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的時光如飲新茶,妙不可言。
妙不可言的是游走著的風。巷口的古槐下人們圍坐一起,閑聊,聊走遠了的春天,聊阡陌縱橫的田疇間拔節抽穗灌漿的麥子。聊著聊著,冷不防從樹上滴落幾聲鳥鳴,擠在人群中的孩童們不免抬起頭,向著高樹上望去,等了好久,不見了鳥影也不見了鳥聲,于是便悻悻然轉身向著別處跑去。女人們圍攏成一圈,玩紙牌游戲,說笑聲一浪高過一浪,間或撩一撩垂下來的頭發,復又低著頭翻牌。風是從小巷轉了個彎拐過來的,拐過彎的風推著熱浪,跑起來的熱浪擠進圍坐著的人群,畢竟是流動著的風,人們還是感到了一陣一陣的涼意,有人仰起脖子,有人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活動活動筋骨,又順勢坐了下來,繼續著他們的話題。這時候,頭頂的槐樹葉簌簌地發著聲響,像是搖響的風鈴,窸窸窣窣,仿若動人的歌吟。遠處的井臺上有人下了吊鉤在吊水。說到吊水,我喜歡曾經吱吱扭扭的轆轤,轆轤轉起來的時候很是美妙。每日放學歸來,我會第一時間提了水桶去井臺打水,鎖好掛鉤,而后搖動轆轤,“吱扭——吱扭——吱扭”,這木質的聲音是多么令人心情愉悅,就像小橋流水,就像風過松林,就像雪落靜夜,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和諧,一切都是那么動人心旌。剛從水井里打上來的水清清涼涼,喝一口,整個肺腑生出沁人心脾的涼意。站在井臺,望著靜默的轆轤,這讓我想起《轆轤女人和井》,也想起棗花曲折艱難的一生。后來我想,遠去了的轆轤帶走了我童年的念想,也帶走了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時光。
回過神來,夏風正緊,一陣一陣的清涼拂過臉頰,鉆進衣衫,灌進衣領,村巷安靜下來了,安坐在向晚暮色里的人們兀自享受著清涼。
遠山的輪廓清晰可見,搖動的柳樹染了夕暉,像是丙烯顏料新畫出來。
夕陽正在翻過遠山,色彩鮮艷若畫作,紅若霞彩,粉若錦緞,低處的村莊浸沒在夕暉里,黛瓦白墻,綠樹搖曳,確是一幅上好的水墨寫意畫。有人已在灶間燃起柴火,煙囪中冒著草木香味的白煙,這煙繞著瓦脊徘徊,裊裊娜娜,像是快要走散了的樣子,忽而起了風,便跟著風繞過屋脊后的白楊樹,向著村巷的方向旖旎而去。有人站起身,習慣地拍了拍身后的衣衫,說了句“該做晚飯了”,于是大家一起起身,逶迤歸去。
其實,晚飯的時候,人們還是會將木桌搬出來,坐在屋檐下,或者臨墻的花園邊,聽花開有聲,聽竹葉颯颯,這樣的景致里,晚餐分外有味。晚飯之后,順勢靠著屋檐下的墻面納涼,看對屋的瓦脊之上升起的星子,望穹蒼深處的藍幕,孩童們靠在奶奶的懷抱里聽古老的故事。掌燈時分,一燈如豆,昏黃的燈光斜斜從窗玻璃中逸散出來,落在竹葉間、花瓣上,抑或爬上墻面的牽牛藤蔓里,淺色調的意境,有若泛黃的書籍封面。
悄悄然,月亮升起來,掛在樹梢,樹梢晃動,月亮跟著晃動。
有人提壺燒水,在檐下沏茶,杯盞醒在杏木桌上,月色落進杯盞,養出一盞清涼的好茶。
茶還醒著,人已睡去。
枕風而眠。
(編輯 高倩/ 圖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