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陳東,1989年生人,是一名脫口秀演員。
2012年,我從河北一家職業藝術學院的戲曲專業畢業后,先后輾轉過兩三個劇團,可是劇團效益并不好,后來,在同學的幫助下,我結識了馬老師,一個專門在酒城里說脫口秀的演員。
馬老師告訴我,脫口秀是夜場酒城里必備的節目,而且越來越多的電視臺,也歡迎這種節目形式。
除了那些外,他還說我的思路和形象特別適合說脫口秀。
當時經過他的一番講述,我忽然感覺眼前出現了一條光明大道,當天我就請馬老師和我同學吃了頓飯,以后就算是馬老師的弟子了。
但是經過和馬老師的學習后,我才得知脫口秀這門藝術形式,完全靠的是個人能力,大部分脫口秀演員因為沒有專業系統的理論常識,很難出頭,混跡在不同的夜總會或是酒城里面。
我就是這里面的一員。
一個月之后,馬老師給了我幾個段子,讓我上臺試一試。
從來沒有過上臺的我,那天晚上在臺上說了幾個段子,但第一次很失敗,可能是我的語速太快,也可能是我的表達有問題,觀眾居然沒聽懂包袱在哪。
看著臺下觀眾滿臉錯愕和沉默的表情,我覺得特別難堪。
事后,馬老師對我說,脫口秀要逗大家笑,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只有用心揣摩透了觀眾的笑點,在恰當的時刻,語言才能起到非常的效果。
當時我不服輸,心底暗暗發誓,我一定會讓臺下的觀眾笑起來。
經過馬老師的調教和實操訓練,我的脫口秀技能漸漸得到了提高。把觀眾逗樂,是脫口秀演員的主要職責,他們樂了,你的錢包才鼓起來。
我還記得一件特別有趣的事,那時,我的段子他們大都聽著很沉悶,并且鮮有人發笑,直到有一天,我突然忘詞了,站在臺上怔了半天,說了個半句話,但沒想到,這半句話,讓下面的人笑了。
我永遠記得那一刻,雖然下面是一部分人在笑,但是我從中突然找到了靈感。
馬老師給我的脫口秀段子,大都是來源于東北話基礎,我并不看好東北喜劇小品,一些高端的觀眾很難被逗樂。
我喜歡那種很機靈的反轉。比如說有一次,我說我自己,先是認認真真地說自己拿了多少喜劇獎項,就在觀眾以為我夸自己時,我停頓了一下,說,在拿了那么多獎之后,我終于來到了酒城賣酒。
說這些話時,我說得極其認真。
臺下的觀眾哄堂大笑。
大約兩三個月后,我的段子水平得到了提高。尤其是我發現我自創的形式很受觀眾歡迎時,自信心滿滿。
但是,在酒城夜場表演,有一點特別不好,就是不僅要說段子,還要喝客人送上來的啤酒。
我對酒精過敏,一喝酒全身發紅,但客人送上來的酒必須喝,因為這是酒城夜場的規則,演員不喝的話就是對客人的不尊重,所以我勉強喝下,但一退場,就必須摳著喉嚨全部吐出來。
這樣的我,演得很痛苦。好在老板也看到了我的痛苦,所以在每次上臺前,特意給我派了個助手,如果有喝酒這些戲的話,讓他來擋一下,這樣,我的痛苦會減緩一些。
我想,我后來的病,可能就是和這段時期的飲酒有關系。
但此時,我卻發現,我的成功,和馬老師的脫口秀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的表演越來越不被人看好,年底的時候,他終于向老板提出了辭職。
我深深感覺到愧疚,感覺是自己搶了他的飯碗。
馬老師走的時候,給我說了句話,說有時看著臺上風光,臺下的痛苦,別人都不知道。
我當時沒在意,以為他是在說自己。
后來我經歷后才發現,馬老師的話,原來大有深意可尋。
我一直記得美國“白頭笑星”史蒂夫·馬丁曾說過一句話,讓自己優秀到別人無法忽略你的地步。那時,我認為這句話就代表了我的理想和野心,我不甘心在酒城和夜場里,我想走上電視,成為周立波,王自健那樣的明星脫口秀演員。
馬老師走后,我瘋狂地創作段子,同時吸取那些名人的經驗,自己反復演練。
大約是2016年下半年的時候,我的脫口秀已經小有名氣,尤其是某一次在微博里,被人發出去后大火了一把之,很多人都慕名而來,要看我的脫口秀,我也因此成了我們夜場里的名人。
老板給我加了薪,甚至給我開了幾次專場。同時,不少夜場向我伸出橄欖枝,邀請我到他們那里串場演出,同時開出了不菲的演出費用。
那時的我,每天平均兩場,每場至少二十分鐘,有時邀請的夜場多了,我還會加演三到四場,最高的一次,我串了七個場。
收入也漸漸高起來的我,個人生活也開始膨脹,除了往家寄錢外,我開始消費一些高端的東西,儼然已經進入了富人行列。
但此時,我發現自己的身體出了問題。
在酒城和夜場里演出,表演結束后已經是深夜了,可是我在臺上的興奮還在,會睡不著覺,此時,我會和同事聊聊天,或是吃個飯,慢慢緩解一下這種興奮再去睡覺。
但是后來我發現,我睡不著了,亢奮的感覺過去之后,身體被一種無邊的倦怠所包圍,雖然累,但就是無法入眠,閉上眼睛后,那些客人們的哄笑,鼓掌等仿佛下雨一樣,在我耳邊身邊,將我包圍。
有時會困得不行,但剛剛一閉眼,就忽一下醒來,內心被一種焦慮的感覺所包圍,這焦慮是沒有原因的,不知從何而起,也沒有指向到某一事件,但就是心煩,無助,有時還會心慌。
起初我只覺得自己是失眠,也沒放在心上,繼續我的演出。
但每天說幾十分鐘甚至一兩個小時的笑話,確實很累,看著觀眾在臺下哈哈大笑,其實此時的我,心里已經惡心透頂,那時心里就有一個想法,如果我當觀眾的話,誰把這些段子此時講給我聽,我不僅不會笑,而且還會吐。
是真的想要吐的那種感覺。
而且這種感覺越來越嚴重,在臺上,我充分理解了一個詞,什么叫強顏歡笑。
可怕的是,這種狀態開始侵占我的日常生活,即使不表演的時候,心里也像有塊石頭重重地壓在那里一般。
我開始掉頭發,早就有的失眠更加嚴重,看很多人都覺得無聊,不順眼。
更可怕的是,這影響了我的創作。
以前在網上看到新段子,我會興致勃勃地進行二次創作,甚至根據生活里的原型來寫屬于自己的段子,但現在卻做什么都沒有意思,感覺身上沒力氣,躺下休息,又被焦躁感所包圍。
可是我沒想到,這種狀態并不長久。
一天晚上,我在臺上說著笑話,一樣的程式,突然有個客人喝醉了,搖搖晃晃上臺來給我敬酒,本來遇到這種情況,我的助手可以替我的,但是偏偏那天他不在。
我心里正焦躁著,沒喝他的酒,這個客人隨口罵了句臟話。
不知怎么,那一刻,我的所有情緒都爆發了,我中斷了程式化的脫口秀演講,操起一個酒瓶子就砸在了他的頭上。
就這樣,我失業了。
其實,并不是老板要趕我走,我是這個夜場的臺柱子,他不舍得趕我走的,但是他卻敏銳地發現了我情緒的異常。
那天晚上,他把客人送進醫院,打發完余下的客人后,對我說:“小東,我承認你這段時間很努力,而且也給酒城掙了不少錢,但我發現,你近期的情緒不對,你要不要找個醫生看看?”
我搖搖頭,說:“我沒事。”
其實有事沒事,我自己心里最清楚。
老板另一句話提醒了我,他說:“不少喜劇演員都患上了抑郁癥,據傳都是因為工作所累,你要不要休整一下呢?”
抑郁癥這三個字,嚇了我一跳,難道我得的就是這種據說是很可怕的心理疾病嗎?
但是我并不敢去看醫生,我怕醫生給我的診斷我受不了,而且,一個喜劇演員,得了抑郁癥?這讓誰看,都是天大的笑話。
直到有一天,我在手機上看到了一個很權威的抑郁癥測試,抱著試一試的心態,我做了這個測試。
測試結果表示,現階段的我,雖然不是抑郁癥,但情緒低落已經到了中期,測試結果建議我馬上去看心理醫生,必要時采取治療,不然的話,很有可能往抑郁癥上發展。
那一刻,我真的害怕了,我給家里打了電話,但電話接通的那一刻,我卻不知道說什么好,眼淚忽一下就流出來了,以前的我從來不是這樣的。
在測試里我看到,這也是抑郁癥的表現之一。
打過那次電話之后,家里人也知道了我的情況,說不管怎么樣,做得不開心就回家,不做這個演員,做別的也能掙錢。
家人還是誤會了我,覺得我在外面只是不開心,但真實情況遠比他們想象的嚴重。
由于長期失眠,我的認知出現了一系列問題,精神開始恍惚,記憶力減退,而且特別不喜歡和人交往,但一個人在家,又會被巨大的孤獨感包圍。
那天,我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的時候,忽然聽到一聲嘆息,我忽地坐了起來,看到窗邊站著一個小丑。
我一激靈,搖搖頭,發現那個小丑又不見了。
我明白這是長期精神恍惚形成的幻覺,我覺得不能這樣下去了。
我去看了醫生,根據我的情況,醫生給我做了測試,基本還是確定情緒低落。
我問醫生我會不會得了抑郁癥,醫生想了想,沒告訴我具體答案,只說了一句話:“先試著恢復一下吧?!?/p>
便給我開了一些如三唑侖之類的藥物,讓我注意休息。
可能很多人都覺得脫口秀演員是個很快樂的人,所以才能把快樂帶給大家,可能從來不會有人想到,你所看到的脫口秀演員,在生活里有可能是個抑郁癥患者。
誰也不會承認這個巨大的反差。
有那么一段時間,我嘗試過各種方法,脫離心里那一大片陰影,比如去聽別的脫口秀演員表演,聽相聲,看電影,但這些方法效果都不怎么好。
后來,我有幸見到了C,一個比我有名氣的脫口秀演員,主持人,有大批的粉絲。
和C的相遇,竟然是在醫院里,那次我預約了好久,才掛的一個專家的號,沒想到我們兩個,竟然是同一個心理醫生。
C這樣的公眾人物,是不適合拋頭露面的,所以他把自己包得嚴嚴實實,但是我們在同一病室時,他去掉了墨鏡和口罩。
那一刻,我幾乎驚叫起來。
C告訴我,他的抑郁癥已經兩年了,雖然是輕度,但屬于那種會長時間持續情緒低落的那種,我也告訴了他我的癥狀。
最后,我對C說:“放心吧,我會保密的。”
C感激地握了握我的手。
治病花去了不少錢,我沒了經濟來源,生活過得很窘迫。
這時,我生命中出現了一道光。
沒錯,是愛情。
一位我過去的粉絲,千方百計通過酒城老板找到了我。
當她敲我家門時,我以為只是查水表的,沒想到開門后,是一位戴著眼鏡的美女。
我當時衣著不潔,頭發蓬亂,身上還有一股汗味,對于美女的到訪,有點兒手足無措,但是再手足無措,畢竟我也是上過舞臺的人,所以問清來由后,把她讓進了屋。
看著我手忙腳亂地收拾沙發上,地上的東西,她主動幫我收拾了起來。
就這樣,不久,我們戀愛了,這時,我才發現,她對我是多么迷戀。她告訴我,當時我的演出,她幾乎每個星期都要看上一場。
我對她也沒有任何隱瞞,說明了我的情況,她堅定地對我說,是病就有辦法治,有辦法治就有痊愈的可能,不管怎么樣,她都陪著我。
我們從此開始了漫長的治療過程。
她勸我運動,陪我一起旅游,教我做各種美食,漸漸地,在她活潑性格的帶動下,我感覺心里的那一大塊石頭,正在慢慢地一小塊一小塊碎掉。
有一天,我給她講了一段脫口秀,她笑得很燦爛,笑完之后,她流著眼淚說:“我就知道,你還行。”
我期待著能重新上臺,甚至能強大到把我的這段經歷編成段子講給我的觀眾們聽,讓他們知道,我也能和他們一樣,笑著面對這一切。
我期待著那一天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