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妹,是江南小山村一位47歲的女村支書。“幺妹”,是村民送給她的一個親切綽號。她的原名叫戴花梅,因她出生時,正值初春梅花盛開之時。村中,有一排大山、一座古橋、一段紅史。這山、這橋、這史,就像群山峻嶺里,散發出歷史幽香的三塊瑪瑙寶石,讓村里的人世代為傲。
一
一年一端午,艾莆送安康!
五月端午節前后,北方河南、山東旱火連天,三個月不見一滴小雨的蹤影。地上的各種莊稼苗,張開它們一張張干渴開裂的小嘴。一馬平川的田地里,一條條半尺來寬的開裂水縫,就像北國糧倉遼闊大地上,一道道長長的大傷疤,日夜揪打著糧農焦急、無奈的心。南國天空,卻像一個被打壞了的大漏斗,整日或陰雨連綿,或電閃雷鳴、暴雨傾盆如注。江滿了,河滿了,塘淹了,大小水庫庫容量早已超警戒水位,開閘泄洪,一片汪洋澤國。
決定對“幺妹”這位女村支書的采訪,全要歸功于第六屆“茅盾文學獎”獲得者,《歷史的天空》的作者徐貴祥老師。
2024年4月11日,中國平安金服聯合中華文學基金會董事長兼CEO盧躍,平安集團品牌宣傳部總經理陳遙,中華文學基金會秘書長安亞斌,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中華文學基金會理事長徐貴祥,共同在江西巍巍羅霄山脈中段,井岡山腳下的永新縣立永新中學,開展一場“與希望同行”圖書捐贈儀式活動。活動期間,徐貴祥主席應校廣大師生的盛邀,在該校一樓報告廳,上了一堂以“在讀書聲中長大”為專題的文學公益講座。講座,座無虛席。徐貴祥主席旁征博引,干貨滿滿,現場師生互動氣氛很熱烈。
徐貴祥主席曾在部隊服役,軍人出身,早就想實地拜訪我黨歷史上的“三灣改編”和“龍源口大捷”這兩個軍事大亮點。第二天上午8時許,天空仍暴雨如注,公車前頭擋風玻璃的雨刮器換到最高檔,不停使勁地刮,但車子前頭的路可視距離仍只有3米左右,車前面的鄉野路面就是一個個大雨簾。
徐貴祥主席對司機說:“大雨怕啥,當年毛委員冒著敵人的炮火槍林彈雨還要前進,難道今天外面下的這些大雨,比當年毛委員所面臨的槍林彈雨還危險嗎?去!去三灣!去龍源口大捷橋!瞻仰瞻仰、崇敬崇敬當年毛委員曾經戰斗過的地方!”
車子,在一層層如潑雨幕中艱難穿梭慢行。
當天上午近11點,徐貴祥主席結束了對“三灣改編紀念館”的參觀,再次冒雨驅車,不辭辛苦地來到我軍歷史上革命戰爭時期,典型的“以少勝多”,活捉敵軍“兩只羊”的“龍源口大捷”戰役發生地,龍源口村實地拜謁。
雨越下越大,龍源口大捷橋的兩側山峰白云飄飄,水氣氤氳。人在山下,向周圍的山上望去,看不見山上的樹,山峰也不見蹤影,一片白茫茫雨水的世界。
車子在大捷橋村部的路旁緩緩停下,徐貴祥主席走下車子,一把黑雨傘,不顧暴雨濺濕衣褲,仍精神奕奕地徒步來到大捷橋上,逐景、逐石、逐物仔細游覽,并在雨中與我們拍照留念。最后在該村女支書“幺妹”戴花梅的邀請下,來到路旁村部里一樓接待廳一長條形簡易辦公桌前坐下。
徐貴祥主席向眼前的這位年近50歲的女村支書詳細地詢問村情。戴支書如數家珍,竹筒倒豆子般逐一詳細地向他道來。
聽后,徐貴祥主席爽朗而又欣喜地向身旁的戴書記叮囑道:“你們這個村,全村到處都是寶啊!山清水秀的空氣啊,是自然生態之寶;這里歷史紅,毛委員、朱總司令曾經戰斗過的地方,紅色資源、紅色教育,是紅色記憶之寶;這座龍源口大橋建于清道光年間,少說也近200年了,仍在這條山間小河上巍然屹立,風雨如磐,這是文物之寶;還有龍源大捷精神之寶。總之你們這個村渾身是寶,身在寶山之中啊!真可貴和難得啰!你這個女村支書,要好好地做活這篇文旅大發展這個新文章、大文章嘍!”
戴花梅面對徐貴祥主席饒有興趣的提問,話題越談越多,談村史,談村情,談工作感受。當她談到自己在工作過程中,如何克服一切困難,擠出點滴工余時間,考獲了一張專為村里留守老年人護理服務,更好地持證上崗開展工作的養老護理證時,徐貴祥主席眼前一亮,正對著坐在他身旁的我,大聲迅速說道:“小周,你記住,這是個好題材。一名村支書,工作之余,主動考一張養老護理證,并在村里全程對留守老人的病痛進行護理關愛,這在全國,說不定還是第一個,這是一個很好的報告文學鮮活題材,你去寫,大膽地去寫!結合村里的那些紅色歷史去寫,寫好它,寫好后,交我看!我很欽佩中國農村最基層能有這樣的好女村支書,她們真是巾幗不讓須眉呀!這個寫作任務就交給你了!你一定要完成!如實寫好它嘍!……”
大作家交辦的任務真是不輕,沉重得如當年此地朱軍長的一個響當當的軍令!
二
龍源口村,明清時只是一個十幾戶50多人口的小山村,交通極不便利。它位于龍源口橋的北側50米左右遠的河邊。村居前,一條蜿蜒的羊腸小道與這座橋緊緊相連。這小道,過橋后迅速折向北,伸延向前面的莽莽群山。
這條小道,古時是一條交通要道,咽喉要塞,是那時永新通往寧岡、井岡山三縣的一條古驛道。過橋向北,有兩條綿亙400多公里長的山脈新老七溪嶺,兩嶺中間相隔2.5公里。山谷中有一條石板小路。兩邊山嶺有七溪源出,遂名七溪嶺。明嘉靖二十四年(1545年),寧岡知縣梁爵辟路,又名梁公嶺。兩嶺山高林茂,流急谷深,鳥鳴清脆,地勢十分險要,最高的山峰海拔近1000米。
傳說這兩條山脈是由兩條大蒼龍變幻而成。兩條山脈的夾谷山溪匯聚成一條蒼龍江。蒼龍江,它宛如一條綠玉帶,又像一條大蒼龍婉蜒、纏繞、盤旋在這片崇山峻嶺的縱深峽谷之中。江里的水傳說是這雙龍戲珠的龍涎。蒼龍江流經龍源口村上游時,經過了一個有名的宋時古剎阿育塔。從此,江水又改名叫菩提水,流經龍源口橋下。
古詩曾云:“上有千仞巖,勢欲壓人頂,下有萬丈溪,清欲攝人影。樓空石凳懸,延緣曲如蚓,自下而上上,仰視難引領。自上而下下,深疑入眢井。惟第七嶺雄,曲折赴危嶺。”
縱是未親臨此新老七溪嶺其境地者,讀此詩后,也可揣想它的險勢異常。
1953年,中國人民銀行發行的第二套人民幣叁元紙幣,背景圖案繪制了一座橋。這橋就是今天江西永新縣龍源口村的這座龍源口橋。此套面值叁元的人民幣紙幣,1955年3月1日起,在全國各地公開發行,1964年5月15日停止流通。整張紙幣呈淡綠色,長16厘米,寬7.2厘米,現存量較少。今天龍源口橋頭的南端橋身邊,還嵌有一塊這面值叁元人民幣的大型石刻,專供游人觀看。
龍源口古石橋,建于清道光1837年冬季,龍源口村旁的這條小河上,是一座單孔的半圓形石拱橋。橋的兩邊各14級臺階,石臺階上下與其平整而又寬闊的橋頂相連。橋頂上面沒護欄。上下橋的臺階的兩端各有一條曲折彎曲1米左右寬的鵝卵石古道相通。古道上的鵝卵石已光滑平整,早已被歲月磨平了它們所有的棱角,敘說著此座橋幾百年來的人間裊裊煙火色。
橋,全長33米,寬2.5米,高9.2米。兩側橋頭的上游身旁,各矗有兩根高1米、直徑0.2米的圓形鐵柱。生銹的圓形鐵柱面鑄有清朝造橋時的具體年月及捐資人物銘錄。銘文字跡依稀可辨,斑駁陸離,透射幽幽歲月的芳香。
橋拱、橋身,上橋臺階,都是昔日造橋工匠,采用精心打造或打磨過的青麻堅硬石塊漿砌。橋身造工精細。橋臺階及橋面的青麻石塊大都呈長方形,長的約1米,短的約半米,都20厘米寬,大小形狀不一。砌縫料,全都是采用古時最先進經久耐用的熟糯米漿拌生石灰,再添加精制桐油,組合而成。距今,近200年了,橋石縫絲毫未見松動和脫落。
橋下的這條小龍河,汛期時,山洪滔滔,橋身活脫一座長虹臥波,英姿颯爽,飛架東西。橋下的這條小龍河,更像一條咆哮肆虐的小山龍,滾滾向前。常態日,村民喜說這條小龍河,山溪水淙淙作響,清澈見底。小河魚、小河蝦在河中綠色的水草中搖頭搖尾,竄來竄去,仿佛在與岸上觀看它們的行人玩游戲。岸邊戴著各色大小不同斗笠草帽的老少垂釣者,一絲一綸,常常桿起魚上釣。一條條被釣上岸的鮮活蹦跳金黃色黃牙公魚,伸著它們長長鋒利帶刺胡須的嘴巴,被垂釣者起獲,高興地被放入身邊的早已準備好的精致小篾簍里。小龍河的河水,這時溫順乖巧得像一位秀麗端莊少女手中的那把小提琴琴弦,終日輕輕地、涓涓地彈奏著一首舒緩動人的相思情歌。
三
在電話中,戴支書與我相約,今年端陽節過后的第三天上午9點,在龍源口大捷橋旁的村部,新時代文明服務中心一樓大廳,見面相敘。
這天上午,天空仍是雨絲霏霏。
9點,我與年近古稀之年的李成斌老師一起。李老師是當地的“歷史通”,被尊稱為“永新當代的徐霞客”,永新縣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村一寨,一古一今,一磚一瓦,特別是龍源口村的這段燦爛紅色歷史,李老師都了如指掌JjGVDyDHadSegoNv1pcXzjE5pUQvjRdy2HEsLNNW4x4=。
大捷橋兩邊的青山,蔥郁青翠。朵朵白云,似霧,似云,似紗,似煙,在山頂和半山腰飄拂。
山鳥鳴澗啾啾,撲扇撲扇地在山谷空中穿梭。有幾只畫眉,干脆倚在大橋旁一大樹的高枝上,響亮地晃著它的小頭,賣弄歌喉,咕吱咕吱地呼朋引伴,鳥音婉轉像一支短笛,悠揚悅耳。
9點10分了,仍不見戴書記人的蹤影。9時15分時,她打來電話,說,她8點50分,準備從家里出發前來村部時,突接到了村里一位72歲戴姓老婆婆的求助電話。戴婆婆說她當天早上起床時,不慎閃了腰,現躺在床上動彈不得,直不起腰來,需趕去應急查看和救治。
兩人相敘延遲,小雨還在不停地下。
大捷橋邊,一群中年大媽,身著一身紅紅的彩綢襟衫表演服,腳穿一雙白色輕便小舞鞋。7個人,另加1名領隊。這7名中年大媽,在這名領隊的指揮和導演下,都手持舞木鼓槌,在頭頂上空激情飛舞。每人的身旁,都放有一木制鼓架。木制鼓架上,都分別支起7個紅紅的橢圓形的大鼓。大鼓,直徑約1米,鼓高4尺。大鼓紅身,白牛皮鼓面。大鼓被這7名大媽手中的鼓槌,很有節奏地敲得震天響。鼓槌上都纏配一條紅紅的長布條。訓練場地的橋頭,橫放著的一條5節長的彩龍燈,一字排開。龍燈仰頭,高高地昂向橋下這條小龍河的上游。龍尾靈動地翹擺著指向橋下小龍河下游。全龍身活靈活現,似乎在真躍動,真騰空。
表演時,這群大媽的隊形,常變幻,或一字縱形排開,或成兩排對壘,或線,或邊,或圓,陣形多彩多姿,舞者鮮艷得像大橋邊一朵朵盛開的大荷花,奇幻無比。
表演場地上,端莊穩穩地擺放著一大音箱。仿古色音箱里正播放著著名山歌手覃城芳的《幺妹住在十三寨》山歌調。這群中年大媽在這首柔美山歌調旋律伴奏下,翩翩起舞,舞姿婀娜。
相敘還沒這么快。
我與李老師的雙眼,被優美的舞姿深深迷住,興致地走近這群大媽的群舞場地旁。得知,今年端陽節前后,中國攝影家協會已派出了10個攝影小組,分赴全國各地,深入到革命老區,進行鄉村振興新風貌主題采風。今天來永新的這個組,共4人,全為延安籍攝影愛好者。迎著晨曦,他們已早早地來到了大捷橋,現正在這群中年大媽跳舞排練的現場開始實地拍攝,以龍源口大捷橋這歷史古物為構圖背景,收集圖片素材,然后再上井岡山,去湖南,去湘贛老革命根據地沿途各縣市巡采。
“咚咚咚”“咚咚咚”,大橋南側場地上這7只大鼓,被這群中年大媽手中的鼓槌敲得震天響。鼓聲響徹周邊的山谷。山谷鳴音,激越上空。
這群中年大媽表演的舞形,是2004年雅典殘奧會上的著名聾啞人經典舞形《千手觀音》。
天下事,無巧不成書。我今天將要采訪的對象也叫“幺妹”。場地上這座古典色音箱正清晰悠揚很有節奏地播放著覃城芳演唱的這首男女對唱《幺妹住在十三寨》山歌詞:
(在一陣震天鼓聲和激越的嗩吶聲中)
男聲呼喊:“幺妹,你住那兒唉?”
女聲對唱答:“幺妹兒——我住在十三寨。隔山隔水又隔巖,樹上那個喜鵲喳喳叫咧,蝴蝶那個雙雙落花開。土家幺妹兒乖又乖,甜甜的酒窩窩嘛惹人愛。土家那個幺妹乖又乖呀,甜甜的酒窩逗人愛。一壺壺罐罐茶,芳香醉人懷啰。一支山歌調,飄到那云天外……”
歌聲與歌詞,甜潤得都像山谷里的土蜂蜜,飄得很遠,潤得很香,浸染著眼前這山谷中每一個山角落。
大橋南端“小龍河”下游,毛澤東古居旁門前寬敞、濕淋淋的地面上,另一幅永新農村非遺文化工作場面也正在激情上演。
12名年近70歲的老媽媽,正席地而坐。每人的屁股底下各墊著一塊防水坐墊,正在織紅軍小斗笠。
只見細細的、軟軟的、長長的,像一根小線條似的篾條,在這群中年大媽的手指頭中,像在悠閑地穿針引線。細長的小篾條,在她們的指縫間,地上的小斗笠骨架上,輕松來回,上下擺舞。小篾條很聽話,就像一群鋼琴師,在她們各自的鋼琴架上,她們的指尖熟練地在一個個精巧、燦爛、黑白相間小琴弦鍵上跳躍,一曲曲美妙的音律,從這群老道琴師的指縫琴弦鍵間上悅耳滑出。不一會兒,一個個神形逼直,小巧玲瓏的篾制小竹笠,圓圓的龍骨形笠身,中間一個小鼓色似的圓錐形笠頂,笠頂四周平坦舒展的笠身,便形象生動地展露在這群延安來的這四位攝影家眼前。
“絕活!”“絕活!”這絕對是一個難得見到的“絕活!”
三聲高興的贊美聲從這4個攝影者口中同時脫口而出。
這4個攝影家連連欣喜地這樣稱奇稱贊,手中的相機,對準毛毛細雨中這群老大娘手中,這些非遺絕活制作現場演示的手工藝,不停地快速移身,選準角度搶時抓拍,按下他們手中長槍短炮般的相機快門。
一張張農村鄉里老大娘,在龍源口大捷橋邊,毛澤東故居門口,冒雨織斗笠,深情支前支軍的勞作火熱場面,被這4位延安攝影家永久地定格在今年端陽節過后小山村的綿綿細雨中。
采訪前,我就已高興地獲得了兩場滿滿的超級視覺盛宴。這兩場盛宴,正在這個平淡無奇,山清水秀的江南山旮旯里的紅色小山村振撼上演。
四
上午快10點,大橋南側廣場路邊陸續停滿了縣內外各種車輛。游人迎著風雨,不斷前來。兩輛外地牌照私家車輛,一前一后,整齊有序地側停著,車頂上正濺起一陣陣小雨花。
打開車門,只見從這兩輛車里,先后走出3位身材高大、挺胸直腰頗具軍人風度、年近60歲的中年男子。他們手里各撐著一把大雨傘,冒雨一齊向大捷橋健步走去。
這群中年大媽們在雨中激情上演。每人手中的鼓槌,伴隨著音箱中的旋律,很有節奏地揮舞。鼓槌上的紅綢帶在她們的頭頂飄蕩,像一團團雨中燃燒著的小火焰,映紅著場地上空的這片雨霧天。
9點50分,戴書記終于身披一身雨衣,騎著一輛家用小型電動車,一溜煙地趕到村部門口,熟練地停下車,支起車架,取下頭盔,脫下雨衣,一臉歉笑,和我們倆人一起快速走進路旁的村部新時代文明服務中心一樓辦事大廳。
村部一樓大廳里,一位30歲左右的男青年,正用一個電熱水壺燒開水。大廳進門左側的一張長條形方桌上,已擺放好幾碟當地土特產茶點。紅薯干、花生、醋姜、醋制楊梅干、醋制小蔥頭……一股溫馨濃烈待客氣息。墻邊書架上書整整齊齊,像一隊隊站立齊整步伐一致的小禮兵。
這長條桌,仍是今年4月中作協副主席、第六屆“茅盾文學獎”獲得者徐貴祥大作家曾與戴支書及我一齊座談用過的長條形木制辦公桌。
徐貴祥主席的話仿佛又在我的身邊重新響起。
戴支書坐在一旁,頭發點點雨絲。一陣簡短的禮貌寒喧后,她便從她的家庭、身世、婚姻,十幾年來在村工作的種種身心感受,村中的各個紅色革命故事,特別是她的那張滾燙的“養老護理證”等問題依序話來。
她說,作為一個農村最基層的干部,她現在的心中至少有“三本賬”:一本家庭負擔賬,一本村情工作賬,一本村老年護理臺賬。前一本賬,丈夫說不用她管了,讓她安心去干好村里工作就是,家里的一切事就全交給他。后兩本賬,村情賬中諸如村民戶數、人口數、稻田數、早中晚耕種數、低保人口數、邊緣人口數、留守兒童數、黨員數……特別是村里的那段紅色革命歷史,早已爛熟于心,熟記于腦,倒背如流。每天接待縣內外各批次參觀者應接不暇,人從早到晚忙個不停。第三本賬,老年人的護理賬,從2016年開始,時任村計生專干、村婦女主任時,就已經超前意識到村里的老年人,特別是留守老年人疼痛護理、生活護理這兩個沉重的社會穩定問題,已著手對村里的這群人員進行了詳細地摸底調查和掌握。
她打開話匣子,話語沉著有序,娓娓道來。話語猶如村部外大捷橋下小龍河的嘩嘩河水,滾滾流淌。我在采訪本上記個不停。
突然,一樓服務大廳路旁的雙拉手玻璃大門,被3個身形高大的中年男人熟練地緩緩推開。
我仔細一看,這三個人,原是剛才從這兩部外地車輛下來,冒雨撐傘,走向大捷橋游覽的三位游客。
“戴書記,你好!今天,我帶來了兩名戰友。我的這兩名戰友久仰你村‘龍源口大捷’這段光輝的戰斗歷史,今天專程從浙江、江蘇趕過來,實地看看!”
打招呼的這名中年男子,是本縣原商業局一退休領導干部,與戴支書很熟。
外地客人來訪,我們立即中斷談話,立即起身上迎,與戴書記一道倒茶、遞杯,移步招待這兩位外地遠道而來的客人愉快坐下,招呼他們嘗著桌子上的土特產茶點。
“戴書記,我的這兩名戰友,今年剛退休。一名姓王,江西泰州市人;一人姓陳,江蘇南京人。兩人都是1982年12月入伍,原是福建福州軍區守備一師獨立營一連任戰士。當時我是他們的連隊指導員。他倆今天來你這里,一是想看看龍源口大捷橋的風姿。聽聽當年毛委員、朱德率領紅四軍,在你村附近新老七溪嶺上奮勇殺敵,打敗敵軍‘兩只羊’的革命故事,接受革命傳統教育,然后沿著毛委員走過的路,選道寧岡,一路上井岡山……”
戴支書聽著本縣這位老領導的這番簡短介紹后,趕忙起身,又與這兩位遠道而來的退伍軍人高興地友情握手言好,人突然變成龍源口大捷3A景區的一名現場導游解說員,向眼前這兩位尊敬的遠方客人熱情詳細地解說道:
“1928年4月28日,毛澤東率領秋收起義部隊,與朱德、陳毅領導的湘南起義和南昌起義部分部隊,在江西永新龍源口村相鄰的寧岡縣礱市勝利會師。兩軍會師后,會編為工農革命軍第四軍,壯大了井岡山革命根據地的革命武裝力量。湘贛邊的革命浪潮不斷壯大,令兩省的國民黨反動派極為不安。
“1928年6月中旬,蔣介石電令湖南和江西這兩股駐軍,對井岡山朱毛的這支部隊開始實施一次‘聯合會剿’。湖南國民黨調集第8軍第2、3師前往湖南的攸縣、茶陵,威脅井岡山根據地西側的安全。
“江西國民黨軍以第9師師長楊也生為總指揮,率3個團,加上第27師師長楊如軒的2個團,從吉安出發,向永新(井岡山根據地的東側)進犯。兩路并進對井岡山進行合圍。
“當時,紅四軍與兩股敵軍兵力的對比為紅四軍各部僅3600余人,‘聯合會剿’的兩省敵軍多達3萬余人,兵力是紅四軍的10倍。裝備上,國民黨士兵多使用步槍、機槍和追擊炮,而紅四軍即便是步槍,還不能保證人手一支,不少戰士是手拿著梭鏢和大刀上戰場。
“1928年6月22日,正值朱毛會師后的第一個端午節。面對敵軍合圍,懸殊的兵力,毛委員率領紅四軍機智地采取聲東擊西的巧妙戰術。毛澤東同志率領紅31團,第三營前往永新,發動群眾襲擾贛敵,命袁文才、王佐帶領31團佯攻湖南的酃縣,給敵人造成紅軍進攻湖南的錯覺,湘系軍閥見紅四軍主動出擊迅速撤回。朱德、陳毅、王爾琢等人則率領紅四軍主力,在龍源口村附近永新與寧岡的交界地新七溪嶺一帶,設伏,阻打一路深入的‘兩羊(楊)’(楊池生、楊如軒)贛軍之敵。
“6月23日凌晨,朱德率領紅29團、31團第一營從寧岡縣新城一路奔襲,搶占了新七溪嶺上的制高點望月亭。這天,新老七溪嶺山谷中大霧彌漫。日出后,小股敵軍沿谷間小路向望月亭一路奔來。敵軍27團,憑借裝備精良,彈藥立足,從龍源口村一路壓向望月亭,奪取了地勢陡峭的風車口,威脅著望月亭的紅軍安全,并架起了數挺重火力機槍。雙方激烈爭搶這個制高點。我軍被這股敵軍密集的火力壓得喘不過氣來,雖然打退了敵人多次沖鋒,但傷亡不小。危急時刻,朱德臨危不亂,面對蜂擁而上的敵軍,他手提機關槍親自上陣殺敵。一顆子彈打穿了他的軍帽,他仍全然不顧,沉著應戰,從容指揮,最后奪回了風車口這隘地、高地。
“敵我雙方在新七溪嶺交火后,紅28團與敵軍在老七溪嶺上也爆發了激戰。王爾琢率領紅28團頑強作戰。紅四軍第28團三營營長蕭勁,被敵人的子彈擊中腹部,腸子都流出來了,他忍痛堅強地用手將腸子塞回腹腔,右手使勁捂住傷口,繼續阻敵沖鋒,直至壯烈犧牲。敵人憑借精制的武器和數倍的兵力,開戰不久,老七溪嶺制高點百步墩被敵人搶先占領,形成了敵俯我仰的不利態勢。紅軍幾次組織戰士進攻誓圖奪回,都被敵軍打退。
“當天中午時分,毒辣的太陽照在新老七溪嶺的群山峻嶺之上。連續戰斗了半天的國民黨軍隊士兵,早已疲憊不堪,瞌睡連連,又饑又疲,放松了警惕。我軍戰士克服疲勞困苦,趁敵不備,來了一個突然反沖鋒,終于重新奪回并占領了百步墩,重新憑借居高臨下的有利地勢,頑強地阻擊敵人數次沖鋒。
“與此同時,袁文才率領部隊繞道至這股敵軍的后背,成功突襲了龍源口村附近的白口村敵前線指揮部。敵前線總指揮楊如軒見勢不妙,帶領師部倉惶開逃。敵25、26團瞬間失去指揮,亂作一團,開始向永新縣城方向逃竄。攻打新七溪嶺的敵27團也無心戀戰,邊打邊撤,在龍源口大橋一帶被我紅28團四面圍住,形成甕中捉鱉之勢。隨后,我軍一鼓作氣,一路追擊敵25、26團的殘兵敗將,勢如破竹。
“這次戰役,紅軍以不足3個團的兵力,殲敵一個團,擊潰兩個團,繳槍1000余支,取得了井岡山會師以來的最大勝利。作為此次戰役親歷見證者,今天雨中的這座龍源口橋,見證了紅軍第一次保衛戰和史上第一個大勝仗龍源口大捷的勝利,意義自然非同凡響,所以能成為新中國叁元貨幣的一個亮麗紀念圖案。
“欣喜的是,我村村民的口中,至今還在不斷傳誦歌頌著96年前端午節這場大勝仗的那一首紅色民謠:五月里來是端陽,七溪嶺下擺戰場。不費紅軍三分力,打敗江西兩只羊(楊)。
“這首民謠,村里老人會唱,小孩會唱,唱出了村里人這段歷史的光榮和自豪。”
這兩位來自浙江、江蘇兩位退伍軍人遠客,聽完戴書記的這段精彩戰事回憶解說后,笑意滿滿地高興辭別而去。
五
送走遠客,對戴支書的采訪繼續進行。
青春光彩奪目,每個人都有自己生命的斑瀾底色。
席間,戴花梅向我爽朗地談到了一個話題,村里群眾如何給她取名“幺妹”這個親切綽號的那段精彩往事。
戴支書的家鄉,是一個名叫厚山的小山村。村后有一座低矮的小山。門前一條出入小道。村腰,一條終年清水綠波長流的垅間小渠。溪水終日唱著歡歌,無私地、幸福地滋潤著村前村后平坦肥沃的這片片祖輩農田。
厚山村,位于龍源口村東部。兩村間隔1里地遠,近在咫尺,鄰村。兩個村的村口一個長呼,兩村的人都可清晰聽見。
戴花梅在家是孩子中的老大,1979年春月生,還有兩個妹妹。父母親是與土地打了一輩子交道的老實巴交的地道農民。爺爺是一名老黨員。一家人,全擠在幾間老土瓦房里艱難度日。
家境困頓,為緩解父母撫養壓力,1995年8月,戴花梅16歲初中剛畢業,就隨家鄉在外的打工仔,一路南下廣東、深圳,在一制衣廠做時裝流水線工。
在外打工剛滿一年。命運給年少的戴花梅送來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晴天霹靂。1996年9月,年僅43歲的母親被上級醫院查出重型尿毒癥,急需住院治療,或在家休養,干不了苦力活。
那年,最大的妹妹15歲,最小的妹妹13歲,分別在讀初中和小學;父親也已年老體衰,整日悠閑不理事,全家的生活重擔一夜之間全落在戴花梅這副稚嫩的女孩雙肩上,陡然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1997年6月,村委剛好缺人手。鄉村干部知曉其家庭不幸的變故。因戴花梅年輕,人品純樸,初中畢業有文化,經考察,推薦她任村計生專干員,負責對全村的育齡婦女管理工作。每月的工資雖微薄,但總算在家里有一份較安穩的工作,一邊還可照顧患病的母親,盡孝道,兩不誤。
2001年8月23日凌晨,戴花梅48歲病重的母親不幸離她而逝,撒手西歸,心情萬分悲痛,家如天塌。
其母親知道自己的大限已到,逝世的前兩天,她把戴花梅喚到其床前,憂慮地囑咐戴花梅:“花梅仔,娘拖累你了。你還不趕快找個男孩嫁了吧!我怕等不到你出嫁這一天了!娘放心不下你們三個孩子呀。如娘果真有那么一天離開你們,你要好好照顧兩個年幼的妹妹。”
“媽,你別擔心這。你安心養病吧!我的婚姻,我自己做主,不用你擔心。再之,人生婚姻大事,急不得,也勉強不得。身邊沒有一個合適的人選。我總不可能在大路上隨便牽一個人,就這樣草率匆匆地嫁了吧!”
母親的真實想法,戴花梅很清楚:她家的三個孩子都是女兒,沒一個男孩,母親想留她在家里招郎入贅,兩個妹妹年大后嫁出去,她身為老大留在家里有個照應。
她的小村莊緊臨龍源口村,雖不是一個理想的生活的好村莊,但也山清水秀,有許多紅色、古色、綠色的寶貴旅游資源。每年,可看到許多外地人開著車,成群結伴前來村里觀光、旅游、考察,甚至還有人來此地投資興業。如有一天要讓她嫁到外地去,心里還真有點兒故土難舍,戀戀相依。
其母親不知,戴花梅也沒告訴母親,母親去世前的半年,村里與她從小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年輕小伙子已闖進了她的心扉,欣喜地打開了她的愛情之門。
他叫戴弋,1975年5月生,師范畢業后,一直在村附近的一個由過去上海知青捐建的海龍希望小學當教師。戴花梅母親病重期間,這名小伙子一直在她的背后熱情體貼地進行支持,幫她照顧好母親。兩人從小青梅竹馬,很有感情基礎。戴花梅心里也想,如能與戴弋結為夫妻,一是仍可生活在本村,繼續照顧父親與妹妹們,另外,與故鄉的山水美景、花草樹木仍可繼續朝夕相處,一舉三得,婚姻理想得很。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母親去世的第二年,戴花梅就與戴弋喜結連理,秦晉之好!丈夫戴弋不僅是她家里生活的好幫手,還是她村里工作的熱心支持者。
2000年6月的一天,正是村里鄉親忙于趕插種稻秧的農忙時節。戴花梅的爺爺晚飯時分,在自家的養魚塘塘口,用手去扒堵住塘口的泥時,右手虎口處不小心被一條銀環蛇咬傷。被咬過后的兩個小血口,正不斷向外滲出滴滴血液。爺爺當時沒感覺到痛,以為是被石頭或茅草刺擦破,沒在意。
沒過多久,爺爺就不行了。家人很快雇人把爺爺抬到鄰村一蛇醫處開中藥救治。結果在郎中家趕時間煎的中藥還沒煎成,爺爺便不幸被蛇毒奪去了性命。
一家人悲痛欲絕。前后兩年,戴花梅頓失了兩位親人,心如刀割。
其母親未過世前,曾聽母親說過,她的姨娘、奶奶也都是被癌癥奪去了生命。醫生說,她們的病,都是因不良的生活習慣和貧窮,沒有及時治療拖累招致的。
其實,在年幼的戴花梅心里,面對農村的鄉親那種對生命、對健康、對急救措施常識如此奇缺的現狀,常有一股巨痛在拷問著這位年輕的女孩。“我還能學醫嗎?我工作之余,能不能學一些簡單的護理知識,說不定工作之時,對村里的父老鄉親有用!”
“上大學,肯定沒希望了。但工作之余,自學,自考,應該可以吧?”
從此一個學護理的念頭開始悄悄地在她心底萌芽。
這時,她突然想起有一首名叫《彩云伴海鷗》歌曲里的幾句好歌詞:“去不了星辰大海,就在家鄉的河邊也能看到海鷗,是不是也很美……”
從此,戴花梅每天在村里工作完回到家后,家中的床頭柜上多了這樣兩本書:《養老護理基本操作規程》《護理員的職業道德》。
晚上每天工作歸來,再苦再累,她也要翻幾張書頁。如若一天沒翻看,反而睡不著覺了。看后,伴隨著書香,回味著這幾本書里實用的科學醫護知識,她才會沉沉地、美美地進入夢鄉。
1997年9月,正值全縣脫貧工作集中攻堅期。村中坪里組的貧困戶史根清家里,一家三口人,因病致貧。家中三口人共住在一層水泥磚混平臺三間小房子里,其房子也是政府危房改造的項目全額資助建造的。過去,她家舊房快倒塌了。戶主老頭子史根德時年已82歲,是一名老黨員。妻子張龍英81歲,前一年腦溢血,雖搶救及時,但現在終日躺在病床上動彈不得,說話吞吞吐吐,口齒不清,喊一個人的名字也喊不清楚。夫妻倆只一個兒子,53歲,未結婚,智殘,身體差,并且還患有哮喘等多種慢性病。全家人常年靠吃低保度日,家中的生活處于極度貧困狀態。家里的床上用品、日用生活食物,都全靠政府支助幫扶購買。戴花梅雖不是這貧困戶的結對幫扶干部,但因她已初學了一點兒護理知識,幾乎每天都要到這戶人家去走走,健康扶貧,幫躺在病床上的張龍英擦擦身,挪動下身子,嚴防老人身下生褥瘡,像女兒一樣,對這名老人進行生活日常護理。
一天上午,張龍英老人在戴花梅例行對她進行生活護理時,她雙眼昏花的眼中突然流出淚水。口中不住喃喃地口齒不清,躺在床上很含糊地親切地叫了一聲“花梅”,兩個簡單漢字,在這名患病老人的口中,就是不能清楚地呼喊出來。“花梅”“花梅”,兩聲,全喊成“幺妹”“幺妹”,兩聲喊音全跑調了,正被在一旁的另一鄰居聽到。當這名老人最后喊一聲“幺妹仔”時,戴花梅眼里也感動得流出了淚花。盡管老人呼喊戴花梅的名字出了點兒小錯,但她知道是在呼喊自己,是想對這段時間的護理表示感謝。但自從戴花梅母親去世后,村里還沒有一個老人,如此親切地像母親一樣喊她一聲“仔仔”“崽崽”,她仿佛從老人身上又重新找到一份寶貴的失去的母愛。盡管自己那時學的一些護理知識還很膚淺,但她覺得自己付出的這份辛勤勞動很值得!她需繼續去學!去考!
六
2014年1月,戴花梅任村支委紀檢委員、村計生專干、婦女主任,身兼三職,小官銜越來越多,每天需處理的事更是千頭萬緒。雖然是農村最基層的一個“小父母官”,但她每天終日忙得像一個被頑童用軟布條使勁抽似的陀螺,時刻轉個不停。
她說,做好一個稱職的農村基層干部,須得有“六要”看家本領,否則寸步難行。“六要”:頭腦要活,方法要多,腿腳要勤,心胸要寬,眼光要遠,本領要強。用她永新南鄉方言土話來說,就是“凡事都能搭把手”。
“干部就是既能布置任務,自己也能干。只布置,自己不帶頭干,或自己不會干,這樣的干部沒號召力,就是說,服務百姓的本領不強。來到群眾家里,凡事高高在上,身上渾身官氣,沒點兒地氣,一進門就‘機關槍’開打,噠噠噠一陣子光說,嘴巴不停。兩只手背在后面,既使放在身前,也是左手握著右手,或右手掌搭在左手腕上,仿佛一副十字形活生生形象的‘肉手銬’,久久不松開,雙腳站得比身肩還寬,腰桿直挺挺,樹桿似的站在群眾身前。做工作不是‘模特照相’,而應‘匠人進戶’,只會看,不會做的干部,我堅決不做。”
為有效關愛村中留守兒童,2012年始,戴花梅自費報考中央廣播電視大學學前教育專業。2014年元月31日,按規定教學計劃,修完全部課程,成績合格,畢業后在村上崗。
吃中飯前,又一個話題被談完。說完這些,戴花梅坐在對面座位上,吃了幾塊醋姜,喝了幾口水,潤了潤嗓子繼續向我回憶其考這張養老護理證的前后往事,話匣子再次被打開。
2015年五一勞動節假期剛過,她被鎮敬老院提名推薦,鎮黨委、政府研究同意,去吉安市職業技術學院,進行為期一個月的脫產養老護理技能專程培訓,培訓課時為50個課時。
全縣同期前去吉安培訓的共6人,4女2男。這6人接通知后,電話聯系,相約在縣城中心廣場集會,自己出車費統一租車,前往學校報到。
車子是一部七座的中型陳舊小面包車,車子面漆有些脫落。
出發那天,6人相互見面后,才知參訓人員的身份有敬老院的護工,有培訓后想找工作的社會青年,就她一個人是村干部。年齡最大的已50多歲,最小的也35歲,戴花梅不大不小。
到校后,戴花梅一頭埋進培訓教材里,學得如膠似漆,整日扎在教室、圖書館,兩頭跑,為自己今后工作技能忙“充電”。
那年,戴花梅參訓的培訓是全市第二批。市里為提高無業人員就業率,這年,要完成1000個養老服務培訓指標。
培訓時,學員有時是上大課,有時上小課。一天,他們這班45個學員在一樓103教室上課。上午上課前,全班學員全都按教師課前布置,在聚精會神地預習本天所學課程,教室靜得可聽到地上掉下的一根小針聲響。戴花梅在預習《養老護理基本操作規程》一書第123頁,關于“給老人護理洗澡合適溫度”這一個小題目時,教材課本上的準確答案顯示為35℃。戴花梅這時心頭猛然一想:水溫35℃,平常人的實際體溫在36~37.2℃之間。這洗澡水溫度,稍低于正常人的體溫。這個水溫放在夏天季節還可,如時值嚴冬或春寒秋涼,給老人洗澡時,35℃的水,一停止加熱,或一端出水房,水溫肯定會下降,年老病人,對此水溫身體肯定適應不了。稍不慎,這水溫還會釀出事故。所以,她認為書本上的這個答案應是錯誤的,至少也不那么科學,必經糾正……
想到這兒,戴花梅向邊上的一名同桌女同學說了此事,女同學對她不理睬。
戴花梅拿起書本,從座位上起身,向左側后排的班長走去。班長姓袁,45歲,一名來自鄰縣泰和的女同胞。
袁班長聽后,建議待會兒上課時一起向上課的教授反映。
全班45名學員等了許久,還未見上課教授的蹤影。這名教授,還是一名大夫,是該市一市立大醫院的教授級主任醫師,醫院常常有許多病人找他看病,說不定他今天有病人須及時診治,耽誤了給學員上課的時間。
這時,戴花梅遠遠地看到教授的男助理向教室走來。男助理很年輕,剛從一醫科大學畢業,在學校實習。
戴花梅迎上前去,認真地向這名年輕助理反映了剛才發現的問題詳情。
年輕助理仔細聽后,不曾想,從他嘴里,硬硬地飄出一句:“書本上怎么會出錯,書本上題目怎么出,你們這些做學生的就怎么學。書本上的題目,怎么可能有錯誤呢?”
雙方四目相對,時間仿佛此時靜止。
“我們這些學員,擠出時間,集中精力,花費財力,一齊來學校,學習這些養老護理知識,肯定要學一些科學、正確、有用的東西。再說,我們以后護理時,面對的是一個個鮮活的寶貴生命。人的生命可來不得半點兒馬虎和遲鈍。你說,助理,是不是?”
“要不,等下教授來上課時,你再向教授反映一下,看他是什么意見?”男助理口中迅速地飆出了第二句話。
教室前面墻壁的圓形大掛鐘,時鐘已指向9點,平常是上午8點半上課,今天教授來上課足足遲到了快半個小時。
終于看到胡教授來到教室門口。胡教授50歲左右,一副寬邊金絲眼鏡,濃眉大眼,一身學者風度,中等身材,知識面很廣,全班學生都喜聽他上的課。那天,他腳穿一雙黑皮鞋,一身西服很得體。開始上課了,班長喊起立,教授喊坐下,一陣上課前常有的禮貌程序。這時,戴花梅不知從哪來的一股神秘勇氣,突然從座位上嚯地站起來,向胡教授反映剛才在書本上發現的這個問題。
戴花梅知道,這名胡教授上課一開講,口中常常滔滔不絕,左右逢源,妙趣橫生,深入淺出。學生們都會聽到津津有味。到那時,甚至是課間,她都根本沒有插話的機會。
她還是趕在胡教授開課前把這個問題解決好,最后想聽聽這名胡教授的意見。“胡教授,您好,今天您上課前,我想先有個問題,聽聽您的意見,如何?”戴花梅先聲奪人,又把這題目從頭到尾向胡教授詳細復述一遍。
胡教授左手扶著眼鏡,右手用一塊白布不停地擦拭眼鏡片,仔細地聽。聽完后,胡教授用手捋了捋臉上那副金絲眼鏡,一邊欣喜地站在教室前面的講臺上向全部學員大聲說道:“這位同學剛才反映的問題提得好!不錯!這名女學員你叫什么?哪里人?來自哪個縣?”
“她來自永新縣,永新縣那個龍源口大捷橋旁的龍源口村,是一名村干部,她姓戴,名叫花梅,平常學習很用功。”袁班長這時站起來,向胡教授進行了上述助力回答。
“你們這批學員不錯!不錯!很認真,勤思考!還能在書本上及時發現問題,而且還敢積極地大膽提出來,向老師反映,這很好!至少下一批學生學習時,再不會出錯了。你們這次培訓用的教材講義,出得很倉促,沒有仔細審核,難免有點兒瑕疵。這個題目是錯誤的。只可惜,上一批學員誰都沒有發現這個大問題。你們這群同學,特別是戴花梅要提出表揚!”
七
一個月60個課時滿負荷的強化培訓時光,轉瞬即逝。
有時白天上課,下午上課,晚上學校還安排學員之間的交流和常見護理疑難問題討論。學員都感覺到培訓教師課堂上課很負責,講臺下的同學也學得滿腦是干貨。戴花梅更感覺到,知識就是力量,參加培訓是一把金鑰匙,更是一個通向人生高處的階梯,有助于她培訓回村后,在今后的人生之路上繼續盡情攀登。
根據培訓日程安排,這期所有參訓學員在課堂上集中培訓課程結束后,須有兩場嚴格的過關考試:一場是養老護理日常知識文化考試,一場養老護理日常實例操作演練測試。這兩場考試成績都合格后,參訓學員才能頒發畢業證和上崗證。
參訓學員聽后都很緊張。人人每天都在緊張備考,沒日沒夜。
5月29日上午9時,吉安職業技術學院教學大樓一樓108教室,戴花梅所在培訓班的45名學員,都將在這集中進行第一場養老護理日常知識文化考試。
這考場教室比較大,前后兩個進出門都已打開。考場布置得井井有條,每張桌子間的間隔最少有半米寬距離。教室室頂的6個吊扇在不停地旋轉。
室外的學員在門口等候監考老師的到來,都不許進考場。人群中嘰嘰喳喳,像一群小麻雀,吵鬧得很。
馬上就要進考場考試了,戴花梅這時的心口砰砰直跳,開始有點兒怯場現象。盡管她平時學得很用功,但她因是第一次參加這樣正規的考試,再加上看到考場今天如此嚴肅規范的布置,心里其實還有點兒怵和心頭發麻,額頭上的虛汗不停地向外冒。她不停地用手中的小紙資料扇風,但虛汗還是不停地從額頭上滲出來,甚至頭腦還有點兒發暈。
離進考場還有15分鐘。這時一名50歲左右的女考官夾著一沓試卷,從教室過道的遠處漸漸走來。女考官走進教室,把這沓考卷平放在考場前面的講臺上,返身走出教室,來得戴花梅的身邊。
這名考官,戴花梅認識她,她平時給學員上過護理知識課。人挺和氣,姓李,吉州區人。
“這名學員,你今天是不是考前有點兒怯場。別怕,正常發揮就是。”戴花梅知道李老師是在說她,因為李老師的眼睛正直望著她。
“你是哪里人?家中幾個人?在家里干啥工作的?為啥參加這期培訓?培訓后準備去干什么?……”
李老師一連問了她十幾個日常問題,不知怎地,待她回答完李老師這些問題后,戴花梅緊張怯場的心理漸漸放松了,心情輕松了許多,心也不砰砰直跳了,額頭上也停止冒汗,頭腦似乎也不發暈了。
離考試開考只剩5分鐘了。
李老師見戴花梅的神情漸漸平靜下來,又和另一男老師,分守教室兩個考場門,逐一檢查學員的身份證,防止有人冒名頂替代考。
學員們都從手中拿出自己的身份證,逐一接受這兩位老師的仔細檢查,魚貫而入進入考場,找到自己的座位快速坐下。
戴花梅也拿出身份證,李老師細細地例行看過,右手握成個小拳,舉起來朝她示意,并輕聲地向她說了一句:“好好加油,相信你一定能行!”
感天謝地,這天上午兩個小時的文化考試下來,戴花梅感覺特爽,考試發揮很正常,如順利過關了,這得首先謝謝這位李老師。
八
第二天上午9時考養老護理日常實例操作演練測試,考場換成了教學大樓二樓的208室。
雖然平常培訓時,戴花梅每次都順利過關,但有了李老師對她的上一場文化考試的鼓勵后,這場技能考試,她變得很從容了。
這場實際操作技能考試與昨天的文化考試不同,考官有5名,3名男考官,2名女考官,考試時沒紙質試卷,全是實際操作。每個學員的考試時間是20分鐘,考試題目每個學生不同,1名主考官,4名評分官。主考官隨機在桌上的電腦里抽題。參加測試的學員首先是用5分鐘的時間快速完成對主考官題目的口答,口答后,再來到有一排放有各種養老護理器具的桌柜旁,根據剛才主考官的題目,選用護理時需要的用品,進行護理實際現場操作。
輪序到戴花梅進行現場技能測試了。
她清楚地看到昨天上午的這名李老師也坐在這群考評老師中間,并沖她來了一個微笑眼神。
男主考官向戴花梅清楚嚴肅提問:“一名年近八旬的臥床老人,生活不能自理,你要開展哪些日常護理,請你現場演示操作一下。”
戴花梅仔細聽完這名男主考官的題目后,腦海里立刻熟練地、詳細地閃現出了對這類老人日常護理的最基本護理項目。
床上洗頭:老人頭要用好防水墊,頭不能墊得太高,水溫不能太高,臉盆大小合適,至少換洗三次水,毛巾輕擦,用哪些洗發水,洗完頭后及時用吹風機幫老人吹干頭發,吹頭發時溫度不能太高……
床上洗澡擦身:平躺、側臥、倚坐好身子都可,先拿好換洗衣褲,選好水溫,查看好室溫,冬夏春秋,洗澡都不能讓老人著涼……
如何換床單:拿好備用的已洗過的干凈干燥床單,先打招呼告訴老人需換床單,一側一側慢慢來,平穩的方式……
考場旁,盛放護理平臺上的牙膏、牙刷、洗頭墊、毛巾、衛生紙、臉盆等護理器具,戴花梅很熟練地一一按規定做動作,操在手中,進行一番高標準的演練,天衣無縫,滴水不漏。現場參評的幾位考官目睹她這一系列測試高標準完成情況,紛紛不住地對她點頭。
那天,上午這場技能測試結束時,贛州一大型民營醫院的招聘人員正在門口的教室通道里,準備從今天這批學員中應聘兩名素質較好的護理人員。
考場上的考官大力向該醫院的招聘人員積極推薦戴花梅。
只見招聘人員,一男一女,來到戴花梅身前,溫和地向她詢問,并開價每月工資6000元。去后,工作如表現優秀,今后還可向上提升。
酬薪比村里明顯高出了許多!很有誘惑力!
戴花梅仔細冷靜地想了想,向這名醫院招聘人員微笑著說:“謝謝你們的好意,我還是回到自己的故鄉去吧,你們另選他人,很對不起!我去不了!我不能去!”
聲音很干脆,斬釘截鐵!
當天下午,考試后的戴花梅婉拒了這兩名招聘人員的盛情厚意,搭車回到家鄉,回到在生活中不知陪伴了她多少個日日夜夜的龍源口大捷橋旁,回到這群熟悉的鄉親們溫暖的身邊。
九
樹的方向,由風決定。人的方向,由自己決定。
2000年12月15日,鎮黨委段書記在鎮政府二樓會議室找戴花梅談話,要她開始擔任龍源口村的支部書記。
“給你一個更好的平臺,更好地服務鄉親。龍源口村,是全國一個有名的紅色文化村,毛委員、朱德等許多老一輩革命家都曾在這里戰斗工作過,并且龍源口村支部的前身就是秋溪黨支部,秋溪黨支部是毛委員在井岡山革命斗爭時期,親手創立的全國第一個農村黨支部,發展了許多農民黨員,你要好好挖掘和利用好村里‘龍源口大捷’‘秋溪黨支部’這兩塊紅色瑰寶,搞好文旅開發,關愛老年人的生命健康,鑄造工作品牌,更好地服務于當下的鄉村振興時代課題,我相信你能行!我期待!”鎮黨委段書記的殷切期望,又像是吉安職業技術學院李老師一樣在鼓勵她,鼓勵她繼續一路前行。
戴花梅更迫切地感覺到身挑村支書這副重擔,不是前幾年去吉安考一張養老護理證那么簡單。這實際是一場黨員干部工作的“趕考”之路,任務更艱巨,肩上的責任更重,要求更高,上任以來,每天工作過后,戴花梅渾身都像散了架,每月每日,她就像一只上足了發條,時刻被人擰得緊緊的小鬧鐘,終日轉個不停,嘀噠嘀噠地在村里這千千萬萬父老鄉親的身影中來回忙碌。
2016年1月26日,后山組78歲的留守老人史圣,女兒外嫁,兒子在外打工,右手肘部因摔跤受傷,傷口大面積潰爛,無錢醫治,急需處理,戴花梅知情后,趕去清創、消毒、消炎,一天兩次換藥,接連兩個星期,不收任何費用。最后一次替老人的傷口換藥時,還替老人開了許多后期服用的消炎藥。
2016年8月6日,戴家組65歲的賀白蓮老婦人,兩個兒子在外打工,她在老家照看孫女上學。那天是星期天,中午炒菜給孫女吃時,鋒利的菜刀從灶臺上不慎掉落下來,重重地砸在其腳背,很深很長的一條傷口,鮮血直流,戴花梅接到求診電話后,放下村部的工作趕忙前住。
2017年5月20日,史家組的87歲史寶玉老婦人,下午6時左右,在自家新房旁的菜園里被五步蛇咬傷了右腳背,急需救治。戴花梅立即囑咐丈夫趕到現場進行緊急救治,并立即送往附近的專治蛇傷的醫院血清治療。待這名老婦人愈后,為表感謝,囑咐其女兒專程上門來到戴花梅的家里,送上300元感謝禮。戴花梅說:“你們的心意我領了,這300元錢,你還是拿回去,讓老人補補身子吧!”
室外的雨還在下,簡單的中午工作餐后,不午休,我們的采訪繼續進行。我桌子上的采訪本已記得厚厚一本了。
快2點了,史家村一群眾給戴花梅打來求救電話,說,一個年近八旬的老翁在家上廁所不慎摔跤,現動彈不得,離醫院又遠,沒車子,一家人正急得團團轉。
我坐在戴花梅身旁,焦急的聲音從她的手機中清晰傳出……采訪又不得不中斷。
戴花梅朝我歉意地笑了笑,輕呷了一口桌子茶杯的水,匆匆出門,披上一身桔紅色的雨衣,騎上她來時的那輛電動小毛驢,遠去的身影,又漸漸消失在前方那水蒙蒙的雨簾中。
責任編輯/張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