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廣“出道”時,帶著主角光環。
公元前166年,匈奴大舉入侵蕭關(今寧夏固原市東南)。出生于隴西成紀(今甘肅天水)的李廣慨然應征入伍,憑借一身好騎術和好箭術,沖鋒陷陣,斬敵甚多,獲封中郎,再升武騎常侍。
“中郎”和“武騎常侍”這兩個官不能算大,但位置重要——畢竟是漢文帝的近侍官和隨從。而李廣那一年二十歲都不到,這個出場雖說不上完美,但已足夠有排面了。
李廣并沒有辜負這個位置。在漢文帝身邊時,他憑借一身精湛的武藝,遇敵沖鋒陷陣,狩獵格殺猛獸,深得漢文帝賞識,以至漢文帝對他說出了這樣的話:“可惜啊!你生不逢時!如果你生在漢高祖劉邦的時代,憑你的本事,封個萬戶侯不在話下!”
漢文帝的評價,頗值得玩味。按字面意思理解,如果李廣出生在楚漢爭霸的戰爭年代,憑他的才能很容易封侯。事實上,即便到漢文帝駕崩時,李廣也就二十多歲——以他當時的年紀和資歷,封侯是一件無比困難的事。
但晉升的道路,從來就沒有對李廣關上過大門。
李廣的機會,在漢景帝時代就來了。
公元前154年,漢景帝劉啟削藩,以吳王劉濞為首的藩王紛紛起兵,七國叛亂爆發。年紀輕輕的李廣被封為驍騎都尉,隨名將周亞夫出征平叛,勇武異常,甚至奪下了叛軍軍旗。
這本是一件可以得到封賞的功勞,卻被李廣自己搞砸了——他接受了梁王劉武授予的“將軍印”。
在“七國之亂”中,梁王劉武堅定地站在了哥哥漢景帝劉啟這一邊,事實上,也正是因為他在關鍵時刻死守睢陽,為周亞夫擊潰叛軍的補給線贏得了寶貴時間。但這并不意味著梁王劉武有代漢景帝行使權力——封授將軍的資格。而這也恰恰是漢景帝最忌諱的地方:兩兄弟都是竇太后所生,母親希望漢景帝百年之后,不要將帝位傳給他自己的兒子,而是傳給弟弟梁王。
后果很快顯現:在平叛之戰中立下赫赫戰功的李廣,居然沒有受到漢景帝的任何封賞。
但李廣似乎沒有因為這件事變得消沉,因為此后他帶著更大的激情和勇氣投入事業中,他的勇猛給很多人留下了深刻印象。公元前141年,四十八歲的漢景帝駕崩,年僅十五歲的兒子劉徹登基。
經歷了“文景之治”的大漢王朝,給漢武帝劉徹留下了豐厚的家底,足以讓他在十多年之后開始和曾經令人談之色變的北方匈奴正面對抗。彼時,李廣已經不是“生不逢時”,而是“生逢其時”。
漢武帝一開始就給了李廣足夠的信任。
漢武帝即位后不久,就把李廣從上郡太守之位調任未央宮的衛尉——相當于漢朝首都最核心部位的禁衛軍長官。仔細考量李廣的這個職務,不難看出漢武帝最看中李廣的兩個品質,一個是“勇”,一個是“忠”。
但是,按照漢朝的晉升制度,加官進爵乃至封侯,參考的硬指標只有一個——戰功。
待在皇帝身邊,哪能有什么戰功?
當然,漢武帝也不會讓這樣一位邊關驍將長期待在自己身邊,“未央衛尉”與其說是一個職務,不如說是對李廣之前表現的一種褒獎和勉勵。但令人擔憂的是,朝堂之上對李廣的評價,除了“忠”和“勇”,似乎并沒有其他方面的認可。
漢景帝時期,匈奴大舉入侵上郡。漢景帝派了一名宦官到李廣身邊,讓他跟李廣學習如何抗擊匈奴。這名宦官帶了幾十名騎兵出城跑馬,遭遇三個匈奴人。宦官一看己方人數占絕對優勢,就決定圍殲對方,不料那三個匈奴人毫無懼色,張弓搭箭,幾乎射殺了護衛宦官的所有漢朝騎兵,把宦官也射傷了。
宦官逃回城求助,李廣一聽便知:“這一定是匈奴最強悍的射雕人!”
隨即,李廣點了一百名精銳騎兵去追趕那三個匈奴人。追上之后,李廣一舉射死了兩個,活捉了一個——一問,果然是匈奴的射雕人。但因孤軍深入,不遠處已經出現了數千名匈奴騎兵。李廣身邊的騎兵都大為驚恐,但李廣很冷靜,說:“我們已經離開大本營幾十里地了,現在只要一跑,匈奴立刻會追上來殺光我們。”
李廣命令手下向匈奴大軍的方向繼續行進,在離對方只有大約二里地的地方,全體下馬解鞍,做休整的樣子。匈奴見此景象,反而不敢出擊——擔心這是漢軍派出的誘餌,后面有重兵埋伏。其間匈奴有過幾次試探,都被李廣一一化解。
匈奴始終不敢行動,最終在半夜悄悄撤離。第二天一早,李廣帶著一百名騎兵安然回到大本營。此時后方已急成一團——李廣在整個過程中并沒有派人通報過任何消息。
這件事一時造成很大的轟動。大家都驚嘆于李廣智勇雙全以及對部下訓練有方,因為當時一百名騎兵中只要有一人顯露出驚慌失措,就很有可能被匈奴識破。
但也有不同的聲音:李廣作為一郡的太守,分不清輕重緩急,只是為了區區三個射雕人,就貿然親自率輕兵突襲,結果落入包圍圈。萬一有閃失,到底值得還是不值得?
人們心中的問號開始浮現:李廣,你到底是指揮千軍萬馬的冷靜統帥,還是個大殺四方的孤膽英雄?
這就是李廣身上展現出的矛盾性。
一方面,關于李廣智勇雙全的事例一個接一個:以四千騎兵面對匈奴左賢王四萬大軍的包圍,面無懼色,以圓形陣堅守一夜,等到援軍;吃敗仗被匈奴俘虜,居然在被套進網兜的情況下一躍而起,奪走押送他的匈奴人的馬,最后安然歸來;酒后把一塊石頭誤認為老虎,一箭射去,居然將箭頭射了進去……
另一方面,個人的勇武卻無法掩蓋李廣在戰績上的尷尬:突破匈奴左賢王四萬大軍包圍的那次,李廣麾下的四千騎兵幾乎死傷殆盡,雖然援軍遲到是主要原因,但李廣功過相抵,沒有被封賞;被敵人俘虜那次,雖然他自己奇跡般地逃回,但手下幾乎全軍覆沒,他也被降為庶人……
在治軍的藝術和個人性格方面,李廣也是充滿爭議。
一方面,他不置私產,得到賞賜就分給部下,且與士兵同生共死:行軍遇到缺糧斷水的狀況,士兵如果沒有喝到水,他決不靠近水;士兵沒有吃上飯,他也一口不吃。李廣對士兵寬厚仁愛,大家都愿意跟隨他打仗。
另一方面,李廣在出兵攻打匈奴的行軍路上,他的軍隊并沒有嚴格的隊列和陣勢,哪里食宿方便就在哪里駐扎軍隊,晚上也不打更自衛,只是遠遠地布置哨兵——雖然也不曾遭遇什么危險,但與漢朝其他軍隊嚴明的軍紀形成鮮明對比。
當然,李廣也并非寬厚對待所有人。
在擔任隴西守的時候,有一次羌人反叛,李廣派人招降。招降成功后,李廣下令,一天之內把這些已經投降的八百多個羌人全部處死。
李廣被貶為庶人的那幾年,經常去山中打獵。有一次他帶著一名隨從夜歸,走到霸陵亭時,被霸陵尉攔住——根據規定,夜間不能通行。無奈,李廣只能夜宿霸陵。不久之后,李廣被重新起用,擔任右北平太守,他堅決要求霸陵尉和他一起赴任。到了軍中,他就把霸陵尉殺了。
自公元前133年的“馬邑之謀”開始,漢武帝就已經展現了解決匈奴問題的雄心。漢武帝確定了進攻匈奴的主要策略:重西輕東,西進東守。換句話說,就是以有限的兵力死死守住東邊,將優勢兵力集中奪取云中郡以西的地區。
而從匈奴的視角來說正好相反:漢朝領土的西邊兵強馬壯,東邊防守空虛,適合重點突破。所以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匈奴的主力一直在謀求突破漢朝領土東邊的邊防。
在這個過程中,漢武帝表現出了極大的定力和長遠的眼光,他堅持把漢軍的精銳主力交給以衛青為首的西部軍團,不斷出兵西北,避實就虛,以求打擊匈奴,掌握戰爭主動權。
而誰帶有限的兵力來承擔東邊巨大的防守壓力呢?正是李廣等一批將領。
以漢朝名將韓安國為例。當衛青等人在西邊戰場縱橫馳騁的時候,他奉命鎮守漁陽(今屬北京),匈奴大舉來犯,他手上可用的只有區區七百名步兵,眼睜睜地看著匈奴劫掠一番后,揚長而去。
漢武帝對韓安國大加指責,讓他繼續往東行進,去守右北平。曾經差一步就可以拜相的韓安國從此一蹶不振,最終抑郁而亡。
接替韓安國位置的,就是之前被貶為庶人的李廣。
在右北平郡的防務上,李廣干得非常漂亮,匈奴人稱他“漢之飛將軍”,就是在他鎮守右北平時期——他在的時候,匈奴人幾年不敢進攻右北平。
事實上,衛青這批年輕新銳能率領大漢鐵騎在西部戰線屢屢奏凱,戰功輝煌,離不開李廣等人在東部戰線默默地負重前行。但是按漢朝的晉升制度,是以斬敵首級數量計軍功的——一個受命防守的將軍和他的部隊,怎么可能比得過深入敵營的進攻部隊?
公元前119年,漢武帝命令衛青和霍去病出塞,舉全國之力對匈奴發起致命一擊,史稱“漠北之戰”。李廣知道此戰之后基本再無征討匈奴的機會,于是多次請求,終于求來了一個隨軍出征的名額——在衛青帳下出任前將軍。
那一年,李廣已經年過六旬,那是他的最后一搏。
那是一段大家都已很熟悉,卻又不忍回看的歷史:出塞后,衛青獲悉匈奴單于的駐地,決定自己率精兵前去突襲,而讓李廣和右將軍趙食其的隊伍合并,從東路迂回,去抄截單于的后路。
眼看人生最后一次大破敵軍、斬首立功的機會,又被包抄殿后的跑龍套任務耽誤了,李廣憤怒了。在經過再三請求被拒后,他只能執行命令,與右將軍的部隊會合,向東路迂回包抄。
遺憾的是,他們的部隊迷路了,最終并沒有到達指定集合地點。而與衛青主力一觸即潰的單于,也因此逃遁。朝思夜盼,枕戈待旦,全力以赴,最終卻迎來這樣一個結果。
李廣選擇自己一人承擔所有責任,來到衛青的大營——踏入營門的時候,他就已經想好了自己的人生結局。
面對衛青,他說出了那段讓人唏噓的話:
“從少年起,我與匈奴打過大小七十多場仗,如今有幸,跟隨衛大將軍出征。但大將軍調我的部隊去走迂回繞行的路,偏偏我又迷失道路,難道不是天意嗎?我已六十多歲了,不能再受那些刀筆吏的侮辱。”
說完,拔刀自刎。
消息傳到李廣軍帳,三軍將士無不痛哭流涕。
不知李廣在拔刀的最后一刻,腦海里是否會浮現出四十多年前的那幅畫面:蕭關城下,旭日初升。一個彎弓搭箭的熱血少年,正憧憬著擁有無限可能的未來。
(紫陌紅塵摘自微信公眾號“饅頭說”,曾 儀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