。2 224名船員和旅客,只有705人生還。
什么是棄船?棄船是指當船舶處于危急狀態,船長認為自救和他救都沒有希望,船舶沉沒或毀滅已經不可避免,為了旅客和船員的生命安全,決定棄置船舶的行為。這是船舶利用本船或他船的救生設備、浮具和救生器材,使旅客和船員安全離開遇險船的最后措施。
換言之,這是最后一招了,這是留給船上人一絲希望,屬于無可奈何,屬于窮途末路。
按照航海界正規的棄船程序,絕對不能你說要棄船,就可以跳下水逃走了,必須有步驟,走程序,甚至有預演。當然,前提是有時間,我說的是“有時間”,也就是從船出事到沉沒,中間還有那么一段時間。如果這艘船說沉就沉,甚至突然翻轉底朝天,也就沒有那么多從容不迫,更沒有什么繁文縟節的困擾了。
要棄船,首先要報經這艘船的所有者同意,撥電話,喊高頻,發微信都可以,反正船東不同意,你就要不離不棄,死守著。同時,船長要立刻向公司應急指揮中心和當地海事主管機關報告。
接著,船上要啟動應急反應程序,駕駛值班人員按《船舶應急演習信號表》發布船舶“棄船”信號——汽笛、警報器或口笛,六短一長,連續發聲一分鐘。
接著,各崗位的船員按照《船舶應變部署預案》和《船舶應變部署預案船員任務分工表》各就各位,開展搶險救援行動。
船長要親自指揮操縱船舶,駛往有利組織實施棄船行動的水域,然后才能下達準備棄船命令。這一點至關重要,如果船舶沉沒于港口、航道、錨地或其他影響他船航行或作業的區域,即使船舶所有人宣布放棄對這艘船的一切權利,仍然要承擔清除殘骸的責任,跑得了和尚跑不了“船”。
有一點筆者即使不說,讀者大概都知道了:棄船命令下達后,船長是最后一個離船的。
大副,要協助船長組織船員現場搶險和撤離,攜帶好國旗、船舶印章、船舶結構圖、《航海日志》等重要文件(包括防火檔案),還有施救藥品、臺賬記錄等等,而不是穿上救生衣一走了之,大副需要把棄船行動組織起來:要核準船上的船員和旅客的確切人數,查看所有人是否都有救生衣穿,是否穿得正確?大副還要具體組織旅客、船員依次安全、有序離船。要先降下一只救生艇,啟動并運轉救生艇發動機,運轉吊筏架,告知上艇的人如何使用無線電救生設備……
輪機長,要負責組織輪機部船員搶險,下令關停機電設備,攜帶重要文件資料(其中最重要的是《輪機日志》),然后帶領輪機部人員撤離機艙,上到甲板。
正規的海輪江輪,不僅要進行放火演練,還要進行棄船演習,一切按照筆者在上面寫到的那些步驟做,完全像真的發生事故后那樣操作。
筆者采訪過不少遠洋船員,曾經問過其中的一位:“你遭遇過棄船嗎?”
他的神情有些怪異:“棄船?我要是遇到棄船,就不會在這里接受你采訪啦。”
確實,棄船的經歷大多是痛苦的經歷,不堪回首。
筆者采訪過一位有過棄船經歷的水手:“你遭遇過棄船嗎?聽說你后來上了救生舢板?你在海上漂流了多少時間?”
他似乎答非所問,“咳”了一聲,然后說:棄船后我們就吃救生舢板上的淡水和壓縮餅干,那種壓縮餅干是一小塊一小塊的,看看不起眼,熱量其實很高,但是吃下去之后感覺肚子里還是空空的,像沒吃一樣;但是多吃幾塊后再喝點水,肚子就會脹得很難受……
筆者還采訪過一位被“船棄”的海員,他的名字叫張書通。30多年前的6月17日,“航浚102”號的機匠張書通值凌晨4點到早晨8點的班,下班后喝了一碗粥,饅頭往桌上一扔,倒頭就睡,太困了,好好補一覺。
睡夢中,噗通一下!船身猛然震顫,彈醒了張書通。他滾下床,立刻跑到舷邊看。啊呀!一艘幾乎比他的這條船大一倍的龐然大物“魯海65”號,劈頭撞在“航浚102”號的右側,撞開一個12平方米的大洞,海水頓時嘩嘩嘩往里灌,全船警報,嘟嘟嘟!
此時,不是張書通當班,可是他沖下機艙,馬上關浮力艙,馬上關水密門,東面忙完了忙西面;此時,大管輪也沖下機艙來,他是來搶《輪機日志》的,看見張書通還在機艙,大吼一聲:快點上去穿救生衣,要棄船了!
張書通又四面查看一下,看到駕駛室搖鐘已經搖到了“停止”的位置,他才停了車,然后離開主機往上走。來不及了,船體已經歪斜90?,水已經齊腰深,欄桿已經抓不著。突然,一股洪流猛地撲過來,張書通被海水卷到艙里,“航浚102”號訇然翻扣,船底朝天,并且迅速下沉。因為船體是突然翻扣的,所以船艙內還有空氣,張書通茍活。
結果,為了救這個普通海員張書通,動用的船只達到20艘,兵馬500人,潛水員潛水88個小時,花費5天5夜時間,耗資40萬元!
筆者得知張書通獲救的消息,立刻趕到天津采訪他,我的第一個問題就是關于棄船的:為什么大管輪已經告訴你要棄船了,你還要待在機艙里?
張書通的回答很平淡很平靜:我要關心一下輪機,那是我的崗位……
可不是嗎?盡管很多時候棄船不失為一種明智之舉,但是它依然叫人措手不及。這是一個多么叫人沮喪的詞兒,它意味著船上的人(無論是船員還是乘客)很可能馬上要落水了,生死未卜。
世界上最悲壯的棄船
1937年,為了抗擊日本侵略者,中國人決定在長江筑起一道“水下鋼鐵大壩”,封鎖長江,阻止日本軍艦進入長江。用什么來筑“大壩”?用船,用鋼鐵打造的沉船!
沉船封江其實就是設置一種“暗礁”。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在比利時某一個小港口,英國人只用了3艘小廢艦就把港口航道堵住了,形成了“路障”。
然而,那個比利時的小港口航道寬不過120呎,深不過20呎;而長江的江陰江面呢?浩浩蕩蕩,水流奔騰,寬度達到3公里,深度達到100呎,要沉下多少船才能把長江這一段徹底封住?
既然割腕斷臂的舉動已經決定,海軍先把自己的舊軍艦沉入江底,它們又從江蘇、浙江、安徽、湖北等省征用了185艘民船和鹽船,在船艙里填入石頭,然后連船帶石頭一起沉入江底。
在兩個月的時間里,12艘艦艇、200多艘民船被沉入江中!如血的殘陽映照在江面上,那么多艘船的船底閘門被打開,江水洶涌而入,船體緩緩下沉。水兵們和船員們在遠處脫帽致敬,臉上掛著淚珠。這是他們朝夕相處的載體,這是他們賴以生存的家伙,如今,竟然不得不拋棄它了!
筆者不妨把長江棄船這件事說得具體一點:比方說航運界的大亨虞洽卿,他的三北集團有34艘52 000多噸船,抗日戰爭初期,三北公司的“醒獅”號、“富陽”號、“萬象”號、“松浦”號、“姚北”號等6艘輪船,以及4艘泵船,先后主動沉沒于江陰、馬當、鎮海、福州各港,充當了鋼鐵封鎖線,封鎖日本侵略者的船只。這一沉,沉掉了虞洽卿將近一半的實力,剩下的那些貨船客船則在封鎖線的內側,繼續跑長江航線,參與航運。
再比方說身為上海市輪船工會理事長的杜月笙,他親自帶領“大達”輪船公司所有的船,趕到江陰,把它們統統沉沒在長江江底,一艘都不留。
如今回過頭來看看這樁棄船事件,專家意見紛紜:“構筑水下封鎖線并沒有起到應有的作用”“這不代表沉船在長江作戰中能發揮積極的堵塞效用”“沉船封江,其實是一種相當昂貴而笨拙的做法,它只能形成一道范圍狹小且不具攻擊性的靜態水中障礙,執行起來很是不易”……
我對這樣的意見是不屑的,水下封鎖線無論如何是一個壯舉,一個大義凜然!1937年底,江陰要塞附近爆發過包括水面戰斗在內的激戰,但是由于中國還很孱弱,絕大部分戰斗都是中國軍艦對決日本飛機的海空戰斗。與之相比,中國海軍和中國百姓利用廢舊戰艦,甚至舍棄完好的貨輪,在江陰組成了一道“江陰沉船堵塞線”,其戰略意義是尤其重要的。由于這條堵塞線的存在,日本揚子江艦隊沒有能夠及時趕到南京附近江面,使國軍能夠撤出大部分的軍隊。
也算是棄船的沖灘
1955年4月1日,“民主三號”客輪搭載1 300名乘客,開往寧波方向,路途短,又是貼著海岸線走,很安全,很保險,航行一晚上,凌晨就到目的地了。也許正是因為這兩點,船員麻痹了。
凌晨1點43分,客輪剛剛駛過魚腥腦燈塔,海霧就開始彌漫,駕駛員的視線開始模糊不請。二副沒把握安全駕駛,就叫船長到駕駛臺親自指揮。船長看了一下四周,認為海水可能是提早漲潮了,于是命令“民主三號”客輪還是快車前進,同時鳴響船笛。
突然,船上聽到附近有回聲,或者說有回音,這是怎么一回事?船笛聲怎么會回過來了?船長往窗外一探頭,這才發現客輪正朝著一個島撞去。他大聲命令:“極右舵!快快極右舵!”
哪里來得及,船頭隨即傳來很響的一聲:咔嚓!船員們都明白:觸礁了。很快,一艙和二艙都進水了,海水嘩嘩地灌進來。船長無可奈何地命令:“沖向太平沙灘!”
船體緩慢地移動著,船頭開始下沉,很快,舵機失靈了。3點30分,船身顫顫巍巍總算擱在沙灘上,傾斜35?。船長認為不會沉沒了,命令鍋爐放氣,拋錨!
沖灘,在這種情況下,實在是一種權宜之計,是一種半棄船。沙灘上沒有海水,船沖上去后是硬的碰硬的,就會破壞船舶結構,龍骨變形了,船體松動了,主軸扭曲了,螺旋槳打壞了,這艘船基本是報廢,或者是要徹底大修了,它比棄船好不了多少。
有關航海規則提醒:當船舶意外受損,船殼出現大破洞或者大裂縫,海水大量涌入船艙,船員無法堵漏或者堵漏無效,船舶的穩性和浮力遭到嚴重破壞,并且又有傾覆沉沒的危險時,應該立刻操縱船舶,迅速找到近處的淺灘,使船體擱淺,防止事故進一步擴大和惡化。
沖灘,實在是一種不得已,是一種海上自救,難道眼睜睜看著船舶葬身海底嗎?難道眼睜睜看著海員和乘客都落入海水中嗎?
駕駛員根據指令,會迅速選好岸坡邊灘位置,然后加大車速(一般是最大馬力),死命沖上岸坡邊灘,直到擱淺為止,直到開不動為止。
叫航海者沒有料到的是:后來,也就是從1989年開始,沖灘,會成為我國的一種奇葩產業,在它后面支撐的是規模不等的各類拆船公司;沖灘,是伴隨著拆船業發展而派生出來的一種新的船舶駕駛技術,也可以稱為搶灘、擱灘。當然,沖灘是需要特殊的航海技術的。
當時,不少拆船公司就建立在靠近沙灘之地,公司要求船東直接把報廢的船“開”到沙灘上。一旦船上了岸,拆船工人和各類拆解工具便一擁而上,就像幾只老鷹分食一只麋鹿寶寶一樣,三下五除二就把船舶肢解了。拆下來的器物絕大部分還是寶,鋼板、纜繩、桅桿、輪機、凳椅、電線、錨鏈……它們分門別類,迅速被分流裝車,運到需要它們的地方去了。
我有兩樣藏品是從拆船公司“流”出來的:一個是半人高的舵輪,比較粗糙,應該是從一艘不大的漁船上拆下來的(見圖2);另一個則比較精致,它是從法國的“喜馬拉雅”號貨輪上拆下的煙灰缸,底部有螺帽,可以擰在飯桌上和辦公桌上(見圖3)。
拆一艘船,畢竟比造一艘船要容易得多;在沙灘上拆船,總比把船拖入專門的船塢去拆成本低得多。
沖灘拆船,是一種最簡單的方式,尤其是拆解小型的漁船,方便快捷。但是,拆解中型的船甚至大船,就會帶來一個很大的問題:污染。因為船舶內部尚有油污水和垃圾水,如果不進行處理,拆到哪里就把污水排放到那里,就會污染海灘,爾后流入大海,緊接著污染大海。
我國政府發現了這個嚴重問題,2009年9月2日,國務院頒布的《防治船舶污染海洋環境管理條例》,明確指出:禁止采取沖灘方式進行船舶拆解作業。
請注意“禁止”兩字,不是“不要”,而是不許!從那時候開始,沖灘拆船這個行業偃旗息鼓,徹底被禁止。要拆船,有三種方式是允許的:一是碼頭浮拆,二是船塢拆解,三是船臺拆解。
我問過一位船長:“你航行這么多年,最讓你感到傷心的事是什么?”
船長想都沒想:“是叫我去沖灘嘛!我是船長,船要報廢了,公司叫我自己把船開到沙灘上去,這艘船是我的老戰友,我對它有感情,船公司不能瞞著我叫其他人沖灘嗎?公司的理由恰恰是‘你對這艘船熟悉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