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就喜歡玩一些稀奇古怪的游戲。是我,或者當時我的朋友們,創造了這些游戲。這兩者其實沒有什么區別,他們創造的最后都在我身上產生了影響。
我就從一個數學,或者說是偽數學的游戲開始吧。這個游戲有兩個玩家,雙方只要一直說出一個比對手說出的更大的數字就行。如果一個人說“四”,那另一個人至少要說出“五”(最少是五,當然也可以說“一千”)才能繼續游戲,就這樣一直進行下去。這個游戲的本質就如我所說的這樣,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顯然,由于數的性質,想要獲勝就只有不犯“說出比對手之前說的更小的數字”的錯誤。但同樣明顯的是,如此勝利只是偶然事件,對游戲的本質也沒有什么影響。從本質上來說,這游戲的獲勝者應該說出一個足夠大的數字,讓對手找不到一個更大的。我們都根據這個原則來進行游戲:從不犯錯,即使某人一時口誤,對手也會不以為意并繼續游戲。

很難想象我們要如何把一個游戲進行到底。它本身就似乎存在著一個矛盾。不過我認為,“困難”都是針對試圖理解游戲的精髓,并重現這種精髓的成人視角而言的,對于我們這些孩子來說,這個游戲其實一點都不難以理解,而且恰恰相反,它實在太容易了(所以我們提高了一點難度)。
兩名玩家:奧馬爾和我。我們當時只有十到十一歲,這就是說,我們已經不是還在學數數的、沉醉于奇妙算術之中的小孩子了,完全不是。我從沒和其他人玩過這個游戲。我不記得自己是不是曾經找過其他人玩,不過即使找了,也玩不起來。這樣一種需要去尋找合適玩家的游戲,要是它能找到的話,幾乎就已經算是奇跡了。它找到了我們,我們也適應了這種游戲錯綜復雜、你來我往的過程。我們成了它的一部分,反之亦然,其他東西都被拋之腦后。不是因為需要解釋或者適應規則,而是因為我們兩個已經花了無數個下午,玩了好幾百次,已經無法回到最初的狀態了。其他人也許可以,但我和奧馬爾不行。
奧馬爾·貝魯埃特并不算我最老的朋友。他的家庭在數年前從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貝拉薩特吉搬來。他的母親自小就是我母親的朋友,貝魯埃特一家在我家邊上租了一棟房子,奧馬爾是他們的獨子,比我大一歲,因此我們在學校里并不是同班。不過因為是鄰居,所以我們之間的距離更為貼近,在那個時候我們整天都泡在一起。
我們有著數不清的空閑時間:我們早上上學,下午感覺就和自己的生命一樣長。我們當時沒有什么課余活動,沒有電視機,家里的房門都用不著關。為了玩這個數字游戲,我們跑到了奧馬爾父親的紅色小貨車的車斗里……
好了,游戲開始。誰先產生這個念頭的?肯定是我們兩個中間的一個。我無法想象這個游戲是我們從其他地方抄現成的。每次我回想起它,腦海中就會浮現出創造與實踐的融合。或者說,這游戲的實戰就是無止境的創造,你永遠無法預知之后會發生的事情。如果真要在我們倆之間確定一個創造者,那我只能當仁不讓。
這游戲沒有什么規則。雖然和其他孩子一樣,我們一生都在為所有自己的游戲創造著規則,但這個游戲就是沒有。大概是因為我們發現沒有規則適合它,規則總是會有不足,或者過于簡單。
現在想想,曾經有過一個規則,不過只是臨時的,可以視情況撤銷。在某一局的時候我們用了這個規則,然后在下一局就把它拋之腦后。不過出于某種原因它留在了我的記憶中,當然一定也留在了游戲里。這規則也相當簡單:一個人所能提出的數字最大是“八”。不僅是數字“八”,也可以是任何一個以“八”開頭的:八分之一,八十萬,八萬億,等等。實際上它就是一個加速器,使游戲更快進入下一個等級。
“三。”
“一百。”
“一百零一。”
“一百零一點零一。”
“四億。”
“四億零一。”
“四億零二。”
我們從不管“一億億”之類的東西到底是多少。管它是多少呢,反正用就是了。
“五億億零一。”
“一億億億。”
“八億億億。”
“八億億億零八。”
我們也會用“一萬億”,不過這個數字我們知道是一萬乘以一億。如果說一億是“一”的話,那么“一萬億”就是一萬個“一”。但是我們從不數它有幾個零,并以此計算大小。我們從來沒有數過,這事太復雜,太繁瑣,一點不好玩。我們只是玩個游戲而已。我們和其他孩子一樣沒有什么耐心,而且這個游戲正適合沒耐心的人,因為數字總是在跳躍。即便我們幾小時甚至整個下午待在奧馬爾父親的紅色小貨車的車斗里,一動不動像兩尊雕像一樣,那也是在體現我們的沒耐心。從另一個角度看上去這就像是數字算命,不過我說我們這個不是數字算命,而是一門藝術。甚至我們都不知道一萬億和一億億哪個大。這又有什么要緊呢?最好是不知道。我們都在對方面前裝作知道的樣子,但從來不證實它。即使這樣,這游戲還是很簡單。
不可避免地,我們著眼于那些很大的數字,這是由這游戲的本質所決定的,就像是讓我們墜落的地心引力一樣。但與此同時我們又輕視那些數字,因為我們從不關心它們到底是多大。和普通的數字相比,大數字像是另一種東西:對于普通數字我們可以直觀感受,而對于那些大數字,我們只是盲目地想象,使原本的數字游戲變成了文字組合游戲。
“一萬億。”
“一億億個一萬億。”
“一萬億個一億億個一萬億。”
“一萬億個一萬億個一億億個一萬億。”
當然在這些文字堆積的終點又出現了數字。
“一萬億個一萬億。”
“一萬億個一萬億零六。”
“六萬億個一萬億零六。”
“六萬億個一萬億零六點零零零零零零六。”
我們允許這些多余的東西存在,就像是我們要嘗試一種感覺不到也無法感覺到,但卻能想象得到的無聊一般。不過我們一致同意不接受“六萬億個六萬億”這樣的說法:這不是個數字,而是一道乘法。單純的數字對我們來說已經足夠,甚至已經超出我們的能力范圍了,那為什么我們還要讓它變得更復雜呢?
我不知道這游戲持續了多久。月復一月,年復一年。我們從沒玩膩,從沒放棄在游戲中尋找驚喜和刺激。這是我們童年的高光時刻之一。當我們最后不再玩這個游戲的時候,不是因為玩夠了或者是厭倦了,而是因為我們長大了,各自選擇了不同的道路。
我們并不是整天整天地玩這個,它也不是我們玩的唯一一個游戲。我們有數十種截然不同的游戲,其中的一些比另一些更異想天開。有時我們的熱情會轉移到新的幻想中去,并可能在幾個星期內把這些數字拋在腦后。之后我們又回到這游戲,一切如之前那樣……
這個游戲簡單樸素,也正因為如此,它永無止境。它不會讓我們玩夠,因為那樣會違背這游戲的定義。它本身就是一種自由,怎么會使我們無聊呢?作為生活的一部分,玩這個游戲的時候能夠體現出生活的廣闊,生活的張力,生活的無窮無盡。我們在還未有親身體會的時候便知道了這一點。
“一。”
“零。”
“負一千。”
“八億億。”
“零點零九九九。”
“負三。”
胡亂報數不會持續很久,因為它太容易把人搞暈。只要一分鐘就能產生和之前幾小時完全不同的效果,就像是從馬背上下來,或者說從精神上的數字世界中下來,來到數字真正生活著的現實世界里。
我們自己給自己強加了只能使用真實而“經典”的數字的嚴格規定。可以是正數或負數,但必須是日常用來數數的常用數字。而且數字不是單詞。即使數字都有其對應的詞,但它們之間是不同的。
當然,我們之間會有選擇,并達成一個協議,在每次開始玩之前都會更新,而且對此不會有所抱怨。我們的思想在游戲中變得更靈活;它像瑜伽一樣使我們放松下來,使我們能夠看清這個可言說而不可進入的王國的全貌。單詞的數量遠多于數字,它們涵蓋了一切;數字只是詞匯的一個微小的子集。如果詞匯是個宇宙,數字就是其邊緣的一個遙遠的星系,在那里永遠只有黑夜。我們隱藏在那里,躲在無邊無際的未知之下,耕耘著我們的小花園。
我們每天都在試驗著詞匯的魔力。我從不漏過一個機會:我遠遠地觀望著,相信能抓住這幻象,控制它這道致命的閃電,在它降下之前樂此不疲。我最喜歡的“受害者”,不用說肯定是奧馬爾:“我們玩一個看誰牛皮吹得大的游戲吧。”
“假設我們是兩位漁夫,在吹自己釣上的魚。誰的牛皮吹得大誰就贏。”我強調了“大”這個詞,以便把這個游戲和那個數字游戲聯系起來。奧馬爾馬上給我出了難題。只要他想,他就能變得無比聰明:“我釣起了一頭鯨魚。”
“奧馬爾,你聽我說。我們玩得更簡單一些。我們只能說魚的年齡。我們就假設魚類可以無止境地活下去,但我們最多只能說八百年。你先開始。”
我原以為奧馬爾很笨,沒察覺我手上留著能直擊靶心的一招。然而他非但不笨,還相當聰明,聰明得不能再聰明了:他就是衡量我的智力的標桿。最后,他順從了我的提議:
“ 我釣了一條八百歲的魚。”
“我釣到了它的爺爺。”
奧馬爾輕蔑地彈了彈舌頭。我也并沒有對我想出的這個回答感到什么驕傲,因為這只不過是我從某本雜志上看到的一個笑話,然后不合時宜地拿來用在這個游戲里,用在我朋友身上。
直到我們發現了那個詞的存在。那個詞是“無窮大”。我總是覺得,把這個游戲稱作“數字游戲”有些違和,因為它實際上是“無窮大”的游戲。要記錄這個游戲最典型的一局,即它的起源,它的原型,再簡單不過了:
“一。”
“無窮大。”
向無窮大的跳躍具有驚人的實用性,而且越早跳出去越好。一切保持耐心之舉在它面前都失去了意義——沒什么可等待的。
即使不知道它是什么,我卻愛上了它。它像一縷陽光照亮了我們的童年,因此我們一次都沒有探究過它的真正含義。無窮大就是無窮大,這一步我們已經跨了出去。
如果我們這樣說:“一個數字。”“比剛才那個大的數字。”這游戲也就玩不起來了。于是剛才那個詞又再次出現:“無窮大倍的無窮大倍的無窮大。”比它還大的只有:“無窮大倍的無窮大倍的無窮大倍的無窮大。”
我想說的是,它是比剛才那個數大的數里最小的那個,但不是唯一的,因為“無窮大倍”可以無限延長下去。然后這就變成了一件非常幼稚的事情,像繞口令一般無限重復著同一個詞:“無窮大倍的無窮大倍的無窮大倍的無窮大倍的無窮大倍的無窮大倍的無窮大倍的無窮大倍的無窮大倍的無窮大倍的無窮大倍的無窮大。”
不管你是否相信,還有一個比它更大的數:就是那個下一個人要說出來的數字。它完全是虛擬的,這游戲從這個狀態開始展開了它驚人的可能性。
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如此貪婪的我們卻從未想過在數字上添加一些其他東西。我們想要一切,但是赤裸裸的數字本身什么都不是。
在現實生活中,我們總是有足夠的錢去購買那寥寥無幾的我們感興趣還正好有賣的東西,比如卡片、期刊、彈珠和口香糖啥的。我不知道這些都是從哪里來的,但我們從來不缺。然后我們就變得貪得無厭,財迷心竅,永不知足。我們想要一條大船,船頭鑲嵌著純金的雕像,船帆都是用絲綢編織的;然后夢想著找到一處寶藏,里面充滿了金幣、元寶和寶石。
即使這樣,我們還不滿足。我們還想要賢者之石(賢者之石是傳說中可以將其他金屬轉化為金的物質,因此古代的煉金術士對此進行了不懈的追求)或者阿拉丁神燈……
數字就是數字,沒有其他意思。大的數字尤其如此。大樹像一個巨大的深綠色的三角形,遮住了半邊天。紅色的小貨車藏在樹蔭下,而我們倆在車里不知疲倦地快樂著。那天一直烈日當頭。
黃油小熊//摘自《上帝的茶話會》,浙江文藝出版社,本刊有刪節,胡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