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刑法》第133條之一第1款第3項中“從事旅客運輸”與“載客”同義,可理解為“載員”,“從事旅客運輸”可視為注意規定。對于不具備旅客運輸營運資格的、駕駛貨車等非客運車輛違規載客的,不影響危險駕駛罪的成立,只要從事旅客運輸嚴重超過額定乘員載客,均可認定為危險駕駛罪。認定“嚴重超過額定乘員載客”要綜合貨車載客人數、超員比例、車輛容積、車輛性能、安全措施、改裝情況、載貨情況,再考慮行車路段、行車時段、行車時間長短、從事非法旅客運輸年限、是否收費、是否多次嚴重超員載客,是否合并超速駕駛,是否發生交通事故、駕駛人資質等方面因素開展實質性審查。
關鍵詞:從事旅客運輸 危險駕駛 嚴重超員 貨車載客
一、基本案情
2022年9月2日6時18分許,張某某駕駛白灰色“金龍”牌輕型封閉貨車(核定載人2+3人)實載24人,行駛至北京市朝陽區北苑橋西側,被路某某駕駛的小型普通客車追尾,造成兩車損壞,封閉貨車內9人受傷,其中5人輕傷、4人輕微傷。事故發生時有3人從車廂內掉出。經認定,路某某負交通事故全部責任。張某所駕駛的輕型封閉貨車拆除座椅及車內隔離裝置,屬于非法改裝。另查,張某某長期在某勞務市場為附近工地負責人劉某某招攬臨時工并從中賺取傭金差價,并在沒有旅客運輸資質的情況下多次駕駛該輛封閉貨車運送工人到工地并收取劉某某交通費。
2023年9月13日,北京市公安局朝陽分局以張某某涉嫌危險駕駛罪向北京市朝陽區人民檢察院移送審查起訴。2023年10月26日,北京市朝陽區人民檢察院以張某某涉嫌危險駕駛罪向北京市朝陽區人民法院提起公訴,并提出拘役4個月15日、適用緩刑并處罰金的量刑建議。北京市朝陽區人民法院于2023年11月10日作出判決,認定張某某犯危險駕駛罪,判處拘役4個月15日,緩刑5個月,罰金人民幣1萬元。現判決已生效。
二、分歧意見
根據《刑法》第133條之一的規定,在道路上駕駛機動車,從事旅客運輸,嚴重超過額定乘員載客的,構成危險駕駛罪。實踐中諸如駕駛改裝過的輕型廂式貨車等未取得車輛營運許可的“客運黑車”載客的以及超員駕駛、超載駕駛的現象較為普PJDM2+qAlQHCL5SFuc2NmxSxhbTFMdjPzFkS1ZGy0XA=遍,給司法實務認定嚴重超員型危險駕駛罪帶來了一定難度。正如本案中,張某某駕駛輕型封閉貨車嚴重超員的行為,能否認定為危險駕駛罪,存在較大爭議:
第一種觀點認為,張某某的行為構成危險駕駛罪。理由是:第一,根據舉輕以明重原則,客運車輛嚴重超員尚且構成危險駕駛罪,更何況駕駛非客運車輛載客的行為本身就違反《道路交通安全法》,且非客運車輛的設計標準和安全措施不同于客運車輛,安全系數更低,嚴重超員后危害公共交通安全的可能性更大,理應更具有可罰性。第二,對《刑法》第133條之一規定的“從事旅客運輸”中的“從事”意為“做”“進行”,即實施了運輸旅客行為即可,并未明確要求限定為何種機動車,也未明確必須具有載客資質,因此將貨車納入“從事旅客運輸”范圍不違反罪刑法定原則。第三,從法益保護一致性角度來看,“旅客運輸”應當理解為“載客運輸”,因為不管行為人是否收取他人交通費,亦或臨時搭乘他人,均不影響其嚴重超員駕駛時對他人人身、財產及公共安全的危害程度。
第二種觀點認為,張某某的行為不構成危險駕駛罪。理由是:首先,《刑法》中“旅客運輸”應理解為《道路旅客運輸及客運站管理規定》(以下簡稱《旅客運輸規定》)所規定的專門從事旅客運輸經營行為的主體利用客運車輛從事旅客運輸的行為。因為公安部《嚴重超員、嚴重超速危險駕駛刑事案件立案標準(試行)》(以下簡稱《超員超速立案標準》)第1條[1]對“旅客運輸”作了窮盡式列舉,僅包含公路客運、旅游客運、包車客運三種形式。《旅客運輸規定》第1條中也明確,“道路客運經營,是指使用客車運送旅客、為社會公眾提供服務、具有商業性質的道路客運活動,包括班車(加班車)客運、包車客運、旅游客運。”貨運車輛不屬于上述旅客運輸方式。況且“從事旅客運輸”作為成文的構成要件要素,本身是為了限縮嚴重超員型危險駕駛罪的適用范圍,我們不能突破刑法文本對旅客運輸的限制選擇視而不見,否則“從事旅客運輸”也將失去在《刑法》第133條之一中存在的必要。其次,從刑法謙抑性原則出發,對于貨車載客的行為,可根據超員及事故情況依據《道路交通安全法》等采取諸如罰款、扣分、吊銷駕駛證等行政處罰措施。對于發生交通事故構成犯罪的,依法定罪處罰即可,不宜再通過擴大危險駕駛罪適用范圍加以規制。再者,貨車等非客運工具形態各異,嚴重超員標準難以確定,并且不能簡單等同于客運車輛載員標準,因此不宜入罪處理。
三、評析意見
筆者贊同第一種觀點。張某某的行為構成危險駕駛罪。對于不具備旅客運輸營運資格、駕駛貨車等非客運車輛違規載客的,只要從事載客運輸行為且嚴重超過額定乘員載客,即可以構成危險駕駛罪。
(一)《刑法》中的“從事旅客運輸”與“載員”同義
《刑法》第133條之一第1款第3項條文中同時提及“從事旅客運輸”和“載客”。《旅客運輸規定》使用的是“旅客運輸”,而《道路交通安全法》使用的是“載客汽車”“載客”。筆者認為,《刑法》中的“從事旅客運輸”應與“載客”同義,意為載員、載人,其外延遠大于《旅客運輸規定》所規定的班車(加班車)、包車、旅游這三類客運方式,還包括未獲得旅客運輸經營許可的客車運營車輛或者貨車等非客運車輛,甚至不符合客運行車標準的車輛;運輸主體上,也不要求行為人以旅客運輸為業,或以盈利為目的從事旅客運輸行為。理由是:
一是符合刑法條文語義。根據現代漢語詞典的解釋,“從事”不僅具有投身到(某項事業)、從事某一職業的意思,還有處置、處理,辦事、處理事務等之意[2],刑法文本中“從事”的表述并不能明確要求必須限定為何種機動車或者必須限定為一種職業或資質要求。“旅客運輸”“載客”中的“客”亦可理解為乘客、乘員。“客”的身份對應的是駕駛員,即區別于駕駛員的車內其他人員。正如車輛保險中“駕乘人員意外險”就是針對駕駛員和乘客的一種保險,這里的乘客也是相對于駕駛員而言的。因此,“從事旅客運輸”理解為實施“旅客運輸”行為,將旅客理解為除駕駛員以外的乘員,“旅客運輸”“載客”理解為“載員”運輸,并未突破刑法用語的一般用法,不違反罪刑法定原則。雖然《超員超速立案標準》對《刑法》第133條之一的“旅客運輸”界定為“公路客運、旅游客運、包車客運”,《旅客運輸規定》將旅客運輸方式劃分為班車(加班車)客運、包車客運、旅游客運。但從法律用語習慣上看,班車(加班車)并不能等同于公路客運,公路客運可以理解為公共道路上的客運,而公路客運的概念外延可以涵蓋旅游客運和包車客運,上述規定對于旅客運輸的概念描述本身并不周延,亦不夠嚴謹。因此,不能根據這一規定反推旅客運輸的范圍只限于《旅客運輸規定》所規定客運方式。
二是符合刑法當然解釋方法。《旅客運輸規定》對客運經營活動的限定目的在于通過嚴格標準和制度規范道路旅客運輸經營活動,保障道路旅客運輸安全。換句話說,旅客運輸實行經營許可審批制,該規定所涉及的道路客運活動是在法律規定范圍內經許可的旅客運輸范疇。但實踐中,基于對交通運輸多樣、客觀的需求,“客運黑車”即沒有取得道路運營許可、擅自從事道路客運經營的非法營運車輛本就大量存在。相較于正規的客運車輛,“客運黑車”安全隱患無疑更大,嚴重超員后危害公共安全的可能性也更大。而刑法之所以設立危險駕駛罪,目的就在于保障道路交通公共安全,根據“舉輕以明重”的入罪原則,對于不符合《旅客運輸規定》的道路客運方式當然也應當將其納入嚴重超員型危險駕駛罪的規制范圍,這也符合當然解釋方法的思路。
三是符合刑法目的解釋方法。《刑法修正案(八)》以抽象危險犯的立法范式規定危險駕駛罪,《刑法修正案(九)》又增加“嚴重超員超速”“違規運輸危險品”作為危險駕駛罪的行為類型,實質上是通過刑法早期介入,保障不特定或多數人的生命、健康安全。從法益保護的角度來講,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乘車人員的法益保障不因其身份、是否購票、是否乘坐正規旅客車輛而有所改變,這也符合當下一般社會觀念對平等原則的認知。如道路園藝施工車輛接送作業人員、單位組織活動等基于工作或生活的需要運送人員的非營業性運輸,車上人員的身份并不影響危險駕駛抽象危險的客觀狀態。如果嚴重超員,同樣會侵害道路公共安全及乘車人員安全法益。同樣,駕駛員身份亦不能成為本罪適格主體的限制要件。相比經過訓練的職業客運駕駛員來說,未取得大中型客運駕駛資格,而駕駛改裝貨車或者偶爾駕駛大中型客車的,在超員駕駛過程中的應急反應能力肯定普遍低于職業客運駕駛員,發生公共危險的可能性也會更大。
本案中,張某某為附近工地負責人劉某某招攬臨時工并將臨時工運送至工地,其行為本質上屬于旅客運輸行為,不管張某某是否收取臨時工亦或受托人劉某某的交通費用,也不影響其行為性質的認定。其在明知嚴重超員,仍在沒有相應的客運資質的情況下,駕駛非法改裝貨車違規載客的,相比《旅客運輸規定》《超員超速立案標準》中旅客運輸方式,存在更多的行車危險因素,更應受到處罰。
(二)對“嚴重超過額定乘員載客”要開展實質性審查
超員超速類危險駕駛罪屬于抽象危險犯。[3]根據通說觀點,抽象危險犯的認定是一種類型化的“行為危險”判斷,是立法機關根據社會一般人的生活經驗和感知將某一類的“行為危險”標準直接規定為犯罪行為,即只要達到相應的嚴重超員的標準即足以定罪量刑,無需法官針對具體案件作出個別、具體的判斷。但“嚴重超過額定乘員載客”屬于不明確的法律語言表述,并不能直接通過語義解釋來確定其具體內容,需要法律司法解釋加以明確。但司法解釋出臺的滯后使得“嚴重超過額定乘員載客”標準把握成為了定罪量刑的關鍵。
根據《超員超速立案標準》第1條的規定,大型客車載客超過額定50%以上或者超員15人以上的、中型客車載客超過80%或者超員10人以上的、小型、微型客車載客超員100%或者超員7人以上的符合刑事立案標準,另根據《道路交通安全法》第92條第1、2款的規定,載客汽車超員20%、貨運汽車違規載客都屬于行政處罰標準。但現有規定并未明確非客運車輛違規載客嚴重超員的認定標準及方法。而且《超員超速立案標準》僅作為供內部參考適用的規范性文件,效力位階較低且規定不夠全面,我們既不能直接套用上述超員標準而否認其他涉案因素對定罪量刑的影響,也不能因為該規定未涉及非客運車輛的嚴重超員標準就否認該類行為入罪的可能性。
筆者認為,對于嚴重超員型危險駕駛犯罪抽象危險狀態的認定,應進行實質解釋,以行為時的具體事實和一般的社會生活經驗為根據,全面考量載客人數、超員比例、車輛容積、車輛性能和安全措施、改裝情況、載貨情況等因素予以綜合判斷。從整體上把握行為危險的類型及程度后,再根據《刑法》第13條“但書”的規定,將不構成犯罪的行為排除出去,這既符合罪刑法定原則的基本要求,也是刑法謙抑性原則的具體體現。
(三)對“嚴重超過額定乘員載客”的認定要考慮多重因素
一是核算載客人數和超員比例。鑒于貨車的車輛容積、車輛性能、載貨、改裝等情況各有不同,依據客車超員標準核定貨車超員比例顯然不現實,不妨將“嚴重超過額定乘客載客”超載比例限制為載員超過額定一倍以上的標準,這在實務中也得到了支持,如“趙文龍、王心義危險駕駛案”,趙文龍駕駛核載6人的輕型廂式貨車載客16人,構成危險駕駛罪。[4]再如“邱代軍危險駕駛案”,邱代軍駕駛核載7人的非營運小型汽車載客14人,構成危險駕駛罪。[5]
二是在考慮載客人數和超員比例的基礎上,結合車輛容積、駕駛室空間、車輛性能和安全措施、改裝情況、載貨情況等因素綜合判斷。《道路交通安全法實施條例》第55條第2款中規定:“貨運機動車在留有安全位置的情況下,車廂內可以附載臨時作業人員1人至5人;載物高度超過車廂欄板時,貨物上不得載人。”國家質量監督檢驗檢疫總局、國家標準化管理委員會發布的國家標準《機動車運行安全技術條件GB 7258-2017》中提到“貨車核定乘坐人數應小于或等于6人”“駕駛室(區)前排座位,按駕駛室(區)內部寬度大于后等于1200mm時核定2人,大于或等于1650mm時核定3人,但每名前排乘員的坐墊寬和坐墊深均應大于或等于400mm。雙排座位駕駛室的后排座位,按坐墊中間位置測量的車身內部寬度,在能保證與前排座位的間距大于或等于650mm且座墊深度大于或等于400mm時,每400mm核定1人。”可見,車輛容積、駕駛室空間、車輛性能和安全措施、改裝情況、載貨情況等均是影響載客人數的重要因素。
三是再結合行車路段、行車時段、是否合并超速駕駛,是否發生交通事故、駕駛人資質等方面情節予以考慮,在量刑時,還要酌情考慮行為人行車時間長短、從事非法旅客運輸年限、是否收費、是否多次嚴重超員載客等因素。需要注意的是,在作出刑事處罰后,對于因超員駕駛而被作出的行政處罰措施如扣分、注銷駕駛證等仍可合并執行。
本案中,張某某駕駛的輕型封閉貨車核定載人5人,實載24人,超員比例高達3.8倍。張某所駕駛的輕型封閉貨車原為非營運車輛,非營運車輛的設計標準和安全措施不同于客運車輛,安全系數更低,經過非法改裝、拆除座椅及車內隔離裝置,車輛已超出其使用目的和設計安全性范圍,嚴重超員后發生危害公共交通安全的可能性更大。張某某在沒有相應的旅客運輸資質的情況下超員載客發生交通事故,雖然張某某對事故發生原因無責任,但其駕駛改裝貨車嚴重超員的行為增加了行車的不穩定性,加劇了貨車內9人受傷其中5人輕傷的危害后果,而且事故發生時有3人從車廂內掉出,足以看出其已具備危險駕駛罪的抽象危險狀態,應當追究刑事責任。另外,張某某曾多次駕駛改裝后的輕型封閉貨車運送工人并收取委托人劉某某交通費的情況,在量刑時可酌情從重考量。