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年三月的一天,《名作欣賞》編輯斛建軍突然與我聯系,說是準備做一期杜書瀛老師的專輯,但稿子過來后發現四篇都是舊文。他說:“我們的意思是想有一篇總結杜老師學術成就的文章和一篇紀述杜老師‘這個人’的散文隨筆,杜老師不好意思打擾別人。就我了解,您對杜老師還算熟悉,我想求助于您,看看您能不能幫忙組兩篇這樣的文章。”
杜老師的事情我是樂意幫忙的,只是問起一位年輕朋友,他說近年與杜老師聯系稀疏,為文有些困難。不久杜老師說起此事,我便如實相告。于是他與他的弟子商量,然后給我郵件道:“若新寫,一個是關于我的學術生涯的文章,可請陳定家寫,至于關于我‘這個人’(散文隨筆式的),我的學生里面恐怕都不善于寫這類文章;你若有時間寫,就很理想了。”
既然杜老師親自點將,我已沒有不寫之理。于是我大包大攬,滿口應承,把自己想象成了一名“能打勝仗,作風優良”的革命戰士。只是事到臨頭,我才覺得有些頭大,余華的一番話也在我耳邊響起。記得去年年底我訪談這位作家,曾問過他這樣一個問題:你寫過《小記童慶炳老師》,為什么是“小記”?為什么不能寫長一點?余華答道:
我覺得有兩個原因,一個原因是有些話暫時還不能寫。……第二個原因是,童老師沒法寫,他的人就是這樣,你要把他作為一個人來寫的話,他不夠生動,因為我們都是他的學生。比如說要寫莫言的話我可以寫10萬字——因為生動!寫蘇童的話我也能寫10萬字。可是一寫童老師,你覺得好像有很多話,但是他沒有什么“把柄”在你手上,你就沒法寫。你明白我的意思嗎?隨著“把柄”在你手上越多,你寫起來就越好寫。所以說最好的傳記由誰來寫?你的一個誠實的敵人。絕對不能是你的朋友,因為你的朋友會下不了手。必須是你的敵人,但這個敵人應該是誠實的,因為他會這樣來寫。
仔細想想,童老師之所以能被我反復描述,原因就在于他有“把柄”在我手上。而杜老師,我與他打的交道少,對他熟悉程度低,更沒有捏住他的什么“把柄”,這可讓我如何下手?
所以諸位看官,以下所言,實為我的一得之愚、一孔之見,您就湊合著看吧。
二
我認識杜老師是在1999年5月。當其時也,我還在晉東南師專教書,卻已事先得知,屢敗屢戰的我終于考博上岸,即將負笈北上。而此前我已得知,“世紀之交:文論、文化與社會學術研討會”將于5月中下旬在南京師范大學舉行,又聽說童老師也將出席會議,我便決定去一趟金陵,既聆聽導師教誨,也放飛一下自我。南京有我一位師兄,十多年前讀研,他的雅西卡相機就經常被我擺弄。于是我買膠卷,借相機,現身于會場,仿佛成了辦會務的專職攝影師。
杜老師也參加了這次會議,但他發言時講了什么話題,我是否給他拍過照片,這些都已悉數忘光。唯一留下影像記憶的,是有人給我們抓拍了一張。照片顯示,我與他并排坐在會議安排外出的一輛大巴車上,熱烈地交談著什么。那個時候,杜老師恰好是我現在的年紀。他容光煥發,神采奕奕,只是頭發已經三七開(三分黑,七分白)了。我說:“杜老師,下學期我要去童老師那里讀博士,到了北京要多多向您請教了。”他答:“是嗎?那太好了!我與童慶炳同志關系很好,是多年的哥們兒。”說罷,杜老師便呵呵笑起來,聲音渾厚。
這自然是事過多年之后我想象出來的臺詞,但把它看成我們當年的情景對話,應該也大體不差。因為我那時心中有喜事,嘴上無遮攔,便恨不得廣而告之,讓每一位新認識的師友都與我分享勝利消息。更何況杜老師語多寬厚,面帶慈祥,沒架子,很隨和,是我這種長期在“第三世界”廝混的小年輕最愿意接近的長者。杜老師這邊,記得2005年12月他參加“文化詩學暨童慶炳學術思想研討會”,曾用“哥們兒”為一些人定位,他自然也是作為童老師的“哥們兒”之一出場的。整整十年之后又開關于童老師的會,杜老師則說過這樣一番話:“對于童慶炳同志——我這個‘同志’稱呼老是舊習不改,別人都稱先生了,我還稱‘同志’……但是我還是覺得‘同志’這個稱呼挺好的,志同道合嘛——這么多人來開會,湊到這兒來,懷念他、紀念他,這是一個很不尋常的事情。”既如此,那么在1999年的大巴車上,為什么他不能“同志”加“哥們兒”般地確認他與童老師的關系呢?
因為冒充攝影師,我也比別人多了一些敏感,看到了一些人不一定注意到的細節。比如,領取集體照后,我發現第一排基本上坐著大佬——錢中文、童慶炳、吳元邁、胡經之、陳傳才、陸貴山、程正民、王元驤、朱立元等——卻沒有看到杜老師的身影。后來在一百多號人群里找,我才見他站在第四排的一個邊角處。于是我心中嘀咕:他是“30后”,也是名副其實的學界大佬,為什么不去前排就座呢?
低調……低調,沒錯,就是低調!這是我現在能夠找到的唯一解釋。而且,我相信我的判斷比較靠譜。
三
與杜老師在會議上相識之后,我好像就總能在開會時見到他。而且一說開會,我就總能想到戴維·洛奇在《小世界》中的一番妙論:
現代研討會……也許要提交論文,至少要聽別人宣讀論文。但是,有了這個借口,你便可以到一些新的、有趣的地方旅行;與新的、有趣的人們相會,與他們建立新的、有趣的關系;相互交換流言蜚語與隱私(你的老掉牙的故事對他們都是新的,反之亦然);吃飯、飲酒,每夜與他們尋歡作樂;而且這一切結束之后,回家時還會因參與了嚴肅認真的事業而聲譽大增。今天的會議參加者還有古時的朝圣者所沒有的額外便利。
于是后來每每參會,我都覺得是對洛奇妙論的落實。比如,2005年10月,我與童老師、杜老師等一大幫人便“旅行”至一個“新的、有趣的地方”,在沈從文的家鄉落實了一把。記得最后一站是吉首,傍晚我們吃散伙飯,中南大學的歐老師貢獻出她買自鳳凰的兩塑料桶米酒。于是我們甩開腮幫子,撩起大槽牙,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童、杜二老師都不善飲酒,我與“新的、有趣的”小蘇便分別成了兩位老師的“酒替”。因是最后的晚餐,大家都寬音大嗓,歡聲笑語,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只把喝酒的氣氛渲染得鑼鼓喧天,喊叫得鞭炮齊鳴。小蘇替酒很仗義,大有“酒酣胸膽尚開張”的蘇式豪放。我也不含糊,一股勁兒喝下去四大杯。結果不一會兒,米酒開始發威,小蘇爛醉如泥,我也東倒西歪。前者吐得厲害,被我們幾人抬上了返程火車。童老師怕他睡后滾落在地,便讓出下鋪,睡到了他的中鋪。后者踉踉蹌蹌,雖勉強上了火車,不久即狂吐不已,反復三四次。因為這次事故,我與小蘇成了酒肉朋友、莫逆之交。
這個醉酒故事生動地詮釋了洛奇妙論,甚至由于替酒,也讓我與杜老師變得“感情深,一口悶”了。可以佐證的是,后來我們從參會者變成辦會者,相互邀請對方撐場子就既成為一種禮儀,也成了一種習慣。記得2015年12月,我們的文藝學研究中心舉辦“童慶炳先生學術思想座談會暨《童慶炳文集》首發式”,杜老師便是我重點邀請的學者之一。2018年10月,我們召開“‘文藝學新問題與文論教學’學術研討會(第二屆)”,我又請杜老師出山,讓他成為三個致辭嘉賓之一。而在2018年6月,我也接受邀請,參加了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舉辦的“杜書瀛《文學是什么》新書發布會”。這次會議讓我印象極深的是,開會之前,我便收到杜老師的一個群發郵件,郵件中說:
諸位:孟登迎看出《文學是什么》中有錯,真要好好感謝他。我幾次都沒有看出這個“關公戰秦瓊”式的錯誤,太不應該。太對不起讀者了,向讀者道歉。現在無法補救了,只待重印。
錯出在該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8年6月版)第261頁第15行和第17行(詳見孟登迎郵件)。
等待你的批評指正。6月13日見。
書瀛
所謂“關公戰秦瓊”式的錯誤,是把“歐陽修《梅圣俞詩集序》”和“歐陽修評好友梅堯臣(圣俞)的詩”中的“歐陽修”誤寫成了“韓愈”。本來,學界早已有“無錯不成書”之說,出了這種差錯也可以理解。但杜老師的痛心疾首之辭和勇于承認錯誤之態還是讓我感動且感慨。兩年多后,有人在中國文藝理論學會微信群中指出,馬工程教材《文學理論》第二版中把《論衡·亂龍》錯成了《論衡·亂倫》,結果多人嬉笑怒罵,討論熱烈。接著,討論又擴展至中外文論學會群。想到杜老師的那個認錯郵件,又想到《文學理論》初版童老師是首席專家,第二版又有我們中心的幾位老師參與修訂,如此被人窮追猛打似影響不好,于是我在中心微信小群中向現任首席專家進言:能否在兩個學會大群里承認一下“亂倫”之錯,這樣可消除一些影響,得到學界同仁的理解和諒解。因為道理很簡單,觀點是可以討論的,但硬傷則無法商榷;錯了就是錯了,認錯并不丟人。結果,首席專家根本就沒理我。
嗚呼!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把他想象成杜老師。
我錯了,我認錯!
四
除了開會,我與杜老師相遇最多的地方應該是北師大文藝學專業的博士論文答辯現場。
2007年,我被文學院任命為文藝學生產隊小隊長,此后每年安排博士論文答辯就成了我的事情。每每答辯前夕,我都要征求童老師意見,問他答辯委員會如何組成,校外專家請誰參加。這時候童老師就會告訴我:“你問問杜老師有沒有時間過來幫忙,請他做答辯委員會主席。另一個嘛……”另一個請誰并不固定,主要依論題而定,但杜老師往往在必請之列,可謂雷打不動。
“為什么童老師特別信任您,要請您把關?除了交情深之外還有沒有其他原因?”后來訪談杜老師,我曾問過他這樣一個問題。杜老師說:“‘把關’說不上,只是我和童老師在學術上,互相比較了解,有較高的‘信任度’,他可能認為我在‘大格’上不會出問題。一般說,不會讓‘不合格的論文’過關,也不會把‘合格的論文’卡在門外。但是,與童老師比,在基本合格的情況下,我還是比較‘溫柔’‘寬容’。”d驗之于我的現場感受,杜老師所言大體不差。
童老師在世那些年,博士論文還沒有進行匿名評審,于是第一把關人就成了他本人。童老師對博士論文要求高,標準嚴,當論文能夠擺到答辯會桌面上時,往往學生已被他“折磨”到位,所以在答辯現場,學生已無被卡之憂。但依然會有評委會指出一些細節問題,這個時候,杜老師的“溫柔”和“寬容”便派上了用場。因為他是主席,肯定最后發言,所以他的總結陳詞就既是定音之鼓,也有圓場之效。而當他夸完學生也要順著其他人的說法,非評委之所非時,他的寬厚和慈祥就淡化了矛盾沖突,緩和了現場氣氛,疏解了學生情緒,仿佛是加了濾鏡的照相機。記得有次答辯,方維規教授指著學生的論文說,把prose譯作“散文”不對,應該譯成“小說”。答辯者不但沒有虛心接受,反而有了硬剛之態。老方很撮火,但又不好發作,場面一時有些難堪。這個時候,杜老師的作用便顯現出來了。所以,答辯只要有杜老師在,學生基本上就福如東海了。
但童老師卻沒有壽比南山。2015年5月,我又為童老師的兩位學生安排了月底答辯,主席還是杜老師。因兩篇論文都做古代文論,答辯委員便成了袁濟喜、李壯鷹、李春青、姚愛斌四位教授,我沒到場。據杜老師說,臨別前,童老師握著他的手,說:“明年還有兩個學生畢業——是最后的博士生了,其中一個小伙子是你們山東老鄉,濟寧人,素質好,潛力大,我已經同學校溝通,畢業后把他留下來。明年你一定要來給他答辯啊!”然而,半個月之后,童老師卻在金山嶺遽歸道山。
童老師談到的這個學生叫楊寧寧。得知童老師的心愿后,第二年我特意與其繼任導師姚愛斌教授商量,組成以杜老師為主席,以羅鋼、李春青、張德建和我為成員的答辯委員會。楊寧寧的論文是《“情幾”詩學:王船山詩歌創作論發微》,我雖對王夫之所知不多,但讀罷楊寧寧論文,也深知他用功不小,是上乘之作。記得答辯會合議階段,羅老師說話了:“這篇論文寫得好,應該定性為優秀博士論文。”杜老師立刻附議贊同,其他人也毫無意見。就這樣,我們與杜老師一道,為童老師培養的博士生畫上了一個圓滿句號。
然而一年多之后,便傳來楊寧寧身患絕癥的消息。當我把這個噩耗告訴杜老師時,他在郵件中回復了一句:“楊寧寧的病使我很傷心。”
2022年春,楊寧寧走了。從那時至今,我與杜老師又有過許多次的郵件往來,但我似乎從未提起過寧寧之死,生怕杜老師再傷心。
五
答辯之后往往要吃飯,這時候就有了一些私底下的話。一般來說,這種話要比場面上的話更實在。
2013年6月1日上午,是童老師的博士生江飛和李立答辯的日子,答辯結束后,我們移步至實習餐廳用餐。那個時候,江飛已出版過散文集《紙上還鄉》(敦煌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估計是他送過杜老師書,杜老師也讀過他的書,于是散文就成了飯間的一個話題。
杜老師說:“江飛的散文寫得不錯,但有時候我又覺得像一股煙,有點抓不住。我和童老師寫散文,是比較質樸的那種,就像北方的老榆樹皮。”
江飛似乎一下子沒get住要點,卻依然點頭稱是。
童老師接話了,但他沒說江飛,而是轉向我道:“我給你的散文寫過評論,當時主要是夸你,但有一個地方我沒指出來。你的缺點主要是從理出發,應該從情出發啊。”
我唯唯,但一時也有些暈菜。
童老師說的是我那本《書里書外的流年碎影》(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這本書我沒給過杜老師,所以他無法評論。于是他轉移話題道:“我們社科院那邊,老學者中散文寫得最好的是楊絳。都說錢鍾書的小說寫得棒,散文也好,但我覺得錢先生的散文不如楊絳。錢先生是說理,有理趣,楊先生是主情,情真意切。你看她寫《干校六記》,回憶她父親、姑姑,平實親切,娓娓道來,真是散文精品。”
因為說到錢鍾書,杜老師還提供了一則掌故:當年有傳言,說錢先生說過“我不如敏澤”之類的話,有好事者便向錢先生核實。錢先生說:“我確實不如敏澤,但我沒說過‘我不如敏澤’那種話。”
哈哈哈哈……我們在笑聲中結束了這頓午餐。
第二天想起杜老師那番話,我便翻箱倒柜找藏書,既找《干校六記》《我們仨》,也找20世紀90年代后期就買下的那本《錢鍾書散文選》。而重讀楊絳、錢鍾書的作品,追憶初讀印象,印證杜老師的說法,就成了我那一陣子的主要功課。后來我讀到杜老師的散文,果然寫得質樸剛健。再后來我當面請教杜老師時,便拋出當年他說過的“老榆樹皮”,問他是何意思。杜老師答曰:“是說我和童老師,老了,飛不動了,我們的思想和感覺,經過歲月的磨礪,起了一層老繭,像‘老榆樹皮’,摸起來‘揦手’。”
摸起來“揦手”——說得好!
2023年3月26日下午,我帶著兩位同學前往杜老師府上做訪談,想請他談談童老師。因為那時我又出了兩本散文隨筆集,便奉上請杜老師指教。一個多月后,他忽然來了一封郵件,其中寫道:
這兩天我兒子兒媳領著10個月的孩子去姥姥家了,清凈了許多,正好手邊有你那天贈我的兩本散文。本想隨便翻翻,一翻,大驚失色:又發現了一個優秀的散文家!怎么這樣熟悉的朋友,深藏不露?——其實是我孤陋寡聞,我才真是“劉項原來不讀書”。我沒有全讀,只讀了幾篇,《劉項原來不讀書》這篇文章,因書名就是它,所以先讀。寫得真有趣。其實,我追求的就是你這樣的風格。讀到寫海波那段,我一個人在書桌前傻笑半天,海波有趣,你抓住他的趣,趣上加趣。寫與《文藝研究》的交往,也非常好玩。你不僅“好玩”,也有見識。讀《人生的容量》,頭一篇《我的學校我的廟》,讀來非常開心。我發現你是一塊“雙料”:搞理論的“料”,搞創作的“料”。你是“雙料”選手,可以拿“雙料”冠軍。
杜老師不折不扣地夸我,讓我很是慚愧。但想到這些贊語是出自既寫散文也深知散文之美的理論家之口,我也忍不住嘚瑟起來,得意了三天兩后晌。
六
杜老師說:“我追求的就是你這樣的風格。”其實,這話應該由我來說,是我在追求杜老師那樣的風格。
近些年來,我或者鼓吹論文隨筆化,或者直接向我的大學老師梁歸智先生學習,干脆把文章寫成論筆,以便讓它“具隨筆之形,有論文之實”。而讀過杜老師的著作文章后我才發現,吾道不孤,他早就在踐行著這種寫法,也把它推向了一個高處。所以讀杜老師的書——如《文學是什么:文學原理簡易讀本》《從“詩文評”到“文藝學”:中國三千年詩學文論發展歷程的別樣解讀》《學術一家言:新時期文藝學反思錄》《美學十日談:以“審美與價t7n+4Rl0lK8Ge987mr+Gr68ytXbqub3oWL95EQ0NVZA=值”為中心》《李漁生活美學研究》等——盡管大多是高頭講章,卻無艱澀之相,枯燥之筆,而是深入淺出、通俗易懂、趣味盎然、可讀性強。在“30后”諸學者中,像錢中文、童慶炳、李衍柱、陳傳才、胡經之、王元驤、程正民等先生的書,我都不同程度地讀過一些,但能把理論寫得像說書一樣,杜老師可謂獨一份。可以毫不夸張地說,他是“30后”一代學者中早已形成自己鮮明文風的文藝理論家。
口說無憑,試舉一例:
電子媒介、互聯網造成的后果之一就是把距離——空間距離甚至心理距離——拉近了,甚至取消了。有人說“趨零距離”。沒有距離或“趨零距離”對文學產生了巨大的沖擊,“連情書也不能幸免”。情書建立在什么基礎上呢?建立在距離的基礎上。因為有距離,才需要寫情書。《詩經》中有許多寫談戀愛的詩。寫自己所思念的情人(所謂伊人),“宛在水中央”,渴望相見。一個在上海,一個在武漢,兩地相思,這就需要情書往來。工作一天后,晚上只剩一個人,思念就來了。在電燈底下想象著情人的音容笑貌,用燃燒的心寫情書,傾訴自己的滿腔感情。那都是情詩,都是文學。
德里達曾說:“在特定的電信技術王國中(從這個意義上說,政治影響倒在其次),整個的所謂文學的時代(即使不是全部)將不復存在。哲學、精神分析學都在劫難逃,甚至連情書也不能幸免。”i這幾句話既是希利斯·米勒所謂“文學終結論”的理論支撐,也在中國的文藝理論界引起軒然大波。但就我目力所及,國內學者無論是贊成還是反對米勒此說,都沒把為什么“連情書也不能幸免”的道理說清楚。杜老師引入“距離說”,四兩拔千金,輕而易舉就直指“情書終結”的要害。而且他講得那么淺易、那么生動、那么通透,簡直就是“童子解吟長恨曲,胡兒能唱琵琶篇”。
除了這種通透的講述,杜老師還善于把一些俚語、俗語、歇后語,唐詩、宋詞、漢文章信手拈來,融入其論述之中,這也增加了文章的趣味性和可讀性。如:“上述‘詩文評’的許多特點幾乎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不言自明。”許多人寫理論文章喜歡端著,為了顯得嚴肅莊重,是絕不會允許“禿子”“虱子”現身的。杜老師卻不避諱,他這么用起來,又把它融入其整體文風中,就覺得怎么看都很妥帖,不違和。
如此寫作,其實是杜老師在以身示范。因為他早就意識到,理論因其面目可憎,早就嚇跑了許多人;而要想拉近理論與讀者的距離,只能讓理論說人話,活潑潑,舍此別無他法。請看他的如下思考:
一提“理論”,總與“高深”“晦澀”“難懂”聯系起來,覺得它有一副“不茍言笑”的“冷峻”的面孔,令人難以接近,甚至有點“可怕”;更有甚者,覺得“理論”是教訓人的教條和打人的“棍子”。何以如此?部分原因,甚至大部分原因,是在我們某些搞“理論”的人自己身上——是一幫“歪和尚”把“理論”的經給念歪了。
必須聲明:我絕非置身事外而僅僅批評別人,我首先罵的是我自己——我何嘗不是“歪和尚”之一呢,雖然我還未嚴重到“棍子”的程度。以往,包括我自己在內一些“歪和尚”的某些“理論”,常常“培養”和“訓練”出一般人對所謂“理論”的“畏懼”情緒。他們遇見“理論”會側目而視、重足而立。這是理論的悲哀。現在,我想痛改前非,祛邪歸正。在寫“理論”著作和文章時,我想盡量通“人情”(普通人之常情),說“人話”(普通人能夠懂的話),做到通情達理;盡量恢復“理論”的活潑潑的生氣,露出些笑容,把“理論”著作和文章寫得不那么干癟和枯燥。我想讓讀者知道我愛他們。我讓他們知道理論家不是“教師爺”,理論也不是“棍子”。我想做他們可以拉拉家常的無話不談的朋友。
說得太好了,我舉雙手贊成。而且,這也應該是杜老師一生治學經驗與教訓的總結,值得理論界高度重視。當然,我也同時認為,杜老師之所以能夠把理論文章寫得生動活潑,應該得益于他一直都沒有停下創作之筆。有鮮活的藝術感覺打前戰,有豐富的審美經驗做后盾,理論豈有不輕舞飛揚之理?
七
杜老師的文章寫法讓我點贊,杜老師的理論觀點也令我驚嘆。翻閱他的著作文章,每當讀到正中下懷的斷語,我就想到了那句俗話:打蛇打七寸,擒賊先擒王。
比如,關于毛澤東那篇《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杜老師曾有如下斷言:“毛澤東是列寧美學最忠實且富有創造性的中國繼承者、傳播者、發揚光大者、發展者和積極實踐者。……我把這篇《講話》看作列寧《黨的組織與黨的文學》基本思想的中國版。”這兩篇文章我也熟讀過,甚至我在撰寫《本雅明的“講演”與毛澤東的〈講話〉》時還往這層關系上想了想,但為什么我沒敢想得這樣完全徹底?沒有別的原因,肯定是我道行不夠。
再如,從“詩文評”到“文藝學”,是杜老師的一個非常重要的觀點,他甚至為此專門寫了一本書。而早在世紀之交,當我讀到他的如下文字時,就有醍醐灌頂之感:
具體說,從“詩文評”到現代形態的文藝學,這兩者之間,不但學術的思維對象發生了變化,而且更根本的是思維方式、治學方法,范疇、命題、觀念、術語,價值取向,哲學基礎等等發生了變化。譬如說,古典文論(“詩文評”)多以詩文等抒情文學為中心和重心;而現代文藝學則轉而多以小說、戲劇等敘事文學為中心和重心。古典文論的思維方式和思維方法大多是經驗的、直觀的、體察的、感悟的,與此相聯系的是其理論命題、范疇、概念、術語等含義模糊、多義、不確定和審美化,耐體味而難言傳,在批評形態上也大都是印象式的、點評式的(眉批、夾批、文前批、文末批等等),因而也顯得零散,邏輯性、系統性不強;而現代文藝學的思維方式和思維方法則轉而大多是理性的、思辨的、推理的、歸納的,理論命題、范疇、概念、術語都有嚴格的界定而不容含糊,在理論批評形態上也大都走向理性化、科學化、邏輯化,講究比較嚴密的理論系統。
不刊之論!
這些道理許多人應該都懂,卻一直不醒目,不顯豁,不深刻。而一旦被置于從“詩文評”到“文藝學”的邏輯框架中,它們仿佛才被探照燈照亮,仿佛才見山是山,見水是水。為什么杜老師能發現焦竑命名的“詩文評”,應該是他研究李漁以及明代詩學,厚積而薄發,博觀而約取。像我,只會摟草打兔子,是斷然不可能有此發現的。
估計“詩文評”也給童老師帶來了震動,以致他生前曾跟我們反復念叨:杜老師有學問,你們要注意他的“詩文評”。
對于童老師的學問人品,杜老師也是非常敬佩的,但對于其理論主張,他卻并非完全認同。例如,童老師曾把“審美意識形態”看作文藝學的第一原理,這就意味著,“審美意識形態”在他的理論構建中重于泰山,是不允許也不能被輕易撼動的,但杜老師卻另有看法。記得我訪談他時,他提出“審美價值形態”,我覺得新鮮,便進一步請教。于是他干脆寫長信,為我解惑。信中說:“‘審美反映’‘審美意識形態’,雖有‘積極’意義,卻拖著一條‘消極’的尾巴。”為什么是“尾巴”并且“消極”?因為“主要倡導者們根本上還是堅持‘反映論’的立場”。除了詳細論證這一觀點,他還特意告訴我:“我曾推心置腹對童慶炳先生說過我的保留意見。我的意見當然不一定正確,但朋友之間,有啥說啥,毫無顧忌。”
盡管我對“審美意識形態”和“審美價值形態”都沒有做過專門研究,但僅憑直感,我也覺得后者涵蓋面大,應用范圍廣,很值得我們深思。至少,它可以與“審美意識形態”并駕齊驅,并提醒人們注意,文藝學并非自古華山一條道,也不能一條道路走到黑。同時,想到學界因觀點之爭,兄弟失和者有之,師生反目者有之,他與童老師的和而不同就更讓人羨慕,令人神往。
于是在定稿階段,我把訪談錄加了四個小標題,其中的一個特意寫成“審美意識形態VS審美價值形態”。
稿子返給杜老師,我很快收到他的一封郵件:
趙勇:
突然覺得把訪談錄集在一起挺好玩兒。發去(附件)。
不要誤正事,有興趣就翻翻;不然丟一邊。
它的好處是,簡要把我主要觀點集中在一起了。其實,我一輩子就說了這么幾句話——二三十本書,主要意思就這么多。別人很豐富,我很貧乏,很單調,往好的方面說,很單純。赤條條來,長到老,沒有穿上幾件像樣的衣服,屬于學術赤貧階級。稍微自我安慰:我沒有裝腔作勢。
說句不太吉利的話:每一篇訪談,都像是朋友幫我寫“悼詞”——就像黃永玉所說,活著的時候,看到聽到自己的“悼詞”。
祝一切好!
書瀛2023年5月4日
看到杜老師如此謙遜又如此調侃自己,我的心情一下子變得沉重起來。
八
杜老師不用手機,沒有微信,但他用電腦,會上網。他與我、與所有親朋好友最通常的聯系方式便是寫郵件、發郵件。而且,他既能單挑,也會群發,接收者多至二三十,少則五六人。通常的情況是,杜老師一旦寫出理論評論、詩歌散文,便總要群發之,共享之。郵件往往三言兩語,云:“發去游戲之作,借以賀春。”或是:“
諸位好!發去小文《當孫子》,一笑。能消暑否?”但有時他打抱不平,便不一定是自己文章,也不一定惜墨如金了。例如,2021年11月4日,他給23人群發如下郵件:
諸位好!
李澤厚去世了。他是中國當代最有創造性的哲學家、美學家。我非常尊敬他。
中國學界應該紀念他,但是許多人故意無視他,他應該作為一個重要人物來紀念……
發去至今我看到的很少的一些反映。
書瀛
打開附件看,那是他搜集過來的兩三則報道。兩年之后,他終于寫出一篇紀念李澤厚的文章,第一段便說:“我的老師蔡儀研究員與李澤厚學術觀點幾乎截然對立,但我‘門派’意識很淺,甚至對所謂‘門派’十分反感,對朱光潛、李澤厚等所謂‘對立派’的美學家懷著深深敬意。”而此文也是他用郵件事先群發給大家的,接收者則有28人之多。
現在想來,杜老師實際上是通過郵件形式,建立了自己的朋友圈、微信群。有這些朋友相伴,或許他已感覺不到孤獨,也不會覺得寂寞。
同時我還想到,“30后”學者中,凡是用電腦者、會發郵件者,說明他們在20世紀90年代“換筆”成功,也享受了電子書寫革命帶來的成果。我知道,杜老師、童老師都是電腦寫作的受益者,所以他們的文章便源源不斷,產量不低。相比之下,像陳傳才、程正民等老先生,他們不會電腦,依然筆耕墨種,寫得就少了些。
然而,正當我對杜老師的筆耕不輟感到慶幸時,今年5月卻收到他的一封郵件。郵件涉及《名作欣賞》做專輯一事,他說:“《學術年譜(書瀛自述)》,最后我又增加了一段,紅色標出,不知妥否(照片可按編輯要求集中在一起)。由你們和編輯定。”打開看,紅色文字主要是杜老師增加了最后一小節內容——“向學界朋友道別”。往下讀,悲涼之霧則彌漫開來:
近年來,我的許多老朋友一個個走了。
有的,臨別打了招呼,譬如葉廷芳,他臨走前幾日,是一個星期天晚上九點,忽然給我發電子郵件,說:“我離死神一步之遙了。永別了,朋友!”我一時愣住了,趕緊寫電子郵件……過幾日,果然得到他去世的噩耗。大部分,不打招呼或來不及打招呼。邵燕祥,睡夢中沒醒過來;童慶炳,游金山嶺長城時突然心臟不跳了;程正民,今年春節還給我打電話,不到十天,悄悄走了,無聲無息——我是兩個月之后才得到這不幸消息的;欒貴明,一生有風光,有坎坷,走時,只有兩個外甥為他辦理后事……
我雖平庸,但還是愿意并努力做學問;我一生無他愛好,只對“道問學”有興趣。2023年夏天,我過了八十五周歲的生日。七十歲時我覺得自己做學問“正當年”,雄心勃勃;八十歲時感到自己還有把子力氣,思考、寫作還算靈敏;可是近一年明顯感到腦力、體力迅速下滑,記性大減而忘性激增,提筆忘字時有發生,連降血壓、降血糖的藥也常常忘了吃。
一個月之后,他又給我發來一篇文章,郵件中說:“非常吃力地寫完了《當代‘西部詩王’昌耀》一文,發去指正,看看有什么不妥之處。這大概是我的封筆之作了。”我很快回復:“依然寫得瀟灑自如,看不出有什么吃力之處。您也不必封筆,能寫則寫,不能寫就歇歇。”這當然是寬慰之詞,因為那一刻,我還想到了無法打仗的巴頓將軍,一種英雄末路的悲壯也直竄心頭。
但即便這樣,我也仍然覺得,杜老師能如此謝幕,已然盡善盡美。
同時,我也想起杜老師分析過的李漁之詞——《憶秦娥·立春次日聞鶯》,其中下半闋這樣寫道:“黃鸝聲最消煩惱,杜鵑聲易催人老。催人老,由他自喚,只推不曉。”可不可以把那些腦力、體力、記性、忘性之類的東西看作催人老的杜鵑,“由他自喚,只推不曉”呢?我覺得可以。
好,那就這么定下,不再請示杜老師了。
2024年6月19日
作者:趙勇,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文藝學研究中心研究員,文藝學專業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法蘭克福學派、文學理論與批評、大眾文化理論與批評的教學與研究工作。獨著有《走向批判詩學:理論與實踐》《法蘭克福學派內外:知識分子與大眾文化》《趙樹理的幽靈:在公共性、文學性與在地性之間》《人生的容量》等,合著有《反思文藝學》等,主編有《文學與大眾文化導論》等,合譯有《奧斯維辛之后:阿多諾論筆選》等。
編輯:得一312176326@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