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硯辨——二重證據法試論青花子石（下）

4.青花之訛，脈絡清晰

李賀《楊生青花紫石硯歌》成詩于中唐，直到北宋，吳淑（947—1002，字正儀）首次在《事類賦注》中稱此石品為“點滴青花”，北宋其他硯文獻不見對“青花”的論述。再到南宋，趙希鵠（1170—1242）在《洞天清錄·古硯辯》中解釋石品“有花點如箸頭大，其點別是碧玉清瑩，與硯質不同”。而同時期高似孫（1158—1231）的《硯箋》，周南（1159—1213）的《棄硯答》，葉樾（1191年前后）的《端溪硯譜》，李之彥的《硯譜》卻認為李賀詩“青花”所指為“青眼”或“鴝鵒眼”。

明代文獻，見有曹昭（元末明初）《格古要論·古硯論》引用趙希鵠之論“有青花如筯頭大，似碧石青瑩，或有白點，如粟排星斗像，水濕方見”。豐坊（1492—1563）《書訣》“端州下巖青花子石，北巖石”，張應文《清秘藏·論硯》“青花點滴，碧落晶瑩”。除此之外，明代其他硯書、詩詞、硯銘、筆記均不見關于“青花”的記述。

入清以來，最初的硯文獻，如吳景旭（1611—1697）的《歷代詩話》“李賀端州青花石硯詩：暗灑萇弘淚血痕，則謂鸜鵒眼”，仍繼承了南宋的“青花為青眼”之說，只是《歷代詩話》將“冷血痕”誤作“淚血痕”，又添一亂。之后，曹溶（1613—1685）在《硯錄》中首提：“有眼青花紫石為最貴”。朱彝尊（1629—1709）則在《說硯》中強調：“要之得水巖，而諸山之石可廢。得青花兼鴝鵒眼者，而諸品又可廢矣。”朱公此言一出，世人開始長篇累牘大論青花。此時的青花，已從唐宋時期的“碧玉晶瑩”變為“似黑非黑”和“灰黑色”，各種“青花”名稱批量問世，不再有“點滴”之語。

另見陳齡成書于1751年的《端石擬》：“中洞下巖者，色最淳古，石極細嫩，有純黑色及青黑色，帶青花者有鴝鵒眼，宋時采取已竭，今古硯中亦罕見，此品即有，亦唐五季及宋初之物。”可見，所謂“帶青花者有鴝鵒眼”之論，仍出自趙希鵠的《洞天清錄》，只不過把趙希鵠的本意“下巖舊坑僅兩種卵石，一種色漆黑有眼，一種色紫青黑有青花”給曲解了。

不過，清代也有不同的聲音。如紀昀（1724—1805）的《硯銘》：“紫云割盡無奇石，次品才珍蕉葉白。如今又復推青花，摩挲指點爭相夸。一蟹不能如一蟹，可憐浪擲黃金買。請君試此新硯磚，揮毫亦自如云煙。”又見何傳瑤的《寶硯堂硯辨》記：“往時紀曉嵐先生論端硯云：‘宋人極重紫石，紫石不可得乃貴蕉葉白，蕉葉白又不易得，近人乃貴青花’。”又如計楠（1760—1834）在《石隱硯談》辨誤中指出“（點滴青花）此古阬之青花，而與近時所論殊不合”，指出宋代青花和清代青花的區別。

至民國，趙汝珍則在《古董辨疑》大加批判清代著述中的青花：“夫所謂青花者，乃灰色中之稍黑斑點，成片紋，或水成巖之摻有雜質者……與青花之情形完全如風馬牛之不生關系。”

綜上可見，“點滴青花”之說是正脈，此石品為唐宋端溪下巖的古坑青花，在北宋慶歷時期已絕。南宋的“青眼”之說和“鴝鵒眼”之說，與李賀詩“暗灑”和吳淑“點滴”的描述不符。曹溶首提“有眼青花紫石”的概念，是對趙希鵠《洞天清錄》的曲解。朱彝尊則更進一步下結論“得青花兼鴝鵒眼，諸品可廢”，并對如何識別灰黑色青花做出定義性描述：“沉水觀之，若有蘋藻浮動其中者，是曰青花。”從文獻的時間順序來看，曹溶和朱彝尊是“灰黑色青花”之論的始作俑者。

4.1點滴青花是正脈

記述“點滴青花”的文獻，以北宋吳淑《事類賦注》、南宋趙希鵠《洞天清錄》為典型。

北宋吳淑《事類賦注》：

翫微茫之金線，重點滴之青花。

南宋趙希鵠《洞天清錄·古硯辯》：

◎端溪下巖舊坑

下巖舊坑又一種卵石，去膘方得材，色紫青黑，細如玉，有花點如箸頭大。其點別是碧玉清瑩，與硯質不同。唐吳淑《硯賦》所謂“點滴青花”是也，故名“青花子石”，今訛為青花紫石，李長吉詩已訛作“紫”字，其實未嘗紫色。青黑之中，或有白點如粟，排星斗異象，水濕方見，扣之無聲，磨墨亦無聲。

明代張應文《清秘藏論硯》：

青花點滴，碧落晶瑩。

4.2青眼碧眼非青花

青花的“青眼”“碧眼”和“鴝鵒眼”之論，始見于南宋高似孫《硯箋》、周南《棄硯答》、葉樾《端溪硯譜》和李之彥《硯譜》。清代吳景旭《歷代詩話》又將“冷血痕”誤作“淚血痕”，硬把“青花”往“青眼”上靠近一步。清代曹溶《硯錄》則借趙希鵠和米芾之名，改其言為“有眼青花紫石為最貴”“石必尚紫，必尚花”，曲意帶偏節奏。

南宋高似孫（字續古）《硯箋》：

◎石眼

李賀有端州青花石硯詩，自唐便以眼為上。

南宋周南（字南仲）《棄硯答》：

夫斧柯之山，青花如秋，紫云炫目，紺潤奪玉，尚其色也。萇弘灑淚，黳精絢內，九暈微心，有間有正，貴其目也。

南宋葉樾《端溪硯譜》：

李賀有《端州青花石硯歌》。葢自唐以來便以青眼為上，黃赤為下。

南宋李之彥《硯譜》：

◎李賀詩

永叔以端溪后出，不然。李賀有端州青花石硯詩云，暗灑萇弘冷血痕，則謂鴝鵒眼，知端石為硯久矣。

清代吳景旭（號仁山）《歷代詩話》：

李之彥《硯譜》，端石最貴鸜鵒眼，眼之美者，青黃綠三色相重，多者自外至心凡九重。或布列硯中如北斗心房之形。其生于墨池之外者，謂之高眼。生于內者，曰低眼。李賀端州青花石硯詩：暗灑萇弘淚血痕，則謂鸜鵒眼。

清代曹溶（字秋岳）《硯錄》：

有眼青花紫石為最貴，眼取外圓內碧端正有神，層景分明，深淺相間，暈或九層或七層或五層，暈中有睛，睒睒欲照，如譜所稱鴝鵒者上也。

眼者，石之至文也。如道德之士能為交章，其交有本，故眼不虛生，必起青花。有據非云非霞，若星若霧，紫口黑章駢口疊鄂，花聚之處可察眼路。然有花繁而無眼者，末有無花而生眼者也。

無眼青花紫石次之，石必尚紫，必尚花。此元章論硯語也。

4.3此青花非彼青花

清代朱彝尊（字錫鬯，號竹垞）《說硯》：

下巖者，質淡而細，色近白，有眼。沉水觀之，若有蘋藻浮動其中者，是曰青花。試以墨，若熬釜涂蠟者然，斯為美矣……要之得水巖，而諸山之石可廢。得青花兼鴝鵒眼者，而諸品又可廢矣。

朱彝尊是清代比較有影響力的詞人和學者，自從“得青花兼鴝鵒眼者，諸品可廢”之說一出，從者如云。以朱氏之法觀察驗證，各種青花名稱批量問世，典型清代硯文獻如：

清代高兆（字云客，號固齋居士、棲賢學人）《端溪硯石考》：

舊坑皎潔比紈素，近坑白中雜出青花也。青花上品，若澗址細藻，朱碧瑩然，繻縷隱隱，又如魚兒隊行。青花明顯如石花菜者，石工稱為芋紋，品中中。

清代陳齡《端石擬》（成書于1751年）：

◎蕉葉白間青花（品在紫玉、淡紫、黑端、青花之上）

◎紫玉間青花（品在蕉白間青花之次）

◎淡紫間青花（品在紫玉間青花之次）

◎黑端間青花（品在淡紫間青花之次）

◎中巖舊坑、新坑

新坑色淡而微青，質性微堅，間有黑色青花。

清代李兆洛（1769—1841，字申耆）《端溪硯坑記》：

石之細玩可愛者，無如青花隱浮於青紫之上，似黑非黑、如紗如轂、如藻如波，映日視之五色鮮潤，其成點者謂之青花，結色稍黑矣。小即不嫌大即韻。

清代吳蘭修（1789—1839，字石華）《端溪硯史》：

蘭修按：端石精妙盡在青花，以細為上，其至碎者如纖塵之蒙、如澹墨之暈，此乃絕品。非其質本黑，云黑如漆者，誤也。

其他文獻，諸如：屈大均《廣東新語》、梅山周氏《硯坑志》、呂留良《天蓋樓硯述》、潘耒《端溪硯石賦》、景日昣《硯坑述》、黃任《秋江集》、張渠《粵東聞見錄》、鈕琇《觚剩》、錢以塏《嶺海見聞》、計楠《端溪硯坑考》《石隱硯談》、吳震方《嶺南雜記》、江藩《舟車見聞錄·端研記》、何傳瑤《寶硯堂硯辨》、吳繩年《端溪研志》、唐秉鈞《文房肆考圖說》、朱玉振《增訂端溪硯坑志》、無名氏《端石考》《硯山齋雜記》、孫森《硯辨》、梁紹壬《兩般秋雨盦隨筆》等等都對青花有大篇幅的論述和品評，有泛濫成災之勢，不一一贅述。

4.4古坑青花碧玉色

南宋趙希鵠對“點滴青花”作出解釋之后，明代曹昭和清代計楠在硯書中有所引用。計楠更進一步指出，古坑青花與近時所論不同。

明代曹昭（元末明初人，字明仲）《格古要論古硯論》：

◎端溪下巖舊坑石

端溪石出肇慶府端溪。下巖舊坑卵石，色黑如漆，細潤如玉，有眼，眼中有暈，六七眼相連，排星斗像。此巖，慶歷間坑已竭。又有一種卵石，去膘方得材，色青黑，細潤如玉。有青花如筯頭大，似碧石青瑩，或有白點，如粟排星斗像，水濕方見。皆扣之無聲，磨墨亦無聲。此二種石最貴。下巖止有一坑出此漆黑、青花二種石，其色未嘗紫也，別無新坑。

清代計楠（字壽喬）《石隱硯談》辨誤：

◎論青花

宋人論硯大概不講青花，惟《古硯辨》始據唐吳淑《硯賦》“點滴青花”一語以證古坑青花子石。然只云有花點如筯頭大，其點碧玉清瑩，與硯質不同。又云：青黑中有白點如粟，排星斗異象，水濕方見。此古阬之青花，而與近時所論殊不合。青花粗叢雜，勿貴也。惟浮沈石面零星隱見，諦視之如發絲、如鼠跡、如蠅翅，間錯成文者佳。或如澗沚細藻浮動其中者，或如魚兒隊行于水者，或如秋云綿密，或如水面微塵是皆上品。或有類如石花菜者，石工稱為芋紋，品中中，此惟水坑才有之，旱巖無有也。

民國時期的趙汝珍則對“黑色青花”石品大加批判，對這種稱謂給予否定。

趙汝珍（清末大理院少卿）《古董辨疑》：

夫所謂青花者，乃灰色中之稍黑斑點，成片紋，或水成巖之摻有雜質者。其硬度必不一律。以硯之用途言，可謂為疵，不宜為貴。即如《硯談》所云“如發絲、鼠跡、蠅翅”；試思即真發絲、鼠跡、蠅翅，有何可愛？有何可寶？況類似之也。……不知者，未見實物者，若僅由書籍著錄以求之，必以為名硯之美，不知若何令見者驚心動魄，必以為青花者，色必青而成花狀，如瓷器之青花然。豈知實況，乃為灰色中之幾許稍深浮點，與青花之情形完全如風馬牛之不生關系。茍令不知者就其所似而為之命名，萬人中必無一人能名青花也。不知最初之命名者，由何點夢見此名也。

5.逆向思維，或辨是非

《說文解字》：“青，東方色也。木生火，從生丹。丹青之信言必然。凡青之屬皆從青。”丹，指紅色。青，指藍、綠以至黑色。在古代，丹青泛指繪畫中的一切色彩。現代光學中，若兩種色光以適當的比例混合而能產生白光時，這兩種顏色就稱為“互補色”。互補色有：紅色與青色，紫色與黃色，綠色與品紅色。

李賀詩句“暗灑萇弘冷血痕”，其中的信息量很大。化為“碧玉”的萇弘“冷血痕”，是文學藝術加工過的文字，不同人有不同的理解。常人無法想象出“冷血”“青色”和“碧玉色”的具體形態，但對于“熱血”和“鮮紅色”卻有所共識，對于“暗灑”和“血痕”也可以準確理解。

換一種思路：假如把“鮮血”“暗”“灑”在硯石上，其形成的“暗灑‘鮮’血痕”是什么效果呢？來看一組圖片，直面硯石上淋漓的鮮血。

再看一組圖片，這是將前圖顏色取反（負片，紅色互補色）之后的照片，兩者進行對比。

然后，再將端硯中近似石品“青眼”“碧眼”“鴝鵒眼”“翡翠斑”的正片和負片進行同樣對比。何為“暗”“灑”“點滴”“冷”“血痕”，比較之后，一目了然。

翡翠斑雖有“血痕”的形態，但缺乏“點滴”和“暗灑”的意境，且反色后的黯紅如同瘀血。

通過逆向思維，把顏色取反，并采用比較法和排除法，對類似石品進行同樣操作，可以直觀地理解“暗灑萇弘冷血痕”和“點滴青花”的形態，從而做出辨別和選擇。

6.二重證據，試揭謎底

米芾在《硯史》中透露了有爭議子石的特征：“硯文本直，兩頭取銳則紋脫，短至左右頰，自然成漩紋”；章鴻釗《石雅》的“包蘊物”特征可做參考：“包蘊物者……其形常與晶體平行，層層為帶，環繞其間。紋如蛛網，秩然可觀。如絲如帶，層層環繞”；趙希鵠在《洞天清錄》詳細描述下巖舊坑青花硯石的特征：“色紫青黑，細如玉，有花點如箸頭大。其點別是碧玉清瑩，與硯質不同。唐吳淑《硯賦》所謂“點滴青花”是也，故名“青花子石”。今訛為青花紫石，李長吉詩已訛作“紫”字，其實未嘗紫色。青黑之中，或有白點如粟，排星斗異象，水濕方見，扣之無聲，磨墨亦無聲”； 葉樾《端溪硯譜》記下巖石顏色特征“干則灰蒼色，潤則青紫色”。

抽取歷代文獻中關于“青花子石”特征的關鍵字：

硯文本直、漩紋、青紫黑色、細如玉，暗灑、冷血、血痕、碧玉、清瑩、點滴、花點、筯頭、箸頭大小。

疑似青花子石硯，見有唐代和北宋形制多方。其樣本整體圖如下，局部濕水圖（惜抄手硯已去除皮殼）參見前節。將實物與文獻中“青花子石”的特征關鍵字進行對比，疑似青花子石硯的特征匹配度極高。

5.1" 硯石特征

從側面看，兩方硯的紋理成層疊狀，皆細密平直。從正面和背面看，箕形硯斜坡處呈一圈圈的渦旋狀，與米芾所述“石子”或“子石”的特征相符。前文說紫色是由藍色和紅色合成的二次色，是一個范圍內的色系。此兩方硯干時蒼灰濕水淡紫，扣之無聲磨墨無聲，細潤如玉、襯手而澤過手生津。

5.2" 青花特征：

如前節所示，濕水后硯石中的花點，幾乎是古坑青花關鍵詞“暗灑、冷血、血痕、碧玉、清瑩、點滴、花點、筯頭、箸頭大小”的完美詮釋。李賀“暗灑萇弘冷血痕”的形容，簡直妙不可言。

5.3" 實用特征：

器以用為功。硯是實用工具，造型紋理之美只是表面文章。

畢文德先生對青花子石硯進行過下發墨對比試驗，以同等水量、同等研磨圈數和力度進行對比試驗，證明青花硯的實用質量確實位于宋代群硯之首，無愧于盛名。

古坑青花子石，南唐已難得，北宋慶歷年間坑竭。本文凡例，若確為古坑青花之征，得此類硯者，或可寶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